第12章 托孤(1 / 2)
“很好。”老教主闻言,立时击掌赞叹,大笑三声,又对阿依古丽吩咐道,“取历代明教圣女佩剑来!”
之前陆昭言拜下时,阿依古丽便立时退让一步,不敢受未来同僚的礼;眼下得了老教主吩咐,更是忙不迭离开此地,去后殿取剑了。
在这个空当,老教主转过头来,看陆昭言的眼神便是十二万分满意:
她既已指恩师发誓,从此便生是我明教中人,死是我明教中鬼。好重的誓言分量,看来这姑娘是真的心善又长情……若是把云儿托付给她,我便死而无憾了。
于是老教主撑起身子,对陆昭言殷殷嘱托道:
“自上任圣女坏了事后,我明教数十年间,再未设圣女一职,连带圣女之下的外务、内务执事之位,也一并空置多年。陆姑娘虽年少英才,但终究分身无术,陡然登临高位,事务繁杂,千端万绪一时理不清,少不得要找些帮手。这消息传出去,定有外界宵小窥伺,借机攀附,还请陆姑娘多上些心,好生挑选手下。”
“我死后,按理来说,护卫队是应该留给云儿的。但云儿根基扎实,又天赋异禀,光明顶上,除阿依古丽之外,无人能在她手下走满五十回合。这护卫队留给她,倒有些浪费了,你便从中挑选一二,作为你的亲卫,护你周全,也算是我明教的一点心意。”
“你若记着这份护你周全的情义,我也不求太多,只要你在云儿将来,有什么得罪你得罪得狠了的时候,且看在我的份上,退让三次吧。三次之后,她若还执迷不悟,你便不用再跟她客气。”
陆昭言闻言,赶忙拜谢,老教主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又对楚凌云叹道:
“我明教心法素来偏向阴寒,武学总纲上也有‘空灵缥缈,恢诡谲怪’之语。长久修习,不仅伤身,更会令人性情大变,嬉笑怒骂皆不由己,无法自控。我这一辈子,有阿依古丽这个好姐妹陪着,也算是熬过去了,可你呢?你还要熬多久啊,云儿?”
楚凌云闻言,不由得哭倒在石床边上,死死地抓住老教主盖着的薄被一角,哭得声噎气短,断断续续道:
“……阿母,别这么说……你若不在,还有谁能陪着我……”
“我是不成了,所以挑了个接我班的,以后就让陆姑娘陪着你吧。”老教主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楚凌云的发顶。明教心法的阴寒真气和她身为将死之人的冰冷的手两厢叠加之下,楚凌云只觉母亲的手冷得宛如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几乎都要将她的眼泪给冻住:
“云儿,陆姑娘是好人哪。她虽然武功差了点,但心是真的好,见识长远,又有学问,你以后要把她当成顶顶要好的姐妹对待,千万不能亏待了她。”
“不是阿母不疼你,都要去了,还惦记着别人……实在是陆姑娘不容易啊。人家好好的一个绝世名厨,若下了光明顶,还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况且她武功不好,也没个家人能给她撑腰……你要是欺负她,她打落牙齿也只能和血吞,细细论起来,她比你更难上加难三分。”
“阿依古丽跟我是同一辈的,日后也肯定去得早。等她一走,我留给你的人,就只有陆姑娘了。你以后千万别欺负她,要推诚相信,肝胆相见,互相扶持,才能长长久久。”
楚凌云不住点头,哽咽道:“阿母放心。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对明尊奶奶发誓,我二人必友于甚笃,亲如手足,同心同德,一气连枝。虽无血脉之实,却有金兰之谊!”
“若违此誓,便叫我永坠阿鼻!”
“很好。”老教主略一颔首,草草为楚凌云擦干了颊边泪水,又笑叹道,“日后做了教主,便不能再哭了,否则成什么样子呢?”
说话间,阿依古丽已经取了历代明教圣女的佩剑来。
饶是在现代社会见惯了好东西的陆昭言,在见到这把剑的时候,也不由得脱口而出,赞叹道:“好剑!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承影’?”
老教主看陆昭言的眼神愈发满意:“不错,没想到陆姑娘对名剑也有见地,倒是我之前冒昧了。”
在老教主看来,这是“一个武功不好的厨子,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在磨炼厨艺的间隙里还能抽空补习刀剑知识,才能认出这把名剑”,属实是勤能补拙的励志典范;但在陆昭言看来,这把剑的存在,就已经快要把唯物主义世界观塞进破壁机里,“日↗→↘”一声打成浆糊了:
换做是你,在看见一把虚虚实实、缥缈不定、完全违背光学原理和物理常识的长剑的时候,你也能认出来,这是传说中“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的承影剑!①
——所以说,很多时候,美好的误会,就是这样产生的。
阿依古丽也没能察觉到陆昭言内心“这玩意儿竟然真的可以不加特效在现实生活中做出来”,来自三观都要被颠覆了的唯物主义战士的咆哮,和老教主一样对陆昭言叠上了厚厚的“勤能补拙万事通”的滤镜,将承影剑郑重交到陆昭言手中,解释道:
“当年明尊奶奶起事后,曾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过一段时间,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各地豪强闻之,心惊胆战,魂飞魄散,尽数举家外逃。”
“他们逃得急了,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不惜把亲人扔在半路,只为减轻车辆载重的丑态,比比皆是,又怎么顾得上这些身外之物呢?这把剑便是那时,从苏杭那边高门大族的宝库里捡来的。”
明教素来讲究手上功夫,不管是老教主还是楚凌云,都是一等一的拳脚好手——刚及笄的楚凌云一巴掌就能拍断合抱粗的大树——但楚凌云不用剑,并不代表她不识货,也对陆昭言解释道:
“虽说明尊奶奶后来未能成事,但承影剑已经到了手,也不好交出去;再者,便是我们愿意交出去,也没人敢要。因此多年来,承影剑始终是历代明教圣女的佩剑。”
老教主亦叹息道:“正是如此。先不说它好不好用,至少承影剑一出来,但凡是个长了眼睛的,便知道你是做不得假的、真真儿的明教圣女。”
头发花白的中年女子支起身来,又咳了几声,气管和两肺里好一阵拉风箱也似的呕哑嘲哳,却已经半点血沫都咳不出,分明是油尽灯枯之态;但她的神态却十分闲适,乍一看去,根本不像是将死之人,分明是回光返照的征兆,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前所未有地轻柔:
“陆姑娘,且接了这承影剑吧。”
“自此之后,你便是明教圣女了。”
陆昭言从阿依古丽手中,接过这把轻盈缥缈得比一根羽毛都重不了多少的宝剑,只觉辉辉如掣电,凛凛生清风,果然“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②
这把神兵利器不光看着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甚至落在手中的感觉也近乎空无一物。然而,因着它是明教圣女的标志性佩剑,所以陆昭言在握住它的那一刻,便从心底油然而生出“我就要在这里安家了”的脚踏实地之感。
在陆昭言接剑期间,老教主始终密切关注着陆昭言的神情,见陆昭言神色始终淡淡,不见有任何失态的迹象,不免欣慰又担忧地长出一口气,低声道:
“陆姑娘,我知道你跟我们不太一样……我是真的没想明白,光明顶上怎么能飞出凤凰来呢?”
这位西域霸主哪怕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可看向陆昭言的眼神依然锋锐,那是她身为上位者的本能;又因着眼下是托孤的现场,所以这份锋锐里,便不自觉地带了一点期盼与恳求,这是她身为一个母亲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可你眼下既已站在这里,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总之,你接了承影剑,从此便真正是我明教的人了。”
“我儿性情随我。执拗,要强,心事重,疯起来六亲不认,但一定是个好孩子,从来不会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且她之前还救过你,哪怕你不看我将亲卫队拨给你的份上,只看你们之间的交情,这份情谊也弥足珍贵。若以后她有什么冲动的地方,还请你多包涵包涵。”
楚凌云原本已经快要整理好情绪了,可听老教主这般言语,不免又红了眼眶,却又记着老教主刚刚说的“以后再哭就不像话了”的言论,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唇边都沁出血丝了,到底半滴泪也未落下来。
陆昭言见此情形,心有不忍,便用力握了一下楚凌云的肩膀,试图把自己身上的热乎气儿分一点,给手脚冰凉、面色苍白的少女,同时对老教主郑重道:
“您放心。”
老教主略一闭眼,含笑点点头,又颤巍巍伸出手,在空中虚晃了晃,低声道:“阿依古丽,你来。”
阿依古丽快步上前,半跪在老教主床边,只听老教主道:“以后明教演武、练兵、传功、巡逻等事,便依然交由你来做,毕竟这些年来,你夙兴夜寐,起早挂晚,我都见在眼里,你做的很好,有劳你了。”
“但这些年来,不管咱们再怎么查账本,再怎么扩商路,也只能勉强维持收支平衡,赚的多,花的也多哪。明尊奶奶当年开宗立派的时候,传说抖一抖袖子,都能从衣袖里落下金粉来的盛况,想是不能了。”
阿依古丽哑声道:“是阿依古丽无能。这么些年过去,也没能学会历代圣女的本事,倒叫教主眼下还要为这些俗务操心……是我之过也。”
老教主摆摆手,轻轻道:“你能有什么过错呢?你无非就是一心一意忙着练武,又不擅长这方面而已。这要是就叫有过错的话,那我和你可就都一样有错了。”
“我心想,反正咱们都不是干这行的料,你以后又要替我继续教导云儿武功,怕是更没时间了,这不,我给你找了个小帮手。以后教内,再有人情往来、交际官府之类的事情,你和云儿便听陆姑娘的吧,她是个有大成算的。”
“阿依古丽,你切记,武学之事,你说了算,便是云儿这新上任的教主,你也管得,千万不能荒废了云儿的武功;但在内外杂务这方面,别看陆姑娘比你年轻,资历没你年长,可她说话的分量,当与你等同。你万万不可仗势欺人,倚老卖老,否则她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
阿依古丽将老教主的双手抵在自己前额,一触即分,分明是塞外那些游牧部落敬拜天神时,最常见的许诺的模样:“您放心。”
老教主说话的声音愈发轻了,说着说着,甚至中途停下来休息了好一阵子,这才挥退阿依古丽,对楚凌云招了招手,满眼不舍地呼唤道:“云儿,你来。”
楚凌云其实本来就伏在床边,根本不用老教主唤她,她离素来戒心深厚的老教主的距离也很近了。
但老教主大限将至,看人的时候都是虚的,根本摸不准楚凌云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只能本着一个母亲爱护女儿、想要亲近自己唯一血脉的本能,对她轻轻道:“再近一点,过来,好孩子,阿母再看看你。”
楚凌云闻言,从床边默不作声地爬上去,安安静静地半跪在老教主的面前,任由她冰冷的、死气沉沉的手把住自己的,对自己进行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叮嘱:
“日后,习武不解,问阿依古丽;大事不决,问陆昭言。”
老教主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抖着手,颤巍巍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铁牌。
说来也奇怪,眼下因为是深夜,又在石室之内,在场四人中有三人修习的都是明教心法,还有所大成,这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让本来就温度不高的室内变得愈发阴冷了。难怪老教主的亲卫队把陆昭言连夜从被子里捞起来的时候,要把她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想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但这块铁牌在被掏出来的一瞬,陆昭言分明感受到,周围的温度又往下降了数分。明明是春末的时节,却硬生生跟数九寒冬似的,只觉寒气刺骨,冷风迎面,连带着老教主握住这铁牌的手关节,都泛起了隐隐的青色:
“这是圣火令,是明教教主代代相传的信物。光明顶上,西域万里,但见此令,如明教教主亲临。我今日将圣火令传给你,云儿,自此之后,你就是明教教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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