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托孤(2 / 2)
“你须得勤加修行,不可懈怠,我明教百年大业,便是此代不成,也万万不可绝于你手!”
楚凌云恭恭敬敬接过圣火令,哑声道:“……您放心。”
陆昭言分明看得清楚,在楚凌云接过圣火令的那一瞬,她原本还泛着一点健康的血色的双手,便立时被这明教教主信物上带着的寒气,给尽数逼退了,只剩下一点极为惨淡的苍白。
于是陆昭言伸出手去,握了一下楚凌云没有拿圣火令的那只手,想替她暖暖,却只觉触手一片寒凉,再不见之前她握住自己的手,说“我替护法给你赔不是”的时候,那种令人安心的温热。
也正因如此,陆昭言便愈发看她心疼。
然而眼下,正是生离死别的最终关头,她再说什么,未免都太煞风景。到头来,陆昭言只能默默握紧楚凌云的手,想要从这个动作中,传递给她一些勇气和安慰,让她能够度过眼前的难关。
而楚凌云眼下的确也需要这个。
亲眼目睹“母亲正在逐渐走向死亡”的痛苦,和接过圣火令后,周身内力受其感召,一瞬冰冷下来的变化叠加在一起,使得楚凌云几乎失却了全身的力气,只能下意识蜷缩在老教主的身边,低声道:
“……阿母,阿母,你别扔下我一个人……”
她又往老教主的身边靠了靠,就好像多年前,楚凌云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童那样,依偎在母亲的怀中,仿佛高大的母亲就是顶天立地的天柱,是定海神针,只要有她在,那么就没有遮蔽不了的风雨。
——可眼下,这天柱也倒塌了,这定海神针也摧折了。
不管楚凌云再怎么往老教主的身边靠,也再难以从她的身上,感受到半点活人的温度。原本以为已经冰冷到极致的体温,竟然还能变得更冷、更生机断绝,这如何不让人胆战心惊?
楚凌云惊慌失措地抬头,望向老教主的面容,便迎上一双正在缓缓阖起的双眸。“生”的光芒正在从这双眼睛中飞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气的混沌。
面色死灰的中年女子挣扎着坐起身,阿依古丽跟随老教主多年,自然与她心意相通,赶忙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将老教主搀扶起来。
老教主挣扎起身后,用已经几乎无法看清事物具体轮廓的双眼,环视了一圈围绕在她身边的三人,心想,事已至此,我尽力了。往后如何,只凭天意罢。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原本还能苟延残喘的人,那仅剩的一点儿生气,就彻底泄掉了,再也续不上。
于是老教主艰难地坐起,五心朝天,摆出和后山明尊像一模一样的结跏趺坐的姿态,悠悠长叹出最后一口气,持诵经文,含笑坐化: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语毕,她缓缓阖起双眼,唇边尚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可双眸却彻底阖起,再也不会睁开,原本不管多年迈,也不见一丝颓势的身躯陡然佝偻了下来,宛如泰山倾倒,从此难扶。
魂魄悠悠,飘飘荡荡,前往地府。
至此,统治了明教和西域数十年的一代霸主陨落,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而见证了这一刻的,唯有她精心培养出来的下一任接班人,还有两位临危受命托孤的护法和圣女。
夜风穿堂而来,掠过垂挂在石床边上的轻柔帷幔,将白纱吹拂得四下乱舞,拂过老教主生机断绝、死气沉沉的遗体,也拂过埋首在她身边长跪不起的楚凌云。
楚凌云虽说将头埋在了双手中,不管是陆昭言还是阿依古丽,都看不清她的神色,但从她颤抖的双肩,还有时不时实在控制不住、情不自禁爆发出来的哀声、嘶吼与抽噎中能得知,她的情绪绝对不是很稳定。
她的嚎啕声是那么绝望,宛如泣血的、走投无路的小小野兽,却又因着老教主生前的嘱咐,滴泪未落,便愈发显出她的痛苦,有着何等撕心裂肺的疼痛与重量。
这道断断续续的、无泪的痛哭,从幔帐低垂的床边一路飘出,回荡在室内,宛如一首逐渐逼近的、浩大的挽歌,室内的烛火都要在她的哀嚎声中颤抖飘摇,如经暴雨狂风。
唯有大殿之后的明尊雕像依然结跏趺坐,三头六臂的法相庄严如山,不动不移,无悲无喜地注视着人间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聚散离合。
大殿之内,死气沉沉;大殿之外,灯火通明。
老教主在自知大限将至的那一刻,便已经提前发了召集令,叫光明顶上,所有有头有脸的明教高层都赶来大殿。如此一来,哪怕真有人心肝肺肾都烂透了黑掉了,想要欺负新主年幼,但有老教主的遗体在里面,她们多多少少也能清醒几分,想起来“怕”这个字怎么写。
阿依古丽自然知道老教主的这番安排,便按了按楚凌云的肩膀,以示安抚,又对陆昭言低声道:
“我出去和执事堂主们说几句话,交代一下老教主托孤的事情,还有你这个新近才走马上任的圣女。”
她的脸上还带着一点刚刚经历过生离死别留下的悲伤,但眼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阿依古丽继续伤心了,毕竟在楚凌云痛哭不止不能出来见人、陆昭言还要安抚她的情绪好让楚凌云不至于伤心过度失心疯的当口,阿依古丽就是明教里唯一一个能出来挑大梁的。
于是,不管她再怎么为挚友、知己和上峰的死难过,也只能强忍悲意,转而开始主持大局:
“你安抚一下凌云,让她不要太难过,莫要哀毁伤身。等你们这边好了,便出来见人,也好让大家都认一认凌云的脸,毕竟从今日起,她便是明教新任教主。”
语毕,阿依古丽便退了出去,把陆昭言留在了阴冷的室内,陪在楚凌云身边。
楚凌云又断断续续地恸哭了半盏茶的时间,声音都嘶哑了,才堪堪平静下来,抬起头看向陆昭言的时候,她的脸上竟果然半滴泪也无,日后,她那被众人盛赞“颇有其母遗风,只怕刚过易折”的作风,在这一刻便已初见雏形:
“……姐姐,我没有妈妈了。”
在此之前,楚凌云称呼老教主,始终用的是恭敬有余、亲密不足的“阿母”这个称呼。想是老教主多年管教严厉所致,使得楚凌云不仅心性好,连带着对外人的称呼,也素来守礼: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在明教这么个江湖门派里,面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陆昭言,她都能客客气气地叫陆昭言一声“姐姐”。
可眼下,与亲人阴阳两隔的痛苦,终于压过了繁文缛节的拘束,使得楚凌云情难自禁之下,终于姗姗来迟地叫出了这个最原始、最亲密的称呼:
“妈妈她……就这么把我扔下了,她不要我了。”
陆昭言凝视着面前少女,那惨白得恍如一个无依无靠、无知无觉飘荡在人间的鬼魂的面孔,一时间心头大恸,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从怀里胡乱掏了条帕子,塞进楚凌云手里,低声安慰道:
“不是这样的,凌云。”
真奇怪,楚凌云对明教老教主的称呼,是在从恭敬有余、亲密不足变得更有人情味儿,但陆昭言对楚凌云的称呼,却是反过来了:
“你的妈妈爱护你的心,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变的。哪怕她去世了,可她曾在你身上倾注的心血和爱,她留给你的人手和财产,不都是她关心你、爱护你、牵挂你的证明么?”
“否则的话,她都病成那个样子了,大可以撒手了之,永别尘寰,又为何非要找我和阿依古丽来殷切叮嘱,临终托孤?因为你的妈妈放不下你,她也不愿意见你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活着,可又实在支撑不下去,这才拜托我们,替她照顾你。”
楚凌云原本听着陆昭言这番话的时候,尚且能面无表情;可在听到“替她照顾你”这句话后,那张清秀苍白的面容上,竟显出一点格外痛苦的、惊慌失措的神情,喃喃道:
“……所以我更怕你们也会像阿母一样,突然就扔下我不见了。”
“她可是光明顶上最强的人,一手飞龙探云,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不为过,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去了?或者说……连她这样强的人,都说走就走,焉知你们谁能真正陪我到最后?”
说话间,像是怕陆昭言真的会扔下她消失似的,楚凌云握紧了陆昭言的手,连带着之前接过去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圣火令,也一并接触到了陆昭言的皮肤。
陆昭言当即便打了个寒颤,一时间,她竟无从分辨,到底是楚凌云的手更冷,还是这精钢铸造的明教教主信物更冰凉。
她从两人交握的手中扯出帕子,细细为楚凌云擦拭了一番眼角,却发现她真的半滴泪也未落,只叹息一声,心疼道:
“你太要强了。”
是的,没错,楚凌云真的太要强了。
好好的一个连现代成年标准都没到、应该还在读初中和高中的少年人,在生母去世的这一刻,因着压在她肩上的担子太重,她的母亲又曾对她说“不要哭”,于是她便是憋得嗓子都嘶哑了、眼白都泛红了,都有了些走火入魔的征兆,也果然没有再落下半滴泪来。
陆昭言越看,越觉得楚凌云可怜,顿结满腔愁肠,爱护之情倍增,低叹一声,安慰道:“别怕,凌云,日后我们都在光明顶上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陆昭言话音刚落,楚凌云便缓缓转过头来,死死地盯住了她。
那一瞬间,陆昭言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人,而是一头行至末路,因此就连眼神里,都藏着饥饿、凶残而绝望的光芒的小狼,绿油油的鬼火几乎都要具象化在她漆黑的眸子里了:
“你发誓?”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陆昭言一时间只觉汗毛倒立,某种“被天敌盯上了”的毛骨悚然之感铺天盖地覆压下来,却也不好立刻反悔,只得点点头,低声道:
“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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