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黄金牢笼(1 / 2)
在李管家的引领下,辛霓神情空寂地走进明辉堂。
他们进去的时候,辛庆雄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紧紧捏着两枚核桃,像在想什么问题。他的脸部表情很冷硬,目光异常严峻。
等辛霓走近,站定,他咬紧的牙关里蹦出两个字:“跪下!”
森冷的语气让李管家颤抖了一下,他知道这次不但大小姐要遭殃,整座大屋的人都要跟着受牵连。他脸色发白,眼角瞟瞟辛霓,又瞟瞟青蕙,叫他更加惊骇的是,她们谁也没有要跪下认错的意思。
“爸。”辛霓垂手站在他对面,眼睛缓缓抬起。她没有手足无措,很平静地对上他震怒的目光,“我是不会下跪的。”
辛庆雄展眼,透过溟蒙的光线朝辛霓脸上看去,只一眼,他就发现了她的变化,她的眼神有了力量,柔软里有了棱角,他感觉到有什么正在从她身体里往外挣扎,破茧待出。他加倍震怒,眼神里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你不认错?”
“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为什么要认?”辛霓紧皱着眉头。
她的反诘让辛庆雄一怔,从没有人敢忤逆他,诘难他,他的眼睛里起了旁人难以觉察的变化,目光如炬地瞪视着她:“你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居然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就是错吗?如果我光明正大地通知你,我被禁锢够了,我被你管够了,我很烦,我很讨厌这里,我想出去散散心,你会让我出去吗?”她握紧低垂的双手,加重语气,“你不会!你总是让我认错认错认错,如果不认,你的家法就要用在我身上了吧?你表面上疼我、关心我、宠爱我,给我高高在上的地位,可是我只要稍微有一点不听话,就要挨棍子。这和那些被当宠物的名种猫有什么区别——吃最好的猫粮,住最好的猫舍,却会在春天被阉割!”
“你看看你——说的都是什么下流的胡话!”
她排山倒海的一席话将他的愤怒冲散,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辛霓,他不相信这些话会从自己女儿嘴里说出来。他将目光转向青蕙:“这些天,你带她干了些什么?”
青蕙刚要开口辩解,却被辛霓打断:“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辛庆雄目光紧紧盯在青蕙脸上,额上暴出了青筋,目光越发狠戾,话却是说给辛霓的:“我就知道不能让你出去,一出去就沾一身野回来!”
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做低眉顺眼状的青蕙忽然无声地笑了,她噙着那抹诡异的笑容,烟视着引而不发的辛庆雄,是挑衅的,也是妩媚的。
辛庆雄如遭重击,突然感到了以前所不曾有过的挫败,这种挫败让他悲哀,这悲哀很快征服了他。
辛霓感受到父亲的松动,来自心底的渴望鼓舞着她:“爸,这早已经不是父为子纲的时代了,我不想和你一起演戏,每天对你说该死该死,罪过罪过!”
辛庆雄疲惫地坐回椅子上,斜睨着她:“说说,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外面的世界。”
“你出去看了点山山水水,就以为好,却不知道真实的世界有多罪恶。”
辛霓绝望了,她近乎崩溃地喊道:“即便罪恶,即便肮脏,你让我自己去看看!”
“不可能!”辛庆雄靠在沙发背上,挥一挥手,“小李,把她们关起来,关到她们认错。”
真正意义上的囚禁,只持续了一周。
一周之后,青蕙被召去和辛庆雄做了一次长谈。辛霓以为青蕙要受罚,然而长谈结束,青蕙返回被囚地时,身体发肤并没有半点受难的痕迹。
青蕙同她告别,辛庆雄许了她一个机会,她可以在世界范围内任意挑选一所高中寄宿,他会全额资助她读完博士。
听到这个消息,辛霓下意识咬住了嘴唇。辛庆雄用了种文明的方式,斩断了她的臂膀。
“我舍不得你,阿霓。”青蕙语气哀切。
辛霓听得出这句舍不得里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她知道真正舍不得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绝不会目光明亮,脸颊绯红。
她心口抽痛,她为再一次失去伙伴悲痛欲绝,也发自内心地嫉妒她,嫉妒这世间所有不用被父亲囚禁的女儿。
她嘴唇哆嗦着,想跟她说“祝你一帆风顺”,然而哽咽了许久,说出来的却是:“青蕙,你不要离开我。”
那一霎,她绝望的样子打动了青蕙。
“阿霓,对不起。你一定要撑住,撑到你爸爸把你嫁出去的那天,那样你就自由了。”
辛霓凄恻一笑:“去赌王家做豪门媳妇?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算计你,循规蹈矩,殚精竭虑,战战兢兢,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好多人都求不来这福气。”
辛霓忍住痛哭的冲动:“福气?乙之蜜糖,甲之砒霜。”
静默良久,辛霓苦笑着问:“你哪天走?”
“后天的机票。”
“看来你已经定了学校。”
“米尔菲尔德高中。”
“英国?”
“是。”青蕙犹豫了一下,向她坦白,“我男朋友也会在那里。”
辛霓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あなた”,他终于浮出水面。
“那几天,我之所以去上海,也是为了他。他希望在出国前,再见我一面。”
“什么样的男孩?”辛霓百感交集。
青蕙打开钱包,将藏在夹缝里的一张合影递给她。
辛霓打眼看去,照片上的男孩白皙斯文,清俊温和,有一道单纯明亮的目光,是诗书上写的那类谦谦君子。辛霓一眼就认出他和自己是同类,受过良好的教育,享有顶级的物质供养,但也遭受了精神上的去势。
这样的男孩,会深爱青蕙一点也不稀奇,但青蕙是否真的会那样深的爱他?潜意识里,她觉得这个男孩,不应该是那个能直面爱人受难而方寸不乱的あなた。
青蕙握住辛霓的手,含羞带怯地娓娓道来:“他叫高衍,是上海新思集团的少东。我八岁那年,就跟爸爸去了他家,帮他家打理庭院。我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辛霓恍然大悟,原来是青梅竹马的感情,无怪那样深。
“我们的恋情曝光后,我爸爸就被辞退了。他家人嫌弃我出身低微,父亲滥赌,禁止我们交往,甚至连他的电话都监控起来……我之所以这么努力,就是为了有天能够光彩照人地回到他们面前,征服他们,让他们觉得我是最配站在高衍身边的女孩。”
“原来是这样。”
“所以,阿霓,原谅我。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去他身边。”
“我懂。”辛霓感同身受,“我不怪你。”
青蕙离开后的第二天,辛霓被带去和辛庆雄共进午餐。他们面对面坐着,辛霓被精心打扮过,长发顺直地披着,纯白的貂绒毛衣裙让她看上去很温软。然而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黯淡无光,神气委顿得像暮年的老人。
辛庆雄叹了口气,夹了些猪肺捆给她:“尝尝,爸爸刚做的。”
辛霓没有说话,脸上全是麻木和厌倦的神色。
“不喜欢?”辛庆雄转而夹了筷化皮烧肉,“尝尝这个,全镜海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样的烧肉。”
辛霓依然是那样木然的表情,仿佛心神早已不在。
辛庆雄脸沉了下来:“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就是不想吃东西。”辛霓放下筷子,慢慢抬起头,目光空洞而茫然,“您慢用。”
说完,她机械地朝门口走去。
“你给我站住!”辛庆雄气得直发抖。
辛霓站住了,纹丝不动地背对着他。
辛庆雄既愤怒又悲怆,他那样苦心孤诣地保护她、宠爱她,她却拿出对待仇人的态度。他抖了半天,再次向李管家示下:“关起来,关到她的失心疯彻底好了。”
出了餐厅大门,辛霓茫然地走在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大院里,她明明身处海上华府,却又觉得自己戴着枷锁,置身一座看不见出路的盲山。站在哪里都如临深渊,走去哪里都觉得被困。有什么区别呢?一样的枯燥、麻木、呆滞,再这样下去,她也只会越来越愚昧,越来越呆滞。
李管家打开囚室的门,对她做了个恭请的姿势,等她机械地走进那间阴冷的耳房,他忍不住规劝:“大小姐,胳膊拧不过大腿,跟自己亲爹较死劲,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辛霓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走回小桌前坐下。
李管家摇摇头,关上了大门。
周围静寂寂的、黑魆魆的。她枯坐着,缓缓闭上眼睛。她想象着自己仍然在海上的渔船里,不远处坐着正在掌舵的祁遇川,她忽然读懂了宋词里的山中岁月、海上心情,忽然有了常人该有的七情六欲。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她每天恹恹而眠,昏聩而起,睡眠短促而轻浅。时间久了,她常常有一种自己要死了的窒息感。
生理上的不适,情志上的不畅让她变得躁乱,那种躁乱无处安放,无处发泄,她不得不用大声痛哭或者拼命砸墙壁来发泄心情。
她像疯了一样一遍遍在心里喊着祁遇川的名字,祁遇川,带我走。她明知道不可能,但这样叫着他,她才能撑着不崩溃。
因为辛霓一直没有表现出服软的态度,这次的囚禁持续到次年1月。新年前一天,辛庆雄再见到辛霓时,她已经不能用那种面对敌人的仇恨目光看他了。她形容枯槁,变得迟钝而麻木,连行走和端正地坐着都变得艰难。
意识到不对,辛庆雄第一时间叫来家庭医生。家庭医生对辛霓做了一系列脑部检查后,建议辛庆雄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辛霓被心理医生诊断为中度焦虑症和轻度抑郁症。医生建议她开始接受为期一年的心理治疗,并给她开了大量药物。医生叮嘱辛庆雄务必监督辛霓服药,因为那些药都有强烈的依赖性,一旦停药,后果不堪设想。
辛庆雄无法接受这个诊断:“我辛庆雄的女儿怎么可能抑郁?我不相信!”
心理医生蹙眉说:“辛先生,你女儿目前的状况很糟糕,你明白吗?10月初,她开始失眠,12月中旬开始连续失眠。她说她被你关在一间黑屋子里,见不到阳光。她为了能够睡着,试过运动,在屋子里没完没了地运动,可还是睡不着。她对我说,她有时候明明困得不行,迷迷糊糊感觉睡意就要来了,却在那个瞬间又清醒了过来——就像受到诅咒一样。她求我给她安眠药。”
“怎么会这样?”辛庆雄难以置信地问。
“她告诉我,她从小到大一直被你关在一座花园里,在她了解这个世界后,你还试图继续关着她。辛先生,你是否认为住在黄金牢笼里的人比住在普通牢笼里的人幸福?”心理医生的语气变得激愤,他抓起其中一包药,“这种西酞普兰片,正常人吃了会昏睡三天三夜,但你女儿吃了,只能勉强维持四小时的睡眠——保证她不死。”
他抓起另外一包药:“这种百忧解,会让你的女儿变得无忧无求,安安静静,行尸走肉一样——很抱歉,作为医生,我原本不应该拿药物的副作用恫吓你,但同样身为一个十六岁女孩的父亲,我很唾弃你这种不人道的行为。”
“有没有不用药的办法?”辛庆雄极度懊丧地问。他这一生受过多少生死恫吓,全部加起来都不如这一次来得惊心动魄。
“没有,她必须接受治疗,她病了,精神病和心脏病、白血病、癌症一样,不治就会恶化。”
“医生,求你减少用药。”
“对不起,辛先生,除非病人复健良好,我才能酌情减少用药,乃至不用药。”
“这种病,治得好吗?”
“从概率上看,有三分一的病人可以治愈,有三分之一的人发展成为慢性,终身和这种病抗争,还有三分之一的人会自杀。”
“怎样才能让我女儿彻底被治愈?”
“抑郁症真正的对立面是‘活力’,如果有办法打开她的心结,让她的生活充满活力,让她重新拥有获得快乐的能力,或许可能治愈——她毕竟还年轻,病程也短。”
辛霓开始接受漫长的治疗,每天同时服用五种药物,每周见三次心理医生。她获得了自由,她被允许随意出入大屋,前提是要有人陪伴。
服药的第二天,她的睡眠就回来了。药效很明显,一个月后,辛霓发现自己居然可以集中注意力看完一本书。她贪心地想,自己也许好了,擅自停止了用药。然而停药后的第二天,她遭到了疾病的疯狂反噬:万念俱灰,头疼欲裂,第一次产生自杀的冲动。
恢复用药后的第二个月,辛霓发现自己又有了愿望。在街上看到过去和青蕙一起吃过的东西,竟然有了食欲。有一次见到辛庆雄,她突然有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她微笑着叫了他一声“爸爸”,引得他欣喜若狂。他们都知道,如果一个人没了愿望和感情,那就只是一具躯壳,而一旦恢复情感能力,枯萎的生命力也将随之复苏。
接受了长达半年的抗抑郁治疗,辛霓的病情稳定下来,她服用的西酞普兰片被降到了半片,瑞波西汀被彻底停掉。医生告诉她,她已经有了正常学习、工作、生活的能力。
医生建议她找所学校读书,那不但能使她的生活变得充实,和同龄人的交往也能让她获得活力,从而尽快彻底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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