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黄金牢笼(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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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庆雄对医生言听计从,他已彻底投降、服软,只要辛霓能像过去那样健康地活着,他什么都随她。

过完十七岁的生日,辛霓得到了去往英国读书的机会。

米尔菲尔德高中在伦敦西南部的萨默塞特郡,那里的城市分布在广袤的平原和高山之间,城市干净明朗,四处是大片的绿地和终年可见的湛蓝天空。

辛霓从舷窗俯瞰那座城邦温柔绵延的绿色线条,它对她张开着怀抱,她心中因此产生微妙的撼动。出了闸门,她敏锐地嗅到空气里的异国气味,由雨水、灰尘、皮革、油漆、花果、人类体味糅合成的,完全自由的味道。她肩膀微微一颤,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去机场接她的,是青蕙和高衍。

那是辛霓第一次见高衍,和照片上一样,他有一张文秀的脸。青蕙挽着他的胳膊,笑得很明快单纯,连鼻子都微微皱了起来。辛霓从未见过这样的青蕙,以至于她觉得面前的青蕙换了一个人。也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阿霓,不敢相信你爸爸会让你来英国!一年不见,你变了好多。”

眼前的辛霓,超乎她想象的冷静、深邃,像玫瑰长出了刺。她感慨完,轻轻碰了碰高衍的肩膀,“高衍,这是我最好的朋友,辛霓。”

高衍朝她伸手,仪态举止非常绅士,笑容也很和煦:“经常听小蕙提起你。”

辛霓握住他的手,直视他的双眼:“我也是。”

“阿霓,以后要是学习和生活上有什么困惑,可以不用向我报备,直接找高衍帮你解决哦。”青蕙依然保持着老友重逢的喜悦,“我……”

这时,她看见辛霓背后的那个身影,脸上的笑意中止,眼神变得复杂,她一瞬间变成了大屋里的青蕙。

一身正装,戴着墨镜的赵彦章推着很大几只箱子朝他们走去。等他站定,高衍连忙上前帮忙卸载行李,朝黑面神一般的赵彦章微笑:“幸好今天开的是商务车。”

赵彦章亲自来送辛霓,是天公地道的事。青蕙很快反应过来,矜持地朝他点头示意,疏离一笑:“赵哥。”

抵达学校后,他们一行先陪辛霓去报了道,然后找到她的寝室。她的寝室是个带卫生间的单人间,恰好毗邻青蕙的寝室。

这又让两个少女惊喜了几分。

赵彦章环视了周围一圈,摸出把钥匙并一张名片给辛霓:“我在附近给你租了栋别墅,别墅里有两个保姆,这是司机的名片。”

“退了吧,我不需要。”辛霓冷淡地说。

“那就空着。”赵彦章说完,将一只硕大的灰色箱子推到青蕙面前,“你爸托我给你带的东西。”

尹融哪里有胆子去找赵彦章?他也够不着。青蕙打开箱子,都是一些她很想带又没带上的爱物,她看了眼赵彦章,心照不宣:“你有心了。”

赵彦章一言不发地去帮辛霓铺床叠被,大小姐的衾枕都是独一份的,非要千里迢迢带来。

高衍见黑帮老大一般威风的赵彦章干着侍女的活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大致明白青蕙这位朋友的来头,不由对辛霓肃然起敬。

辛霓打开其中一只,里面全是保姆在法国给她裁的新衣。她合上箱子,对赵彦章吩咐:“一会儿拎出去扔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衣服。”

高衍抬腕看了看时间:“不如一起吃个饭?”

“去哪儿?”青蕙仰面问他。

他想了会儿:“我知道有家餐厅的炸鱼和薯条,比别的地方更好。”

“你是说把鱼头和鱼尾戳在面饼里一起烤的餐厅吗?”青蕙微笑着问。

“小蕙,我们不好这样讽刺别人。仰望星空派就是这样做的。”高衍有些微窘。

“其实吃什么都很好。”辛霓善解人意地说,“我相信高衍的眼光。”

半小时后,辛霓见到了传说中的仰望星空派,一块饼上面戳着八个烧焦的大鱼头,它们死不瞑目地与他们对视。辛霓和赵彦章情不自禁地对望了一眼,又微妙地一齐看向高衍。

高衍兴致勃勃地介绍:“这道菜是笛福命名的,Stargazer,多富有诗意和哲理,不愧是能写出《鲁滨孙漂流记》的伟大作家。”

青蕙小声地咳嗽了一下:“阿霓,这里的薯条真的不错,你尝尝。”

辛霓将每道菜都尝了一下,抬头问高衍:“其实美国和日本也有很不错的学校,为什么来英国?”

青蕙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低头一笑。

“我的梦想是剑桥大学,因为志摩。听过他的诗吗?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

赵彦章摸出打火机和烟,起身朝门外走去。

正认真倾听的辛霓忽然走了神,她想到另一个人,碰到喋喋不休的书呆子时,也需要抽一支烟解闷。她的目光一点点暗淡了下来,耳边依稀出现潮涌的声音。

“阿霓!”青蕙叫醒辛霓,递给她一杯可乐。

辛霓正色对高衍说:“原来你热爱文学。”

“说起来,是为了青蕙。”高衍的神情和语气变得温柔,“年少时,青蕙经常带书和我一起看,我们一起谈论文学,是她让我变得敏感,让我找到了毕生的理想。”

“嗯?”

“我想做诗人,像青蕙最崇拜的拜伦、泰戈尔一样。”

“很了不起的理想。”也很理想化。辛霓不了解新思集团的财力与背景,但她能够预见它未来的结局。

高衍小心翼翼地将鸡翅上的肉剔下来,推到青蕙面前,温柔的目光笼罩着她。

赵彦章在萨默塞特郡多逗留了两天,他把萨默塞特郡所有华人餐馆、日本料理店吃了一遍,筛选出一份餐厅名录,并给辛霓找了一个中国厨师。

这样一来,两位少女就不用被高衍带去吃黑暗料理了。

辛霓经常听辛庆雄夸赵彦章细心,却不知道他其实可以细心到这个地步。这点倒和祁遇川有些相似。

想到祁遇川,她情不自禁地用手触了触挂在手机上的河豚挂件,一种既酸楚又甜蜜的感觉萦绕胸中。

赵彦章飞走后,辛霓去附近的工厂店买了一大堆牛仔、衬衣、休闲装、平底鞋,这样的装扮很合她的心意,看上去很平凡,与世无争。

辛霓AS只选了三门课。英国的教育很散漫,课时也不多。学校里有各种各样的跨班级、跨学校的俱乐部。为了让自己更忙一点,辛霓甄选了一番,在众多俱乐部中选择了航海、马术和旅行。

求学生涯里,她有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自己洗衣服扫地,第一次自己换灯泡,第一次跟新朋友去露营,第一次收到情书。递她情书的是一个英国男孩,比她高两个头,她以“如果交往的话,会对颈椎不利”为由拒绝了。

充满活力和新鲜感的自由生活治愈了辛霓,她在医生的电话指导下,开始尝试完全脱离药物。

有好几次,辛霓都在艺术中心遇到高衍,他们渐渐混得熟了。

“总不见你和青蕙在一起。”

“她说喜欢有距离感、空间感的恋爱关系,所以除了周末约会,我们平时都是各忙各的。”

“俱乐部活动也没有交集吗?”

“她加入的俱乐部都是商业研究、经济学、信息技术这类的,我向来不喜欢仕途经济。”高衍有些失落,“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我感觉她对我加入唱诗班、手工协会有所不满。”

“那真是遗憾。”

“辛霓,可以帮我劝她离开那些俱乐部吗?她看上去很认真,每次参加活动都录音、记笔记,花在那些朋友身上的时间,远超过我们相处的时间。”高衍很为难地请求,“一个真正的淑女,怎么能沾染上铜臭?”

辛霓很敏感地说:“高衍,你这样的想法,是一种情感操控。你应该尊重青蕙的选择。”

高衍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是,我真的很担心她会变成我妈妈那类女人。”

他俩在休息区坐下,提到他母亲,一种无形的压力扣到他头上,他低下头,十指插入头发中。

跟高衍熟悉后,辛霓上网搜过新思集团的相关新闻。彼时国内的网络资讯并不发达,新闻介绍也都很片面官方,她只知道新思集团的总裁竟是位白手起家的女中豪杰。照片上那名叫高燕琼的中年女子,生得一副好姿容,柳眉杏眼,是上一辈人都喜欢的明艳长相。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颧骨生得过高,目光过于有力量,强势十足。

了解了高衍的妈妈,她很能理解高衍这副形状——一代英雄一代衰,上一辈过于强势,下一辈自然就要软弱些。

“你妈妈为人很强势吗?”辛霓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心理上对高衍有了几分亲近感。

“很强势。”

“所以你希望青蕙是小鸟依人、温柔如水的?”

“不,不是我希望,青蕙原本就是如水般温柔的,只是我感觉她现在变了。”

“我听心理医生讲,强势母亲培养出来的孩子,会想要找一个跟母亲完全不同的女性,但实际上,他还是容易被强势的女子吸引。”

“不……你不懂!”高衍的表情变得很痛苦,“你根本不明白,我妈妈原本不是那样的一个女人!”

辛霓感觉到他内心有一种经年压抑的情绪有待释放,她默不作声地坐着,由他自己选择说与不说。

他欲言又止地望着辛霓,最终没有把话说出口。

“其实,在来英国之前,青蕙跟我提过你们的感情。她说,你家人嫌弃她出身低微,父亲滥赌,强硬地分开了你们。她拼命地学钢琴、学美术、学各国语言,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和你匹配的淑女。我想她加入那类俱乐部,也是基于这样的出发点吧。”

“你说的是真的?”高衍又惊又喜,怔怔地坐在原地,沉浸在巨大的感动中。

“是这样,也请你多理解青蕙,她是真的很想得到你家人的认可,备受祝福地站在你身边。”

“谢谢你,辛霓!”高衍想拥抱辛霓,又不敢,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经过那次谈话后,辛霓和孤僻的高衍成了朋友。那是一种很莫名其妙的朋友关系,他们能一起去图书馆做作业,一起去参观雕塑展,一起做手工,却没有任何共同语言——除了青蕙。

高衍对青蕙的爱,叫辛霓发指。他每天早晨都要用精致的信纸写一首情诗,和白玫瑰、早餐一起送给青蕙。他是男生宿舍楼里唯一一个去厨房的男生,目的是为了保证青蕙每周都能喝两次老火靓汤——因为这个,他被同寝室的男生当成娘炮羞辱、排挤,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有一次,高衍对辛霓打开了他的藏宝箱,里面有青蕙写给他的信。如果不是那些信,辛霓简直不能相信,青蕙其实也深爱着他——除了例行约会,青蕙很少和高衍独处。

厚厚的一摞信,信封的一角上标着小小的数字和日期,日期是从青蕙去镜海时开始的,一周一封,没有间断。

青蕙在信里写了对他的思念,发自肺腑,无比真诚、无比感人,辛霓读不出任何矫饰的成分。但奇怪的是,她的每封信都没有抬头,全文也并不见她称呼高衍,都是用“你”“亲爱的你”来指代。

“我十三岁时第一次见到青蕙,她穿着一件白色裙子,留着一头齐腰的长发,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孩都漂亮。她坐在开满奥斯汀玫瑰的栅栏下对我说,你就是那个新来的?”高衍目光悠远地回忆着,“她的样子很高高在上,像个小女王。我从没见过那样高贵的女孩,不敢回答她的话。然后她跟我说了第二句话。”

“什么?”辛霓听得津津有味。

“她说,把你的衬衣下摆从裤腰里拿出来。”

“噗。”辛霓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来青蕙有给别人下马威的习惯。

高衍的脸红了,嘴角却挂着幸福的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真的很土。我当时脸红心跳地站在那里,局促极了,心里想的却是,要是有天,这个女孩会对我笑,那该有多好?”

“不对、不对。”辛霓想起了什么,“你认识她的时候,你十三岁,她十一岁,那之前的三年你在哪里?她说自己八岁就跟着爸爸去你家了,你们是青梅竹马。还有,你是少东,她是花匠的女儿,为什么听上去,你们的地位像是反过来的?”

高衍怔住了,他的目光闪烁起来,神情变得不安。

“她说,你就是那个新来的……新来的,是什么意思?”辛霓大脑转得飞快,“难道……”

“没什么难道……”高衍额上冒出冷汗,生硬地打断她,胡乱将那些信件放回箱子里,狼狈地逃离。

真是好古怪呢,辛霓拼凑着他们的爱情故事,总觉得哪里缺少了一块,甚至所有的地方都不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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