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永夜之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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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遇川在正午的阳光中醒来,他探手摸到辛霓不在,倏地从床上翻了起来,赤着脚满屋子寻她。他明明知道她插翅难逃,但经历过一次失去,他难免神经过敏。

他在顶楼的阳光房里找到她。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踮着裸足将泡了水的《圣经》一页页贴在玻璃上晾晒。他暗暗松了口气,走到她身旁,同她并肩仰望玻璃墙上密密麻麻的书页:“我奶奶也信这个,她不识字,却能把这本书背下来。我是听着这本书长大的。说来也奇怪,这上面所有字我都认识,却怎么看也看不懂。”

这是祁遇川第一次跟她提起他的家人,他的眼睛里有一丝罕见的暖意。辛霓淡淡地回道:“因为你不‘认识’神,神也不愿意让你领受。”

祁遇川仰起头,眯着眼睛看外面的白亮日头:“你们认识神,又得了什么好处?”

辛霓无视他咄咄逼人的态度,不疾不徐地说:“没什么好处,但当你一个人走夜路时,神的话语就会变成脚前的灯、路上的光。”

祁遇川听了,像是有所触动,阴郁深沉的脸上有了丝感情波动:“等你走惯了夜路,你会发现你什么都不需要,你自己就是光。”

如果换一个人对辛霓这样说,辛霓会在心里笑他矫情,但这话是祁遇川说出来的,她内心其实是震颤的。她默默将一页圣经贴上玻璃,没有回头:“祁遇川,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家人呢?”

听她这样问,祁遇川略显迟疑,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开了口:“我的家人都已经死了,若你问的是血缘意义上的家人,我还有一个哥哥活着。”

辛霓想到了什么,手顿在了半空,缓缓回过头,用一种极富穿透力的眼神望着他。

“他的名字叫高衍。没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高衍。”

这个名字如惊雷般让辛霓震颤,她恍然大悟了。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就像她一直在一座歧路众多的迷宫里绕行,绕得筋疲力尽近乎绝望时,突然看见一扇黑沉的大门朝她打开。但这扇门的打开不但没有解除她无路可行的恐惧,反倒引起她新的恐慌。

“第一次知道高衍的存在,是我十一岁那年冬天。我记得那天是冬至,我妈和我外婆包了饺子,炖了羊肉汤等我爸回来吃饭。汤热到第三回,我爸回来了,带着一个很瘦的男孩。他跟我妈说:‘静雪,我们离婚吧。曹杨街那两套房子给你,凯旋路、长乐路的铺面也给你,你带小川他们搬出去。’他的解释是,他找到此生最爱的女人了,那个女人未婚生了他的儿子,吃了很多苦。他想弥补她,所以必须离婚。

“我外婆听完气得发了疯,大骂他没良心——我爸是入赘进我家的,他能有后来的成就,多是靠我外公在世时的提携。我爸铁了心,任凭我外婆怎么哭闹辱骂,都坚持要我妈同意离婚。

“我妈同意了,她虽然软弱,但当了一辈子官家小姐,那点傲骨还是有的。她没有带我搬去曹杨街,而是带我们回了连云港老家。回去不久,我妈就得了抑郁症。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那种病会死人,只眼睁睁看着她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阴郁。第二年冬至,她又包了饺子,炖了羊汤,她静静看我吃完,摸了摸我的脸说出去买点黄酒。但她骗了我,她没有去买黄酒,而是去了铁路上。我担惊受怕地等了一夜,天还没亮,就等到警察让我去给她收尸的消息。”

祁遇川面容很平静,像说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你知道卧轨自杀的人,最后是什么样子的吗?他们会被火车铲飞出去,分成几部分挂在树上、山石上……”

辛霓骇然捂着口鼻,哀求道:“你别说了!”

“看到她尸体那一瞬,我只有一个念头——复仇!但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复仇,只能压抑着心里燃烧着的火,按部就班地读书、生活。我妈过世不久,我外婆就病倒了,拖了半年,她也跟着走了。料理完她的后事,我回了上海。当时我的想法是,无论如何也要求我爸收留我,只要能留下,我就有报仇的机会。

“我回上海那天,我爸请我在外面吃了个饭。不久他告诉我,他已经安排好司机送我回苍南,让我即刻启程。就这样,我被他赶出了上海,回到了奶奶家。我奶奶家在苍南县渔寮乡,那是一个和龙环岛类似的渔村。渔村的生活很清贫,我和奶奶相依为命,生计困顿。那时候我才彻底将我爸看透,他不单是对我妈和我冷情,他对一切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都冷情。我越来越替我妈不值,报复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去了上海。我白天都潜伏在曹杨街的旧居里,一到晚上就去别墅附近转悠。有天,我刚走到别墅门口,天上下起了暴雨,我被淋得浑身湿透,却看见赴宴而归的他们三人。两年多不见,高衍变化很大,长高很多,也不再畏畏缩缩。我爸是真疼他,下车时,自己淋着雨帮他撑伞。见到他们一家其乐融融,我热血上了头,提着一把水果刀就往那边走去。就在这时候,一个人从背后拉住了我。

“那个人是尹青蕙。她制止了我,拽着我一路跑进一个屋檐底下。我大声地喘着气,像条要死的鱼。她牵起我的手,对我说了两个字‘别怕’。”

听到这里,辛霓有种说不出的憋闷感,她无法厘清那憋闷感的由来,只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

“我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更加没有想到她会管我的闲事。我借着路灯光看了她一眼,那是我第一次正视这个女孩。我对她的记忆很淡薄,我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孩住在我家,也知道我房间里每天变换的插花出自于她的手。我们或许打过一些交道,但那些记忆模糊不清、闪烁不定……

“我不清楚她拦下我的用意,但直觉她对我没有威胁。她用一种成年女人的淡定口吻对我说,不能这样冲上去,这样除了惊动他们,让报仇变得更加无望外,没有任何用处。我很震惊,怀疑地看着她。她又跟我说,如果我想报仇,她能帮我做任何事。这样一个邻家小女孩却对我说出那样阴沉的话,这让我有些惊异。我怀疑她的动机,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进了雨里。她冲上来,拽住我的衣角,哭着对我说,她喜欢我,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哪怕坠入地狱也心甘情愿。

“我看了她很久,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矫饰、伪装的痕迹。我相信了她,有些感动。我们重新回到屋檐下,想了一会儿,我问她能不能设法把高衍骗去郊外。那时候,我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我很清楚我不可能从我爸和那个女人身上找到报仇的机会,但如果是对付高衍,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最初的想法是杀了他,让仇人尝尝失去挚爱和希望的痛苦。

“青蕙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我反而踌躇起来,我一方面迫切地想报仇,一方面又不想把一个无辜的少女卷进罪恶里。她看出了我的犹豫,满面泪痕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她问我知道什么是最完美的爱吗?我茫然地摇头。我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遑论完美的爱。她告诉我,她所领悟的完美之爱要像虎与伥,彼此终极地占有,终极地死心塌地。

“那年她才十三岁。我不敢相信一个孩子竟然有这样暗黑、扭曲的内心,但定神一想,想着要杀人的我不也才十四岁吗?于是,我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她。她提了几个意见,然后和我定下了具体时间。当她再次望向我,我握住了她的手。从那天后,我们认定彼此交换了真心,从此肩膀并着肩膀,软肋贴着软肋。”

辛霓有些听不下去了,她仿佛也走进了那一天的雨幕,站在旁观者的位置,看着他们如何歃血为盟,如何携手并肩。

他的叙述仍在继续,她怔怔站在那里,硬着头皮听他继续往下说。

“那天的计划很顺利,青蕙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高衍骗到了指定的地方。我从背后蒙住了他的头,绑架了他,把他带到一片废墟里。我把他绑在电线杆上,摘下他的头套,想让他死个清楚明白。出乎我意料,高衍竟然很平静。他连着对我说了三声对不起,除此之外,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他既没有解释他那三句对不起的深层含义,也没有要求饶的意思。如果他多说一句话,我也许会被激怒……但他没有。我拿着刀逼近他,刀架在他脖子上时,真正被吓到的人反而是我自己!

“我几次举起刀又放下,当我最终把刀丢下时,我恨透了自己。我突然扑过去,揪起高衍的头发,发疯一样将他的头往电线杆上撞。我掐着他的脖子,哭叫着让他还我妈的命来。打到最后,我意识到我妈妈再也回不来了,而这个罪并不该由高衍来背。我收了手,跪在地上大哭……

“冷静下来后,我有些后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高衍,杀他已经不可能,可是放他走,我会有很大麻烦。高衍看出我的心思,和颜悦色地跟我保证,如果我放了他,他一定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别无选择,犹豫了一会儿就上前去解他的绳子。谁知我刚打开绳子上的第一个结,一群警察就冲进来把我按住了。我自以为设计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绑架高衍时留下了目击者。

“我被高燕琼告上了法庭。我奶奶闻讯赶来求我爸出面斡旋,也求高燕琼看在我年少冲动,最后悬崖勒马的分上,放我一马。高燕琼铁了心要送我进监狱,无论我奶奶怎么求,都不松口。我奶奶甚至对他们下了跪……我爸迫于无奈,做了个折中处理,他为我请了当时最好的律师来打这场官司。

“律师告诉我,鉴于我仅实施了绑架行为,而未索财,应当视为没有实施全部犯罪行为,加上我没满十六周岁,他估计量刑不会太重。如果我有办法让高衍出面证明我曾有释放人质的举动,他就可以为我辩称‘犯罪中止’,并有很大把握让法庭认可。这样一来,我就有可能免除牢狱之灾。

“律师为我奔走了几次,但到最后,高衍还是没有出庭为我作证。我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被送去了少管所。少管所的日子很不好过……”

岂止是不好过?进过少管所的人永远无法想象一群少年,竟会有比成人更邪恶残酷、更人性崩坏的内心。刚进去那几天,他被孤立在一个角落,每天听那群少年高谈阔论自己在外面犯下的辉煌事迹。他们的罪名各有不同,有的是抢劫杀人犯,有的是行凶滋事犯,有的是惯偷,有的是强奸犯。

最初靠近他的是那个十六岁的惯偷,他对他编造了一个凄惨的童年,用一些相对善意的举动赢得了他的同情和信任。苦闷的他对他兜了底,并将他引以为朋友。但没多久,他就发现那个朋友的目的是为了骗取他的食物。他拒绝这种利用,同他断了交。那人转身便将他的底子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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