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为欢几何(1 / 2)
回镜海后,辛霓第一时间去医院看了看辛庆雄。出了医院,她打电话给祁遇川,向他申请去樟树街走走。
祁遇川是决意要一条道走到黑的。从曼哈顿到镜海,他自始至终没有撤除对她的贴身监控。略好一些的地方是,她有随意出街娱乐的自由,只是不可脱离用人的跟随。用人早已换了人,替换燕姐的这位生得瘦硬,寡言少语,看人看事时刻以一副戒备的目光,颇有几分像武侠小说里的灭绝师太。
走到樟树街,辛霓差那“师太”去买猪扒包,自己则在中央广场那株海棠下落座。她出神地望着人潮涌动的狭长街道,鼻端萦绕着些杏仁饼、凤凰卷和猪颈肉的香气。还是十年前的那种味道,但坐在这里的这个她,心里头一点热闹劲都没有,只剩下一派老迈的空与净。她想,总得找个时间见尹青蕙一面。
将往事缅怀尽了,她起身往手信街走去。她原意是要买些手信见人,却先被街角的一处文身铺子吸引。她不由自主地走进那间铺子,朝技师露出锁骨上的文身:“我想洗了它。”
技师打眼一看,上手一摸,摇头说:“这种泰式文身很不好洗,他们用的是明墨,刺进去就长进皮肉里了,激光都洗不掉。只能用化学药品酸蚀、烧灼,那种痛你根本受不了。”
辛霓“哦”了一声,神色淡淡的:“不要紧,就酸蚀吧。疼点也好,疼才长记性。”
技师见她态度坚决,便去配了酸蚀的药物。门外的“师太”见状,急出了一头冷汗,连连往祁遇川那边打电话。也命该辛霓洗掉这文身,“师太”的电话始终也打不通。她得不到主人的示下,又不敢贸然上去强制辛霓离开,只好朝远处尾随她们的保镖投去商榷的眼神。保镖们面面相觑,也一时拿不定主意。
强酸的药物烧进皮肤时,那种揭皮刮骨的痛让辛霓一阵抽搐,她用力仰着头,死死咬住唇,紧接着,她的视野变成了一片黑绿色。技师洗得很细致,用了近半小时才收工。辛霓近乎虚脱地躺了一阵,才慢吞吞地下床。疼痛让她的脚步有些沉缓,但她心里轻松了很多。她煞白的脸上带着些笑意,若无其事地拐进了手信街。她买了些糕饼点心、鲍参翅肚,坐车回了大屋。
大屋还是那样子,只是门可罗雀,再无往日峥嵘轩峻、不可一世的气势。进了里头,人影疏落、花草纵生,更添几分落寞。这二年,辛霓心肠冷硬了许多,即便见了这物是人非的惨淡景象,也并没有过多伤感。她很快收拾了心情,跟人去见了李管家。
见到李管家,辛霓吃了一惊:他迅速地苍老了下去,瘦得形销骨立。辛霓才有些悲从中来,暗叹人一旦老了,真是一年一个光景。她不好流露太多悲戚之色,微笑着将手信放在桌上:“李叔,我回来了。”
李管家仍对那年的事情耿耿于怀,他半天没有说话,算是跟她置了一回气。良久,他才亲自起来给她斟了杯茶:“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这个家、这家里的人还有这家里的摊子,你都不要管了。”
“是我不懂事。”辛霓小心翼翼、轻声轻气地说,“这些日子,辛苦李叔了。”
李管家见她那样,心里头的别扭散了大半:“这两年,三爷留给你的两家基金,我一直帮你管着。虽然名仑已经不在我们控制之中,但有赖三爷英明,祁遇川再怎么鸠占鹊巢,也不过是在为辛家打工。”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你既然回来了,这些事我就要交还给你了。”
见辛霓面露难色,他略思量了一下,往门口一张望,远远见着了花园里立着的那条“尾巴”,激动地咳了起来:“他还拘着你呢?”
见辛霓默认,李管家辛酸得眼泪直流:“没想到咱们辛家让人欺负到这分上!大小姐,你给一句话,我豁出去老命,也能召集一帮朋友跟他斗一斗。你给一句话吧!”
见他这样,辛霓有些欷歔,心里却有自己的主意:“犯不着两败俱伤,给外人便宜。这点委屈,我还受得住。”
李管家深深地叹了口气,苦着脸不再说话。
辛霓品了会儿茶,将杯盏放去一旁:“我想去看看赵彦章。”
李管家话到嘴边,又嗫嚅起来:“他……他逃了。”不等辛霓追问,他补充道,“就是你走的那天。那天,里里外外的人都被安排去了医院,不防备有人把赵彦章给弄走了。”
辛霓脸色微微一变:“是什么人把他救走的?”
“家里人。就是阿明夫妇。他们放了赵彦章,当天也跑了。”
辛霓好一阵才想起这对夫妻,他们是家里的农艺人员,主要做些维护园田的工作。尹融没离开前,一直分管着这两人。尹青蕙当年就跟他们两人走得近,如今花钱买通他们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也不知道尹家那丫头还在算计什么。她既然已经嫁做豪门妇,论理该和赵彦章这种人断个干干净净。谁承想她还敢把半疯了的赵彦章捞出去!自从赵彦章逃走后,我就在医院那边加派了人手。大小姐你以后也要多加小心。”
听完李管家的话,辛霓的双眉拧成了一团,她起身往二楼书房走去,边走边问:“这两年,祁遇川都在干什么?”
去美国后,辛霓为避免自己纠缠往事,从不用网络搜索国内的人和事。她走的时间虽不长,但前后跨越了三个年头,想来很多事情都已不在她的旧认知里了。
“前年底,他一直忙着在欧洲各国竞投3G牌照、并购电信公司,搞得集团财务一度很吃紧。不过今年初,他把牌照和买来的公司一转手,净赚了上百亿。现在股东们不知道多满意他,什么都听他的。”
辛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打开电脑,在搜索页面键入“新思集团”,不料这四个字还没敲完,搜索框的下拉菜单里就已出现“新思集团濒临破产”“新思集团危机”之类的关键词。她一凛,迅速点击进入“新思集团濒临破产”的相关页面。
并不是危言耸听,国内各大官媒都发布了新思集团陷入困局、股价大跌的相关消息。她把新思集团这几年的新闻、旧闻都捋了一遍,大致弄清了新思从巅峰到迅速没落的历程:
五年前,新思集团在山寨机热潮中跨界手机制造业。彼时做手机的门槛很低,只要有钱就可以拿现成的方案做手机,轻而易举地获取暴利。和那些玩一票就走的玩家不同,高燕琼的目标是跟外国品牌抢占国内市场,创立一个国产手机旗舰品牌。她主导研发的星耀1代上市后,因为质量、外观出众,得到了消费者的认可,很是火热了一阵。然而高衍接管星耀后,星耀的研发部和市场部出现了严重分歧,理念差异导致星耀2代跟不上市场需求,在销量上遭遇了滑铁卢。但不久,非科班出身的高衍就很有艺术性地调和了星耀内部的矛盾,并带领星耀科技前瞻性地研发出以“人性化”为卖点的星耀3代。星耀3代一经上市,便大受追捧,成为年度最大的销量黑马。
经此一役,高衍的个人能力受到了高燕琼的肯定。这点可以从她在星耀3上市后,直接晋升高衍为星耀总裁上看出。
同年,高衍创建了一套新的渠道建设体系,通过让利给渠道商的方式,将全国多家渠道商绑定。次年的星耀4上市后不久,便在渠道商的疯狂推销下,杀入销量前三,占据了国内5%的销售份额。
大获成功后,高燕琼被胜利冲昏了头,不但全权放手星耀,还听取了高衍的意见,提前实施新思集团的国际化布局。他们通过收购、参股和注资等手段,将资金大量投入美国、日本的金融市场。那一年,也正是国产手机承前启后的一年,数家大型国产手机制造商纷纷败退,唯独星耀挺住了国际厂商的夹击。星耀不但生存了下来,还一枝独秀,于当年登顶国产手机销量之首。
就在高氏母子意气风发,以为江山稳固之时,一只“苹果”横空出世,颠覆了国内的手机市场。一夜之间,智能手机成为时代潮流,功能机集体走上退出舞台之路。
星耀意识到颓势难当后,反应迅速地掉转船头去研发智能手机。然而这一次,从未出过战略性失误的高衍,在安卓系统和WP系统中,选择了在当时看来更容易被接受的WP系统。这一决定,直接导致星耀科技第一代智能手机全线覆没。惨烈的亏损让星耀从巅峰跌去了生死线。
为了拯救星耀,高燕琼在新思现金流出现明显问题的状况下,注入大量资金帮星耀研发新一代安卓机。他们坚信凭借自己的线下渠道,一定能在二代手机上市后打个漂亮的翻身仗。然而谁也没料到,美国竟在同年爆发了次贷危机。次贷违约剧增、雷曼兄弟破产、华尔街崩溃、股市剧烈震荡引起金融风暴、金融风暴引起席卷欧盟和日本的金融海啸……在这场毁灭性的天灾之下,新思尚未来得及从国际化的美梦中醒来就惨烈地沦为了炮灰。
辛霓合上电脑屏幕,缓缓靠去椅背。她神色很平静,心底却狂风大作,思潮汹涌。她很了解高衍,星耀和新思的战略布局都不是他能够做出来的。结合青蕙流产那年,她亲眼目睹的状况来看,她可以肯定真正在背后下棋的人是尹青蕙。以尹青蕙的眼光和判断力,原不该让星耀发生选错系统的致命失误;而贸然进入国际市场,也不符合她小心谨慎的处事风格。也就是说,这两个导致新思一蹶不振的错误是尹青蕙故意犯的。
作为新思集团的少奶奶,她为什么要给新思掘这样一个坟墓?只有一个解释,她的心里一直没有放弃她和祁遇川的盟约,她在帮他报仇。
她有了两个猜想:要么是祁遇川骗了她,他根本没有和尹青蕙一刀两断,两人仍在暗通款曲;要么是尹青蕙单方面不甘,想要牺牲夫家,换取祁遇川的原谅。
无论真相是哪一个,都足够让她心惊胆寒。
她失去了判断力,她发现自己竟再也无法相信祁遇川,也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事。她站起身,如困兽般在屋子里焦躁地转圈,最后,她停在了窗前,垂下头,深深地为自己和高衍感到悲哀。
辛霓在大屋用过晚餐,才不急不慌地回到别墅。
祁遇川像是一直在等她。他坐在烟雾缭绕的客厅里,面前的烟灰缸里放着数根吸了一半就被掐灭的烟头。烟味并不呛鼻,反而带点让人迷醉晕眩的梅子香。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黑的瞳仁里亦没有半分情绪,静得有些骇人。
辛霓低下头,弯腰换鞋,若无其事地穿堂过室,准备朝楼上走去。这时,祁遇川突然开口:“你站住。”
他的声音,带着点挑衅和冷漠。辛霓猛地收紧眉头,但还是依言站住了。
祁遇川阴沉地打量着她,从头到脚。片刻后,他伸手指着一侧的沙发:“过来,坐下。”
他的姿态和语气让辛霓有立刻走掉的冲动,但那样做除了激怒他,给她带来不必要的侵犯外,没有任何好处。她深吸了口气,勉强平静下来,走到他指的位置坐下。
祁遇川点着一支烟,神情放空地靠在沙发上吸了几口。俯身摁灭烟头时,他伸手一勾就把不远处的辛霓勾进他怀里。他像抱婴儿一样将她横放在自己膝上,撩开她肩头的发丝,手指从她颈脖处滑过,落在她肩头。他稍微用了点力,就将她裙子的左肩扯了下来。他看见她锁骨处骇人的疤痕,心疼得倒吸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怒火直往上蹿,他粗鲁地将她扔在了沙发上。她的头猛地撞在红木扶手上,疼得她直抽气。她心底发了狠,爬起来扬手一耳光打在他脸上。他怔了一下,半跪在地毯上,死死将她双手扼住。他的脸颊因愤怒泛出一片潮红,手底下的力气有些失控,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但她什么话也不说,也拒绝同他对视,歪过头将脸埋进靠垫里。
不知过了多久,祁遇川满腔的怒火泄了下去,他松开她,有些颓废地就地坐下。两人在沉默里对峙,时间一秒秒过去,无形的压力压得他们都濒临窒息。就在辛霓几乎控制不住眼泪的时候,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肩上。他极轻柔地将她翻了过来,手指慢慢触上她凝白的纤薄肩膀。他的手有些发抖,良久才蜻蜓点水般在那疤痕上碰了碰。他将她从沙发上捞起来,一手穿过她的发丝,准确地落在她磕伤的那处,他轻轻地揉着她的伤处,有些伤感地问:“刺青是掉了,但伤疤呢?”
他的话触动她心灵深处最脆弱的那部分,她倏然睁开眼睛,含泪怒道:“好不了了……就像我和你一样,永远都好不了了!”
祁遇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这一生都没用过“永远”这个词,因为这是一个没有准确定义的虚词,不准确,便不可信,说出来徒让人觉得轻薄。但“永远”二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偏就有了分量。他脑海中冒出很多个“永远”:永远不回来、永远不原谅、永远不见……这些话他曾觉得无比矫情,但目下他竟都能体会到其中的哀凉。因为在某个情景里说出来的“永远”,它的长度是确定的,它代表没有期限,无法逾越,也无法等待。
他感觉心脏处传来一阵闷疼,胸口如郁结了一股气流,憋得他无法呼吸。他不得不以手撑着茶几,才勉强站起身。他机械地朝楼梯走去,边走边用带着点嘶哑的声音,生硬地命令:“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跟我飞上海。”
说完,他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Alisa,拟一份发给新思集团所有股东的tender offer,告诉他们,我要用三十每股的价格收购新思45%的股份。这份收购要约的有效期是一个月,一个月内,我要收满45%。”
辛霓闻言,不敢置信地从沙发上猛然起身:“祁遇川,你要恶意收购新思?你知不知道新思现在的股价是多少?你疯了!”
祁遇川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辛霓睨着他的背影,咬牙说:“作为名仑最大的股东,我反对你的收购案!如果你还要一意孤行,我们法庭见。”
祁遇川完全冷静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身,嘴角微微挑起,带着些讽刺的笑意说:“你可以开股东会反对我,但首先你要能让他们听你的;你可以去告我,但首先你要能从这里出去。”
辛霓气急,随手从茶几上抓起一只花瓶朝他砸去。那花瓶在离他不到三步的地方落下,“砰”的一声粉身碎骨。
祁遇川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她:“你记好,这样的举动,我不希望看见第二次。”
第二天上了飞机,辛霓才发觉祁遇川对新思的恶意收购并非临时起意。跟他们一同前往上海的顾问团成员,每一位都是经验丰富的收购专家,要集齐这些人,并不是朝夕之功。
上午九时,他们抵达下榻的酒店后,立时召开了一个全体会议。不知道祁遇川出于什么目的,也给辛霓安排了一个位置。从会上的发言来看,这群人准备得很充分,分工也很明确:负责舆论攻击的人,已准备好数百页对新思集团管理层、战略、业绩的批评言论,并已疏通各大媒体,随时准备对新思进行全方位轰炸;负责游说的人,在抵达上海前,就已经对新思大小股东、高级雇员乃至工会负责人都做了深度的弱点分析。而祁遇川本人,则负责通过关系搞定新思背后的“保护伞”,以减免不必要的麻烦。
从他们做的准备工作来看,祁遇川应于一年前就开始计划恶意收购新思了。辛霓凝神推算了一下,那大约是在高氏母子进军国际市场的同期。她心里又存了一个疑,祁遇川为什么会选择在那个时候着手准备对付新思?是和尹青蕙商量好的,还是他察觉到尹青蕙在背后帮他,顺水推舟地领下了这份人情?
她坐在那里,越想越觉得齿冷,还未待会议结束,就提前离席。回到房间,她背靠着门,望着手机里高衍的名字,迟迟下不了拨出电话的决心。
她心累极了,身体也因此乏了起来。她直直走到大床边,面向前方倒了下去。不一会儿,她就沉沉地睡去了。
接下来几天,她都这样恹恹的,闲了就睡,睡醒了就去游泳、做Spa或者读几本书。她几乎不离开宾馆,因为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总让她联想起不该想起的人、不该想起的事。
祁遇川忙得很,很少打扰她,但偶尔也需要她相陪去赴一些政客的饭局。每场饭局,她都吃得很少,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她的内心未必多高洁,但这类饭局总能让她生理性地感觉不适。
好在这种麻木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两个礼拜后,祁遇川就收到了新思集团发来的求和谈判邀请。彼时,名仑已成功成功收购了新思20%的股份,加上祁遇川近年来在二级市场买下的那11%的新思股份,名仑已成为仅次于高燕琼的第二大股东。这意味着,只要名仑继续增持新思5%,就能超过高燕琼所持的35%,成为新思最大的股东。然而祁遇川的目标明显不仅于此,他要的是至少控股51%,从而逼退高燕琼,替代她成为新思实际的控制者。
名仑对新思发起的这场恶意收购来得太突然,攻势又太过猛烈,以至于高燕琼还未及做出防御,就已经失去了半壁江山。她不得不发起求和谈判,以期弄清名仑的意图,以及是否还有转圜余地。
祁遇川从未考虑过和解,但收到邀请后,他欣然接受了高燕琼的谈判。
出发去见高燕琼那天,祁遇川的情绪波动很强烈。安静的车厢里,辛霓仿佛都能听见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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