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难两全 一剑西来(1 / 2)
似乎已经成了习惯,不管白天多累多困,到了夜半某个时段,总会醒那么一次。
醒来习惯性地伸手一摸,身侧枕席凉透,猛地睁开眼,满目空怅。
简陋的小屋有一股木头和枯草的混杂的气味,被褥即使换了新的,味道也不怎么好,齐瑞皱了皱眉,正准备起身,却听木板门“吱呀”一声。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明亮的月光从那人身后泻了进来,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随着他脚步轻移,倏忽间,黑色的影子晃到花布棉被上,齐瑞伸手去摸,却捞了一手的空,房门关上,影子也随之消失。
“醒了?”在树林里呆的有些久,身上沾染了不少寒露,叶荐清没有坐到榻上,而是走到窗边的木桌旁,倒了杯水。
“何事外出?”且看起来时候不短,齐瑞坐起身,暗自蹙眉,自己一向浅眠,竟未察觉他何时出去的。想起这些日子睡得都还不错,莫非太医的药里加了助眠的成分?
“无甚事。”叶荐清道。
——猜不到吧?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肯定还不晓得。
端起杯,却没喝,又放下,他看了看窗外,道:“一个宵小之辈,我出去打发了,天还没亮,你接着躺。”
“什么宵小之辈?”齐瑞打着哈欠问。
原来是被风火殿邱堂主打昏的那个浓眉青年寻过来报仇,这样的人荐清自然是不屑于杀的,略施薄惩丢到山下而已。
妇人之仁,齐瑞暗自腹诽一句,“给我也倒口水。”
水送过来,接过时碰到他的手,冰凉冰凉的,不禁诧道:“外头很凉吗?”
“有点。”
拿走杯子,放回桌上时发出“咚”的一声,叶荐清看了看自己的手。
——叶荐清啊叶荐清,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深吸一口气:“你明日有何打算?”
齐瑞道:“我估摸着你跟贝叶书交手的事该传开了,要不明日开始易容吧?”自听贝叶书说那个人进了京,他就在考虑这件事,正好借此机会说出来。
“可。”
见他答应的极痛快,齐瑞忍不住问道:“你真不想见南越宗熙?说不定以你目前的境界,能赢了他呢。”
——停,今日不跟你打,我过两日还有一场硬仗,先走了,你想开点啊,这事其实也没啥。
叶荐清摇了摇头。
“摇头是何意?”齐瑞刨根问底:“想还是不想?”
“我赢不了宗熙。”
什么?齐瑞闻听立刻精神了许多。莫非南越宗熙也迈进了宗师门槛?半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差不多半年了,总不会那人半年前就迈进了宗师门槛?不可能,那之后,南越宗熙还会战过九极派极富盛名的洪涛长老,没听说有何特异之处啊。
他可不像荐清那般低调内敛,以那人的做派,若迈进宗师门槛怎会不大肆声张?
“是你不想赢吧?”齐瑞哼了一声,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就不信两个人真较量的会分不出个胜负?还号称较量了十几年。
叶荐清眸光转冷,反问一句:“我为何一定要赢他?”
一句话堵得齐瑞说不出话来。
这是故意气人了?才刚觉得他脾气变好,就闹这出,原来不是脾气变好,是没碰到他在乎的人。
对于自己,南越宗熙是最大的威胁,是一心想除掉的敌人,对于他,却是肝胆相照、可托生死的朋友。
那个人更一幅什么都愿意与他分享的模样,就连江湖中已然失传的心法秘籍,得到了都会马上抄一份送他,而最不愿受人恩惠的叶大将军却次次坦然接受。
同样的,那个人也不想赢他吧?每次都叫嚣,“下次定要赢你。”却转头把那些秘籍呀、心法呀,一股脑地送来,这哪里是想赢的架势,看着更像是怕对方输。
非但不想赢,反而怕他输,这是什么奇异的心态?
“若我要你赢呢?”从前只是沉默和规劝,如今竟然为了那个人来呛自己,这是有多在意?
“陛下想好了吗,要我也去清泉山?”
——要不你跟我去清泉门吧?省得在这儿被人欺骗耍弄。
叶荐清站在窗边,月华如练,透过斑驳的窗子在他身上披满一层薄幕,银白,细碎,冷若冰霜。
齐瑞尽管气得不行,却依然留意到他的话。提清泉山,还说“也去”,莫不是察觉了什么?
手指抠进床沿,他漾开笑容:“看把你紧张的,这才只是让你赢,若是下令杀,你岂不得把剑放到我脖子上?”
抬手在脖子上一比,斜眼看着眼前罩满寒霜的俊脸软了下来。
叶荐清低下头,良久叹道:“宗熙知道你厌恶他,既然敢来,哪会没有准备?我是怕你吃亏。”
“这话说得好,我爱听,大将军不妨再说几句。”
怕他吃亏是这种态度吗?齐瑞笑得越发灿烂,叶荐清则抿紧了唇。
“明日还要赶路,睡吧。”良久,他道。
齐瑞心里堵得慌,也懒得理他,拉过被子躺下。许久之后,感觉他缓步走过来,脱鞋,然后躺到一边。
后半夜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怎么睡着。
叶荐清摸到胸口的绢书。
——差点忘了,这个给你,此心法是我赢来的,据说对体内暗伤极好。
练武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暗伤,因为过力,因为受伤,或者练功不得法。
当年他受过不少的伤,很多次没养好就又去拼杀,神医总说,你这是自己找病啊,等岁数大些有你受的。宗熙也时不时送伤药,但是有些伤是药物也无能为力的,就像师傅的痹症。
这心法……
白日里看出来的唯有贝叶书和瑞,他们都不会说,宗熙应不知他已经步入宗师门槛,也不知到了沟通自然的境界,那些暗伤皆能自愈。
就像这条手臂,那夜醉酒舞枪,强行突破,对经脉伤害颇大,他以为怕要养上几个月才能好,没想到不过几日功夫即可运转自如。当时还不明白为何如此,直到贝叶书叫破“真气鸣箫”,直到瑞说了一句“沟通自然”。
又想起那位前辈,看着平常弯腰驼背咳嗽不断,可一旦用起音功,则身端背直,一声咳嗽也无,料想平常要么是习惯,要么装装样子。此人,宗熙这时遇到恐无胜算。
他干嘛要来呢?这个时候原该养精蓄锐的。就算还不知那位前辈也会去,约战贝叶书,破“五渠拘魔阵”也非轻松之事。
而且,那日最可怕的恐不止这些……
那晚,叶荐清想了很多,唯一不去想的就是那件事,每每想到就迅速绕开。
不去想,想也无用之事,何必去想?
齐瑞也在想,清的态度似是知道了什么,之前还让自己把卫琨召回来,方才提到南越宗熙说的话也很冲。
之前东旭奏报,他肯定不会来偷听,却会猜,他精于战略,判断力极强,但是只要自己不承认,他猜到又能如何?
质问也不怕,一个外族君主,未得邀请,说到哪儿也没有老在别国土地逛荡的道理。这种行为,若不反击才窝囊,若说有错,也在那人。
若是求情,齐瑞倒希望他求情,反正也没把握杀得了那位盖世英豪南越霸王,他保一次那人,便欠一份人情。
可是,一连几天他什么也没说,既没质问更没求情,便如此事不存在。
几天后进入岼州地界,传来宗师弟子大闹清泉门,以及南越宗熙中毒受伤失踪的消息,为了给友邦一个交代,当日清泉山上所有人等全部被投入大牢,等待陛下旨意。
而当日清泉山上也有位武林名宿认出了那位宗师弟子,却原来是一代奇侠萧长天之前的武林第一高手——臧金钊。
数百年间,武林中有记载的宗师高手一共也就6位,其中没有一位是修炼“有无之道”的,却有一位擅长音攻,不过那位擅长音攻的宗师年代有些远,所以当那老叟提议代师收徒,传承衣钵时,齐瑞就曾怀疑那老叟自己或许也是别人代师收的徒,这个消息证实了他的猜想。
正因如此,臧金钊宗师弟子的名号在当年也曾被人质疑,后来他吸取教训不再提,故而武林中知道臧金钊的人多,知道宗师弟子的却极少。
说起来,这位臧大侠也够倒霉的,少年成名,纵横半生却栽在一个后起之秀手中,将武林第一高手的名号拱手让人,成为一代奇侠萧长天的踏脚石。
师傅当年还提到过此人,说自己胜的侥幸,臧前辈被魔教所害受伤在先才一招输给他。不管怎样,反正之后那人便退出江湖,不知流落何方。怪不得那天提到师傅,他的口气不怎么好。
清泉山伤人一案上报刑部,刑部尚书亲自签署手令,各地州府全力追捕行凶者,若有阻拦,一律格杀勿论。
朝廷追捕只是做做样子,行凶者抓不到没关系,阻拦的却可拿下一批,首当其冲就是风火殿。数日之内风火殿各地分舵便全部关停清缴。
与另一边的轰轰烈烈相比,两人行程颇有些沉闷。
明明那日山中留宿时,气氛还很好,齐瑞甚至觉得再努努力即可回到两年前,可是一夜之间,又似回到半年前。
冷淡,不明显,却随处可查。抗拒,不明讲,却无处不在。
最可气,除了说话少些之外,他态度很好,甚至比之前还好,方方面面照顾的也极为妥帖,可就是感觉远了。而他的变化是从那晚,从提到那个人开始,可恶!
这几日心里的火堆积着拥挤着,找不到出口也渐渐压不住,好在消息传来,没有让他失望,但也并无多少欣喜。
坪洲官道旁的一家酒肆,第一次听有人议起南越宗熙受伤的事。
叶荐清没有半点诧异看向对面的人,齐瑞放下茶杯,坦然迎视:“怎么,你想去找他?”
放在桌上拳头悄然攥紧,叶荐清垂下眼,并未言语。
“还是——”齐瑞心头火起,凑到他耳边:“吃亏的是他不是我,你觉得失望?”
那个人知道他们一道出京,甚至猜得到是何人施的暗算,若号称生死之交的友人毫无反应,再好的感情也会有心寒吧?
种子只要种下了,只要有合适的水土就会生根发芽,没有人能够阻挡。
齐瑞低低笑了一声,呼出的气息吹动他鬓角发丝。
叶荐清深吸一口气,抬手抓住他搭在肩头的手臂,以微微刺痛的力道,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咽了回去。
明明气得不行,却不得不苦苦忍耐,每当看到这样的他,齐瑞都会产生一种类似于解气的快意。
凌晨时的梦境还历历在目,许是同样的月光,将他拉回几年前的泰山行馆,痛苦,在经历过无数次之后依然锥心蚀骨。
有他的梦境都是美梦,只除了这一个,偏偏这个做的最多,在那段没有他的日子里。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于是强迫自己一遍一遍地回想,一遍一遍地梦到,一遍一遍地刺激几近绝望的心再生出斗志。
求不得,就把他逼回来,总有一天他要这个人跪到他面前祈求垂怜。
野望,不足以减轻痛苦,却能够避免颓废。
“怎么办呢?”恶念越是汹涌,齐瑞笑得越加惬意:“这世间可有两全其美,让我的大将军即可尽忠又可全义?”
掌下的肩膀坚硬如铁,从齐瑞的角度,正可看到他太阳穴上方突突跳动的青筋,即使隔着一层厚厚的易容。
“啪”,茶杯裂开一道缝隙,叶荐清怔了一下,徐徐松开手,道:“出去说。”
离开那家乡间酒肆,沿官道前行不远是个岔路,向左进入一片不算茂密的山林,满眼枯黄残绿,厚厚的落叶铺满小径,踏上去咯吱咯吱响。
来到一处空地,四野无人,唯闻鸟鸣啾啾,叶荐清停下马,却良久无言。
“你想说什么?”齐瑞晃着缰绳问。
他这才徐徐开口:“南越姜辰,陛下可想好谁来应战?”
南越姜辰,那位硕果仅存的名将?当年在傈州山谷析说天下大势时,他曾提过此人,说众多名将当中,此人或许算不得最厉害,却是最难缠的一个。
这世上虽然没有宗师,大师却是有的,能够被称为大师的都已超越行业、超越国界,为世人所尊敬。比如能够炼制绝世神兵的墨衍大师,能够酿出无双美酒的朴松子大师。而南越姜辰就是一位大师——阵法大师。南越宗熙的阵法便是师从他,却终究无法如他那般痴迷,未能得其精髓,让姜辰大师深以为憾。
一位阵法造诣已达到大师级的名将,往往能以最少的兵力取得最大的战果,有变幻莫测的阵法辅助,守则固若金汤,功则势如破竹,也正因为有此人,南越才能左右兼顾,两相开战,在短短十几年间领土扩张数倍。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只觉心情一松,齐瑞笑道:“放心吧,不会打起来的。”若无这点把握,又怎敢轻易对那人出手?
“你有何办法?”
办法,当然是有的。
南越确实战力强,却也并非铁桶一块。残留着族群观念的朝廷和贵族并不长于内政,扩张太快的弊端在这些年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那些被吞并的属国,比如西南的乌塔和扈赤,比如其南部的某些部落,高压之下,也并非那么心悦诚服。多年之前在那些地方放的钉子,或许很快就会有用武之地。
不过这理由不可明说,齐瑞道:“南越虽处蛮夷之地,这些年却也受了些教化,不至于一点道理都不讲吧。一来,众所周知,江湖械斗,刀剑无眼,死伤在所难免,南越宗熙既入江湖比武,就该有所考量,出了事须怨不得别人,若以此为战争理由,天下百姓也不会答应。二来,他是在与那老叟过招后,被‘魔教’偷袭所伤,冤有头债有主,南越宗潭有本事就去找那老叟的晦气,甚至把‘魔教’剿了,大举发兵只能显示他用心险恶。”
南越若真去剿‘魔教’倒好了,齐瑞正想找个机会放出影妃娘娘的疑点和宁王殿下“身世之谜”,只要宁王殿下身世存疑尽人皆知,就算先帝给爱子留再多后手都只能作废,到时看他有何面目留在京城?
“三来,南越国君非得邀请,私自入境,本应视同侵略,但是念在我朝与南越睦邻友好,我非但不计较,反而下令江、云二州太守亲自带兵搜寻,一旦找到,全力救助,甚至从京里调来数位御医,随时待命,如此,南越还有何话说?”
何况,还有他,齐瑞拿眼在他脸上瞟了一圈,已经迈进宗师门槛的战神将军,南越宗潭除非是疯了,才敢在君王受伤失踪之时开战。
“陛下深谋远虑,更善于捕捉机会,当断则断,从不拖泥带水瞻前顾后,这份手腕和魄力臣极为钦佩,也……”叶荐清顿了一下,叹道:“自愧不如。”
以为他会说险兵勿用之类,就像当初金殿之上说武举程邦那样,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句。齐瑞扬了扬眉:“难得啊,耿介的大将军也拍起马屁来。”
叶荐清不理他的调侃,语气一转:“但是,让臣不解的是,陛下决断之时毫不犹豫,却何故要在事后纠结?”
脸上的笑容僵住,纠结,齐瑞自觉理直气壮,他却看到了纠结,让齐瑞一时不知该欣慰还是悲哀。
曾经挺瞧不起先帝的,觉得作为一个帝王,那么多的手段可用,何必把自个搞成那样?前朝前朝乱糟糟,后宫后宫不安生,还要看臣下和儿子的脸色,真够窝囊。但是事到临头,却发现自个也同样潇洒不起来。
杜琛说:“陛下重情,却不会感情用事”,一句话道出原委,却不知道,其实他真想感情用事,什么都不顾,只讨一人欢心。但是坐在这个位子要担负的太多了,任重而道远,容不得感情用事。于是表面风光无两,内心纠结不已。
荐清说话向来一针见血,齐瑞在掩饰还是否认中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大方承认:“那你说说我为何要纠结,是因为做错了吗?”
叶荐清摇头:“臣以为这个世上很多事情都不能单纯论以对错,因为立场不同,比如战场上的各为其主,站在不同阵营,就会有不同的思考和行动。陛下睿智,所思所为均符合为君之道,无可指摘,原本是不该纠结的,可惜……”
他顿了一下,齐瑞问:“可惜什么?”
坚毅的眸子此刻一片黯然,叶荐清语气沉沉道:“可惜陛下同时站了两个立场,如何能不纠结?陛下方才问,这世间可有两全其美?臣也想将此话送与陛下。”
什么叫一箭穿心?相同的意思,如果说杜琛那句是委婉动听的劝慰,这句则是一箭穿心的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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