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难两全 一剑西来(2 / 2)
“你——”像被扼住了咽喉,齐瑞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此话,何意?”
这世间可有两全其美,让我的大将军即可尽忠又可全义?
才刚要他面对现实,在忠与义之间择一而守,他转眼便把这句话拍了回来,说你同样在妄求两全。这两全,于他是忠与义,于自己却是君臣与爱人。
比起自己那句的辛辣讽刺和幸灾乐祸,他的表达端得是有风度。不愧是诗礼传家的叶家子弟,不生气、不着慌,冷静而矜持,每当他表现出文雅旷达的世家风范,说出的话都是最伤人的。
就像傈州山洞外的清晨,他带着重伤依然端谨地行礼,荐清谢过殿下相救之恩,此恩此德,他日必报。
就像泰山之巅,他都准备永不相见了,临走临走还饱含深情地说了一句,陛下请多保重,荐清告辞。
齐瑞知道自己沉下脸会显得有些阴沉,所以大多数的时候都面带微笑,可是此刻却无论如何都挤不出一丝笑意,颈背端直到近乎僵硬,冷然道:“大将军一向直爽,何不把话说清楚些?这世间可有两全其美,然后呢?两个立场,你希望我选哪一个?”
“那要看陛下希望臣选哪一个。”
我的选择凭你而定,看似退让却强硬昭示,不可能两全的,最好早做决断。
“你——”齐瑞再次被噎住:“这是威胁吗?”
他最恨被人威胁,但是此刻由衷希望这仅仅是威胁。
叶荐清拱手,却缓缓摇头:“不管陛下要臣如何,臣都会遵从,绝无二话。”
“好,好一个绝无二话!”
我要你去死,你也会去吗?咬牙咬到口中腥甜,才硬生生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他若问了,这人最可能回答,会的,臣死可以,万望陛下莫要牵连他人。
心中怒火如沸,拼命忍住才没有一马鞭抽过去,这一忍,只觉内息翻腾,心头烦恶,害怕真气失控,齐瑞狠狠一甩,将那祸根扔到一边,两只手抓住缰绳。
“其实这才是你的心里话是吧?说说看,我的大将军,想要与我割裂你想了多久?若没有这次的事,打算何时提出来?”
对于他的诘问,叶荐清选择沉默,恭敬而沉默,齐瑞恨死这样的沉默:“绝无二话是吧,很好,叶荐清听旨。”
“臣在。”他躬身回应。
“朕要你——”去杀了南越宗熙!话到口边,又转了回来,缰绳嵌进掌心,□□枣红马难耐地晃着脑袋。
齐瑞告诉自己冷静、冷静,不能发火,更不能激火。
骏马伸长脖子扬了扬蹄,他越加勒紧缰绳。
叶荐清突然抬头喝道:“撒手!”
同时甩开马镫,一跃而起,扑将过来。齐瑞震惊得忘了反应,眼见一只手扯住了他手中的缰绳,缰绳断开的瞬间,他也被撞落。
还未落地就见那匹马扬蹄长嘶奔了出去,以无法形容的狂躁之态。
疼痛同时袭来,地上厚厚的树叶摔下来并不如何疼,他的痛苦来自丹田和经脉,经脉膨胀之痛,内息冲撞之苦。
这样的疼痛并非第一次了,当年比这更痛。
他说那是来自东昌的秘药,只要不妄动内息就不会有害。可是眼看着他决然而去,又怎能甘心?强行提气追出去,却只追出殿门就摔倒在地,内息翻涌,吐血不止。
其实知道追不上,只是期盼着,期盼着他能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
那个时候,心里还是挺自信的,觉得他对自己那么好,予你江山,百依百顺,怎会真的说走就走,连他的死活都不顾?甚至想那药说不定也是诳他的。
现实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绝望像潮水一般来势汹汹,几乎让他再也站不起来。
“内视丹田,导气归元,快!”低沉的声音焦灼而急迫。
此刻知道着急了,如果那个时候回一次头,哪怕就一次呢。
压下涌到咽喉的腥甜,齐瑞的唇边甚至带上几分笑意:“不要紧,先封住丹田。”
封住丹田,便没有内息失控之忧,但是人也会失去战力。南越宗熙,去救或者不救,他势必要做出选择。
封住丹田,经脉中残存的内息就会变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破坏力小很多,叶荐清仍不敢掉以轻心,一点点将其引出,又梳理了一遍,等等完全平息下来才收了手。
“感觉怎样?可有哪里不适?”
“死不了。”齐瑞推他的手臂却未推动。
“你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次发作比前两次要危险的多,尽管封住了丹田,依然让叶荐清心有余悸,不禁提高了声音。
丹田平静下来,汹涌的内息变成了一潭死水,那种无力感让齐瑞很不适应。
“我亦不知,或可问于师尊。”
还不到揭开的时候,时间会淡化一切,任何事情都是这样。此时揭开,他痛苦愧疚是肯定的,但是时间长了也会淡去。好钢自然要用着刀刃上,南越宗熙,还不值得。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在齐瑞内力失控差点震坏了一匹千里马之后,叶荐清再不提立场和两全,也再不说一句重话。
但是不说,并不表示过去,或许只是更深地埋进心里。
接下来的行程,齐瑞一直试图从他的神态间看出某种“纠结”,每当听有人提到那位受伤失踪的南越君王,却失败了。他或许还存着一些不满,却当真没有纠结。这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动摇,这一点真让人羡慕啊,所以也愿意给他吃下定心丸。
“放心吧,我也不想打仗,不会要了那个人的命。”
原本布局中那人并不占多少成分,谁叫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进了京,未免坏事,只好冒险得罪。
“是失去了他的踪迹无能为力了吧?”叶荐清道:“宗熙的那几名护卫跟了他多年,情分不一般,此次或有折损,陛下要当心他不肯善罢甘休。”
这么小瞧人啊,齐瑞托着下颌笑道:“他若来找我报仇,你帮谁?”
叶荐清拧眉看了他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再相信好友的能力,也没有办法不担心的吧。看着他的背影,齐瑞忍不住想,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他会不会长出一口气,露出放心的表情?
其实不告诉他也行,怕的是他此刻忧心自己的安危不能离开,一旦抵达安全场所,就会不顾而去。
清泉山的变故不仅南越宗熙受了伤,那位宗师弟子、昔日的武林第一高手也吃了不小的亏,清泉派连同当日山上的人全部受到牵连。这三败俱伤的局面,让人们无从探知真相,而流言却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变故的根源变成了宗师秘籍,这样的传言让原本不明所以的人都深信不疑。各方豪杰、各大门派、甚至一些隐士高人纷纷现身,其中也不乏臭名昭著的恶人和魔头,江湖自此纷争不断,乱象丛生。
路上越来越不太平,叶荐清也认同加快脚程,两天后,抵达涂稽山下五丘镇。
名唤五丘,是因为这里的山脉连绵不绝,围着镇子的就有五座山峰。
到了镇口,下马,齐瑞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滋味,似怀念,似兴奋,又似忐忑,竟然一时无法挪动。
叶荐清陪他站了一会儿,冷凝的面容逐渐软化,甚至放下心结,主动拉了拉他:“进去吧。”
这座远离繁华的山间小镇,像被时光遗忘的乐土,十几年都没有太多变化。
凹凸不平的道路,灰突突的建筑,乱七八糟的集市,淳朴和乐的乡亲,说书唱曲的瓦舍,还有离了很远都能闻到芝麻饼的香味。
“宋记烧饼,”青底黑字的匾额好似还是当初那块,不过多了几处斑驳的痕迹,齐瑞感慨地道:“这家的芝麻饼不知还是不是当年的口味?”
“稍等。”
叶荐清大步走过去,不一会儿买了几个芝麻饼回来,没用店里粗喇喇发黄的草纸,而用一块干净的白娟裹了递过来。
齐瑞接的时候连那只手都包了进去,眯着眼笑道:“多谢。”
进入镇子后,似乎那种亲近的感觉又回来了,让他觉得可以适当造次。
叶荐清怔了一下,抽出手道:“趁热吃吧。”
“这个要配那家的香芹粥才好。”
小时候拿过来就啃了,可这会儿让堂堂九五之尊站在当道上吃,还真有些放下不架子。
此地的人一般吃两顿,这会儿不是饭点儿,粥铺里人不多,捡了个角落来坐,等着上粥的时候,齐瑞感怀地看着四周。
“对面那间瓦舍看到了吗,我少时常到那儿听书。”
荐清似乎很喜欢听自己讲那些少时往事,他自然投其所好。
小时候最高兴的事莫过于跟师兄下山,然后,师兄去办事,他呢就搬个小凳在瓦舍听书。才子佳人之类讲得最多,那个没兴趣,他就爱听英雄豪杰风云际会,等师兄办完事来找,还磨磨蹭蹭地不愿意走,每次都要师兄拿好吃的来哄。
叶荐清插了一句:“你说的师兄是萧雨霁吧?记得你说过有好几位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都曾提过,为何萧雨霁没有排号?”
这个问题齐瑞还真没想过,师兄跟在师傅身边最早,然后是他,等到其他人进门,已经习惯了叫师兄,再改口大师兄怎么都拗口,就延续下来。
“是习惯了吧。”齐瑞道。
“哦。”叶荐清没说别的,过了一会儿又问:“萧雨霁之外,你的师门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
“师傅,还有二师兄知道。”
师门中不喜练武的除了他就是二师兄,但是与人人都取笑他不同,师兄弟都没有人敢惹二师兄,不仅因为他性子古怪,也因他乃师傅的好友、江湖中极为有名的“毒医”后人,使毒的本领出神入化。
当年察觉宁王殿下的身世后,师兄怕我中暗算,专门将二师兄找来查看。傈州时荐清伤在乌塔塔鲁的毒箭之下,给他的解毒药丸就是出自二师兄之手。
喝完粥,齐瑞又带他在镇子上逛了一圈。
“天还早,为何不接着走了?你不是挺着急。”看看正当空的日头,叶荐清问道。
齐瑞冲他眨眼:“你猜。”
衣锦还乡,是每个游子心中最美好的梦想。
找了个客栈沐浴休整,等的人也到了。48名衣鲜甲亮的侍卫护送12辆宝马雕车整整齐齐驶进穷乡僻壤的小镇,停下来时几乎占满了整条街道。
四名年轻美丽的侍女奉上锦衣华服,束发峨冠,收拾停当,他的大将军已候在门外,一身黑锦描金红蓝鸟兽纹镶边长袍,华美中蕴着庄重,正堪配他俊美的面容和沉稳的气度,往那一站,生生把个老旧的屋子衬得熠熠生辉。
齐瑞让侍女退下,招手让他进来,伸开手臂,笑道:“好看吗?”
他身穿月白团鹤纹织金绣缎袍服,明蓝云纹松柏镶边,头戴累丝嵌白玉莲花纹金冠,天青月白,雅致贵重,更衬得他面色如玉,眉目如画。
“好看,”叶荐清的眼中也不禁流露出赞赏:“华贵的衣饰更能衬出陛下容止雅重,丰神俊逸。”
呵呵,齐瑞笑了,抚摸着他襟口华美的纹饰:“我是问,我亲手给你准备的这件衣裳好看吗?”
“好,”略略一个字后,叶荐清不解问道:“只是,何须如此?”
明白他问的是什么,齐瑞微笑:“这才是我不是吗?”
回山可不只是为承欢膝下,更为交上红尘历练的结果。
师傅应该知道,当年与世无争的惫懒少年早已消失在尘世间,替而代之的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被浮世繁华侵染过,被遍地荆棘刺痛过,被重重阻隔锤炼过,历经艰难跋涉,走到今日,很多东西已经进了骨头,再也无法剔除。
还有他,自己带回的这个人,就是此生的归处。
从五丘镇到师傅隐居的山上还有半天的路程,齐瑞骑了好些天马有些腻了,便拉着他一起坐上了马车。
行至山脚一片茂林,竟跳出一队贼人欲抢夺财物。
变故一起叶荐清便站到车外,却没有过去。齐瑞也挑开车帘向外看。
师傅当年被大内高手所迫,选的住处着实荒僻,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从前是有些仗着孔武有力拦路抢夺的恶人,但自打师傅来此居住,几次下山之后,方圆几十里就再无闹事之人。等到师兄弟们逐渐长大了,这个范围甚至扩大的到方圆百里。
这些人怕不寻常,正要出言提醒,贼人已打马冲了过来。
“杀无赦!”齐瑞道。
侍卫得令,抽刀迎战,却还是一个照面就吃了大亏。这队贼人不仅个个身手不凡,武功诡异,且各种暗器层出不穷,陷阱机关煞是歹毒,不消片刻便伤了几名侍卫。
叶荐清抛出两枚银裸子,一人应声而倒,另一人却躲了开,身手极其敏捷。
“当心,是杀手。”他面色一沉,高声道。
“弟兄们留意,这些不是一般的贼人,是杀手!”领队的侍卫长同时大叫。
化妆成拦路的贼寇,其实却是杀手,这样的筹谋,目标显然不会是区区财物。
“护驾!”
“保护主上!”
等侍卫们意识到时,有几名杀手已越过阻拦,快马向这边冲来。人还未至,闪着幽光的利箭已经从不同方向射过来。
叶荐清皱了皱眉,拉起齐瑞往马车另一侧闪去,堪堪让过一波箭矢,那几名杀手也到了,从马上飞身而起,挺剑来刺。
叶荐清来不及拿兵刃,一脚踏断车辕,单手擎着巨大的直木横扫过去。
“腾——”一层宛若实质的真气腾起在直木之上,带着呜呜风声荡开长剑,其势不减,砸中一名杀手的脑袋,就像木槌敲到西瓜上,“噗”的一声闷响,血光四溅,红黄之物染上了头身。
一瞬间,齐瑞差点吐出来,但是还没有完,因为情势危急,荐清不敢放开他的手,于是,他不得不接着目睹第二个,第三个……
方才已看出那些人衣服里面是穿着软甲的,叶荐清怕打别处不能一击毙命,所以只能用如此血腥和残忍的方法。
齐瑞是上过战场,却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如此场景,虽然自认心性坚强,但当那些血肉脑浆溅到脸上,也有些受不住了。
“闭眼。”叶荐清道,接着又是“噗”地一声,有什么溅上来,齐瑞忍不住抖了一下,腹内翻滚,这,这还不如睁着眼呢。
睁开眼的同时,正看到一个人影往后退去。
原来不仅他受不住,最后一名杀手也吓破了胆,竟然选择逃走,叶荐清追出两步,突然顿住。
齐瑞也抬头看去,只见一抹剑光在前头亮起,起初只是一点,却在倏忽间升起万丈光辉,穿云裂日,每个人的动作都为之一滞。
这美丽到极致又危险到极致的剑光,齐瑞曾经见过。
“一剑西来。”
那是一代奇侠萧长天的独门绝技,在他下山之前,师兄弟们还没有一个人能够领悟。m.23dushu.net稍后为你更新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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