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逐鹿(八)(2 / 2)
楚识夏无奈地笑笑,攥着他的手腕让他安分点。
“你打赢这场仗了。”沉舟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楚识夏摩挲他腕上突出的骨骼,没办法开口说,他们可能回不去了。皇帝已经认出沉舟,沉舟认祖归宗是迟早的事。没有任何一个正值壮年的皇帝会放任皇子与边关重臣有这样深的关联。
“可能还要很久。”楚识夏斟酌着说,“沉舟,你喜欢帝都吗?”
沉舟摇头,又认真地说:“就算还要很久才能回家,你也不要难过。我会陪着你的。”
“我不难过。”楚识夏笑笑,说。
“你说谎。”沉舟却没有笑,不高兴地说。
房门在此刻被人敲响。
玉珠在门外道:“大小姐,宫里来人了,宣你和沉舟公子进宫。”
——
未央宫。
皇帝宣召的是两个人,却只见了沉舟一个。沉舟百般不情愿,不出言抗旨却也不动,硬邦邦地站在楚识夏身边。小宦官这几天听了许多风言风语,不敢对沉舟不敬,急得直哭,向楚识夏求助。
楚识夏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躲不过去,伸手轻轻地在沉舟后背拍了一下,说:“进去吧。”
沉舟踏进殿门,习惯性地回头看楚识夏一眼。殿门合上之前,楚识夏看见赤头跣足的皇帝握着龙血玉环,踉踉跄跄地从榻上扑下来。沉舟像是受惊的小猫似的后退一步,又去看楚识夏。
殿门骤然合拢,刀一样切断了他们的目光。
楚识夏低下头,身后落雪纷纷。
燕决走到她身边,安慰她:“沉舟公子不会有事的。”
楚识夏苦笑。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
楚识夏没有回答,而是看向紧闭的大门。那么薄的一扇门,她只要寸劲就能震碎门锁。然而头顶三尺悬着亘古不易的皇权,君君臣臣的伦理纲常,楚识夏无能无力。
燕决叹了口气,转而说:“陛下说,祭祖大典照旧,册立储君的事也照旧。如今朝中皇子属齐王势大,他是怕齐王因此和沉舟生了嫌隙,对沉舟不利。陛下如此为沉舟考虑,他会对沉舟好的。”
楚识夏摇摇头,说:“你不了解陛下。”
更加不了解皇帝。
——
皇帝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二十多年如一日期盼在梦中相见而不得的面孔,心痛如绞。
那日沉舟不由分说地安排皇帝和白子澈离开,皇帝却没来由地心悸。沉舟是男子,是嗜血好杀的刺客,皇帝却总是在他身上恍恍惚惚地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清冷皎洁如天边月,可望不可及。于是皇帝强硬地命令所有人返回,正好遇上京畿卫败退,白焕死于饮涧雪下。
皇帝看着那张漠无表情的脸,积蓄了十几年的悲痛如山崩地裂。
然而沉舟面露迟疑和不解,警惕地后退了一步,没有让皇帝碰到他的手。
“你叫沉舟,是吗?”皇帝克制住情绪,问。
沉舟没说话,防备地看着他。
皇帝换了个问法,道:“是镇北王给你取的名字吗?”
“嗯。”
“你和楚识夏一起长大?”皇帝见他肯说话,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嗯。”
“他们……镇北王和楚识夏,对你好吗?”皇帝心疼地问。
他在心里没来由地恨起楚家来,为何要将沉舟训练成杀人不眨眼的刺客,时时刻刻将自己隐藏在面具下,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他们对我很好。”沉舟难得认真地回答了皇帝的问题,“哥哥很好,二哥也很好。云中是我的家,我们是一家人。”
这些话是楚明彦在年夜饭上说的。
楚明彦养孩子很有经验,总是能一眼看穿沉舟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敏感和不安,于是每每都要在合家团圆的时候,把两个孩子抱在膝上,让两个孩子小小的手掌交叠,对沉舟说:“沉舟和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当然要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守岁。”
“是楚识夏教你这么说的吗?她怕我开罪云中楚氏,教你说谎对不对?”皇帝忽地偏执起来,“他们如果真的对你好,怎么会让你做屈于人下的暗卫?”
沉舟厌烦地说:“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说他们对我不好?我好不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皇帝遭受如此巨大的打击,手脚都忍不住颤抖。他冲到榻边打开细长的匣子,近乎粗暴地将匣子里的画轴扯出来。泛黄的纸张、褪色的笔墨,然而当画卷如流水般铺开的时候,却像是一轮明月落入此间,月光盈室。
沉舟看清那张画上的人,愣住了。
画上的是个女子,于雪中树下蓦然回首,红装粲然。
沉舟没有揽镜自照的爱好,却也在山野间捧起泉水洗脸时临水望见过自己的长相。画上的女子与沉舟有七八分相像,沉舟都要生出一种错觉,仿佛画师是对着他的脸画下的这张画。
“她是你的母亲,你被抱走的时候还没满月,她就被太后一杯毒酒赐死了。沉舟,朕是你的父亲。”
皇帝急切地将龙血玉环塞到呆住的沉舟手里,沉舟却猛地抽回手,玉环摔在柔软的地毯上。
“不,”沉舟抬头对上皇帝震惊的目光,果决而冷漠地说,“你不是我父亲。我没有父亲。”
沉舟不顾皇帝的拉扯和泪水,转身大步拉开殿门。万千风雪涌进殿中,寒冷令沉舟冷静下来。沉舟看着楚识夏愕然回首,狂跳不止的心脏才踏实地落回胸腔中。
沉舟这才从窒息的感觉中解脱出来,抓起楚识夏的手,说:“我要回家。”
楚识夏轻而易举就看穿了沉舟强装出来的冷血,以及他的慌乱。楚识夏反握住他的手,说:“好。”
燕决却看向殿中独自垂泪的皇帝,伸手阻拦,反对道:“陛下还没有说你们能走。”
才经历过叛乱,神经紧张的羽林卫呼拉拉地看向他们,堵住了未央宫门。
“让开。”楚识夏冷冷地对燕决说,“如果你还记得我救了你妹妹的话。”
燕决默然片刻,看向并不阻拦的皇帝,让开了路。
楚识夏将大氅盖在沉舟肩上,在厚重的大氅下牵住沉舟微微发颤的手,大步走入雪中。道路两边的羽林卫沉默地注视着他们离去,雪地中两个人的脚印仿佛交缠生长的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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