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三劫(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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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源自《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服部先生。您大驾光临,未曾远迎,失礼失礼。”那须贺左赶紧把刀交给身边护卫,连连躬身告罪,态度恭敬中也透着些许不安。

那须贺左在德川军中地位虽不能与本多忠胜、酒井忠次、神原康政这些沙场宿将相捻,但于年轻一辈中也是屈指可数的人物,否则不会被委以防守武藏国防线的重任。而能让他以一军主将之尊屈身行礼的对象自然更非泛泛之辈服部正就,服部半藏长子,伊贺忍者少主。

“大人您客气了。”服部正就在马上略略欠身,彬彬有礼地回应了对方的恭敬:“今天不是我来找您,是他。”说罢轻轻一带坐骑,把身后之人亮了出来。

随着服部策马让开,那须贺左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赫然还有一骑,和自己相距不过三丈,先前一直隐没在黑暗中默然不语,仿若一座庄严而静穆的石像。

“百地宗秀?”在火光映照下看清来人面目,那须贺左瞠目而视,失声惊呼。“你,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不是被,”

褪去往昔华丽的衣甲,周身简单洁净的布衣,昔日锋芒毕露的意气少年,如今已蜕变为成熟内敛的沉稳男子,却仍旧风采不减。

“我和服部少主到了半个时辰了,看左马大允您正在寝帐里操劳公务!就先在外面等您忙完。”百地宗秀在马上斜睨着那须贺左语带讥讽,特意加重了“操劳”的语气。

那须贺左脸色一红,还未及开口,身边的那个贴身小姓却把胸脯一拔,仰脸怒叱道:“哪来的蠢货,敢跟大人这么讲话!”

那须贺左素好男色,每到一处便到处渔猎容貌俊俏的少年儿郎。这名小姓乃是新近从军中所选,这些日子跟在身边日日如胶似膝,仆随主贵,确实被惯得有点忘乎所以。百地宗秀今天又穿得普通,跟在服部正就后面,不明内情的人还以为是他的随从而已。

服部正就哑然失笑,也没做什么解释,先是笑着对百地宗秀耸耸肩,随即用怜悯的眼光看着那个小姓,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变成死人。

百地宗秀却只是微微侧首,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个满面怒容的小姓,并没有进一步动作。

那须贺左则面色丕变,身形飘动,啪的一声耳光脆响,狠狠一巴掌直接将那小姓扇得飞出丈余,当即昏死过去。

百地宗秀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道:“哎呦,这么紧张做什么?怕我杀了他?”

“无知小儿,您别跟他一般见识。”那须贺左嘿嘿讪笑,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却暗自腹诽道:“小毛孩子不知道你鬼狐的凶名,我当年跟着你四处征战,你那真是杀人如割草。我不先动手,他还能有活路?”

“我奉殿之命,来此巡视武藏国防务。”百地宗秀从怀中掏出德川家康的手令递给他。

听闻主公有命令下达,那须贺左连忙收敛心神,整理仪容,然后双手恭敬地接过手令展开细细阅读。手令的内容很简单直接,由百地宗秀代德川家康行使权力,巡视武藏国防线,驻扎此地的全部军队听从他的指挥调遣。

惊愕之余,那须贺左心间也泛起一丝疑问的涟漪;“百地宗秀被废弃三年突然一朝奋起,必然是重又赢得主公信任。但既是重用,主公理应封他个一官半职,凭此指挥军队才算得上名正言顺。可是手令上并没有说明百地宗秀的官职。”

“走吧,去看看防线。”百地宗秀的声音不大,但威严不容置疑。他策马先行,双目闪烁着跳动的火焰,一股凛然威势从他身上散发,恍如一双看不到的巨大羽翼在蔓延伸展,直至覆盖全场。

那是经历无数大起大落,被得失荣辱的波涛反复冲刷洗涤所凝成的大将气度。

当他越过服部正就身前之际,无论是那须贺左还是在场诸多将士,突然升起一种共同的感觉,主仆移位。和布衣之身的百地宗秀相比,名马、华服、宝甲周身极尽奢华的服部正就不过像一只插满羽毛冒充孔雀的穴鸟。

那须贺左心神颤动,这种特质那须贺左从德川家康身上看到过,从服部半藏身上看到过,今日在百地宗秀身上再现。

“遵命。”那须贺左怔怔然应道,心头刚刚泛起的疑虑如狂风下的火苗,瞬间熄灭。

利根川,别名坂东太郎,源头起自丹后国,绵延数百里后自房总三国归入大海,在扶桑六十六国中是仅次于信浓川的大河。

上野国和武藏国便是以利根川为界,以北属于上野,以南属于武藏。

地面升起点点篝火,营寨周围简易的木质栅栏层层叠叠,夜风吹拂下葵花纹战旗猎猎,三骑并立营前,后面还有数十骑近卫相随,马上之人除百地宗秀身着布衣外其余俱是全副甲胄。

百地宗秀眺望对岸,今夜月色清明,因此视野极好。越后军的营寨就扎在河对岸不远处,远远望去密密麻麻的营盘像一幅黑色画卷,阴沉而冷峻的沿着岸边徐徐展开。除了少数几点星火和番太(注一)报时打更外,偌大的营盘近乎寂静无声。这种沉默中蕴含的浓稠杀意让远在大河对面百地宗秀都能感受到心绪沉重。

百地宗秀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问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那须贺左原本就曾是百地宗秀的部下,对其素有敬畏之心。自身又没有加藤小五那么硬的后台,此刻已完全被百地宗秀的气势压倒。当即收敛心神正色答道:“十日前,越后方面以剿灭盗匪为由突然出兵三千,三日前便穿过上野山地直达利根川。”

“对方可有斥候游骑越界?”

“无一兵过河。”经历连串意外的震撼后那须贺左早已恢复心神,迅速进入角色,以前线指挥官的身份汇报军情,言辞精炼准确。

望着河对岸阵容严整的越后军的阵地,百地宗秀略略颔首:“大军令行禁止,进退如风,真不愧是昔日昆沙门天王麾下的精锐,上杉景胜治军果有其父越后之龙的风采。”

那须贺左刚要附和几句,身畔的服部正就却轻轻哼了一声道:“可惜,一点蝇头小利便甘为鹰犬,空有其父军略却无其父丁点智慧。”

百地宗秀笑了笑没有搭话,他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了被冷落的不满。但服部半藏是自己尊敬的前辈,自己不想和他的儿子起任何冲突。

“左卫门大人。”那须贺左略作思忖,决定还是以旧日官衔称呼:“这三日越后军不断增兵,据我目测已达万人,而且全部是战兵,骑兵超过一半”

“我们这里有多少兵?”百地宗秀反问。

“总共三千,五百骑兵,三百铁炮手,一千长枪足轻。其余是临时征召的农民,在后面凑个数可以,真打起来是不顶事的。”谈到双方兵力差距,那须贺左满面愁容

才一万人就把你吓成这样,百地宗秀暗自鄙视不已,当年自己出使日月神教的时候,和东方不败一起经历白沙滩、小凌河、虎尾峡连场大战,朝廷、日月神教、川西苗三方累计投入大军不下四万。

鄙视归鄙视,但百地宗秀也很清楚和明国这个庞然大物相比,扶桑确实国小民稀,而且遍地小城豪强林立。能一次动员上万人的已经是屈指可数的大名。自己后来和东方不败闲谈讲到扶桑历史上一些战役兵力的时候没少被对方调侃。

“五六百人的大名?一两千人的合战?你们这是打仗么?还不如江湖门派互斗呢?”

“武田信玄号称甲斐之虎,川中岛之战拼了老本才拿出一万多人?我日月神教拥众不下数万,那我该叫什么?黑木崖之龙吗?哈哈哈。”

虎尾峡之战后,东方不败曾经摆酒款待自己,那晚他兴致很高,喝了很多酒,席间兴致昂然,恣意的高谈,轻扬的大笑。若是换了别人这么肆无忌惮的轻蔑扶桑,自己早就拔刀相向让对方血溅五步。但那晚百地宗秀很清楚的记得自己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开心的跟东方不败说了很多扶桑的历史典故,名人轶事。

想到这些,百地宗秀突然有些感伤,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怀念黑木崖的时光,怀念那段短暂而浓烈的异国之行。

“别堵着河,把部队往后撤,撤到山里去。”百地宗秀从沉湎往事的情怀中抽了出来,了来到这里后的第一个正式命令,也是他三年后再次以将领的身份发号施令。

“为什么啊?”那须贺左眼中尽是愕然。滩头这片营地是他煞费苦心构建的,选址,布设营盘,安置各类防守器械,为了对付越后铁骑光是拒马就放了三层,足以应付两倍敌人的攻击。可百地宗秀一来就让自己放弃构建好的防御工事,拱手把防区让给别人,这让他颇为愤懑和不解。

那须贺左语气急促道:“左卫门大人,敌我双方兵力悬殊,我方兵少就应该卡在渡口险要,扼其喉而使其难以寸进。若是放弃滩头营地任由越后大军渡河进入武藏国,我们如何向殿交代?”

“说得好。”百地宗秀点点头,他扬手点指营区附近道:“首先这里土地松软,不利骑兵驰骋。加值如今七月正逢雨季,河岸滩涂纵横,是典型的兵家乱地。越后军以骑兵为主,引他们过来正好坏其马蹄。其次利根川河道较窄,支流太多,若是越后军有心,循着下游肯定还能找到其他渡口,我方兵力不足难以防守全部渡口。与其枯守一隅被越后军迂回包抄,还不如先行撤出。”言谈间百地宗秀见那须贺左似有所悟,接着加重语气道:“再次越后军是打着剿灭盗匪的旗号出兵,上野国历来归属不清也便罢了。但武藏国可是德川大人名正言顺的属地,进入武藏国,那便是他们不义在先,我们反击名正言顺。武藏国多山地丘陵,其间小路纵横交错,骑兵施展不开。山地战正是我三河男儿的强项,届时我们诱敌深入便可以分而治之。懂了么?”

那须贺左稍有犹豫,随即坚持道:“越后兵多,难道我们就不可以请求增兵么?他压一万人,我们也顶一万人,越后军如何渡河攻我?大不了就在这里耗着!

三年不见,看来这家伙也算有点长进,脑子里装得也不全然是男色。百地宗秀解释道:“我们耗不起,大军被拖在这里军费消耗太大。上杉景胜敢跟我们耗着是因为有丰臣秀吉给他撑腰。假如左马大允你平日勤看战报,就应该记得文禄四年正月十七日,丰臣秀吉给上杉景胜下达过筹集金银的朱印状,委任越后方面开采佐渡银矿,这份外财我们可没有。”

百地宗秀这番话从地理、军情、政情三管齐下,剥丝入茧,分析的头头是道。那须贺左犹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下赞叹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左卫门大人智谋高远,在下佩服。”

百地宗秀苦笑着接受了对方的褒扬,自己其实并没有如此高超的谋略眼光,这洋洋洒洒一番说辞乃是源自于东方不败的超卓智慧。

自己接受任务后,曾和教主做过一番长谈。东方不败对上野、武藏两国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做过一番推演。自上杉谦信、武田信玄、北条氏康三大强藩诸侯构建的甲信越同盟起,武藏国就属于各方势力竞逐之地。而后二十余年风云变幻,上杉家经历御馆之乱后确立上杉景胜的家督地位,武田家经历长之战、天目山之战,北条家经历小田原包围战后次第灭亡。各方势力此消彼长,到了今日已经演变成上杉景胜和德川家康双方对峙。

至于上野国的情况就很值得玩味,名义上属于德川家康的关东八国,但北部的实际控制权一直握在上杉景胜手中。东方不败猜测这是丰臣秀吉当初有意给对手的防御体系留个破绽,甚至让德川家康把本城由滨松移到江户也是为了配合这个破绽。一旦双方翻脸,亲丰臣的越后军就可以越过上野直接打击德川家康的核心领土。

对于在何处迎击越后军,百地宗秀一开始判断会在上野国南部,理由是7月正值农耕,御敌于国门之外避免当年收成受损。而东方不败则笑着点指利根川南岸,他认为以德川家康谨小慎微的性格绝不会把兵力轻易投入在豪强林立,态度暧昧不明的上野国内,而是会选择在能完全控制的武藏国布防。即可靠近江户本城便于补给,又可拉长越后军的补给线,消耗其粮秣资财。两人就此以十坛美酒作为赌注,打赌最终设立防线的位置。

当时百地宗秀故作郁闷道:“教主,这里的酒好像都是我的。您输赢都不吃亏啊。”

“不用赌本,是因为我不会输。”东方不败轻笑着回应。

事实证明,东方不败的预见惊人的准确。面对杀气腾腾的越后大军,德川家康干净利落的把上野国南部的军队撤回利根川布防,让上杉景胜蓄足力气的一击打在了棉花上。

“教主,您又赢了。说起来,我总是输给您。您才真正担得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八个字。”

“可您为什么宁可这么默默无闻的生活下去,东方不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啊!”

临行前东方不败给了自己两句建言:不可衅自我开,不可轻离中军。第一句的意思是指尽量避免和越后方面正式开战,以免被丰臣秀吉抓到把柄,就算万不得已要兵戎相见,务必放越后军渡河进入武藏国,给天下人造成对方侵略在先,德川家康一退再退,忍无可忍被迫反击的情况。上杉景胜后面站着的是丰臣秀吉,这点人人皆知,双方的这场对峙其他诸侯在看、天皇也在看,谁站住大义,谁就立于不败之地,这层意思不难理解。而第二句则是要自己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要坐镇中枢,牢牢握住军权,展现一个将领的领导力,切不可逞单人行事去逞匹夫之勇。

犹记得东方不败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小孩,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军队。”

对于这句平庸无奇的话,百地宗秀始终未能参透背后有何深意。

“左卫门大人,兵法有云半渡而击之可一举破敌。”方才一直静静聆听的服部正就手中马鞭一扬,一副指点江山的做派:“我记得中土楚汉相争之时,汉将韩信引军往高密攻齐王田广。西楚霸王派大将龙且提兵二十万入齐地援救田广,两军夹潍水布阵。韩信先诈败引楚军渡河追击,待楚军半渡之时反身杀回一举破敌。我们何不效仿古人,先放越后军过河,等过到一半时再全力猛攻,你看如何?”说到这里服部正就英俊的面庞微微有些涨红,在马镫上挺身眺望,意气风发之态淋漓尽显,仿佛越后大军已经被他的妙计杀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我看如何?”百地宗秀眉角微挑,若他不是服部老师的儿子,若自己还是三年前的鬼狐,直接一鞭子抽过去了。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呢!潍水大战跟眼前有半点可比性么!潍水之战的时候韩信之所以能大获全胜那是因为潍水地势西高东低,汉军位于高处,提前在上游蓄水,待楚军渡河到一半时突然放水拦腰冲垮楚军阵列,导致对方全军大乱方才得手。可眼前利根川地势平坦,河道狭窄,水深不过一丈,宽不过二十余丈,根本无法蓄水冲击越后军。

再说韩信那是谁?那是中土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战神,他手下带的那都是转战千里,征程血染练出来的精兵强将。我们呢?总共三千人,将近一半还是连刀枪都拿不稳的农民。

服部正就的建议看似引经据典,头头是道,但实际上完全不考虑现实具体情况的差别。

又是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

“哦,服部先生勇气可嘉,但此举不可行。”百地宗秀尽可能使自己的情绪平缓,免得伤了这位服部大少爷的颜面,温和的解释道:“这里河流太窄,水势平缓,适合大军迅速渡河。而我方兵过少难以速战速决,一旦无法解决敌军先头部队很容易陷入重围而全军覆没。您明白了么?”

“我听说左卫门大人也曾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勇士。中土一番历练,想必跟那个什么,什么东方不败的学了不少。如今万事求稳,倒也是极好的。”服部正就仰面轻笑,张狂中带着些许轻蔑。在德川系统中,他是这两年才开始崭露头角,自然没见过百地宗秀昔日领兵征战的风采。加之他贵为服部半藏长子,伊贺派少主,本就自视极高。得知父亲大人竟于殿面前推荐此人领兵而不是自己后极为不满,是以找到机会就要刺对方两下。

望着骄狂的服部正就,百地宗秀无声喟叹,德川军年轻一辈将领中的蠢货和纸上谈兵之人未免太多了些,自己除了要操心防线,还得给这位服部大少爷讲解兵法,这让自己很感觉有些苦闷。

俗语说人生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撑船之所以位列榜首,表面是因为船行风浪间,随时都有翻船丧命的危险。实则暗指常年漂泊在外,整日就在船上狭小的空间,生活压抑苦闷,尤其是对那些有正常需要的男人。

在幽深暗夜中不知随心而行了多久,当理性重新夺回对这幅躯体的主导权时,东方不败赫然发现自己竟不经意间来到了一座靠近港口的流莺营地。

展身掠上一处高地,自上临下俯览望去,因未有新船入港,营地还未迎来什么客人。闲暇无事的数十名流莺三五成群,有的聊天,有的帮彼此涂脂抹粉,描眉上妆,欢歌笑语间张灯结彩的小小营地倒也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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