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虚像(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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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启云双目自那把横置案几上的长剑处挪开后犹如毒蛇信子般从紫璇脸庞划掠而过,瞳中的凶焰瞬息陨灭,转而摩搓着下巴嘿嘿发笑。

他的手很用力,几缕稀疏的胡须在手掌的挤压下东倒西歪,配合着他自掩尴尬的空笑,令人联想起在躲在阴暗角落偷食的老鼠。

顾长风向紫璇投去感激而敬佩的一瞥,他明白对方这是给自己留面子,免伤自己因为她和田启云当场破脸,伤了同袍之情。

但顾长风同样明白,这顿无聊透顶丢脸到家的酒宴必须要结束了,如果再让田启云这么胡天胡地闹下去。紫璇能忍,自己都会翻脸。他回目瞥向帐外,夜幕如纱罩下,点点星光闪耀长空,略微估算下时辰,他便准备找托词带紫璇离开这里。

顾长风一抱拳,他本想说:“启云兄,时候不早,我们准备告辞回营。”,当刚说到“我”字的时候,一声凭空而来,震耳发聩的爆炸声将他的话拦腰截断!

那声音似沉睡百年的地龙破土而出,仰天怒吼,来的毫无征兆,整个军营都仿佛在颤动。

原本营地内士兵们各种行酒猜拳、嬉笑怒骂、吆三喝四的声音全被这声爆炸所吞噬,覆盖。

在场诸人除紫璇外均是久经行伍的军人,多年军事训练令他们立刻分辨出这声音源自于火药爆炸,众人霍然起身,涌向帐口循着音源向外望去。

一团橘色的火球自营地西北角升起,映得方圆十丈内亮如白昼。火球在半空散化为若干道细碎流焰,投没于昏暗的夜色中。

在火球升起的方向,开始泛起一种低沉、急促的“嗡嗡”声,像是很多人同时窃窃私语,又像无数蝗虫扇动着翅膀。

声波开始向四面迅速扩散。

顾长风面色立刻变了,他和汗青四目对视,心头不约而同的想起一个词“营啸”!对于带兵将领来说“营啸”的危险性不亚于临敌对阵。军营内一旦发生“营啸”不但秩序大乱,而且各方士兵在混乱情绪带动下往往会毫无理智的互相火并混战,连军官都弹压不住。古往今来,因为“营啸”而导致整支大军一夜溃散的例子比比皆是。

莫非因为久在异国,士兵思乡心切导致军心生变?

“顾大哥,什么事啊?是走水了么?”紫璇看着方才还饮酒高会如今乱成一团的营地,眼中流露着同样的迷茫不解。

“没事,没事,待着别动,一切有我。”顾长风尽量和缓语气,轻轻拍了拍紫璇的手背,避免自己的焦急带给紫璇更多的不安。

像是在嘲弄他的宽慰,第二声爆炸响起,又是一团巨大的火球凭空飞升。

远方的声音听得更加清晰,大批士兵杂乱的奔跑,喝骂,呼救,哭喊,还有大量兵器的撞击声。

“他娘的,什么情况!调五十个人护住中军!你们各带二十个人下去看看。”田启云这时也清醒了七七八八,沉醉的红潮已经褪去,脸颊两侧恢复了正常的肤色。

“要是有人喝多了两杯马尿就发癔症,别管他,先让那些跟着闹的人坐下别动,最后收拾他。”

“若是哪个王八蛋走了水!直接抓起来砍了!”

田启云那颗被酒精浸泡的头颅此刻似已完全清醒,他思路清晰,发令有条不紊,随着一道道命令传下去,中军的兵将立时闻风而动。

数十名全身披挂持刀佩剑的士兵分作三排,层层叠叠护住主帐。另有两名百户带着手下飞奔去弹压骚乱。

顾长风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这位同僚也不全然是酒色之徒,起码的行军之道还是懂得的。由于视线被堵在帐口的士兵所阻,他只能通过声音判断外面的情况。唯有盼望田启云尽快弹压住骚动,自己和紫璇方好离去。

但事态的发展再一次在他想象之外,片刻后那声音未减反增并持续逼近中军,这只能说明一种情况弹压失败了!这次所有人都明白事态严重了,田启云咬牙嘟囔着骂了句粗话,抓起佩剑便准备亲自带人过去。

亲兵组成的墙壁潮水般向左右分开,两名浑身浴血的士兵几乎是飞奔中滚进帐内。

“大人,不好了,东方不败杀来了!”两人异口同声,声嘶力竭的喊出今夜骚动的原因,喊出一个曾带给在场诸将惨痛败绩的名字。

一个本应早就湮灭于世的名字。

纵使外面如何天摧地塌,岳撼山崩,它们所带来的震撼也不如这个名字,它如惊雷,碾过全场,所行之处,尽皆失语。

“东方不败?”顾长风喃喃低语着,整个人如同被雷劈击后的枯树般僵在当场。

“真的是他?”

“很有可能,他当年就勾结扶桑,那日在黑木崖他身边不就跟着那个百地宗秀。”

“他为何来此?继续与朝廷为敌?”

“紫璇若是见到他又将如何?她还甘心去过平静生活吗?”

想到这里,顾长风纠结疑虑中望向身侧的紫璇,他希望能从对方的表情中窥测出心意,但又怕这个心意和自己期望的方向南辕北辙。

紫璇同样处于巨大冲击后的震撼余波中,她双目直勾勾的盯着那两个报信的士兵,脸上表情似乎被冲刷的一干二净,令人无法揣测她内心的真实想法,也或者完全是一片空白。

“大人,东方不败出手凶狠,我们已经死伤200人。”带着哭腔的士兵持续报告着。

“东方不败?这魔头竟然还活着!那咱爷们可要见识见识!”田启云双眉夸张的向上挑动,操起佩剑,旋风般冲出帐外,下盘运劲展身腾起,接着向前一掠,足尖在拒马上轻轻一点,三两下便稳稳站上营内一座望楼。

他这几个起落间身法变化干净利索,一气呵成,全然不似醉酒之态。

田启云居高临下,凝眉聚目细看一眼便朗声喝道:“这个穿红衣服的,好,我就来跟你较量较量。”说罢一跃而下,直入风暴中心。

主将一动,顾长风带着汗青和凌风随即也跟了出去。三人奔了几步,顾长风猛然顿住,他返回身,认真的看着身边的两个兄弟。

汗青自宣府镇就跟随自己,前后将近十年,为人虽木讷少言,但正直守诺,跟自己一同经历过多次战斗,可谓情谊深厚。

凌风则是到福建才结识,虽有时候偏爱投机,但一直也对自己忠心耿耿,同样是可以信赖好伙伴。

“若真是东方不败到此,以自己当日所见,只怕己方全营人死绝也挡不住这个魔头。自己身中封穴本就时日无多,但说什么也不能连累了他们。”

顾长风猛地吸了口气,用力拍了拍两人肩头叮嘱道:“汗青,等会有什么难料的事情发生,你和凌风先走!”

凌风望向汗青,祈求他做出合理的抉择。

汗青那如石像般刻板的脸浮现出某种复杂的表情,感激、歉疚,经久散之不去。他只是默默地拔出腰刀,用实际行动做出自己的选择。

“军令如山!走!”顾长风怒吼中对两个兄弟发出最后的命令。随后他带着赴死的悲壮,诀别的感伤,向帐内不舍的望去,彷如这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瞥。

紫璇独身站立在空旷的大帐内,便一如她此刻的身份:人在异乡为异客。她同样在静寂中望着他。迷茫、困惑、纠结、期盼种种颜色在瞳中交织起伏,像一团翻卷不定的暗云。

他们在缄默中对视着。

尽管相识不过数日,顾长风已对紫璇由同情、敬佩而萌发了难以名状的情感。相处的几日间听她讲述当年日月神教的秘辛轶闻,是自己出使扶桑的最快乐的时光。如果自己有幸不死,回到大明后必然会竭尽全力帮她求赦,哪怕为此去向父亲低头服软,哪怕是压上自己的自由。他不想看到她再被忧郁仇恨所笼罩。

但东方不败突如其来的杀至,如无可忤逆的神祗,把一切设想都砸得粉碎。他出手如此狠辣大有屠尽全营之势。在黑木崖下那一颗颗鲜活的人心就是佐证,一个对自己族人都可以肆意杀戮的疯子,又怎会指望他对敌人手下留情。

然而顾长风别无选择,作为军人,他不可以临敌不战,更不能坐视自己的袍泽被屠戮而无动于衷。但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他此刻想知道的是当东方不败出现后,紫璇的选择又是什么。

这对他很重要。

“你已决心去过平静的生活。这场战斗不属于你!”

“别出来!别出来!别出来!”顾长风在心中一遍遍默念着,仿佛这无声的心语可以变成无形的屏障,把帅帐的大门紧紧关闭,让紫璇远离这即将血流漂杵的战场。

营内烽火连天,征杀战弦频急。

紫璇动了,她随意把玩着手中长剑,神态轻松,怡然自得的走出大帐。

她毫无顾虑的跨过顾长风心中的藩篱,再度投进东方不败的怀抱。

“不要,不要!”顾长风内心在惊慌中高喊着。他不想她作出这个选择。

“长风兄,你醒一醒!”蕴含怒气的厉喝把顾长风从淆乱的情绪泥沼中拉出。汗青咬牙恨声道:“你让这个女人骗了,东方不败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是她引东方不败入营的!”

“哇,那他们师徒联手了?”凌风在惊惶中也拔出佩刀。

“不会,一定不是这样。”顾长风徒劳的无视着东方不败对紫璇的意义,他自欺欺人的辩解着:“她说过要退出江湖的,她不会骗我的,一定不会的。”

思如风转,各种念头如无数往来冲击的火箭,把顾长风的心田烧得火光冲天。

紫璇已行至他对面三步之遥,这是出剑的最佳角度。银白的剑鞘在夜色平平抬起,横剑于前。

两把映着寒光的钢刀对着紫璇脖颈两侧劈下,汗青和凌风皆是同一心意,趁这女贼和东方不败还未会和,先杀了她再说。

一道碧色剑影奋跃而起,后发先至。,

怒喝夹杂着锐器争鸣。

三道惊电半空互击,交错而落。

顾长风以莫邪的锋锐拒绝了汗青和凌风意图为他解围的善意。

“长风兄!”汗青望着架在自己刀锋前的那把碧色长剑,近乎呻吟的呼喊着,虎目中是深深的难以置信和恙怒。

他近十年间曾无数次见过这把剑,但从未想过它的剑锋会有一天指向自己。

在生与死之间,在立场和情感之间,顾长风选择信任紫璇。

他的信任同样得到了回报。

沉水龙雀安静的躺在鞘匣中,平推而进至顾长风胸前半尺止住。看来就像是把剑放在眼前请他欣赏一般。

这算哪门子剑法?

这本就不是剑法。

对于须臾之前险些尸首分离的危机,紫璇恍若未见,她只是直直盯着顾长风,乌亮的眸子宛如幽暗深邃的黑色潭水,似乎有一种令人无法摆脱的吸引力。

她环顾自己身前三把寒光凛冽的刀剑,抿唇轻笑:“你怕什么?”

还未及反应过来,紫璇面色一厉,霍然拉起顾长风的左手,把沉水龙雀往他手心里重重一塞,交错的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倦意、嘲讽和不屑。她转身竟又重新走回营帐。

面对这种戏剧性的转折,顾长风怔怔的捧着这把剑,他的两个兄弟同样是一脸茫然,三人的视线如被牵引的傀儡,再度回到帐内。

“叮”一声幽微的音节渺渺飘来,飞入顾长风的耳中。

首音方落,数声连环而起,旋律交错有致,舒缓清雅。

顾长风循音望去,紫璇靠着椅背,身子微微后仰,一派悠然惬意。五根纤长灵巧的手指轻轻弹着酒壶,夏风飒飒拂起一袭白色衣裙,烛火映入她的眼帘,瞳中异彩流漾。

她轻声哼起了歌。

良辰美景

盛筵华庭

到头云烟过眼

当年少日

暮宴朝欢

佳昔黄粱一梦

东方不败正在营内横冲直撞,攻伐杀戮。然而这位他最忠实的信徒却熟视无睹,不但不出手相助,以明其志。反而独自斟满一杯美酒,浅饮清酌中击节而歌,以助酒兴。

她带着莫名微笑,向自己遥遥举杯。

凌风挠挠头,满脸不解的喃喃道:“千户大人,这,这女人脑子有毛病吧。外面打得这么激烈,她,她竟还唱起了歌?”

顾长风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聆听,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忘记了他的同袍面临生命危险,忘记了东方不败正在翻云覆雨。

他只想静静地听她唱下去。

那首婉转悠长,音节流丽的轻歌。

一声凄厉的长啸把顾长风从迷梦中霍然惊醒,方才还放荡失态,大呼小叫的田启云如折翅的大鸟般从半空坠下,跌落在他身后一丈开外的平地上。

“启云兄,伤什么地方?”顾长风快步赶到近前,在未能及时援手的愧疚中抱起对方仔细查看。

怀中的田启云眼神涣散,呼吸进气多吸气少,嘴角,胸前泛着大团血迹,已然奄奄待毙。他双手紧紧握住顾长风的手腕,满脸对死亡的惊惧。他喉头蠕动了几下,勉力挣扎道:“我,不行了。”说罢两腿一蹬,双目合拢,头颅软绵绵垂下。

纵使田启云如何军纪废弛,贪杯好色。但他总是相识多年的袍泽,如今活生生死在自己眼前。顾长风也不禁心中悲愤交加。他刚想放下田启云的尸体去和东方不败拼命,倏然抱着对方尸身的双臂一沉又一轻。

本应是尸体的田启云霍然坐了起来,双目大睁,看着顾长风咧着染血的大嘴咯咯怪笑。

饶是顾长风再身经百战,猝然间也被这种类似尸变的恐怖景象惊得手足无措,他顿时觉得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惊呼中本能的撇开田启云,猛地向后跃开。

“哈哈哈哈!”田启云返身跳起,对着一脸惊惧的顾长风拍手大笑,边笑边道:“好玩吧?好玩啊!长风兄,这么好玩的游戏,你从来都没机会玩过吧。”

随着田启云几声高喝,营地内原先走报、护卫、战斗等“各司其职”的士兵也纷纷解除伪装,簇拥着他们的主将围拢过来,各个眉开眼笑,嘻嘻哈哈。之前还战火如涂的营地转而变成热闹的集市。

汗青和凌风面面相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从头到尾,所谓“东方不败来袭”不过是一场烽火戏诸侯的闹剧。

在周围一片恶作剧得逞后的欢笑和指指点点中,顾长风心中又气又恼,他感到己方就像被人围观的珍稀动物,显得如此尴尬和格格不入。

但他又深深感到庆幸,紫璇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想必她一早已识破这是个骗局。但是否因为这样她才没有出手,若是真的东方不败又会如何?

顾长风懊恼的一拳击在虚空,强行打断自寻烦恼的假设。

众人陪伴着田启云返回宴席,他边走边犹自喋喋不休的说道:“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再不找点乐子那得多无聊。我们这个营,玩的最开心了。今天好不容易等有外人来,长风老弟,刚才我看你脸都吓白啦。是不是很刺激啊!”

当行过紫璇席前时,顾长风深深低下头,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在还没有发生什么令人失控的事之前,赶紧带她离开这里。

紫璇以手托腮,微笑着静观这戏剧性逆转的一幕。假如顾长风有勇气抬头直视她的话,就会发现,在那平和笑容的背后,蕴含着是阴沉的杀机和恨意。

汗青刻板的脸犹如挂满青霜的大盾,他冷笑着诘问道:“田大人,您真的不信东方不败还活着?”

“东、方、不、败”田启云用一种奇异的语调缓缓念着这个名字,左手轻轻的放在额头上,眼神突然变得苍茫迷离,仿佛在回忆着某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身旁的顾长风觉得很奇怪,自从认识田启云以来从没见过他有这种神情。

“我当然相信他还活着。”这时候他的整个身子都在急促的颤抖,眼中闪过一种亢奋的火焰。

“启云兄,启云兄!”顾长风见田启云此刻大失常态,暗自惊骇不已。

“哈哈哈!”猛然间田启云爆发出一阵狂笑,挥手下令道“来,把咱们的东方不败叫出来!”此刻他又变成了那个好色,放浪的田千户。

众多手下立刻分列两行,一如衙役站班,站位熟练整齐,想来事先已操演多时。他们个个腆胸迭肚,双手叉腰威严的喝道:“传东方不败!”

“传东方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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