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蜃景(2 / 2)
随着她的指引,顾长风看见床上平铺着两套衣裙,款式大小相若,区别在于左边那件是淡紫色,在衣襟和袖口处绣着颜色相近的花纹,粗看几乎难以察觉,仔细看去才会发现其实绣工极为精巧。右边的则是颜色通体鲜红如火,衣领、袖口、裙角、缀着无数细小闪亮的金片,日光映射下耀然生辉。
两套衣裙,一含蓄内敛一炽烈外放,确是风格迥异,特色鲜明。
“两套我都很喜欢,着实难以取舍,长风你觉得那套更好?”紫璇满面期待的望着他。
顾长风反复看了几遍,又去摸了摸两者的布料,然后很认真的回答:“这两件衣服用料都很好,样子也差不多,但我觉得左边那件更好。”
“这个啊。”紫璇看着那件淡紫色长裙,略略蹙眉,鼓起腮反问:“可我已经有一件蓝色的了,这两个颜色是不是太相近了?”
“我倒是觉得红色更好一些。”紫璇说着指尖不经意的扫向右侧的那套火红衣裙。
顾长风是个感情经历近乎为零的人,在女子衣装方面自然更是个外行。对紫璇的发问他无法回答,但他这次却绝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决定。
因为那艳红让他不安,让他心悸,让他想起小凌河之战时日月神教那遮天蔽日的红色战旗,让他想起黑木崖下那盘旋飞舞的血肉飓风,让他想起东方不败!
他不想紫璇和日月神教,和东方不败再有半点瓜葛!
他决定不和紫璇说自己曾经在黑木崖下见过东方不败,如果可能,他决定瞒她一辈子。
于是他坚持自己的看法,执拗的说着:“我就是觉得这件好,就这件吧。”他急促的把紫色衣裙硬塞到紫璇手里。
顾长风生硬或是有些粗鲁的动作让紫璇微感诧异,但她也不再反对:“好,你喜欢这件那我就穿它。”。她转而把另一侧的红色衣裙叠好收起。
“长风,在这里好闷,明日陪我去逛街好不好。”紫璇捋了下垂落额前的几缕头发,主动的向顾长风发出邀约。
顾长风刚想说好,但当他听到明日这个时间后,他硬生生把口中的好憋了回去,转而满怀歉疚的作出推辞:“我明日正午有公务在身,不可以陪你。”
“但过了明日就可以。”他立刻又做出补充。
“哎,人家第一次约你就被拒绝。”紫璇幽然叹息中含着失落。
“真的,对不起。”顾长风想着再说些什么温言软语安抚她,但仓促间却怎么想不出来,只好尴尬地伫立着。
“知道对不起,那你打算怎么赔罪?”紫璇追问。
“你要如何?”自觉理亏的顾长风低声嚅嗫着。
“嗯。”紫璇大眼睛转了转,慢悠悠的说道:“现在太阳下山了,你如果不着急回去,可以在我这里吃个晚饭。虽然比不上你们官派掌勺主理的大师傅,但味道也不会太差,要不要试试看?”
“如果这就是你说的赔罪,那我宁愿天天赔罪。”顾长风喜出望外中笑着应道。
“想得美!”紫璇嗔怪的睨了他一眼,挽起衣袖走进厨房,自两人相识后第一次主动放开那把须臾不离身侧的沉水龙雀。
“苗家的酸汤鱼,我的看家菜哦。不过也就会这么一道。”她说着招手示意:“别站那里发呆,过来帮我打下手。”
“好,我来帮你切菜!”顾长风兴高采烈的冲了进去。
狭小的厨房内,两人的身影辗转交汇,说说笑笑,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此起彼落,让原本冷清沉寂的小屋平添了几分热闹活力。
“喂,顾长风,我们只有两个人。你切这么多菜干什么!你以为这是军队的大锅饭呢!”
“给鱼刮鳞啊!顾大人!”
“哎,长风,我觉得以后的日子我不被你气死,也要累死在厨房里。”
“不会的!我一定会让你衣食无忧,起居都有人照料。”
“哼,哼!就凭你当千户的那点俸禄,我可真是毫无期待。”
晚饭很简单,一条鱼,一盘青菜,一盘豆腐以及一盆鸡蛋汤。两人对桌而坐,当顾长风看着热气腾腾饭菜和自己对面的紫璇。他心中泛起感触,这种感触并不是激动,而是一种宁静和平和。这就是家的感觉,所谓成家,也不过如此吧!
“捧着碗傻笑什么,吃块鱼。”紫璇说着夹起一块鱼肉放入顾长风的碗中。
顾长风慢慢的品味着饭菜,细细的品味着自己追求到的幸福。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和这女子共同体味平淡的生活。暖黄的夕阳下,紫璇美目流眄,顾盼生辉。
和用剑相同,紫璇也是左手执箸,她空着的右手又开始忽而紧握忽而松弛,反复数次后她状似无意的问着“你晚上还要回去么?”
顾长风点点头:“嗯,我晚上还要回去和侯爷商量启程的具体时间和护卫部署。等明天忙完公务,我马上来找你。”
“是啊,你总是有正事要做。不像我这么空闲。”紫璇右手端起饭碗,缓缓吃着。
“你哭了?”顾长风紧张的放下饭碗,他分明的看到两滴清泪从紫璇眼角淌下。
“没事,辣椒粉迷了眼而已。”紫璇随手拭去眼角的泪水,又给顾长风碗中夹了一块豆腐。她催促着:“快些吃吧,吃完早点回去。”
当晚餐完毕,紫璇把空着的碗碟撤下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半轮银月自浓云中探出,些许稀薄的星光在夜空中隐隐闪烁。
“你该走了。”紫璇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点起灯笼,先自向院门走去。
当顾长风依依不舍得走出院门时,他返首回望,紫璇并没有跟出来,而是站在门内默默的凝望着他。
怀着欣悦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顾长风扬声道:“我明天办完事立刻回来,希望以后能一直吃到你做的饭。”
“有机会的,回去吧。”紫璇微笑着向他挥手送别。
当紫璇看着顾长风一步步远去,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空荡的街道之后。她整个人刹间脱力,软弱的倚在门框边,咸涩的泪水如决堤般淌满面颊。内疚,悲哀,愤恨交相袭来。她仰望明月,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着:“长风,对不起,我没时间了。诗诗姐姐,杨先生,你们在天英之灵莫散,保佑我明日给你们报仇雪恨!”
在即将离开扶桑的最后一夜,东方不败双膝合拢,跪坐在别墅的屋顶。他先是用酒壶中的酒清洗双手,接着左掌五指平伸,右掌在下握住左掌,拇指位于左手掌心,双掌交叠于前胸。他眼帘闭合,双唇颤动,以苗族土语低声祷念着。
柔和的月光撒向他向天微扬的面容,倾国之貌发散出一种琉璃般的光辉,显得庄严肃穆。
令狐冲自屋内走出,左手拿着弦子,右腋下夹着一坛美酒。他在下面虽然听不清东方不败说什么,但不难看出他一定是在作某件极为重要的事,于一直很耐心等东方不败作完,方才足尖一点,长身跃起后轻飘飘落在其身侧。
放下酒坛后令狐冲问道:“刚才在做什么?”
东方不败道:“向蚩尤大神祈福,令狐冲,你可知道蚩尤大神的威名。”
令狐冲扬扬眉道:“我和师妹去苗区的时候曾见苗民祭祀中供奉蚩尤的木像,面如牛首,人身牛蹄,背生双翅。”说着令狐冲见东方不败听得入神,突然玩心大起,脱口而出道:“只是那木像手艺差了点,远看上去不像神仙倒像个牛头人。”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脑门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舞,已挨了一个重重的爆栗。
“什么牛头人!是神!”东方不败登时黑了脸,言中带有几分怒意:“蚩尤大神是上古九黎部落酋长,曾于黄帝战于逐鹿。我们祖上三苗便是源自九黎,算起来它是我们苗人远祖!你不可亵渎神明!”
“令狐冲,我虽然和你,”东方不败话至此处面颊泛红,语气也略和缓了些:“但你若是再口无遮拦,对我们苗人不敬,我绝不饶你!”
自那晚缠绵后,横亘在两人间的最后一道隔膜也被消除。东方不败的情绪也大为好转,两人终日如胶似膝,有说有笑。方才令狐冲一时兴起,出言便有些轻率。眼下见他真的动怒,也不禁有些慌了手脚,赶忙抱着东方不败,一叠声道歉劝慰,好半天才哄得东方不败怒火稍作平息。
“诗诗,喝点酒消消气。”令狐冲乖巧的把一坛女儿红放在东方不败眼前。
“不喝!”东方不败气咻咻把酒坛推开。
令狐冲碰了个钉子便又道:“明天下午我们先从港口坐船向西,然后中间换海船去马尼拉。舟车劳顿,今天晚上早点休息吧。”
“不想睡!”东方不败硬邦邦的顶了回去。
“既然不想睡,那我们聊聊天。”令狐冲梳理着东方不败耳边的几缕碎发,柔声道:“诗诗,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可好?”
以前的事?谈谈以前的东方不败?在神教今天算计这个,明天算计那个,怎么处心积虑的谋朝篡位,联合任我行把黔东苗打垮,再转而把任我行赶下台,和任氏父女成为死敌。联合扶桑人谋夺大明江山,这些他会想听么?
“十多年的打打杀杀,有什么好说的。”东方不败在他怀中用落寞萧索的口吻把自己人生中最血腥黑暗,但也是最精彩纷呈的部分一句带过。
令狐冲见东方不败情绪低郁,自是明白自己方才的话触动了他和自己内心最深处都不愿提及的心结。
“那说说你童年的事可好?比如你的家乡,你的父母?”令狐冲转而又试探着问道。
“那段时光是我最难忘的。”当听到“童年”二字时,东方不败仰望天幕,感慨之情溢于言表。
令狐冲的话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封存多年的儿时记忆。在对往事的追忆中他娓娓说道:“苗人世代受汉人盘剥,大多穷苦一世。我家乡是黔东台江苗区,家里人丁单薄,一贫如洗。娘靠给土司家做帮工的佣人,换些微薄口粮度日。有一天,老爷喝醉了,就强把她拉进了卧室。而后来,就有了我。”
听到此处令狐冲不禁讶然,心中本能的腾起一股怒火,但转念一想,他娘虽然未婚先孕,但总归是给土司诞下一子,纵使不母凭子贵,起码也应是母子衣食无忧,有个富足的生活。
“你是不是在想老爷虽然恃强霸占我娘,但我也可以就此在土司家当个少爷?”东方不败何其聪明,他立时便猜出令狐冲心中所想。
“难道不是?”令狐冲追问道。
“当然不是。”东方不败缓缓摇了摇头,平静的口吻像是在陈述一件于己无关的事:“老爷家里有六房姨太太,人丁兴旺,说是儿子多得很,不缺我这一个来路不明的。连带我娘,也只得继续做个佣人。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多领一点粮食。”
随着回忆的延展,东方不败语气一扫先前冷漠,言语中透出辛酸凄苦:“娘对我很好,有一点好吃的也要留给我,还想尽办法让我读书识字。她希望我能有出息,可以不用跟她一起捱苦。没有人愿意娶一个未婚有子的女人。就这样,我和娘相依为命,家里还是一贫如洗。别家孩子有好吃的,有漂亮衣服穿,我没有,只能眼巴巴看着。而我有的东西,如果别的孩子没有,他们就来抢了我的。我反抗,他们就骂我是没爹的野种,十几根棍子一起对着我打过来。一开始我只有抱头挨打的份,渐渐架打得多了,便也不怕他们人多。可人家孩子父母都有钱有势,再不济也有爹妈护持。最后受辱的就只能是娘和我。后来我十二岁那年,娘得了急病过世了,家里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还是老爷大方,给了一口薄皮棺材,代价是我子承母业,要给他们家做十年下人。”
“十年啊!一口棺材就可以换来!多好的生意经。”说到最后,东方不败瞳中悲凉散去后是深刻入骨的恨意:“在我十三岁那年,跟随曲大哥加入神教。临走前我把那口棺材还给了老爷,他躺得很舒服!”
这一段段回忆听来让令狐冲听得既愤怒又心痛,他暗忖:“想不到他身世如此坎坷,家境寒微还备受欺凌,也难怪性子有时敏感多疑。相较之下自己虽然是个孤儿,但自幼被师傅收留,在华山衣食无忧,还有一干情逾手足的师弟陪伴,委实幸福的太多了。
思及此处,令狐冲扳住东方不败肩头,把他自怀中轻轻扶起,两人四目相对。令狐冲总是嬉笑的面容变得前所未有的庄重:“诗诗,等我们明天离开这里,就彻底退出江湖。把那些不开心的事和回忆何妨都留在今夜。令狐冲会好好待你,你喜欢大海,那我们就在海边开个酒馆。你当老板,我当伙计!”
说完他抄起身边的弦子道:“来,我弹首曲子给你听,明天咱们开开心心上路。”
“什么曲子?”东方不败问道。
“笑傲江湖啊,三年没弹了,等下弹得不好可别笑我。”令狐冲洒然一笑,右手慢慢抚上琴弦,初始指法拨动中略显生疏,但随着几个音符跃出后便转为流畅,指尖弹、挑、滚、扫中曲声绵绵而起。先是音色轻灵如泉水叮咚,东方不败闭目听来,只觉心绪舒缓,如沐春风。
须臾后指法陡然变急,曲声骤转奋亢嘹亮,锵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又过了片刻后,曲声复缓,杀气消弭,天地平安,只剩泉水嘀嗒之音,余响四五下后不知不觉中止住了。
东方不败同样也是精晓音律的之人,他开口点评道:“这曲子我听曲大哥弹过,据说是从西晋年间嵇康的广陵散演化而来。你单以弦子演奏,激昂有余,柔婉不足,起转间太过生硬。应为琴箫合奏,急缓互补才能体现曲中精髓。”
“贻笑方家,贻笑方家。”令狐冲笑道。
“等我手好了,可以陪你合奏一曲。”东方不败望向还包扎着的右手,为不能和令狐冲合奏一曲而大感遗憾。
“来日方长,喝酒吗?”令狐冲拍开酒坛,空气中满布浓郁的酒香。
“自是要喝。”东方不败接过酒坛,仰首便饮。
柔若纱幔的月光自天穹流泻,洒向屋顶相互依偎的两人。他们坚信,今夜过后他们将会去到一个再没人打扰的地方,远离恩怨纠葛,品酒高歌,逍遥一世。
五指再度扫上琴弦。
歌声豪迈苍凉,大气磅礴。
沧海一声笑,涛涛两岸潮。
弹唱瞬间,梦想光辉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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