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二十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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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夏天还是那样令人喜爱,凤仙、茉莉满种在各家门口,那些四合院墙上爬满了地锦和金银花,一切生命都在白花花的太阳下尽情滋长,从容而慵懒。

顾延忠当先领了四、五名男子,骑马环在我所乘幄车周围跟随,这几人虽都只穿了平常的葛布长衫,但个个目光警觉,举手投足间仪态端严,显然都是宫里跟出来的御前侍卫。

顾延忠这时回脸,见我正稍挑开车帘看着他们,便在马上哈了哈腰,向我一笑,却并没作声,随即又转过头去继续带缰而行。

黄昏时分,一行车马终于到了京郊挂甲屯的一处别院,这所别院乃是此地皇庄下辖,本是负责闸办柴炭的,因这时节恰在淡季,故而和闲置也没多大分别。

顾延忠自己先跳下马来,挥手要那些侍卫守在四围,才过来搀下我。跟随着一名早就等候在院门处的跛脚男子朝内走去,边走边向那男子问道“阿兴嘎,可预备妥了”

那叫作阿兴嘎的跛脚男子闷声“嗯”了一下,算是作答,仍是不停步自管向前而去,顾延忠向我笑笑,似也不以为意。

走了盏茶工夫,才到了一所大屋前,那青石房基上一色的红墙灰瓦,颇是有些气势。我瞧了眼身边的顾延忠,他正仔细端详着这屋子,脸上隐隐有些古怪的表情,连我看他都没察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的,道“格格随奴才进去吧。”

阿兴嘎推开屋门,那宽敞的厅内已站了四个仆妇模样的女子,均垂手而立。阿兴嘎回身相让我二人进去,边道“格格,顾爷。”

顾延忠皱皱眉,小声斥道“再不可这样称呼于我。”说罢,扶我跨过门槛进到屋内。一名仆妇赶忙上前,接过手引我到椅子上坐好,我向她点头笑道“多谢你。”她却面色惊恐,连连摆手,口中哑哑的却说不出话来。

阿兴嘎拄着跛腿,冷脸对我道“她们都是哑巴,格格和她们说话也是枉然。”

顾延忠闻言有些着恼,“嗳”了一声,道“教你的话总不记住,决不许再这样放肆”那阿兴嘎白我一眼,走到一旁靠在门框上不再

言语。

顾延忠朝那四名仆妇一招手,让她们走到面前,向我笑道“格格这些年身体不好,原本就是一直住在这院子中养病,这几人也是一直陪伴伺候格格,片晌也没有离过。”笑了几声,走近我一些,“格格可记下了么从康熙五十三年开始,格格已在此地住了三年,格格聪明,但这些年不见外间,只知安心养病,其余诸事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我抬眼回望住他,他虽笑得和善,可目光里却分明是逼对之意。我盯他片刻,展颜一笑,道“我自然记得,皇上厚恩,允我这三年在此养病,与我无关之事,我又听来作什么呢”

顾延忠眼中神色稍缓,退开两步,低头道“那便好,奴才也好回去复命。”

我从椅上站起,向他施了一礼,道“劳烦顾公公回禀皇上,皇上恩德,永宁没齿不忘。”

顾延忠侧身避过,道“奴才知晓了。”言毕转过头,伸指在厅内几人身上一一点过,厉声道“今日之话,你们可也一字不差的记得了么”那几名仆妇脊背上俱瑟瑟发抖,都忙跪地磕头,以示应承,阿兴嘎一迟疑间,也咬牙垂首跪倒。

顾延忠不再多言,默立了少顷,却忽然转回身向我郑重一揖,恭恭敬敬道“奴才三年前送过格格,如今又再送格格,奴才也算善始善终,幸不辱命。”

说罢,不待我答,自行直起腰来,仍笑道“格格,奴才这便告辞了。”却步退行,一转身又快步而去,此刻屋外天色已黑,立时便不见了身影。

我怔了怔神,心潮翻转,竟是说不清的难过。

阿兴嘎这时拖着腿走到我跟前,眼望向门外,默站了一会儿,道“奴才小时候是要饭的花子,没爹没娘,有一年京城大雪,奴才又饥又寒,被恶狗追着摔断了脚,倒在城根下险些就冻死,是顾爷出来办差救了奴才。”

我看着他,道“所以你才这般敬重他,又这般厌恨我么”

阿兴嘎低头冷笑,再抬头时,又恢复了之前模样,道“尽心于人曰忠,不欺于己曰信。奴才早知今日这厅上所有人,来日也是一般结果,可仍会做到顾爷所托之事。”

我在别院住了半月有余,阿兴嘎

虽一直不掩怨怼之意,但日常办事却是半点也不马虎,吩咐安排事情皆井井有条、果决精悍,颇为训练有素。

转至次月,暑气更盛。这日一早,阿兴嘎便不见人,只匆匆留了口信,说是突然被总庄叫去回事,要明天方能回来。

我不知为何,这一天都始终心神不宁,入夜回到房内,脱了衣裳,阖目泡在沐浴的水中,才感浑身酥软放松。那桌上一灯如豆,满室昏黄,温暖的水包围着我,缠绕在身体上流转,苍白的躯体好像缩藏在巨大的黑暗中。

也许能挣脱,也许被吞噬,谁又知道呢

忽然,无声之中,一只冰凉的手已慢慢划过我的锁骨,顺着脖颈抚到我的脸颊上,那五个指头微微轻颤,小心翼翼地仿佛一不留神我就会在他指间化成齑粉,再也握不住了一般。

我无数次地想象过这场景,打他、骂他、要他用生命来偿还一切他从我身上强行拿走的,可终于,还是平静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蒙蒙的灯光从他身后模糊地映过来,他的脸离我这样近,近到呼吸可闻。淡灰色的眼睛不瞬目地看着我,瘦削的身形有种了无生气的孤寂,他还是那个样子,眉眼依旧,只是发丝间竟夹杂了一些灰白,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疲惫。

我定定地注视着他,不知过了多久,轻声道“九爷。”

胤禟将手又慢慢收回,眼中凄恻,却不肯将目光离开我,半晌,低低地道“当日我以为可以承受失去你,可直到再也没法见你,才知道自己错了。”

恍惚又道“八哥说我这几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是又有什么要紧呢女人么我曾经有的是,我胤禟身边从来也没缺过女人。可是为什么却没人告诉过我,”手用力地压在心口,“这里会这么疼呢就为了一个女人么”

我睨着他的眼睛,身周的水已渐渐冷了下去,纵然是正当炎夏,好似也要把我紧紧冻住,簌簌颤栗着,冷笑道“你要的都已经得到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手”

胤禟闭了闭眼睛,猛然睁开,拉着我的胳膊一把将我从水里拽起,我大惊失色,还来不及叫出声,就已被他死死地揉在怀里。他身上薄薄的冲宁绸衫立即被

带起的水浸透,我赤裸的身体贴在他的胸口上,仿佛连他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手紧紧勒在我的腰上,面颊摩挲着挨在我颈间,哑声道“是的,我一直想要这身体,过去想,现在想,想得要发疯,我想要得到它的无时无刻地不在煎熬着我,我以为占有了它,就能够满足。”

“可这身体里的心呢你的心在哪儿你爱我么你不爱我,你从来都没爱过我,我真想恨你”

有一种思念,没有甜蜜,只有一刀一刀,入骨的钝痛。

他打横将我抱起,走到床前搁下,那灯光越发得微弱,像是随时都会熄灭,他的脸有种虚幻的不真实感,让我想看也看不清。

我脑海中一片迷乱,双颊滚烫,抖着手从枕下慢慢抽了小银刀出来,反手一把顶在他喉间,那刀锋寒冷如冰,一沾肌肤,立时便割出血珠,滴落在我胸前。我瞪视住他,心里撕痛欲裂,犹自强忍着冷冷笑道“九爷若以为这里还是云涯馆,那你我今日也不过死在一起。”

胤禟微微叹息,并不理会颈上伤口,反伸指替我擦去身上血痕,拉过一条丝被盖住我,黯然道“我不会。”

转身走到桌旁一张椅子上坐下,远远地侧对着我,良久,道“我只要看见你,和你说说话也就足够了。”

窗纸一浮一凹,被风吹着哗啦作响,树影曳动,不消片刻,屋外竟已是一片雨声密布。

那熟悉的瘮凉感混合着阵阵土腥味弥散在空气中,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和他好像仍置身在那个夜晚,深陷着,不能自拔的痛楚。

腮上一凉,赶忙扭开头,低声道“我应该在那个晚上就死掉,”悲笑出声,“可我竟然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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