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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神色平淡,不愠不怒,倒似是我的拒绝竟在他预料之中,一瞬目掩去眼光流燿,反如卸下重负来一般,舒眉反问我道“你想要怎样”

我端然一拜,道“奴才自侍大行皇太后,日夕承恩膝下,得沐春晖,今无足为报。虽世祖皇帝曾诏持服以日易月,二十七日而除,但奴才愿按礼执丧,着布衣为皇太后守孝三年,叩求皇上恩准。”

窗外一轮暖阳已偏过正中,渐次西移,柳枝新抽,和了徐风送进清甘的味道,胜日春芳,果然已是无边光景一时新。

康熙静默许久,缓缓道“咸若馆地属内廷,却非居所,本就是礼佛的所在,朕会令人安顿间屋子出来,你去吧。”

我心内一松,可又只觉眼前白漫漫一片,皆是惘然。合了手掌按着蒙古教俗连拱三揖,重重行了大礼,才轻轻退出。

整个春夏季里,援藏平逆的大军都始终与策妄阿拉布坦的队伍僵持不下。四月间,喀尔喀出兵一万余众,阿爸和振武将军傅尔丹、征西将军祁里德分领两路人马前往袭扰叛军,那策妄阿拉布坦亦是精明强干,只兀自固守,青藏战事犹酣而不决。

德妃原本就是信佛之人,这几年年岁愈长,心性便愈是寡淡,对佛事也越发虔诚。只是眼神近年来却已不济,可秉性端方惯了,又向来只喜欢平平正正、结字匀停的馆阁书体,所以誊抄佛经的事便时常招呼我过去代笔。

这天正在永和宫中,那院内密生的红素馨虽花期已罢,可仍是让人觉得余香不散,满庭生芳。

我手上一部百喻经刚写了大半,就见德妃跟前的小丫头莲升跑来,到了门口见德妃正在读经,便对侍立的绵霞使了个眼色,绵霞会意地走过去,莲升附耳细语了几句,绵霞点头应下,放轻脚步走到德妃身前,低声道“宜妃娘娘教人来说,过会儿要同定嫔娘娘来坐坐。”

德妃将手里的一挂佩珠又慢慢捻过一圈,才对另一个丫头藕初道“去把皇上新赏的茶泡上。”

藕初刚答应着去了未久,便听门外已是笑语盈盈,宜妃和十二阿哥之母定嫔被小丫头们簇拥着前后走了进来。

我放下笔,忙上前请安,这边定嫔又向德妃见了礼,德、宜二妃和定嫔才分次坐下,我不敢坐,只走到一边站下,德妃招手笑道“又没有旁人,永宁你不必拘礼,只管仍去抄经吧,我许了后日要供上的。”

宜妃也笑道“德姊姊如今把这可看得比什么都重呢”

我笑而不答,回身退到案旁,重新提起笔来。那边宜妃还未开口,定嫔已道“再过几日便是七月二十五了,虽今年不是整年,但香岩寺要做几日道场,宜姊姊欲去瞻礼,知道德姊姊慈悲好佛,便想要一起去才好。”

德妃长叹口气,默了一会儿,道“叶落归根,来时无口,一转眼十一阿哥竟已是没了这许多年了。”

宜妃听了德妃之言,倒是出奇地淡然,道“再伤心还不是都可以过去,也没有什么是不能忘的,只叨饶着姊姊愿意,皇上跟前我去请旨便好了。”

德妃道“自然要同宜妹妹去的,正要添上些香油钱。”

几人正说着话,藕初已捧了茶来,绵霞依次端了,又在我面前也搁了一盏。我收笔停下,抬眼间却见宜妃正侧目定定地盯着我,几根指头紧紧握着那白瓷杯口,皆是一色苍白。

我一怔神,德妃已探过身来道“妹妹这是看什么仔细茶冷了无味。”

宜妃“嗯”了一声,随即眉宇间已是如常,展颜笑道“我是瞧着永宁的这双眼睛,生得可真好看。”

德妃浅笑着随口道“喀尔喀的格格可不都是一样的好看。”

宜妃不去应她,却对我道“永宁你如今虽是替大行皇太后守制,但好歹也不要总闷着,何不与我们一道去。”

德妃脚下原睡着的一只波斯白猫这时恰醒了,它本是德妃的爱物儿,那一身雪白长毛顺柔如丝,拱背缩腹地懒懒伸了个腰,忽转过头来,一对琥珀也似的鸳鸯眼死死瞅了我半晌,才摆着尾巴远远地走开了。

我放下手中之笔,一笑道“那就劳烦娘娘向皇上一并请旨了。”

原本是七月流火,但二十五日一早起来,分外的风清日丽,竟是没有丝毫凉意。只是定嫔日前感染了风寒,因此并未同行。我伴着德、宜两人直出了隆宗门,才发现原来早有一人等

候在备好的车舆边,却是九福晋董鄂氏,娉娉地朝德妃行了礼,也不与我过话,只一径搀了宜妃上车。

我静静跟随,也是沉默不言。

那香岩寺原是一座旧弥勒院,早因日久倾圮,风雨不蔽。康熙三十五年时,宜妃幼子十一阿哥夭亡,因愁郁不能解,便发了愿心,出了内帑数千两,在原址之上重整了这香岩寺。早时都是御前总管太监梁九公前来定季瞻礼,后来不出几年,那梁九公不知为了何事突然失宠被拘景山,便换了魏珠时常过来。

一行车马摇摇地直走了大半日,才到了香岩寺所在的永丰屯。

寺里的僧人都是惯经排场,十日前便接了消息,早已候了半天,这会儿见了,皆合十忙忙地迎了德妃、宜妃进去。

寺内大殿上做法会的用物都已预备的齐全,那住持却不着急,先请了我们往配殿去歇脚吃茶,又命小沙弥领了跟来的侍从去安置寝殿。直又忙了好一阵子,这才引着众人进入正殿结界洒净,支了宝幡,请了上堂、下堂,诵起经文来。

这一场仪式直做到申末才结,晚间奉上斋饭来,皆是全素的五色糕团,豆腐草菇和青菜白饭,并不见寻常庙里常有的素鸡素鸭。董鄂氏瞧了一遍,似颇为不解,问那住持道“我从前见别家寺院中总有豆制的素肉,大师这里是皇家寺院,怎么反而如此清简”

那住持单手一拜,垂目道“万物生而有情,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食素最要紧便为身心清净,然将素拟荤实在是未有革除宿习,不过是没有脱开皮相的小道,所以贫僧寺中只有青菜豆腐得真味而已。”

德妃听罢,点头道“正是这话,正合佛法有云,长养慈悲心,不断大悲种才是。”

那住持颔首道“是。”

我听那住持一番话,怔着仔细一想,却不禁微笑着轻摇了摇头。偏巧那住持精明,都看在眼里,便竟自噙了冷笑向我道“格格竟觉得不对么”

我忙道“不敢,我不过是想起了禅宗六祖惠能大师弘法的故事。”

那住持讶然道“那又怎样”

我道“六祖惠能大师初始弘法,由四会至广州法性寺,正值印宗法师在讲涅

槃经。其时一阵风过吹起寺中经幡飘动,一名僧人便说风动,另一僧人又说是幡动,于是乱哄哄争议不休,惠能大师这时刚好进到寺中,便说道”

此典出自坛经,本就是宗经宝典,那住持自然烂熟,不由接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我点头道“正是,心若不动,又何必在意皮相那将素拟荤固然是一般执著,可偏要执意去破这执著,那不是一样有所攀缘”

那住持修行多年,低头一品,便即贯通,笑道“迷人口说,智者心行。这才是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

德妃、宜妃这会儿听了,都是一笑,董鄂氏也嫣然笑道“果然是永宁聪明。”

一餐饭吃过,撤下席去,那住持陪着德妃、宜妃又随意解了些经典,因还有两日的道场,便有近侍太监上来请二妃及早休息,我和董鄂氏伺候着两人遂往后院而去。

夜阑人寂,一弯残月如钩,却也好似挂了张玉弓一般,晕华遍泻,透窗而入。这里虽离京中并不甚远,但寺周连山苍翠,烟林相错,加之寺内梵音袅袅,倒颇有清旷无尘的感觉。

我毫无倦意,看那月光正好,便披衣起身轻轻推门而出。这里房舍简单,只见月下灰瓦层叠,古槐参天,一时说不出的静谧。

忽见转角的石阶上坐着个女孩侧影,用手托了下巴,也望着那月亮,怔怔出神。

我轻步走到她身畔,仔细一瞧,才看清却是绵霞,便伸手在她肩上一拍,低声笑道“不好好去睡,跑到这里看什么”

绵霞被我一唬,匆忙掩口跳了起来,待发现是我,才长出口气,压着声音气道“格格大半夜的可是要吓死奴婢才好”

我拉着她又重新坐回石阶上,道“我也睡不着,出来坐坐。”绵霞扭脸看着我道“格格难道还有睡不着的心事么”

我笑道“这里倒有个人有心事,只不过不是我。”

绵霞叹了口气,垂下眼睫,月色映在她脸上,润泽剔透,肤白如玉。良久才道“过了今年奴婢便也到了岁数,可终于能盼到出宫的这一天了。”

我想了想,道“原来听叠云说过家里是在旗包衣,阿玛还担着些差事,想

必出去后也不会受委屈,倒不知道你家中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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