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三十一(1 / 2)
十月乙巳,和喀尔喀三部九白年贡一起到京的,还有入藏剿敌的湖广总督、西安将军额伦特于九月中力战而殒的消息。
果如胤禟那日所料,侍卫色楞清高慢傲,与副都统查礼浑沿拜图率兵抵七叉河后,不肯等候由库库塞分路进兵的额伦特,冒险孤军深入喀喇乌苏之时被诈降的博音马松、沙克扎宰桑等人诱入策零敦多布埋伏。
而额伦特亦于此时遭遇准噶尔部旅突袭,仓促间只得拔营过狼拉岭,听信名为求援而来的沙克扎宰桑之言赶往那曲,孰不料两路人马已是尽都落入策零敦多布数万人的包围圈中,阿齐图、策旺诺尔布、宗查布等所领余部闻讯后也已或被围或被挡,皆无力援救。
近六千余众矢尽粮绝,包括额伦特、色楞、查礼浑在内全部战死喀喇乌苏。四川提督康泰亦在领兵进藏途中于拉西遇害身亡,其一弟三子也与之一同阵亡殉国。
消息传来,满朝震惊,东路挥兵的清军大师还未至拉萨,竟已在藏边地带全军覆没,这是何等惨烈,也是大清定滇平台以来从未有过的军事重创。
战事吃紧,朝野内外也是气氛肃森,因德妃生辰在十月上,大家尽都以为如此时局下,且又不是整寿,皇帝只按例赏赐即可,却不成想,庚戌这日传下旨来,却是康熙要亲自给德妃做生日。
本来从绵霞事后,德妃便一直郁郁不乐,康熙两月来更是从不踏足永和宫,连带荣、宜等人所在的长春、延禧诸宫也是皆不去了,只拣位份低的年轻宫人陈氏、石氏等处去。如今忽说要为德妃如此铺张,宫中虽不由人人揣摩,却也均不敢妄自议论出来。
壬子日,凡举宫中的诸妃嫔、宫外的福晋命妇,也不论平日与德妃或疏或亲,都大大小小送了寿礼去,尽是绫罗首饰,金玉摆件,皆是恰倒好处的奢华。
我和碧钏在咸若馆里翻了半天箱子,也实在没找出什么太像样的值钱东西。我当年离开喀尔喀时还没有学会在这些事上用心,后来多年也是辗转迁移,此时才发现不过是孑然一身,所谓繁华背后,原来也并没有什么真正是我的。
坐在箱子盖上正叹着
气发着呆,却看六月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见了我这屋里翻箱倒柜乱成一片,似是毫不奇怪,踮着脚尖跳过那些大包小裹,只将手中提的一只京缎包袱皮搁在我身前,笑道“这是给格格的。”又抬眼向碧钏一瞧,碧钏立即不动声色悄然退了出去。
我见那沉甸甸一包系得严实,不解地笑道“是什么难不成你刨出金子来了么”刚要伸手去看,忽明白过来,猛得收回手,面上一凝,转开头提声道“拿走,告诉他我不要”
六月叹了口气,注视着我静静道“宫里的事,格格比奴婢明白,九阿哥要递进东西来,担着干系的何止奴婢一人您不要难为奴婢了。”说罢,也不管我看是不看,解开那包袱皮推了过来,低头走出屋去。
我默坐良久,才缓缓回头去看,原来那京缎中包的是十分精巧的一尊密宗佛像,莲座帔帛,镏金嵌宝,正是漠北蒙古才能造出的样式。又见那佛像下压了张纸,折成寸长,隐约透出字迹。
我抽出那纸来,一点点打开,竟是写得一笔极硬劲的今草,铿铮险纵,森然邪僻,与四阿哥等人素摹的董体之端严圆熟截然相迥。
展开看去,却是“此有则彼有,此生则彼生,此无则彼无,此灭则彼灭”四句,正是相应阿笈摩中述说缘起的章句,眼中一湿,手上再没力气,那页纸轻飘飘便落在了足下。伸手将那佛像慢慢紧抱入怀,低头将面颊贴上去,金属腥寒的味道,那样凉的脸,凉的手,一分分的热起来。
这便是你要告诉我的么当真是醉到深处心不悔么可我为什么却这样害怕,怕这一场缘起缘又灭。
我申正到永和宫时,康熙早遣人赏了寿礼下来,已摆在永和宫正堂中,竟是罕见的一树四尺多高油红珊瑚,镶在紫檀座子上,艳如赤霞。我朝德妃磕头请过万福,便双手捧着递了那尊佛像上去,那佛像我已换过红绸托盘盛了,德妃笑吟吟命人接过,连连摩挲着笑道“永宁这个别致,中原可不多见这般贵重精致的密宗造像,可见是费了多少心力财力,该是喀尔喀带过来的吧我可喜欢得很。”
我一笑答道“是。”转目看了看,只见四阿哥等
几位年长阿哥已到了多时,为着回避内眷,皆聚在偏厅喝茶,隔了两进,仍看得清八阿哥形容瘦癯,和从前相比沉默了不少,只间或才与十阿哥说上一句话,不过他的身旁却是未见胤禟和十四阿哥。
四阿哥嫡福晋乌喇那拉氏,侧福晋李氏、年氏和十四阿哥嫡福晋完颜氏,侧福晋舒舒觉罗氏、伊尔根觉罗氏因是德妃儿媳,故与其他阿哥福晋不同,一早就已到永和宫中伺候,这会儿都围在德妃身边,纷纷说着俏皮话讨她欢心。
我退到一边坐下,斟了茶细细品着。这些福晋之中犹数年氏年纪最轻,容貌清丽,修眉妙目,自有一种秀而不媚、柔而不娇的韵致,让人一见便很是喜欢。我不由朝她多看了几眼,忽然见她回头向我微微笑了笑,我一怔也即报以一笑,她又偏头去和伊尔根觉罗氏打趣着说笑,却不经意向我这边慢慢走了过来。
浅笑盈盈靠近我身侧,掩口清咳了几声,只对着那边的伊尔根觉罗氏笑道“可是和你说的我直口干。”伊尔根觉罗氏笑接道“你是学士之女、翰林之妹,锦心绣口,谁说得过你去”
年氏也不理她,含着笑从桌上端起茶来,撇着盏盖似是要吹开浮沫,却掩在嘴边低声对我道“东边花园里四爷要和你说句话。”一语言毕,仍是神色自若,并不多看我,提高了声音又向伊尔根觉罗氏笑谑道“额娘这里的茶就是强似你府上的,你还不认。”一边走回德妃身旁。
我捧着茶慢慢又喝几口,偏厅那边已看不到四阿哥身影,我瞧见年氏正攀着德妃等人说得高兴,显然无人留意到我,便悄悄站起身来,踅出门去。
小花园里黄栌满径,皆是从香山移来的良品,霜重色愈浓,此时正当时令,那叶片殷殷,如被红釉。
四阿哥早负手立在一株树下等候,见我过来,用眼神示意我又朝树丛深处避了几步,才道“如今轻易不能和你联系,只因你身边那两个丫头虽还摸不清路数,到底也是有些底细,还是防上一些的好。”
我点头应承,却一心只想岔开话去,便问道“四爷找我何事”
四阿哥略显踌躇,咬牙迟疑一下,道“我要你到皇阿玛之前为
一个人求一件事。”
我望他一眼,缓缓道“四爷认为我说会有用么”
四阿哥摇头道“其实我并无把握,所以适才要对你说时,才万分犹豫。”停了一会儿,又道“前几日皇阿玛在朝上,曾命将靖逆将军富宁安有关用兵调度的奏折在诸皇子中传阅,并屡次言及,若仍当少壮时此仗早胜矣所以我猜”倏然抬眼紧盯着我道“皇阿玛定然是已下了决心,必会在这几日内从皇子中任命一个领军之人”
我抿唇低头,思虑片刻,道“我当日有句话从未告诉过十三爷,现下看来,四爷原来是早就想到了。”抬头看着他一字字道“皇上当日将十三爷圈禁之时,除红玉自尽,余者之内并未动凶见血,枉杀一人,确然已是回护他之意。”心中直如灌了铅,“只是这关键的当口,如此重大之措,事关定边等诸多问题,皇上怎会放他出来”
四阿哥默了半晌,道“康熙五十四年后,八弟虽已受皇阿玛忌惮,但他多年党羽密植,并非一朝一夕就可全数扳除。尤其自你回来后的这一年间,皇阿玛对十四弟竟也颇为青眼相加,接连命他办差,连九弟也对他极尽笼络,不虞糜费。这老九心智之阴狠本就百倍于老八眼下署理湖广总督的满丕便是九弟原先之属人,月前还曾差人千里迢迢送了两万两银子与十四弟修园子,只怕也是九弟的意思。这种种迹象,皆是不容小觑”
面容凝峻,正色道“十三弟文才武略在我兄弟辈中都是拔尖之人,只盼皇阿玛瞧在如今用人之际,能放十三弟出来效力,我知道这事皇阿玛未必肯允,但不论如何都要一试”
我稳了稳神,道“我明白四爷心意,我当初和十三爷关在一处的事本就是皇上有意安排,再无人知,如今我去求,皇上自然认为我只为亲谊,非为其他。”
四阿哥闭目默然,许久转过身去,决然道“是”
我舒了口气,宛然笑道“好,我答应四爷。”
四阿哥回头怔望我半晌,才道“你需避开他人,只一个人去求皇阿玛,如此不管皇阿玛是否答允,都不会公然带累到你。”
我笑道“我记得了。”
四阿
哥点点头,道“你先回去吧,我再稍错一会儿。”
我一福转身,那不尽的红叶铺落在石径上,绵软陷脚。
不论这一段历史究竟是怎样的因,有怎样的果。如今我都在它的历程中,我只能走下去,别无选择。身上阵阵发虚,一步踏出,只觉腿上酸麻,便向地上摔去。
四阿哥惊呼一声,慌忙抢到我身边,一把扶住我,将我倚在他肩头,忧急地连声道“永宁你怎么了”
我模糊着半天才回过神来,眼前一片片止不住的眩晕,只勉强笑道“不碍事,从前也是这样,一时半刻就好。”忽觉察这样靠住他大是不妥,立时便想要挣扎起身,可刚伸出手去,却被四阿哥一下握住动弹不得。
恰是林间风过,摇动那叶梢簌簌,落红漫天,绚烂至极,可隐隐那满目红飞中,却遮着树后一个玄色衣袍的影子愈走愈远。
我和四阿哥前后回到永和宫时,只见胤禟也是才到,一身玄色细锦裘袍,正捧着一匣子珠宝恭恭敬敬立在德妃前,竟好似与平日换了个人一般,疏眉湛目,谈笑风声,正朗声对着德妃笑道“这都是儿子那宝庆斋里的小玩意,儿子特选了孝敬母妃,母妃可别嫌弃,就算留着赏人也好。”
德妃喜不自禁,一件件拣看着,我却是一愣,心里难以名状地乱上来。胤禟目不旁视,似是丝毫也没将我看在眼里。又恭维着德妃笑谈了两句,便请安朝偏厅的一众阿哥那边走去,方走到门边,正好遇到莲升托了新换的一大盘龙眼茶来,莲升只顾低头仔细着手中茶盘,却措不及防与退出来的胤禟撞了个满怀,不由“啊呦”一声轻叫,身子踉跄,那茶盘眼瞧着就要脱手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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