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三十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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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天空总是空寂而清冷,不知何时,八阿哥已携了胤禟离去。满庭梅芳摇落,只余凛凛冰霜雪千堆。

我打开衣箱,寻了素白衫子出来换上,一件件摘下首饰,已快卯正了,对镜静坐了一会儿,提步向乾清宫走去。

皇帝突然离世带来的各种措手不及显而易见,四处皆在张素布缟。人死了,无知无觉,可排场总是要给活人看的,先皇圣德的炳炳麒麟,今上纯孝的哀慕攀恋亦是皆在其中。

我跪在丹墀上向宫内重重磕了三个头,才起身慢慢走了进去。康熙静静仰卧在乾清宫正殿之中,衮服御冠,只如将将睡去了一般,陈起敬跪在他脚下,双目红肿,声声哀哭不已。

我默默立了片刻,忽见康熙紧攥成拳的指缝中隐隐似有一角青色露出,吸了口气,悄然走到跟前,伸指在他手上轻轻一扳,那本已僵硬的指头忽绵绵松了开来,一方青绢帕子轻软着就从他手心飘坠在地。我愕了一忽,俯身拾了起来,那绢帕上新染的一团鲜血,洇盖在原来的陈年血渍之上,在大殿内微弱暗沉的光线下黑碧板结,帕上旧时写的两行蝇头小字依稀,正是那句“陟彼岵兮,瞻望父兮”。

我闭目站了半晌,走到灵前的细瓦炭盆前,伸手将那帕子撂在火上,帕子沾火即着,片时化灰,随着那盆中纸钱的余烬一起扬扬腾散,飞入空中,再无痕迹。

也许这便是,乾元清和,天下咸宁背后,最好的注释。

历史,会用自己证明,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正怔然而立,忽听纷纷杂杂地一阵熙攘,一群人已向乾清宫拥了过来,都是钗乱鬟散,原来却是后宫人众赶来举哀。众人皆是徒步,相互扶掖,惟当先一人乘了一席软榻,号咷不止,由小太监们扛了,径自奔在众妃之前。

及至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榻上之人正是宜妃,素日姣好的仪容此时只是颜色青黄,眼肿鼻红,已哭得气息哽噎,昏昧愦乱,起不来身,只伏在软榻上一味地喋喋叫着“皇上啊皇上啊”

她身后妃嫔听了,引得悲动,又见了康熙灵堂,或泣或涕,也都匍倒在地,哭得愈发厉害起来。

我退在一边,只见德妃也混在人中,由丫头藕初扶着,兀自淌泪不已,心中棼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向她见礼。

一群人正哭得不可开交,忽听门外一人冷声道“请宜母妃节哀”

这一声虽不甚响亮,却是不怒而威,众人哭声陡止,都不由回头朝门边看去。只见四阿哥一身孝服正凛然立于门际,那缟素之下却是赫然露出内里的一抹明黄。

众人都是一怔,四阿哥身旁近侍太监苏培盛的孝服之下也早换了四品总管服色,这时上前一步,拨开众人,弓腰从中独搀了德妃出来,极是谦卑恭谨,口中只道“奴才伺候皇太后。”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般,不由都大是尴尬,宜妃更是脸色雪白,一边的定嫔见状连忙频频朝她使着眼色,宜妃这才慌忙由贴身的首领太监张起用扶下软榻来。四阿哥冷哼一声,只作不见。

我心内悲哀酸涩,不再多想,曲膝跪倒,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片刻沉默,随即一屋子的人呼啦啦俱悉数拜了下去,都道“皇上”

四阿哥淡淡道“免礼就是。”又道“都起来吧”

殿内众人这才敢一个个站了起来,四阿哥走到德妃跟前,敛袍跪了,道“儿子恭请皇额娘勉抑哀痛,保重身体,方是儿子与天下兆姓之福。”

德妃见了四阿哥,又听了他如是说,却越发伤怀起来,只道“竟想不到大行皇帝去得这样快,不过春天时胤祯才走的,原说不过一年便回,谁知连大行皇帝最后一面也未见上”拭了泪,又连哭带问道“可报了信与胤祯么他什么时候回来”

四阿哥听了先前那说康熙去得快的话,本已不悦,这时见德妃张口闭口又只顾得问十四阿哥,面色不由沉了下来,强自忍住,道“西路军务重大,十四弟势难暂离,但遇皇考大事,若不召他回来,朕恐他心内不安,故已连夜行文令他将大将军印敕暂交平郡王讷尔素署理,与弘曙火速驰驿来京,想是这几天便可到了。”

起身扶住德妃,咬牙顿了顿,低头道“皇额娘,儿子的名字才叫作胤禛二字,诸兄弟为避朕名讳,已皆将胤字改了允字,十四弟他如今叫作

允禵”声音虽低缓,听在耳中却是一字字沉重有力,不容辩驳。

德妃身子颤抖着晃了晃,殿内余人也是听得心惊胆战,更是连大气也再不敢出。四阿哥略一环顾,道“诸母妃仰思大行皇帝深恩,均兹感戴,朕亦深知,这会儿想必也都乏累了,且先回去暂歇才是。”

众妃嫔知闻康熙崩逝的消息后,心中早就惘然无依,乱了章法,这时见新皇言行之中竟并不如何体恤敬长,心下都先自怯了,育有阿哥的诸妃更是惟恐一个不小心连累了儿子,都慌忙掩面啜泣着告辞而去。德妃踌躇了一会儿,终于也被苏培盛半搀半架着走了。惟有宜妃脚下不动,张起用没奈何,只好领了小太监将软榻抬到乾清门外等候。宜妃孤身一人落在最后,眼中怔愣,只管望着康熙灵位发呆。

我侧目瞧了她一阵子,走近几步挽住她,淡声道“娘娘,我送您回宫吧。”

宜妃并不理我,眼中泪光晶莹,悲声向着康熙戚然道“皇上,臣妾无福,为何不能走在您前面”

四阿哥本是半点也没看我,这时猛地转头盯迫住我,我只觉他目光灼怒骇人,忙别过脸去。

四阿哥嘿嘿冷笑两声,一步步走近,直逼到宜妃的脸上,狠狠地恨声道“您除了一味地纵容老五、老九两个不守本分的东西,您还会干什么和朕抢么先是老五,再是老九,现下可轮到您啦就凭你们,也配”

宜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骇欲绝,哆嗦着肩膀只说不上话来。

四阿哥眯眼向我一扫,这才甩袖大步而去。

只剩了我与宜妃站在凄零死寂的大殿内。

慢慢搀了宜妃出来,她神情恍惚,竟连软榻也不肯再坐,歪歪斜斜一径走回了延禧宫,白芷、紫菀等几个大丫头在宫门口等得心焦,这会儿见了宜妃,连忙接进屋去,端茶递水的,宜妃都只是不应,反手拔了头上珠钗丢在桌上,拿帕子堵了嘴嘤嘤而泣。

我对白芷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些话要同宜妃娘娘说。”

白芷见劝不得宜妃,只好道“还要劳烦格格开解娘娘才好。”

我点了点头,白芷几人才退出房去。我走到桌边倒了盏热茶,端到宜妃身前

,道“娘娘哭了半晌,略喝些茶吧。”

宜妃也不抬头,依旧哀哀地恍然道“我若能和她一样,走在皇上前面,好歹还能得皇上念一场,如今,可什么都没了”

我唇角微微一翘,看了她片刻,方冷冷笑道“您当年害死敏妃娘娘的时候,可曾这样想过么”

宜妃肩头一抖,停了啼哭,良久仰起头来盯住我,目光中竟是看不出一丝情绪。好大一会儿,起身走到窗边,将那雕花大窗一把推开,雪照云光,映着她的侧影,半明半暗,怔然启声道“是我害死她的么”半晌又叹息着道“可不就是我害死了她”

我冷笑道“您是仁宪皇太后极亲密之人,她一向都将您当成自个儿人看待,再是宠爱不过。当初当我知道指使下毒要敏妃娘娘死的人是她时,便有些猜到了您的身上,只不过并无确凿的实据,尚在犹疑。那一年端午您对莲升说过的那些话,药理甄晰,性效明白,又有几人能做到黄芩、紫菀、白芷、红藤,这延禧宫里丫头的名字又有几人能够起得出只可惜,我平日却并未留心,现下才是一通百通。”稍一停歇,又道“不过叫我肯定是您的,却是因为明心。她是您送来与我的,我多年前曾突然双目失明,先以为是因血痹虚劳而成症瘕,后来才晓得,那是明心暗中下了毒的原故,那毒性,可是与害死敏妃娘娘的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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