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三十九(2 / 2)
万里星空,芒炎灿烂。
明明眼前就是盛世繁华,为什么却将是一个死亡连着一个死亡的到来,直到悲凄不尽。
第二日下午,允祥并未亲来,打发了一个乾清宫近侍太监过来,只说是赶着去办户部钱局的事情,又因哲布尊丹巴和阿爸俱在乾清宫拜谒梓宫,所以命这太监领我去乾清宫西庑见一见阿爸。
才走到半路,天空忽然飘起了微雪,零星地沾在睫毛和脸颊上,只觉得冰凉腻人。
进了乾清门,远远地便见到一人身材魁梧、穿了白貂蒙袍正站在月台下张望,神情又是焦灼又是期盼,正是阿爸无疑。
心里热烘烘地涌上酸辛来,撇了那引路的太监,加快脚步急切地就朝阿爸奔了过去。
还未近前,已一下扑跪在雪地上,哽咽地唤道“阿爸”
数年不见,阿爸的头发又花白了许多,连年的鞍马征战,浴血疆场让他面上已是皱纹满布,皮肤黑红,更为衰老。见了我,哆嗦了半天嘴唇,方伸手拉起了我,含泪道“图娅”手指颤颤地抚过我的脸庞,半晌才道“阿爸这些年将你搁在这里,阿爸真的想你啊”
我捂住他的手,戚然道“阿爸,你若心疼女儿,这一回就带了女儿回喀尔喀去好不好”
阿爸怔了好一会儿,方道“已然如此,怎么还回得去呢”颓然放开紧握着我的手,慢慢掉转过身去,冷风吹过,摇曳起他蒙袍的衣襟下摆。
我心中刹时灰透了一般,良久,凄然一笑,上前挽起他的胳膊,道“阿爸,咱们去屋中坐着说话吧,雪天寒重,您年纪大了,禁不住的。”
阿爸望了望我,苦叹出声,眼中泪光隐隐,只随着我一步步往庑间里走回。
刚刚走出数步,只见乾清宫正殿内恰有几人迎面走了出来,皆是一身缟素,走在最后的一人身形瘦硬,面色阴冷,一双灰眸沉沉,直如死水一般。
几人见了我与阿爸都是一怔,我偏开头沉默不语,阿爸
已抱拳道“丹津多尔济见过八爷、九爷、十爷”
十阿哥鼻孔冷冷一哼,扭头大步流星飞快地走了,阿爸略有些尴尬,八阿哥温和地道“郡王无须这般客气,今日是因我们领了皇上的差事,不可耽搁,过两日我再亲去行馆拜会郡王。”
阿爸忙道“丹津多尔济实不敢当,自当是我到廉王爷府上请安才对”
两人又敷和了几句,八阿哥方自朝前去了。允禟自始至终都未作声,这时抬眼淡淡向我一看,跟在八阿哥身后也向前走去,走出丈许,忽停了脚步,缓缓回过头来。
我脚下再也难以克制,不由迈了两步,愣愣地看着他,恍惚迷离,只觉这世间万般此时已皆不在眼内。
漫天飞雪中,惟有这个男人,在静静地看着我。
阿爸走到我身边,许久才低哑地道“图娅,原来你心中竟是他么”
心脏仿佛一声轻响,像是被极其细锐的针尖刺破了似的,痛楚不可遏止地流向每一体,直疼得人想要蜷缩起来,赶忙转头却已哭出了声,“阿爸,我为什么是我,他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教他害死额娘”
阿爸呼吸粗重,只是默默地拥住我的肩膀。
“这么多年,我们就这样防着、藏着、算计着,彼此的相恨,彼此的折磨,可我还是爱他啊,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伏在阿爸的肩头上,手指死命地绞攥着他的衣服,眼窝里仿佛要疼得流出血来,“我闭上眼,睁开眼,心里脑子里想的、惦记的都是他,也只有他,不论是好是坏,我都愿就这么不回头地跟下去,哪怕有一天,人死了心碎了,我也不能离开他片刻”
空气越发的冷凝,静谧中似乎只能听见阿爸轻轻地道“图娅,我不曾想你是这样喜欢他。”半晌,语气平涩,慢慢道“当年凝春堂事出之后,四额驸与我皆惊忧不已,百般权衡之下,遂与四阿哥、十三阿哥定下计策,故而才有那场大火。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间以得行,至此才可消除嫌疑,反将于八、九阿哥,令皇上震怒,猜忌于其。只是,我却绝没想到,会从此失去你额娘”
我耳边炸开来一般,不敢相信地看住阿爸,瞪大眼
睛向后退去,前尘往事顷刻无不尽在眼前,原来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原来我所执信的竟不过只是一场可笑的虚妄。
生死如旷野,我这一生仿佛总是在路上,可兜兜转转,最后才发现,原来仍是回到了开始的地方,这一路不过是走了个死圈出来,而那圈却如绞索一般,愈挣愈紧,反将自己勒了进去,讽刺又可悲。
转身不顾一切地跑去,也不知是要跑向哪里,猛地脚下一绊,重重地跌跪在地上,一瞬间,无数的片段穿破了时光回旋在脑海中那扼在我颈间的冰凉手指、那冰冷的灰色眼睛、那疯狂亲吻我的双唇谶语一般的命运
眼泪止不住地汹涌而出,连忙去擦,可却是越擦越多,一切的知觉都模糊而遥远,只有浑身挛缩般的疼痛无比的真实,漫上心头。
忽只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尖细声音笑着说道“原来格格在这里,倒叫奴才好找啊”
我撑起身子回过头去,几名穿了青毡雪裳的太监正站在近旁,当先的一个手中擎了把油伞正含胸弓背的对着我,那油伞半遮了面孔,并不能十分看清他的模样,只分辨的出那一身六品侍监的服色。
一名跟着的小太监上来扶起了我,我皱眉道“你是谁找我何事”那为首的太监嘿嘿笑了笑,并不直接答我,只笑道“格格,皇太后她老人家这几日没看着您,怪想得慌的,特意要奴才们伺候您过永和宫去坐会儿呢”说着手上一摆,他身后的那些小太监们立时围拢了上来,将我逼在中间,竟是大有胁迫之意。
我吃了一惊,心下着恼,不由怒道“你到底是谁说”
那太监这才慢慢抬起头来,对我笑道“奴才周新贵,康熙五十六年也是这般伺候着您从这小长街上走过,格格不记得了么”
我一愣,这才仿佛明白过来,只听那周新贵又道“全托格格当初几句教诲,奴才换去了鸟枪处,所以才能有今日这得脸的时候啊”
我心中不知为何寒意陡生,捂住胸口道“你师父陈起敬如今在哪里”
周新贵猫腰勾着嘴角笑道“劳您惦记,奴才师父年纪老迈,糊涂了也不知事了,但皇上仁慈体恤,前日已恩
赏了五百两银子命人好生送他回乡养老去了。”斜仰起些头来,朝跟班的小太监喝道“还不快些到皇太后宫里通传去,说永宁格格问安来了”回头又向我极谦卑一笑,眼内却一片森凉,“格格,您请吧”
我知再没什么可多说的,冷然笑道“你如今办事妥当,皇上放心堪用,总有一日,少不了你的好处去”又是冷冷一哼,举步而行。
永和宫中一片寂静,新落下的雪花覆盖在旧时未化去的雪堆上,飒飒风过,阵阵阴湿潮冷。周新贵将我引到正殿外,挑着眉笑道“格格且进去,皇太后候了好大一会儿了呢”说罢,亲手撩了那门帘子,弓腰作势让过我去。
我瞥他一眼,这才走了进去,屋内光线黝黄,静得叫人窒息一般,德妃偏坐在正中的一张黑漆描金的大椅上,低侧的身子半隐在幽暗之中,石青锦缎的椅袱直垂到一方方黑瓷一样光润的地砖上,五个指头一下子下子地轻抚着怀中白猫细软的背毛,那白猫柔顺地伏在她膝盖上,睡熟了似的没有半点声息。
我立了一会儿,直直地跪了下去,低头道“给皇太后请安。”
德妃半晌也未回答,良久才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慢慢俯身看住我,微微笑道“你在叫我什么”
我冷笑着一字字道“奴才在请皇太后万福金安。”
德妃脸色煞白,一双手臂抖得厉害,死盯着我道“你竟敢讽刺我”
我仰头笑道“皇太后不过翻覆之间就可以要了奴才性命,奴才哪里敢这么僭越呢”
德妃晃了晃,忽也笑了起来,两只眼睛里俱是恨色,退开几步,将怀中白猫举起来一把重重掼在地上,我大吃一惊,急忙看去,只见那白猫身子僵硬,兀自一动不动,半条舌头拖在口外,耳鼻中都是干涸的血块,显是早已死了多时。
德妃笑得几乎站立不住,指着那死猫道“永宁你说,这种忘恩负义的畜生是不是该死”
我摇着头怜悯地望着她道“您恨着的,都死去了,难道您的心中就会快活了么”
德妃神色狠戾,再不是平日温和的模样,咯咯冷笑道“你和敏妃还真是一模一样你们这些喀尔喀
的蒙古女人都是一模一样”一时之间面目狰狞,一把扯起我来,厉声叫道“我将你当成亲妹子看,不成想你居然这般阴狠,什么都要和我争,什么都要和我抢我待你这样好,只道你自己一个人,年纪这样小,远离家乡入宫陪伴皇太后,十分叫人怜惜,谁知道你原来却是早有蓄谋,背着我们使尽手段夺了他去”语声哽咽,泪流满面,“你不光要抢走他的人还要抢走他的心”
我本来恨她入骨,这时见她状如疯癫,言语错乱,却觉得她竟也是可怜万分,只听她又道“你的野心当旁人都不晓得么你想教这天下也有你喀尔喀蒙古的一半,你以为谁都瞧不出么”
我用力挣开她手,冷笑道“世间是非曲直,不过迁流无定,如何便能一言而决,说得清对错当今皇上是您亲子,您还有什么不甘”
德妃尖叫道“你果然更狠果然是更狠”全身发颤,伸了手指就要来掐我,我闪身躲开,德妃扑了个空,跌在地上,发髻也散了开来,转头目光茫惚,也不知是看向哪里,只哀声道“皇上啊你将胤祯捧得这样高,就是要他有朝一日摔下来时,好跌得更疼啊你虽是找不到真凭实据来处置我,可你早就猜到我身上了是不是你是用这个法子来报复我是不是”
“啊”得一声大叫,突然间捂着脸哈哈大笑起来,鬓边别的一朵白绒花掉在脚边,分外刺目。
我低下身子拾起那朵白花,轻轻吹去沾上的灰尘,忽听门叶“吱呀”一响,身后步声橐橐,正有一人慢慢走近。
那人缓步越过我身边,矮身搀起德妃来,语气平和地道“皇额娘累了,歇歇吧。”
我看住那人半晌不语,默然立了片刻,转身静静朝门外走去,走到门边,才回头道“想不到原来皇上心中竟是早都知晓。”顿了顿,又道“当日在八阿哥园子里,那冰碗中下得也是一味马钱子我却从未深想。”
雍正抬起头回看着我,眸中稳沉,道“这些日子你也累了,不要多想了,想得多便错得多,朕叫人送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含笑道“多谢皇上为奴才着想。”
雍正略一迟疑,道,,,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