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四十一(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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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又行了半日,方停下车来,慧心扶了我下来,那杨尽信与兵卒忙都远远退开垂头回避,因勒什亨、陈身上已无职衔,他自也不敢呼以官阶,只对二人抱拳道“

六爷、十二爷,此处便是九贝子府邸,下官职守在身,不敢逾规擅入。”说着,挥手令几名亲兵上来将箱笼细软等物卸下车来尽数搬入院内,方揖首去了。

这时院内已有人闻声迎了出来,却是一名仆从模样的男子,见了我们面上呆了一呆,随即喜极而泣,也顾不得领路,先自个儿抢着快步奔进去通传,片刻才又跑出来,笑道“本是接了消息的,主子计算着路程应赶在月底的,竟不知二位爷会来得这么快”一面又道“主子在屋里头等着呢”

向我面上一扫,并不认识,也就不及多看,忙忙地带了我们朝内进走去。

这处院落在城中位置显见并不甚好也并不甚大,布置亦远不如往昔允禟京中府邸豪奢,可处处素淡,反倒衬出另一般幽静景象。

绕过一座山影壁,穿堂过院,一路又有几名太监婢女纷纷弯腰请安,方才走到内进一所大屋跟前,那廊前地上极大的一片花圃,此时仍还叶枯茎萎,冰雪覆盖,也瞧不出种得是些什么。那仆从亲手挑了帘子,笑道“二位爷快请进吧”

勒什亨当先走了进去,陈紧随在他身后也跟了进去。我在原地怔了一忽,那寒风呼啸,擦身而过,刺冷非常,可我心中却是不可遏止的热了上来,连眼前竟也都酸热模糊成一片。慧心紧攥起我手,手掌微颤,轻轻唤道“格格”

脚下滞了又滞,终于迈过门槛走入了室内。淡而凉的樟脑香盈鼻而来,只见允禟一身路绸素面袍子,眉目清冷,低眸托了盏茶,腰背笔直正坐在当中一张椅上,勒什亨、陈两人已各在鼓凳上坐了,正自忿忿诉着此来的种种怨懑。

足尖轻迈,已走到屋子中间,慧心怯声叫了句“奴婢见过九爷。”允禟方始放下茶盏,慢慢抬起头来,目光平静无华,只是就这样看着我,勒什亨、陈不由自主都停了言谈,也都回过头来。

直过了许久,允禟才淡然道“你来作什么”

我轻声道“当年你曾想要问我,愿不愿跟你一生一世,我现在便答应你。”

允禟唇角笑意微微漾开,面上却是苍白悲凉,道“何必如此,此地荒蛮,又时有战事,留不得你久

住,你且略玩两日,便回京吧”

说罢再不看我,只管偏坐着对勒什亨和陈道“既来了,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就算现下丢了这一官半职的,总还是随在这里效力,你们只管踏下心来用心侍奉,徐徐图之,将来必不薄待了你们。”

勒什亨、陈兄弟俩闻言连声称是,惶惶地表了忠心。允禟又细细地问过了京师朝中的大概情况,想是看两人言谈中也无甚欺瞒隐晦,略坐了片刻,复又端起茶来,吩咐道“一路上过来,想必也疲乏了,暂先下去歇息吧。”勒什亨兄弟听了,才答应了由人引着退了下去。

斜睨了两人背影,允禟低低地咬牙恨声道“打狗给人看,你也想得太便宜了,只怕倒是越远越好。”淡灰的眼眸中刹时满是阴戾之气。说罢,转过脸来,一眼又看见我仍是站在当地,一动不动,满脸恨色顿时转为黯然,旋即又冷冷地再不带一丝表情。

我摸索着伸手从领口内掏出银锁,走近两步,向着他柔声道“你给的,我一直珍而重之地挂着,便是一刻也没有再摘下来过。”允禟见了锁片,眼神中立时满是凄哀难言,背心战抖,趔趄着站起身来,几欲上前抱我,急走了两步,猛得却又定住,低下头去。我心中狂喜,唤了声“允禟”,急忙向他迎去,才迈了几步,却见允禟抬起头来,脸上竟已换作一片漠然,我心中一寒,不由怔在当地。

允禟缓缓踱到我面前,背了只手在身后,弯了弯嘴角,伸手勾起那锁片,将那银链在指间绞了几绞,稍一用力,已然一把拽断,手中捏了锁片左右端详了一阵子,嗤笑着道“不过是个不值钱的玩物,你还倒当了真,倒是我的不是了。”

颈上顷刻空空落落,只剩了那银锁断裂时金属链条生生擦过肌肤留下的灼痛。

慧心这时在旁边红涨了脸,终于忍无可忍,向允禟分辩道“九爷,格格一心为您,连皇上都顶撞了,千里迢迢赶来,只为自此与九爷朝夕相对”

允禟侧身瞥了眼慧心,疏懒地对我笑了起来,道“是么不想你竟是对我如此情深义重,蒙古的格格到底豪放。也罢,反正我府里的侍妾也没有带出来,虽说

原本也没许过你什么,但你既有情意,我允禟也不好拒人千里,正好,咱们叙叙旧”说罢,轻佻地看着我,嘴边含了丝轻蔑,用五个冰凉的指头托起了我的下巴,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硬生生地抵在我的脸上。

逼上一步,扬了扬眉梢,将脸暧昧地贴在我的耳边,嘲弄地道“老四倒也有办法,竟弄了你放到我身边来,这回,他总该放心了吧”

声音虽低,可丝丝入耳,却如剜骨剔肉一般的叫人厥痛难当,我的脑中嗡嗡嘶鸣,恍惚迷离,他的话好像听见又好像没有听见,心里的哀疼渐渐扩散,身子轻飘虚浮,仿若只需一阵风来,就会支离破碎不留踪迹。

失神一笑,伸出手想要轻轻抚在他的脸上,可手指虚触着划过,又无力地垂下。

天下之苦,莫过有身。

我的生命原本就是冒领的,我原本就该在另一个世界离去,却阴差阳错成了这一场繁华旧梦的不速之客,没有我,也是应该的吧。

转过身,随手打开慧心欲扶我的双手,再不理会旁人,向门外静静走去。冬日里雪堆反射的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鼻子突然一酸,热乎乎似有什么流出,胡乱抹去,伸开手掌,已是一滩殷红,停住脚步,抬起头,逆了光线,金黄的太阳暖暖地似要把我销蚀融化。

我又堕入了那个梦中,阴深暗沉的长廊从脚下不断延展,只有那尽头透出点点光线,诱惑着我。我奋力跑去,却突得脚下一空,仿佛一股强大的力量吸附着我的身体急速下坠,我尖厉地呼喊,心脏被挤压的将欲破裂。

只能挣扎着拼命伸出手去,一片混乱迷蒙中,却发现,手此刻正被一个人紧紧攥住,贴在心口。

“丫头”允禟见我睁眼,狂喜地轻唤着我。

不过一忽不见,允禟,你怎么疲惫憔悴至此,我心中酸楚,手上稍稍用力,回握过去,允禟感受到我的回应,将欲成狂,嘴唇一遍遍温柔地亲吻着我的手,低语道“没有你,我怎么还能活下去我只是希望没有我,你能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你会懂么”

案上的玻璃自鸣钟传来有节奏的滴答声,已是酉时,屋内还没掌灯,昏黄模糊,冬日的白昼总是这么匆

忙短促。

我叹了口气,幽幽地翕动着嘴唇道“我本来是没有懂,可要走的时候突然就懂了。”

三月过后,饶是地处寒僻,冰雪终于也开始消融,天地间渐渐呈现出生机。我仍照了旧时刘胜芳给的方子吃药,但总有几味贵重难得,允禟嫌西宁当地的陈货干瘪不合用,便遣了骡夫张五使了金银从京中来回传带,纵是快马兼程,一次往返也要月余,却也不厌其烦。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提起过留下离开的话题,仿佛我本来就在这里,只需继续平静地过着日子。

允禟一如继往的每日起早便离府到葡萄牙传教士穆经远替他开的店铺去,一去就是整天,只晚上回来后,亲眼看人煎好了药,盯着我喝下,方才安心,稍坐片刻,又旋即离去。

“格格,又发什么呆呢”慧心笑说着握了大把的迎春花跨进门来,门帘掀开处,和煦的光线夹杂了泥土反湿的香气涌入屋内。

慧心一面从针线笸箩里拿了剪刀又寻着合宜的瓷瓶准备插剪,一面对我道“格格瞧这花开得多喜人过几日,再和暖些,奴婢与格格出府去逛逛吧。”

我贪恋地嗅了嗅那空气中的味道,笑问道“九爷还是每日都要去穆神父那里么”

慧心手上一歪,一杈本开的饱满的枝桠竟被剪了下去,气得丢开手,抱怨道“九爷自然是忙得很,如今见穆神父可比什么都要紧既然留了格格在这里,按理应该热络,怎么看着反倒客气疏离起来”

顿了顿,攥了眉心又闷闷地道“可要说九爷不上心,却又不像。前次格格发病昏迷,九爷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熬在格格身边,除了请来看病的哈桑堪布,任谁都不准碰格格一下,痴痴呆呆,连毛太来劝,都被一脚踢了出去,折了几根肋骨。后来又用刀架了哈桑堪布的脖子,要杀他合寺的僧众陪葬,强逼着用了猛药,方才救了格格性命,也不知九爷究竟在想什么。”说完,默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捧起瓷瓶供在花架子上。

那迎春串串如金,点点娇鲜。我伸臂轻轻推开窗子,朗空无云,寂寞清风。

允禟,你我都明知这一场生死执吝,尘世耽著,不过愈渴望,愈挣扎;愈

无奈,愈悲凉。可纵然是到头只剩梦幻虚空,却为什么也是心甘情愿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悠然度过,允禟见我一日好似一日,逐渐活泼起来,嘴上虽不说,看我的眼神中也含了喜色,有时竟也能歇了事情伴我一整天,并不断拿了稀罕的珠宝金玉置在我的房中,我只是笑着任他而为。

这日晚饭后,他照例过来瞧我。我杵着腮倚在榻几上,拔了支金钗挑着灯上的蜡油,慧心奉上茶来,又取了一条西洋毛毯替我搭在膝上,方才低头退下。允禟靠在我对面的榻上,冷眼看我摆弄着金钗,半晌,问道“二百两托人打来的,也不喜欢么”我一笑,道“你费了心的,怎会不喜欢。”反手将金钗插回鬓中,端起茶盅,就着喝了一口。

允禟的脸色一时在灯下变幻莫测,喜忧难料,手指轻叩着座榻扶手,似在考虑,静默了一阵,忽然放松,笑对我道“此去西南六十多里的鲁沙尔,有座塔尔寺,是黄教祖师宗喀巴的诞生地,每年此季,寺里便要举办会,喇嘛们会做酥油花出来赏玩,听说五彩斑斓,颇富遐名,不如明日我带了你去瞧瞧,依你心性,必定喜欢。”我不忍扫兴,忙点头应承。

次日一早,允禟摒退了长随,也不要人跟从,就连贴身的佟保、慧心也是不带,携我同跨了一匹黑马,出城缓缓向西南方行去。

静静窝在他的胸前,脸颊侧贴了他的青缎马甲,几粒镏金的纽扣凉凉地蹭着耳垂。

我安然地享受着扑面而来的春天气息,一任马蹄的的,踏芳而行。青藏虽为高寒之地,但此时的风光也竟与蒙古草原一般,豪迈壮阔,心旷神怡。漫野油菜花无边无际,金黄如浪,暖风裹挟了那花朵香气、热烘烘的马毛味还有他身上淡淡地樟脑香,沁入心脾,直叫人朦胧微薰。

走了半日,渐觉人迹稠密,又行半晌,一所明晃晃的大寺赫然耸立于眼前。一色石砌的墙壁都刷作大白,经幔飘扬,宝顶鎏金,几十座经堂佛楼、殿宇僧舍毗连错落,雄浑巍峨,在碧空骄阳映衬下更是分外庄严神圣。

允禟跃身下马,又抱了我下来,将马在寺前石桩上栓了,方握了我手一并向寺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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