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四十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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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沉默半晌,面色反平和下来,重抄起那乌沉沉的银碗来,托在掌心之中,道“永宁,朕临御以来,于政事竭力勤求,夙兴夜寐,不敢疏忽半分,你道是因为什么”倏然抬眼看住我,“我大清自太祖、太宗肇造区宇,迄今百余年,我满洲世沐殊恩,如此宏基伟业而今担在朕的肩上朕不过是为了将来死后,可以有颜面对皇阿玛在天之灵”

我闭了闭眼睛,道“有裨家国、利济军民,这八个字,永宁懂得。”

雍正硬如金石的声音一点点钻入耳内,“天惟一日,国止一君,亿兆百姓,亦惟一心事朕而已朕辜负不得天下,这天下,也辜负不得朕”稍一顿,又道“老九他种种桀傲狂肆之行,毒忍阴邪之性,朕倘若存小不忍之浅见,如何能够筹及国家宗社久安长计永宁,你若要朕姑息贻害,朕无法答应你”

销金鼎炉里的青烟稀薄的缭绕出来,是天木藏香那特异摄人的味道。他那明黄锦缎的衣襟上一团团金线绣出的云龙灿然耀目,栩栩如生。

背心里一分分冷上来,心里却再平静不过,片刻,道“永宁不敢为他向皇上要求来日,永宁只求去西宁,从此生死都在一起,足够了。”

雍正看着我默然不语,良久,道“你明知道朕现下轻而易举就能杀了你,为什么还要用性命来赌朕的心思”

停了停,慢慢道“已革贝勒苏努之子勒什亨和陈悖逆朕躬,朕已将他二人革职著发往西宁,明日起程。永宁,你这一去,或三年,或五年便回来吧”

虽已是二月中,可仍是下起了雪来,四处山河皆是白茫茫一片。我们这往西北而去的一行,车马单薄,勒什亨与陈本都是宗室子弟,并不愿拘束乘车,除外行装箱笼,只我和慧心共坐一车,他兄弟二人打马相跟,缓辔而行。

出了西直门,已是再看不见紫禁城了,我挑开车帘回望过去,北京城,我的家,我两次都选择了同样的方式离开它,永远地离开,走入交错的时空,走入命运的循环,这是我自己都无法回答的宿命因果。

一路方走至永丰屯,

只闻梵音缥缈传入耳际,原来却是路过了香岩寺左近,忽只听车外有人纵声道“请格格留步片刻。”

心中大为惊讶,不由忙朝那驾辕的车夫叫道“停车”

伸手撩了车帏,勒什亨、陈也都忙驱马上前,只见道边一名老僧合十而立,正自含笑看向我。愣了一愣,不禁脱口道“大师,是您”原来这僧人正是香岩寺住持。

忙跳下车来,向那住持福身一拜,道“大师别来无恙,您如何知我从此而过”

那住持将身子弓了弓,并不答我所问,只道“贫僧寺旁几间茅舍中现有位居士带发修行。”

我奇道“是谁”

那住持道“是格格一位故人,格格一见便知。”说罢,头也不回,转身自顾走去。

我赶忙要跟过去,慧心与勒什亨都拦道“格格也不知道是谁,怎么就跟去”

我对勒什亨道“大人不知,这寺庙日常皆是宜太妃供奉香火,不必多虑。”又对慧心道“在这里等我,不必随着来了。”

脚下紧迈,追着那住持一径而去,绕过寺后土坡,只见小小几间旧屋建在坡下,四周篱笆交织,房头一架豆秧,尚还干枯,只有房前地上种了几行青玉似的白菜。

那住持走到门畔站住,我跟着走过去,见那住持兀自垂目并不出声指引,不由伸出指头向那门上轻轻叩了一叩,可却半晌不听有人回应作答,许久才听屋内一人曼声吟道

“杨柳青青着地垂

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

借问行人归不归

每因恩爱恋红尘

贪迷忘失本来人

弥陀十劫垂金手

浪子何故不思归”

我心中大震,雪花扑面既化,冰凉如线滑过腮边,敛袍在门前跪下,转泪道“福晋当日救命之恩,永宁日夕不敢稍忘。”说着在门下石阶上重重磕了三个头。

董鄂氏隔门轻声道“我并不为你,你不必承我的情。”

淡淡又道“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这一生也罢了,你去吧。”声音清玲,仿佛顷刻溶在了纷飞素雪之中,经风吹散,愈发渺远无定。

那住持上前搀起我,道“格格此生际遇,只怕不是不懂,只是不肯回头向归啊

。”

微微一叹,道“法门重叠,不过若云起长空。贫僧与格格就此别过矣”

马车徐徐前行,日落之时已近京郊边界,忽然听到车外陈道“六哥,你瞧”随即马鸣嘶嘶,二人都已勒住了马口。

车子打了个晃,也吁住停了下来。我与慧心不知原故,打了帘子一起下车来看,勒什亨在马上昂头哼道“他来做什么,惺惺作态么”

我和慧心都回身向来路望去,只见一人正策马而来,此时见我们止步,也控马远远立定,形容瘦削,长身凝立,虽眼前漫天白雪,可那身影再熟悉不过,正是允祥。

慧心怔怔踏出两步,颊上已是滚下泪来。我默看着允祥,允祥也只默看着我们的方向,并不近前,递递迢迢,间隔了甚远,彼此都看不清表情。

良久,慧心道“格格,咱们走”回头上车,再不回顾。

陈也催道“格格,天黑前若不赶至齐家庄,恐无处歇脚。”

我道“好,我们走”决然转头登车,那车夫一声清啸,一行车马已然跨过界碑,绝尘而去。

一路上颠簸劳碌,我的身体开始越发不济,原本心想这些年来,因为一直在用刘胜芳的药,不免心有托庇,不肯多虑。间中虽也曾犯过病,但终归是间隔越来越长,而这一年来,竟再没有过什么症状,总是欢喜无限,以为可以就此痊愈也未可知。谁知这一路疲惫,加之寒冬之际越往西北,气候越是苦寒,潜藏的疾患又开始隐隐作祟,饭量也一天天减了下去。

慧心恐我担忧,每日坐在车上,总想了法子,编排出笑话给我听,这日正笑着讲道“格格你可知道,红螺寺里原有个和尚专替亡人超度,送上三钱银子包送西方。有个妇人要超度丈夫,因家贫只舍得出一钱,那和尚念经时竟把她亡夫念往了东方。妇人不悦,只得补足了银子,和尚就改念了西方。那妇人大哭道,我的夫啊,只为了几分银子,累得你跑到东又跑到西,好不命苦呀。”

我半倚了一只枕头,随手捏了本小山词,一边眯了眼,似看非看,一边笑着听慧心说话。这时见慧心讲得高兴,趁她不备,悄悄用书掩了手,迅速地挽起衣

袖,偷偷向手臂上望了一眼,顿时惊呆,苍白的手臂上,一片片状如指甲大小的紫印斑驳呈现,刹时心中绝望,寒凉彻骨,手中的书“啪嗒”一声跌落在地,慧心被响声骇了一跳,住了声,见我神情恍惚,手臂半露,面色一凛,忙拉起细看,又急翻过我的衣领按低我的头检查我的颈背。

我弯了脖子,只觉慧心竟自呆了半晌无语,突感颈中一凉,回手去摸,触手濡湿,竟是慧心落下泪来。

见她一哭,我的心中反倒愧疚,忙不迭地遮掩,笑道“早前也是这样,还不是可以好转,等到了西宁,见了九爷,仔细请个好大夫也就不碍事了。”慧心又气又悲“宫里数不尽的珍贵药材,刘院判那样的妙手,也只说勉力而为。那荒僻边塞之处,物什匮乏,格格你又如何调养”说罢,捂住脸,打了棉帘子,只去坐在外面的车辕上抽泣。

我无言以对,暗叹口气,方才念过的词句在脑中越发清晰

“山远水重重,一笑难逢,已拚长在别离中,霜鬓知他从此去,几度春风。”

我从未惧怕过死亡,可我却怕见不到你便这么死了。

车子吱吱咯咯继续向前,一路在雪地里碾出深深地痕迹,一片皑皑中分外醒目。

在路上走了直近月余,始入西宁地界,一条湟水赤浪湍流,顺着地貌迤俪斜贯城中而过。那城垣关防紧密,迎恩门上硕大的一块蓝地金字巨匾,浓墨重笔题了“天河锁钥”四个大字,守卫军士密盔严甲,都是鹰视虎步,眈眈相向。可这偌大一座城池,本应是交通贸易的往来要塞,却不知为何竟是人迹凋零,车马稀疏。

一时早有西宁总兵官杨尽信过来见礼寒暄,虽勒什亨与陈已属革职,但那杨尽信执礼甚恭,言行举止之间极是精明谨慎,我一窥之下,心中已经明白,我们人还未至,想是这层层眼线却已快着一步安排了下来。当下也不与他照面,只坐在车内,任由他率着兵丁引了我们朝允禟住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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