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护(2 / 2)

加入书签

连学校也不多停留,莫说是浮生家了,他还是那天出来后就没有去了的。

十一

有一天,他刚从学校出来,走出校门没几十步,听到有人在耳边叫他名字。他回过头来,看见丽嘉一个人靠在树干上。他皱了一下眉,只好站住了。

“到哪儿去?”丽嘉仍旧不动的靠在树干上。

他再皱了一下眉,不去望她,只说:“有点事,再会吧!”他再向前走。

可是丽嘉却随着他走去,他快走,她便跳着跑着;他一慢,她就悄声的咕咕的笑起来了。韦护不懂她意思,以为她特意跑来逗他玩,他忍不住掉头望了她一下。只见她静静的脸上布着一层和善的微笑,没有一点浅薄的倨傲和轻率的嘲讽,只是一派天真而且温柔。韦护几乎又想去触她了,勉强的笑道:

“我看你是来侦探我的了。喂,到底你想要什么?”

“我来找你玩的。这几天我太寂寞了,我有许多说不出的苦恼,只希望你来谈谈,你却不来。今天我跑到这里来等你,足足站了半个多钟头;你又不理我,借口说有事,我很失望;但我又跟着你跑来了。我相信你总不至真的就不再同我说一句话了。韦护,我们一向都很好的,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她窜到他身旁,一边走,一边说,又一边不住的拿眼睛来观察他。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长长叹息了一声。

她无言的随着他走了一大段路。到后来韦护简直不觉的去握着她的手了。她稍稍跑在前面半步,反转脸来望着他说:

“韦护,我只相信你!”

韦护竟抱着她了。

最后她说:“今天你有事,明天我再来等你。我好像有许多话要同你讲似的。”

韦护只想能如此再走下去,但也只好说:“好吧,明天我来看你们。”

“你说几点钟,我等你。”

“五点十分吧,明天我非到这时不能下课。”

“好,准定呵,记着不要失约!”她便从他手膀中滑跑了。

那旧有的苦恼,像虫一样的,又在咬他的心。他并不反对恋爱,并不怕同异性接触,但他不希望为这些烦恼,让这些占去他工作的时间,使他怠惰。他很怀疑丽嘉。他确定这并不是一个一切都能折服他的人。固然,他不否认,在肉体上,她实在有诱惑人的地方,但他所苦恼的,却不只限于这单纯的欲求。他不能分析他自己的情感,这是太出于他意料了。他从没有想到在他仳离了依利亚之后还能倾心于女人。他也不想他又来爱一个中国女孩子,然而现在他却确实为一个女孩子苦着了。他要摆脱她,他已经摆脱了,而她自己又走拢来。她是那末变得异常女性的被抱在他手臂上,眸子放出纯正的热烈的光辉。他寻找不出拒绝她的理由和勇气,他想不出一个完善的方法。他变得很傻气的在街上四处穿走,望着一些红墙的房子,和褴褛的小孩,从那些上面想些不关己的可笑的小事,延迟他思虑的决断。

这时丽嘉正相反。她在另一条马路上穿着,她时时去搔她蓬松的发,在有着玻窗的店前驻下足,赏鉴她自己愉快的仪容。她并不十分了解韦护,但她以一种女人的本能,她知道他有一点隐忧,而这一定又是与她有关的;她很高兴这发现,所以这天她特意单独来观察他,结果她满意了。她想去告珊珊,但怕珊珊要阻挠她,扫她的兴,所以她在街上倘佯了好久,等到完全收敛了那得意的欢容才归家。这是她许久以来都没有过的快乐,然而却并不全是她悟出了有一个男人在为她不安,有一大部分还是她以为她可以从这里找到一种精神上的援助。她太孤单了,一切都不如意。纵是相好的珊珊,似乎也显露出一种冷淡,这冷淡,她认为是一种嘲笑的不同情的冷淡。她带着热望走到醉仙他们那里去,而他们都只在一种莫名其妙中享受着自认的自由生活。那惟一足以使他们夸耀的,只是他们无政府主义者的祖宗师复在世时的一段勤恳的光荣;然而就只这一点,在他们自己许多人口中也不能解释得很清楚。他们曾吸引过丽嘉,因为丽嘉和他们有同一的理想。而现在呢,他们却只给她失望了。她希望不要单单用梦想来慰藉自己的懈怠,总要着手干起来才好。但他们,她认为可以帮助她的,却也是无头绪,而且也并不是有着互助的、利他的精神的。当丽嘉莫奈何想不出别的方法的时候,说她愿意进工厂做女工的时候,他们竟会笑起来。丽嘉同他们住了好几天,没有一天不在争辩中,不特使她刚去时的热心,冷了一大半,反受了一些刺耳的话。每当丽嘉用犀利的言语将他们那“崇高理想”的论调一推翻,而他们暂时找不出答语的时候,他们之中总会有一个人来嘲讽她,所以她不再留在那儿了,那里没有一个是她的朋友。她回来,珊珊也没有表示她的高兴;浮生他们更是不会注意到她了。自然她会想到韦护,她确信韦护能够听她,了解她,同情她。她开始来找韦护,韦护又正因失望而决心不再来了。她从浮生口中探听到韦护最近曾有过的一些情形,她决计瞒着珊珊和浮生他们,悄悄来在马路上等他,她喜欢知道他对她的态度怎么样。现在她满意了,她知道这个她认为惟一可亲的人,并不是不愿来亲近她的。而且她觉得当他那样沉静的,像深思到什么的,单是那末无语的抱着她走的样子,是比他在滔滔解释着什么还使人动心些。

十二

整整一天,丽嘉一刻都没有停留过,房子小,她从这边一步跳过去,便被桌子抵住了;她再一跳回来,便又睡在床上了。她很兴奋,时时觉得要笑,因为她又要避着珊珊去玩一点新的花样。正因为这于她有一种新奇的意味,她不能节制她的愉快的慌张。她已经忘掉了这几天来的打击,也不介意珊珊的不温存,她也没有想到要同韦护讲述她新近所得的感想。她连这样的自问也没有:“看见他了怎样呢?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呢?”她只带着一种好奇的心情:“看他怎么样?哈——”一到四点钟的时候,她跳到桌子前去照镜子,她并不是去整理脸上的颜色,因为她从来就不屑用脂粉的。她是在镜子前,做一个可爱的怪脸,为自己发笑的借口。有一次,她竟倒在床上大笑了。这时珊珊坐在桌边看书,已经注意她好久,忍不住的问:

“我真不懂你乐的是什么呢?”

丽嘉大张着左眼,将眯着的右眼一眨一眨的笑起来:

“哈!看我罗,珊!说,我像不像美国明星玛丽碧克馥?”

“我不懂你。”

“不懂吗?有人要开电影公司了,我想去试演呢。”

“我不信。”

“真的要上台了呢,人生不演戏哪成!”

“我赞成,我也想去。”

“自然罗,你也应该演,只是怕你一到那个时候,就要拦阻我了。”她又倒在床上大笑起来。

珊珊把眼张着,怀疑她,但懒于追问,只说:

“好,我知道你,你一定有什么事故,你喜欢恋爱,我就不问。”

“你不必疑心,没有什么事,如果我有,我会告诉你的,请你看看表是什么时候了,我很想去散步。”

四点三刻,她就辞谢了珊珊的陪伴(竟弄得珊珊都变色了),一人向大学走去。时时都可以遇着一两个穿洋服戴球帽的大学生,夹几本布面书和讲义,她知道学校已经下课了。她站得离校门稍远,约六分钟的光景,韦护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大衣,从那大门出来,似乎刚刚同什么人周旋过一样,因为脸上还保持得有薄薄的一层笑容。丽嘉本想笑着去招呼他的,但却没有喊出声,便默默向前走了。

“到哪儿去呢?”韦护迎着她时,仿佛异常怜惜她一样,因为她是那末不做声。她转过身来随韦护走,两个手紧紧的插在毛线衣的口袋里。

“到你那里去,好不好?”

她只用疑问的眼光答应他。

“那末,到我家去。”

她又踌躇着。

“好,还早,我们且走走路吧。昨天我走了不少。”

“为什么呢?”她为那快乐的预感鼓动着。

“唉,不为什么。丽嘉,你不笑我吗?我实在是一个傻子呢。”

两人同时对望了一下,都了解那意义。

在走到比较僻静的路上时,韦护又去抱她,但她挣脱了。她给了一只手给他。她第一次感到那手比别人的要瘦一点薄一点。而她的手向来就被推许为最柔软的,使人只想能像什么东西一样的捻着揉着就好的。

他们走了一大段路,都在一种沉默中咀嚼着那情绪的变幻和心的颤动。到后来,丽嘉忽的想起一件可笑的事来,她向他说:

“浮生同雯吵了一大架,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他不信的望着她:“有几天都没去看他们了。为什么呢?”

“为——真的你还不明白吗?”

他立即抖颤了一下,然而那太无理由;于是他只说他一点也不明白,但他很想知道这究竟,希望她能告诉他一点,而且他决计第二天去看看他们。

“我很不愿意他们这般糊涂,太冤枉了,丽嘉,你怎么去说他们呢?”

“我对于他们两人,都有着一种不同的喜悦。但是我很希望……——你不知道吗?雯很有一部分像传奇上、小说中的女主人,她值得有个‘维特’呢。”

“‘维特?’你是说……”他说不下去了。

她大声笑起来:“正是呀!”

在黄昏薄薄的天光下,他又看见那曾使他抑制过痛楚的眼睛,一种强炽的欲念,抹去了适才一点轻微的厌烦,他不愿再谈浮生了。他更将身体触拢些,微微带点悼惜似的说:“‘维特’在为另一种苦恼所捆缚呢。”他没有望她,但他觉得他两眼正为一些东西烧得很痛,他望不清走到什么地方了。

丽嘉心里也有点惶惑,她想:“我该回去了吧?”但她却仍然仿佛缺少意志似的随着他找寻那最少人行的路,她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两人又沉默的走了一段路,这沉默使两人都焦躁了,都有点恨起对方来。最后韦护下了决心,在街的拐角处找到了两部洋车,他命令她道:“到我家里去坐坐。”不过在脸上,他做出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那末一副极可怜的样子。

她没有拒绝他。

一路上他都将头倒转着,眼光停在她脸上,没有闪动一下的到了家。

在客厅里遇见了房东夫妇,他道了一声歉,便急急将丽嘉引上楼了。

房里的装璜,使丽嘉微微惊骇了一下,但随即便坦然了。她看出这房主人没有一点地方与这些精致的东西不相调和。她掷身在一张软椅上,泛泛的赞美这房子布置的匠心。

韦护也倒在椅上,温柔的转侧着,表示客人的降临,给予了他宠赐的光荣,和为这光荣而快乐着。

一个轻轻的指声在门上弹着,两人都骇了一跳,是那好听差送两杯茶来。他们都矜持着,一直等到听差出去。

开始还有许多拘束的地方,不久便很自然了。韦护握着她的手说:“我真感激你呵!”

但她将手甩脱了,她翻起桌上的书,只有一本他编的刊物,和一本其他小册子是认识的,其余散着的都是精装的外国书。她问是些什么书,他告诉她了,又引她去看那些俄国有名的文学家的全集。她欣奇的赞叹着,说:

“可惜我不能了解它。然而这也过去了,若是早一点的时候,我知道你有这么多的好书,我一定要学俄文了,只是现在我仿佛又不必了。但我对于这些著作是深深爱慕和尊敬的。”

“那末你对于我的这些书呢,”他指着另一个书架,“这全是世界有名的文学论著。你如果高兴看,我可以帮助你。”

她喜悦的望着他笑了一下,但最后说:

“我现在只想学世界语。”

于是他将话转到原来的方向。他说也正如她一样,只想能放弃文学,曾想将这两书架的书都送给谁去,不过这只是一种想望,他仿佛在生命的某部分,实在需要这些东西来伴奏,在这些里面有许多动人的情操,比一篇最确凿的理论还能激发他。而且最大的理由,是他最能在这里找到同情和同调……

丽嘉想起她曾有过的一些经验,她叫着:“正是呀,我也感觉过的。”

他问起她为什么要弃置音乐。她说那太气闷了,她没有那方面的天才,她好久都没有弄好。然而他说:

“那有什么要紧呢,一个乐师是并无大价值的。我们也不必要成为大艺术家,只是我们要能赏鉴一切艺术。我们可以从那些不朽的东西里面,认识出那最高的情绪的沸腾,和时代的转变。”

听差又弹门了。这次都非常坦然的毫没慌张,他们保持着原态,相对的站在书架边。韦护命令道:

“进来。”

她笑着望那听差,是一个很干净和善的年轻人。

“太太问,饭预备好了,是请客下去吃,还是搬上来?还有,太太和老爷都用过了。”

“那就——。”他转过来向丽嘉说:“我看我们到外边去吃饭,怎么样?”

但是丽嘉拒绝了,她不愿白吃别人的。她要回去。

于是韦护做了一个手式,听差便退出去了。

韦护求她再留一会儿,即使不肯吃饭,也得为他再耽搁一些时,他说:“丽嘉!你不知道你走后我会多么难过。”

她做了一个怪样子给他看,意思是说:“哼!我懂得你在扯谎。”但她仍然相信了,握起他的手来。

他稍稍表白了一点他近来的苦恼。他望着她的眼睛说道:“唉,你多望我一会儿吧,不知为什么在南京第一次看见你,我便深深记住它了。而且……”他做了一个动作,想去吻那眼睛的样子。但她逃避了;虽说她心里很高兴,因为赞美她眼睛的人太多,而且她也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太美丽而引人了,于是那嘴唇便落在那握着他的手上。他看见丽嘉有点生气的样子,便变得很悲戚的说:

“唉,你责罚我吧,我太无礼了!我知道我不配这样,你太好了。”

丽嘉妩媚的望了他一眼,嗔道:“你在骂我吗?”

他又解释,解释得过分了,却使人欢喜。丽嘉真变得温柔了,温柔之中,又带着强烈的个性,和大方的豪爽,所以就更使他满意,更觉得有崇拜她,就是说有恭维她的必要。

他再请她吃饭时,她才决意走了。他只做一个苦脸默默望着她。

然而终竟他放了她,他命听差去雇了一辆人力车。他送她直到弄口。他再三再四说他最小的,又是最大的,惟一的希望,他要她明天来。

十三

走回来时,房东迎着他,关心的问到:“谁呢?”

他只摇头。

房东太太好奇的走来问:“唉,太漂亮了,太年轻了。”

这时摆上了一桌菜,因为是预备两个人的;主妇为在生人前表示贤惠,所以菜特别多。韦护问有粥没有。他吃了不多的粥,便觉得有点饱胀了,于是他加倍的抽起烟来。他在楼下客厅里延迟了许久,因为他不愿独自在着。他怕寂寞,因为刚才是太热闹了。他破例的同他们玩了一点钟的扑克。主妇说她会用牌卜命运,他好玩请她卜时,她捉弄了他。房东又问他,他只好叹息着:

“这全不是我预料的,而且也无希望。不过我可以说,她太使我迷惑了。她还年轻,不过是一个姑娘,她还不懂许多呢。”

“我希望你进行,大舅父听了也高兴呢,他老人家也该看你成家立业,快活快活了。”那表亲的房东就这末做出亲戚的关切,说出这一串自以为很得体的话。

韦护自然不会生他的气,虽说他心里想:“得了,我还管你希望不希望吗?”他只是敷衍的笑着,又将话说到牌上来。

主人夫妇虽说都太好,然而也太俗,他不能同他们说一句较深的话,他又回到楼上了,又去想她的一切,一切都可爱。她是那末善于会意的笑,那末会用眼向你表白她的心,一个处女的心。她一点不呆板,不畏缩,她没有中国女人惯有的羞涩和忸怩,又不粗鲁不低级。他早先对于她的印象,只以为是有点美好和聪明而放浪的新型女性,但现在却不同了。他发现她许多性格上的美处,她那些狂狷的,故意欺侮人的态度,只不过是因为那起人,柯君一流,逼得她使然的。于是他又想起柯君的可怜的样儿,他几乎大声的喊出:“啊!他哪配!”

他又去想那第一次见她时候的事,他记不清了,仿佛还有几个姑娘,但她是她们的代表,她们的思想显然是受了她的制约。自从来上海后,他觉得她有点厌弃他,他曾想过:“韦护有什么地方使人不舒服吗?”他觉得只有她,她始终是有生气,她若不叫你爱她,她便会给你恨她的根据。

这一晚,他什么也没做,只坐在丽嘉曾坐过的那张椅上,抽着烟,兴奋着。他不愿去想工作和爱情,因为这已经很苦了,终究是无结果,他想等过几天了再看吧,也许韦护又会厌倦的(他自己觉得这话有点骗自己)。

他到办事处去得迟了一点,他皱着眉头向别人说:“唉,只怕还得早点回去,唉,有点讨厌的事。”他既粉饰自己的惭愧,又留下早归的余地。

可是一整天丽嘉都没有来。

到六点半钟的时候,他已灰心了,勉强在吃着晚餐。而丽嘉才翩然的从听差大开着的门里,亭亭的走了进来。她在两对闪闪逼人的眼光之下,安详的要韦护不要管她,她可以一人坐在房里等他,她还向那审视她的夫妇笑了一下才上楼去。

“哼,不错呢!”

但是韦护不愿听这些,他快活得了不得的跑回自己房里去,他们见面时,不觉的走拢来友谊的拥抱了一下。

“我等了你一天。”他在她肩膀上说,微微闻着她的发的香气。

“我怕你不在家呢。”她嘴触在他的衣服上了。

“吃过饭吗?”

“自然。”

于是韦护替她取出一些水果来,自己燃起他饭后的香烟,说:“我想你不至讨厌吧。”

“我是不抽的。但我却很喜欢别人抽,只是女人除外。”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大约是因为我不会抽吧。”

“那末,是欢喜我抽的。”他故意做出一副顽皮的神态。

她装着没有看见,去剥一个顶大的橘子的皮。她那又软、又润、又尖的手,在那鲜红的橘子皮上灵巧的转着。他不由的想起一句“……纤手试新橙……”的古词来。

他向她讨了两瓣剥好的橘子。

他觉得有她坐在身边,看她的一举一动,听她说话,即使是最不关紧要的也使他感到幸福。他自己知道在她面前,他是更能敬重她的。他觉得他曾枉自找了那末多的苦吃,简直是愚蠢的事,他问道:

“你那几天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真难过,我以为你讨厌我呢。”

“哈,你猜?我想你没有法猜到的。我和一个朋友到浦东的纱厂去过,还会到你的一个朋友,叫——叫什么……”

“是程涛吧。”

“对了。他告诉我他是你的朋友,我逗他说,‘先生,你错了,我只认识浮生,那是因为他爱人同我曾同过学。’他回答得真妙,他说没关系,都一样,我终究会认识你的。”

韦护很诧异,与其说是诧异,毋宁说另一种爱好吧。他注视着她,他说:

“你同她们谈过话?”

他告诉她他病了几天,他实在不清楚这次事。

“唉,你还不知道我完全是为着别的更烦恼呢。”

但等他再问她时,她又说别的了。她不愿说她曾友好过的那起人的坏话,虽说他们现在使她失望和灰心,甚至动摇起来。

韦护已经了解了一部分,他热烈的希望着说:

“你还想去做一个女工吗?”

“现在不想了,因为——你愿意我离开这里吗?”

他也笑起来了,在心里大声喊着:“她爱我呢。”

于是她谈到他的病,他说那是蠢病,若果她肯早点来这里,他就不会病了。

她对他望了一眼,他又说:

“你如果这样不吝惜你的美,而要再这末望人的时候,那,丽嘉,你可以饶恕我的鲁莽和无礼吗?”

她不觉的又望了他,然而他却并没有鲁莽,他只恨恨的说:“残忍呵,可爱的!”

两人不久便坐在一张椅上了,丽嘉很幸福的被他拦腰抱着。她讲了许多她过去的事。他也讲了许多他困苦的经过。他时时很苦痛地望着她,觉得她太美了。他看见她这末不倦的听他说话,他竟快乐得有点悲观起来。他想:“若是这时大地会沉下去,倒是最好的事。”而她呢,她没有想到,她只天真地问他:

“你会讨厌珊珊来这里吗?”

“不,绝对的不,只是不能像欢迎你一样的欢迎她。”

“但是她却拒绝我邀她。她说她不会在你这儿坐一分钟的。”

“那是因为她讨厌我。”他想起珊珊说过,说是丽嘉从没有过恋爱的嫌疑的话。他问她珊珊的话错了没有。她笑道:“那自然是说的过去。”她又改变道:“那是她不懂得我,我常常都在爱人的,只是不长久,一会儿就过去了。而且也不完全,也不热烈。”他问她为什么她知道她在爱人,她便笑起来:“我做过梦呢。”于是他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他抖战的说:

“丽嘉:不要使我失望,告诉我,你梦见过我吗?”

“没有,但我想你呢。”

他用力将她扳过来,他要求她说一个字,只要一个字也够了,她不肯说,但她却失魂的让他吻了。

以后,没有一个字能逾越爱情的范围,韦护太擅长这些言语了,他使自己陶醉,也陶醉了丽嘉。直到楼下客堂的钟无情的猛打了一点的时候,她才骇得跳起来嚷道:“我要回去了。”

韦护戚然的躺在椅上,将脸埋起,不做声。他想留她,但没有表示出。他命听差雇了一辆汽车来,一路上他紧紧的抱着她,吻了她好几次。她说她从前咒骂过汽车,然而现在,若是有他的话,她愿意永远坐在汽车里。这话自然是有点矜夸,不久便到了她住的那弄口了,他送她到后门边。她望见亭子间里射出的灯光,她悄声的说:

“珊还没睡吗?”

“恐怕在等你呢,好,快点进去。”

十四

她只敲了两下门,珊珊便从窗口上伸出头来:

“是嘉吗?”

“唉。”她心里有点抱歉,觉得使朋友太等久了。她望望窗口,韦护正钻到车里去,而珊已经走下楼来,为她开门了。

她随着珊珊走进去,她说:“我以为你早睡了。”

珊珊哼了一声:“我想你不回来了。”

“为什么呢,你会这么想我?”这时已走进房里,她看见珊珊像很不耐烦一样,她想问她,不过珊珊却笑了:“我逗你玩的。因为知道你会回来才等你啦。只是,就是不回来,也不要紧,我很相信你呢。”

她拥着珊珊,感谢的望着她,而且极诚恳的说:

“早上我和你说的,完全是假话呢。但是我并不是想骗你。说是只逗他玩一玩。那怎能够!他一望你,他就能了解你。我有几次想扯一句谎,只是你还没有说出来,他就说出你的意思来了。他真比我们聪明。我就只喜欢聪明的人。珊,我实在有点喜欢他呢。你不高兴吧?”

“没有,一点也没有。不过我觉得你不只是喜欢他,我早就知道你会爱他的,因为他太聪明了。我希望你能幸福,他好好的永远的爱你就好。他当然爱你的,你是太可爱了。若果他还要丢掉你,那他是傻子。”

“呵,珊珊,你说什么,我不懂得。”

“没有什么。”

丽嘉为一种自尊心,她不愿再问下去了。她不愿有人在她面前说韦护不好,总之,她喜欢他,就完了。她将衣服都脱了,只剩一件男人们用的坎肩和短裤,钻到被中去,直向珊珊说:“你也睡吧,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学校呢。”

“明天上午不去了。但是——还是睡吧。”她也爬上了床,她望了丽嘉半天,望得丽嘉都生气了。她才说:“嘉,你真美,我如果是一个男子,我也只爱你,我看你也很感到幸福呢。”于是她关了电门,偎着她睡了。

过了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像是睡着了似的,忽的丽嘉说道:

“珊!我不能不告你,他吻了我呢。”

“我知道,早就从你脸上知道了。那是很自然的事呢。”

丽嘉又回想了一会儿,她想韦护太爱她了,爱得一点也不俗气,一点不骇着她,不恼着她。她还想同珊珊说几句,觉得珊珊已经快睡着了,才闭住了嘴,打了一个哈欠,简直是幸福的哈欠,翻转身去,也睡着了。

她仿佛没有睡好久,便被扰醒了。她模模糊糊听到珊珊说:

“睡得正好呢,很迟才睡着。”

她觉得她床边正坐得有个人,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是睁不开,只听见这人(决不是珊珊)说道:

“等她睡吧。你尽管看书,我就这么坐一坐。不妨害你吗?”

她心里奇怪,怎么是韦护的声音?她以为她一定在做梦,她反把眼闭着了。

“怎么这样客气,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我们都爱丽嘉。”

“我怕你不高兴我抢走了你的朋友。”

“哪儿的话,并没抢走呀,我们的爱是不相冲突的。”

“那就好了。只是,你看——我觉得我很不配她呢。”

丽嘉已经清清楚楚听见了,她还想未必真不是梦,她故意欠伸了一下。她觉得韦护已经将头俯了下来;珊珊也在喊她。她装着含糊的问道:“珊!是谁在房里?”

“是我,丽嘉。”

珊珊借口说是叫娘姨泡开水,她避出去了。

“是我,丽嘉,你不愿意我来看看你的房子吗?而且我要来看看你,我不能等到晚上。我已起床许久了,我简直就没睡。”

丽嘉说不出的快乐和骄矜。她张开眼来,嘲笑他像个小孩子。他俯下头要吻她的时候,她才真像小孩似的钻进被窝里去了,他便狂吻了她蓬松的散满了枕上的黑发。

有他在房里,她怎么也不好意思起来。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只穿一件薄的坎肩。她分辩她并不怕人,她只是不喜欢在人面前穿着,只要他出外打一转,她便可以一切都弄好了。他要她答应一个要求,才肯出去。于是她只好将那雪白的臂膀伸出来让他在手弯上吻了一下,他看见了那丰满的,没有束着的胸,微微有两条弧线凸出贴身的衣服来。然而他却不能不走了。他要去看一看浮生他们,他还想请他们吃饭呢。

自从他搅扰过他们以后,他没有再来了。以前本是为想跳出爱情的圈子,所以决计不来,他对他们没有什么疏远的必要。他虽说知道他们为了他曾相吵过,但是他没有什么内疚,他觉得那太平常了。纵使他冒犯了雯,他们也应该谅解,何况他并没有怎么样。所以他还是很坦然的到他们这里,他愿意告诉他们他是爱丽嘉的。

可是浮生是一个单纯而又固执的人。他疑心他,他同雯吵了嘴,但他却同情他,更因为他的疏远,便更觉得他们的“韦先生”之可怜。为什么他单单要爱一个朋友的爱人呢?但是在前夜,他从雯的口中听到了一些蜚语,他知道了那天真的丽嘉被这位“韦先生”引到家里去了。浮生本不相信,现在也怀疑了。他想了好久那天他为什么要扭着雯,他还是不懂,他不相信这是逗着玩,他觉得韦护在爱情上,一定是有点靠不住的。雯呢,很恨他,一种女人的恨,他不该欺负她的,他曾经冒犯了一个女人的尊严。她起先还以为他是可饶恕的,所以同浮生吵架;现在呢,正因为有吵架那末一次暧昧的痕迹,她越觉得她是被他骗了,侮辱了。她若早知道他是这样的,她当时一定打他的耳光了。他们两人正在谈到他的时候,珊珊过这边来了。于是他们更得知了一些新的消息。他们没有为这消息欢喜,反觉得在自己心上像失去了什么一样的惆怅和不安。浮生只怀疑的反复问道:“丽嘉爱他吗?”

这时,韦护走了进来。他用一种极亲切的态度同浮生握手。浮生却淡淡的,仿佛嘲笑的说道:

“恭喜你呀,你们成功得真快!”

他叹息道:“唉,不快呢。”

他又去握雯的手,雯装做没有看见的走了开去。

“还不快,你太不费事了,因为丽嘉是小孩呢。”

“呵?”韦护去看他们,才发现他们都有着一种使人伤心的态度;他很奇异他们感情的变幻。难道韦护因为承一个女人没有鄙视他,对他和善一点,便有不耻于朋友的理由吗?他想向他们解释几句,但是那刺人的态度,就不像是肯听他的话的。他便和浮生说一点别的事。雯简直是鄙视他的坐在那里听。他不能再讲下去,他赌气似的故意说他要去看丽嘉起来了没有,他做出一副惟有在恋爱中的人才有的那急遽样子冲出去了。

他很伤心的告诉了丽嘉。她笑着说:

“他们嫉妒呢。有什么要紧?过两天就会好的。我可以同浮生讲得很好,他会了解我们。而雯呢,她很了解我,过几天就会好的。只怕她仍然要恨你呢,因为——唉,我不说了,你以后对她殷勤点,也就没有什么要责备你的了。你相信这话吗?”

他相信这话,却说他无须他们的了解,他更懒得对人殷勤,只要她不拒绝他,天天准他来,准去看他,他便幸福了。

他们正要出门的时候,珊珊转来了。于是韦护向她说:

“如果你能诚心以我为朋友,而又不反对她,我希望你能到我那里去玩玩。”

珊珊慨然的答应了。

“于是丽嘉一手揪住珊珊,一手揪住韦护直跑出里门,这天韦护要请她玩一天。珊珊的准诺,更使她高兴,她还以为珊珊不愿同她一起玩呢。”

“他们在一个广东馆子里吃了一顿便饭,因为珊珊只答应到他家里看看,不肯陪他们在外面玩,所以她们就都到他家里去了。他招待得很好,他向学校请了假,三个人谈了许多闲话。丽嘉时时都来握他的手。韦护觉得珊珊有一种超然的态度,他想到丽嘉有这末一个朋友,真是他的光荣。不久珊珊要走了。韦护没有留她。珊珊笑着说:

“好,嘉是交给你的了。”

丽嘉也想同她朋友一块回去,却被韦护用眼睛留住了。她害羞的让珊珊吻了她的发而且看着她走了。

但是他们没有出去玩,他们没有时间,他们不愿意在形式上有一点分离。丽嘉呢,她如今真真懂得了爱情,而且她拼命的享有着,这决不是像她所想的好玩的事,这是太使人好生兴奋好生难当了。韦护呢,他是战斗过来的,他要在这里偿还他曾有过的痛苦。所以他们只将自己两人关闭在一间小房里度过了一个甜蜜的下午和一个甜蜜的夜。”

第三章

时间向前慢慢的爬着,韦护和丽嘉的爱情也和时间一样的进展着。很快的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两人变成一对小鸟儿似的,他们忘记了一切,连时光也忘记了。他们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栖在小房子里,但他们并不会感觉到这房子之小的,这是包含海洋和峻山以及日月星辰的一个充满了福乐的大宇宙。白天,那温暖的阳光,从那窗户,两扇落地的像门似的窗户晒了进来,照到椅子的一角,他们便正坐到这里。他们的眼光,从没有离开过,而嘴便更少有停止了,有时是话说得多,有时是亲吻得更多。丽嘉常为一些爱情的动作,羞得伏在他身上不敢抬一下头,但却因为爱情将她营养得更娇媚更惹人了。他呢,他年轻了,逝去的青春复回了,且那过去的是多么不足道呵,因为他糟蹋了它。他浪漫过,他颓废过,但他却没有真真的爱过,生活过。现在呢,他爱了,他又被爱。他不能不重视这最使他沉醉,使他忘记一切不愉快的时日。他怕她一旦厌倦了跑开去,一当她不说话默着了的时候,他便要抱过她来,小心的问:“你想到什么了,告诉我!丽嘉,爱的!”

她呢,她太满足了,这意外的爱情的陶醉将她降伏了。她将她的爱人,看成一个巨人一样,有了他,精神便有了保障。她现在不再想用一些惊人的诗句去招领一班无用的她的臣仆般的朋友,她也不想做一些动人的、虚荣的动作。她只爱他,敬重他,一切均为他倾倒了。她不愿离开他。因为没有他,思想便没有主宰,生活便无意义了。她常常在他的怀抱里那末反复的喊道:“爱我,韦护,永远的爱我!”

饭也搬来房里用了。那年轻的听差,谨慎的一天几次扣他们的门,他们都不讨厌他,他在早晨为他们跑好远去买一包精致的点心,和各样的糖果。他们便可以少吃一点饭,因为饭吃多了,使人难过,还常常使人有一种愚蠢的感觉。而那些用最好看的纸包裹着的糖片,也便将那时时要接吻的口齿弄香了。晚上呢,他又到一个熟识的水果铺,捧一包上好的橘子、苹果、葡萄之类的东西给他们带回来。他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次不好看的神色,因为爱人们都是大方的,不计较小钱的,他们没有一次要过那找头。房东呢,他不管这些事,他只觉得他亲戚的这种行为使人不解,他很想得一个机会问问他们的关系,这女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他们就这么不正式的同居到底。而房东太太则不免有点不满意这一对,她觉得那女人太无耻了。她时时在他丈夫前骄矜着,然而她却有比丈夫还高兴的地方,就是她亲戚多给了她不少钱,仅仅为了有限的一点伙食。

丽嘉吃得太少了,因为点心水果吃得太多,又因为爱情使她觉得太饱胀了。韦护担忧她,怕她消瘦,时时问他爱吃什么。她只说:“到你不将你的嘴唇给我了的时候,我或者可以想出什么是我最爱吃的。现在呢,我一样也不爱,一样也不讨厌。”韦护却吃得比较多,他常常想,“若是都能这样有胃口,我一定会很健康起来的,像从前一样。”

一到晚餐的时候,他们都要喝一点果子酒。丽嘉不很能喝,有时嬲不过,喝一大口,却不能全吞下去,好些都溢出嘴外来了。于是韦护便爱惜的在那红唇上将那红色的酒吮干。到底不知这是爱情的酒,还是果子酒,常常这么醉得晕过去似的两人默着,红着脸,沉沉的对望,常常一顿饭使人吃惊的要用两个钟头之久。

夜晚来了,丽嘉喜欢将三盏灯都捻亮。三盏都是红色的,一盏吊在房中央,是中国宫庭里用的八角的有流苏的纱灯,一盏是小小的纸罩的台灯,放在写字桌上,也可以放在床头,上下左右,均可转动,是日本式的玲珑的东西,另外一盏,是韦护来上海不久在鲁意斯摩拍卖行买来的,又不贵,又好,他们俩都喜欢的架灯,有紫檀木的雕龙架柱,一个仿古山水画的绸罩,因为是旧东西,龙尾上又缺了一小块,所以反觉得甚是别致。房子一为这三盏灯照着时,便更觉得热闹,更使人兴奋。墙上裱糊的褐色花纸,也就变成使人欢喜的一种紫褐色了。而且在灯光之下,他们都从眼里将可爱的人看出更可爱的地方,他们总是常常舍不得睡去。

不时又有一些钢琴的声音从邻居传来,纵使是不成段落的弹奏,他们也倾耳的听着,以为这便是爱情的合奏了。

一到夜静的时候,他们便将那两盏灯关掉,只剩一盏架灯在沙发的头前。沙发是长的,丽嘉靠在上面,有时有点冷,韦护便将那幅软毯披在她身上。他呢,他枕着她。他从她手上取一张诗稿,用一种愉快的心情去读他往日写下的悲凄的诗。灯光正落在那纸上,落在他的柔软的、微微棕黄的发上。他读完一首,她便给他一个吻,或者让他吻一下。诗并不是了不得的好,但那是他爱情的自白,所以他们会常为里面的一些句子动心,常常要打断,要停下来,因此倒更感到现在真美好,真充实。

韦护又常常为她口译点诗,那些他极喜欢,他觉得比他自己写的好,而是两人都要了解的好诗。她也极愿意安安静静的听他解释之后再来读,她觉得他读起外国诗来比他读自己的诗还好听。她说她也爱那些,只是她不会写。她说珊珊写了不少好诗,只是没有他的好。有时她的腿压麻了,韦护便抱着她,她便将她飞蓬了乱发的头在他胸前揉着。他要俯曲着头,才能吻着她似羞的娇嗔的脸儿,他极自然的将她当一个小孩般的抱起来摇着。

早晨,一让阳光透过纱帘,照到房里时,韦护便先醒了。他没有想他应到办事处去,只痴痴的望着那拂在她手臂上的黑发,和黑发下的白的、腻人的项脖,一种醉人的暖香从那每一个毛孔分泌出来,还有一点像乳的气味。他希望她多睡一点,她睡熟的样子更美,更使他在身体上有一种快乐的痛苦滋生。但是,只要他轻微的转动一下,她便惊醒了。她撒娇的喊着:“爱!韦护!爱!你抱我呀!”于是她张开了眼。他们紧紧的拥着,又狂乱的接吻。他们为他们这幸福的一天的开始赞颂起来,在枕头上,她的眼睛显得更大,他有几次强逼的要吻她的眼珠,使她的泪水都流出来了,她还是没有生他的气。

现在,她不一定要他走出外面才肯起床了,她还是穿一件男人的小坎肩,她喜欢这样子,她还喜欢游泳衣,可惜她不会泅水。她说一有机会,她要学会的。

于是,一切又照旧了,不厌的重复。

直到有一天,是一个星期之后了,他们两人闲谈到珊珊的时候,丽嘉才想起她已经将她朋友弃置了这么久。她对韦护说她要去看看她。韦护也想到他应该去理发,正担忧怕将她一人放在房子里,所以也就赞成了。不过他们还是为了舍不得分开,又延迟到第二天。

他们在弄口分手了,丽嘉坐在洋车上,车夫飞也似的跑去,一会儿便望不清她的影子了。她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亲昵的眼光去望到已经零落黯淡的景色,早已是初冬时分了,但她却只感受到一种喜气。她望着车夫的背,仿佛也是一个很可爱的背。她看到他快快掉换着的腿,她想,为什么他要这么高兴的快跑,他有什么希望在前面吗?唉,他不知道他却将我隔离韦护越远了。她一看见汽车过身,也要看一看坐在里面的人,她想知道是不是也像她和韦护一样那么抱着。若是只有一个人孤单的坐在上面,她便怜悯的直望到那车飞去。她暗自发笑的想,假使她再同他坐汽车,她一定不会单让他一人来吻的。

不久,她到了,她简直觉得太快了。她望见了那小楼,那亭子间的窗,她高兴的嚷着珊珊的名字,从门口一直到楼上。珊珊独自在念英文书。她几乎叫出来了,因为她觉得这房子有点阴惨,而珊珊孤寂的像一个修道女似的。她怜悯胜于友爱的将她抱着,她骂自己都忘记来看她了。珊珊也爱抚着她,说一点俏皮的埋怨。而她呢,她仿佛对于珊珊也发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了。她时时摸着她的手,告诉她一些她的幸福。她说她惟一感到缺憾的,便是没有珊珊在她的面前。她要她以后时常去看他们,去看韦护做的诗,那比他以前的《我的日记》好得多。又说韦护常常为她读一些外文诗,那些诗,她管保她是极喜欢的。珊珊答应了她。珊珊告诉她已经替她缝了一件镶了边的缎袍,是她所喜欢的紫绛色,因为天气冷起来了,她一定会忘记这件事的。她真欢喜,她觉得那紫绛色最配她那白颈项的。但是珊珊自己缝的却很坏,很不值钱,珊珊说钱不够了,只好先尽她,因为她正在恋爱中,应当穿得好一点。她反对这意见,但不好说出来,她觉得即使穿破一点,韦护还是爱她的。

她和珊珊去看浮生他们。浮生不在家,上课去了,雯便和她笑谑了好一会。她不高兴的走了出去,要回去了,她要珊珊也同去。珊珊没有答应,说过一两天总会来的。在她们分手的时候,珊珊迟疑的说道:

“你们是太好了,只是——我看你还是要韦护明天到学校去上课吧,缺多了课,总是不好的,何况他还是教务主任。”

“我没有不要他去呀,他简直忘记了,不过我也忘记了。好,我会提醒他的,只是——唉,他若一到学校去,我便来找你,好不好?”

珊珊笑着答应了。

她很担心韦护先到家在等她,她又怕她回去后见不到韦护。她觉得时光像停住了一样老不得到家。她走进里口时,没有在走廊上看见等她的人,她几乎没有力气走进屋子去了。她在楼梯上遇见那女主人,那女人望着她笑起来说:

“没有事,尽管客堂里坐坐,不要客气,我们是亲戚呢。”

她脸都红了,她喏喏的回答了她,就跑进房来了。

房子里还留有一股很浓厚的烟气,她疑心是韦护回来过,叫听差来问,听差说是来过两个客,坐了快一个钟头才走,留了一张条子,交给韦先生的,现在就给小姐吧,他们说非要给韦先生不可。

丽嘉很奇怪,她说:

“知道了。”

她等听差走后,才打开那条子,纸是韦护抽屉里的稿纸,那上面写着:

韦护:

我们本来不应该在这正唱贺歌的时候来责备你。只是你却太荒疏了,不像一个‘韦护’。现在呢,学校正有点事,明天希望你要到才好,五点钟有个教务会议。谨此恭贺你(这是从你诗中抄下来的名称)。

溥,日,同留。

她真有点说不出的不平。她去看抽屉,抽屉里都翻乱了。她很伤心,对于这些强暴者起着莫大的忿怒。她想不出一个可以惩罚他们的方略。他们对韦护太残忍了,她可以从这条纸上看出。她非常替韦护难过,于是她把纸条撕碎,放在字纸篓的下层,这样韦护便可以不看见,便可以不难过了。她把抽屉整理好,把窗子都打开,让那些讨厌的烟气出去,他真恨那些抽烟的人。她想韦护能脱离那起人就好,但是她又想道:“唉,明天就催他去上课吧!”

韦护正在这时回来了,她投到他怀里去,几乎哭了出来,韦护没有了解这情绪,只连声问:

“回来好久了,丽嘉?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我只到大马路跑了一个转。你猜,这是什么?”他举起他进来时丢到椅上去的一个包。

她似笑似哭的倒在他怀里望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

“我早上看见你的袜子尖上,破了一个小洞,所以去替你买了一双来,近处没有好看的,所以我跑到先施公司去买的,你看好不好?”

是一双肉红色的长统丝袜。丽嘉很喜欢,只是码子大了,她穿外国袜子总难得合脚,大约外国女人的脚,没有像她那么小的,她也是从来就喜欢赤着脚在地上跑的天足呀。

有韦护在她面前,她将曾有过的一些不快又忘记了,他们还是很幸福的度过这天的其余的辰光。直到晚上韦护又拿起一本诗的时候,她才想起白天发生过的事,她有两次想告诉他,却还是怕他烦恼,她不做声了,只绕着大圈子问:

“韦护,你还做诗吗?”

“不做了,我的生活已经全盘是诗了,还需要很笨的去做吗?而且我没有心去写了,心都在你身上。”

“韦护,你怎么不发表你的诗?”

“我不要那些不了解我的人,去读我的心境呢。从前以为写了只让自己一人看的,谁知它还有这么的幸运,得我爱来听它。现在只将它深藏在我们的爱情中,更不要别人来弄污它了。爱的,你不以这话为然吗?”

“韦护!唉,这些稿子,你都未曾给人看过罗?”

“没有呀,怎么呢,你那么望着?”

“没有,没有什么。”她又伏在他胸上了,为掩饰她的难过,她咕咕咕的笑起来,然而她在心上痛楚的叫道:

“没有吗?有呢!我们出去之后,来过比强盗还凶的人,你不知吗?我知道呢!他们检查你的一切!他们在你抽屉里将你不愿人看的诗不尊敬的读过!而且他们还嘲笑你呢!唉,我爱的人!”

接着,她便振作起精神来,同他讲了一段有趣的故事。他也讲了一个法国人的笑话,他还模仿那法国人的腔调和神态表演了一段。后来,她装着毫不介意的说:

“我想,韦护,你缺的课太多了吧,你都忘了你的工作呢。”

这不意的话,骇了他一跳,他真的忘记了,她不该提醒他的。他诧异自己怎么会这末久都没想到。他非常难过,难过他太怠工了,他惭愧得难以见人了。他抱着她说:“假如没有这些事就好了。”

但是他马上改正了他的话:

“我要谢谢你才好,你喊醒了我。我应该出去做事了,你鼓励我吧,不然我没有离开你的勇气。明天上午,我要到另一个地方去,这比学校还要紧,以后我再告诉你吧。但是我会回来同你一道吃午饭,下午我到学校去,可以稍微迟一点,两点才走。只是,唉,你呢,你仍到珊珊那里玩去吧。”

他很纷扰的好久都不能睡着。他时时悄悄的吻她。她也没有睡着,但她不做声,装成睡得很好,像一个小哈巴狗蜷卧在他怀里。

韦护走了,而且带走了一切梦幻和甜蜜,只剩下一间空漠的卧室,一些呆板的用具,和那不幸的孤独的躺在床上的丽嘉。韦护放了几张风景画片在床头,给她玩。又有几张韦护过去的像片,有的穿着中国棉袍,有的穿着大皮衣帽在大雪地里拍的。照像都比现在年轻,可是在她看来只有现在才更可爱。但她很快的就厌倦了这些,仿佛一失掉韦护,便什么都不属于她了似的。她没有事可以排遣,她觉得睡得太多了。

太阳没有照到屋子,可以看见天是阴沉沉的一种脏的灰色,而且弄里太静了,听不到一点声音,静得使人怕。难道大地死去了吗?她几次神经质的跳起来,然而随即便又躺下了,她焦虑的盼着时间的逝去。

她想过她最近的幸福,这不是意料得到的。她以前没有想到韦护是这么好,给了她这么许多不胜其动心消魂的爱情。正因为她享有了,她便要牢牢捉住这爱情,不能看着这爱情又飞走。但是现在呢,一切都死寂得可怕,她仿佛正预感着那失恋的来临。她想:“也许有一日,韦护要这末将我弃置了跑掉的!唉,也许就在今天,他会回来吗?唉,我好像等了他一世纪似的!”

她哭了,她吻那些像片,又将那些丢到地上,那不是她爱的韦护,那是另外一个狠心的人在冷静的望着她。她哭了一会,被蒙着头,眼泪落在软枕上,落在白被单上,这是些多么熟稔了他们的亲密的可爱的东西呵!

因为夜来睡得不好,又思虑得太多了,人倦极,她含着泪睡着了。

这倒正好免掉了看见在脸上罩满了愁惨的阴云回来的韦护,他也忍受了一些别后的难堪,和一点不痛快的刺激。他看见她还没起床,微微有点诧异,他走拢去,才看见一手压在被面上,一手托住脸颊,那脸颊上还有许多泪痕。他捡起那些地上的像片,喃喃的说:“为什么呢,恨我吗?不爱我了吗?”

他去吻她。他触着了些湿的冰人的发,那小嘴唇嘟着,还微微保留了一点动人怜爱的伤心样子。他想叫她,告诉她爱人已经回来了,但是他觉得她一定很疲倦了,才睡得这么熟,还是让她休息一下的好。他轻轻将椅子拖在床边,望着她,坐在那里抽烟,想起那主事人说的一顿话。

没有一点错,他第一次俯首了。他找不出理由反驳,虽说在心里觉得有许多委屈。而且他真不能离她太久了,离开她,他做不出一点事。从一切的地方,有时是纸上,有时是墨水瓶里,有时竟是从一个有须的人的脸上,都会想起而浮泛出她的娇媚来,他时时都听到她在耳边腻人的叫着他名字。他想,怎么才能将她和工作溶合在一起呢,既然是不能不去做工的。

他守了她好久,她才醒来。看见韦护时,她又哭了。她勾着他的颈项,说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韦护!告诉我,你不至于丢开我吧。”

他竭力安慰她,他擦去那脸上的泪,几乎吻了她眼睛一百次,他吻一次说一次:“看,你把我的眼睛哭坏了!”

她告诉他许久都没哭了,不知怎么今天变得那么弱,不觉的就流出了好多泪。翻开被窝看时,枕上竟留下碗大一块渍印,被单上也湿了许多小块。她答应他以后不再哭了,因为她相信韦护会永远爱她的。她像一个小孩似的没有穿好衣服便站在床上跳舞了,还是他强迫她才把衣穿好。他说今天天气特别变冷,他命听差去买了一些煤和柴来。

吃完饭已经到一点了。韦护只想还能延迟一会就好,好让丽嘉可以多快活一会,他不忍提起他吃过饭还要到学校去的事。这天丽嘉多吃了半碗饭。她说是因为哭了,小时也常是哭过后反能多吃饭。她要韦护也多吃,可是无论怎样他不能多吃,他反减饭了。他很忧愁那将来到的一刻,他不忍心又将她丢在家中哭泣,她太可爱了,天真无邪。他望着她,忍不住只想吻她,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我爱的小嘉呀!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吞掉的。”

饭还没吃完,珊珊来了。韦护感激的望着她,他没有想到她是来看丽嘉的,他几乎以为她是为他来的了。

她替丽嘉带了许多要用的东西来。

韦护走的时候,向珊珊说:

“好,你的朋友还是交给你吧!”

丽嘉笑起来,一直追到楼梯边,她问:

“难道你不回来了吗?”

“对了,我不再来了,你相信吗?我的小嘉!”韦护大声笑着,故意骗她玩。

她也仍然笑着答应双关的话:“我相信的!”

到楼下他又要听差去买了好些丽嘉最爱吃的点心和水果。

丽嘉和珊珊这么度过了一个下午。她们将煤和柴堆在壁炉里烧起来,她们讲了好些小时在家乡烤火的事,和许多在火炉前正宜吃的东西。她将韦护写的诗给她看,告诉她韦护是没有给别人看过的。但是珊珊不高兴看。她又拿出一张外国女人的照片给珊珊看,珊珊也夸赞那女人的健壮的美,和那刚毅的眉峰。丽嘉告诉她说:

“这便是他们说韦护坏话的道理了。韦护告诉过我,他很爱依利亚,依利亚是这女人的名字,她也爱他,他们是在一个小剧团里认识的。她的气质使他吃惊。而他呢,到现在他还不明白到底伊利亚爱他什么。不久他们就同居了。然而是,幸福是不久的,他不能使她满足。他发现她常常跑到一个波兰人那里过上半夜。他同她住了三个月,后来太疲惫了,求她放了他,但是她不准。她向许多人都说这中国人骗了她。她骂他,又骂中国人。于是韦护便离开她了。但这女人真怪,韦护动身回国时,她又跑来同他一起,要一同来中国。她说中国女人会抢走他,而他也一定会爱中国女人而又会被爱的,她不能任这事发生。”

珊珊注视那像片好一会。

她又说:“你说这应有被责备的理由吗?他们算恋爱还是问题呢。韦护也说他自己都怀疑,因为他那时没有痛苦,也没有欢愉,只有个女人罢了。他们白天各做各的事,距离得很远,晚上同一块吃饭和睡觉。星期日,两人到歌剧院,或是电影场打一个转。而且在离开她之后,他也没有什么难过。”

珊珊叹息着:“你说那不好吗?我倒很爱这女人呢!”

“我也很爱她,她有些地方是我们学不到的!”

于是她们又都默着了,到上灯的时候,珊珊才回去。

还好,这次她没有等好久,韦护便回来了。韦护说他在路上看见珊珊,可是她没有看见他,他又说:

“丽嘉!你真好,你有这么一个好朋友,而我却没有。她真爱你呀!简直像个母亲了。”

“你嫉妒我吗?我相信她也爱你呢,因为她太爱我了。而且她不会,永不会丢弃我的。而你呢,韦护,你也能使我如此深信不疑吗?唉,未来的事,难说得很。”

“你这样不了解我,不相信我,真使我难过。”

“不要生气吧,我怄你的。我知道你比她还爱我,然而,我怕呢。”

于是他紧紧的抱了她,凭爱情发了许多誓言,他决不会丢弃她的。等她说了一打以上的相信,他才放手。他们的时间,总是在这么一点小事上,不知跑了多远。

韦护近来每天都出去办事,只有星期五下午和星期日才能留在丽嘉面前,然而他们却更相爱了。每到饭前,丽嘉便站在走廊上去等他,有时还走到弄外去,不管街口上有人没有人,隔好远便要跑起来欢呼,投到他怀里去。他呢,含蓄的笑着,紧紧地把她挟回来,常常都将她举得离了地面了。而且许多次,无论他的表亲在客堂也好,不在也好,他都抱起她跑上楼去,去到他们的小房里。她都叫起来了,却十分满足。他们要在这短的一瞬刻,来偿还他们分离后的不尽的苦痛。丽嘉不知有多少次希望他能留住,但她却不愿说出。偶尔他偷了懒,向学校请了假,这她便更高兴了,感激得了不得。她更爱他,她也更温柔。于是他本有一点负疚和不安的心情,也为她的欢悦消逝去了。他们极端珍惜不要让下午的时间有一忽儿是空跑掉了的。

房东太奇怪他们了。有一天,他以戚谊的资格直接来扣他们的门,韦护郑重的为他介绍:

“这是我的爱人!我的生命!你看,她不好吗,她给予我的简直太多了。”

他一个字的意义也不懂。他看见丽嘉很可爱的,大胆问起她的家世来。

丽嘉很讨厌这些问询,但她现在没有憎恨的心思,也没有揶揄的趣味,她对这洋行办事员稍稍敷衍了一下。

他又装做会意的样子,向韦护说:

“爱情呢我是懂得的,我也赞成。只是你们太好了,一切小说上戏本上还找不出像你们这么好的。然而俗话讲得好,‘月圆必阙’——好,你们笑了,你们一定不信这些的。我就不讲它。不过,韦护,你却太使人奇怪了。你变得太快,若不是我天天都看见你,我一定不认得你了。不是你的相貌变了,是你的气质全不同了。我想凡你的朋友,都可以看得出。不是吗,小姐?”

“是的,恐怕有点变吧,那是因为他现在有了爱情的缘故。”丽嘉爱好的望着她爱人。

韦护却否认的说:

“嘉,你错了呢。你听我说!”他望着那房东,“我丝毫没有变,我仍然是我,不过我从前只将我的一面,虚伪的一面,给人看的。现在呢,我是赤裸的,毫无粉饰的了。这因为我早先虽有一个躯壳,然而却没有心,于是我便为一切其他的东西,过着机械的时日,我只是一个世故的人,为人所了解和欢迎的人。唉,就是说只是一个市侩呢。现在呢,我有了丽嘉,我为我们爱情的享受而生活,我忘记一切对人的机智了。于是我便被不了解和诧异了。然而这一丝一毫都是毋足轻重的,因为这不能有害于我们的爱情。嘉,不是的吗?只要我们永远相爱!”

于是他们忘情的在人面前也接起吻来了。

这办事员被他们骇得只摇头,心里想:

“大约这便是所谓新人物吧!”

他走后,他们又笑起他来了,而且还笑自己。她说:

“我看你真白费力气同他那样声明,他一生也不会懂得你的。”

“为什么我不可以说呢,我恨不得要大声喊给全世界,给他们看看我们的幸福呢。”

“不过我不厌烦他,他没权力反对我们的爱情。”

“什么有权力呢?什么也没有权力!”

他们迟到很夜深才去睡,因为白天难堪的分离的记忆还遗留着,而明天的这难堪的重复,使他们时时恐怖的预感着。他们偎坐在火炉旁边,房子里的灯都捻熄了,只有熊熊的火光不定的闪着,脸儿更显得通红,眼光更充实了,他们不倦的讲着往昔的事。

她有许多姊妹,她从不困苦,但是她却孤独。她惟有在小说中、梦幻中得到安慰。她许多次幻觉着那不可言说的,又是并不能懂的福乐的来临。她现在才知道这福乐是什么。她后来离了家,读了一些书,又结识了许多朋友,似乎是应快乐了,然而还像缺少什么一样。也有人爱过她,但是她太轻视那些浅薄的忠荩,她骂那些人是阴谋者。她同男子接近过,只觉得男人们容易支使,不反抗她,而她却从不曾在他们之中,有过一点深刻的交谊。她不相信他们,甚或觉得有揶揄之必要。女友呢,她同许多人好过,都爱她,服从她,照应她,然而都不真真了解她,她太容易厌倦她们的殷勤。她只对珊珊有相当的敬仰,她看到珊珊近来刻苦念书,越佩服她的毅力,但同时她非常怜悯她,希望她也能得到一个像韦护这么好的人就好。

韦护的故事太多了。他说了好多次同他表妹的事,那只是一种中国旧式才子气派的完成,他不能不找出那么一小点点的伤感。他没有一点冲动便眼看她被别人娶去,他只留下了近一百首的押韵的诗词。他和歌女露茜的事也告诉她了,那纯粹为的好奇。露茜则为的金钱。还有,便是依利亚,依利亚是一个奇怪的女子,办起事来,一点不马虎。她同许多人好过,但不久都把他们丢了。她同韦护决裂的时候,她大声嚷,几乎打他了。她说:“你契丹人,你想跑掉吗,你不知道我爱你吗?你不喜欢那波兰人,他可以去他妈的。我也讨厌他呢。只是你不能干涉我。你应知道你不配。然而我是不能放弃你的,像你这样的契丹人,太使我爱了。”终竟他还是跑掉了,他说她是一个动人的家伙,却也是个怕人的家伙。

丽嘉爱听这些故事,觉得有味,又为他惋惜。他常常要在话中停止下来,他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到我的命运里呢?你看,我在年轻的时候是那么浪费了青春。”她一定道:

“现在也不迟,我们的未来还长着呢。”

于是他也学语着:

“我们的未来还长着呢。”

他们就常常这么消磨一个晚上,到钟打一点、两点的时候,他看见她眼皮无力了,才将她抱上床去。

八点钟的时候,冬天这不算晏。韦护不能不从那使人留恋的被中起来。街上很冷,常常要飞一点小雨或小雪,办事处又没有火,他大衣也不能脱。他不时要打哈欠,他太缺少睡眠了。人人都笑他,误解他,显然是他和丽嘉的恋爱,他们是不理解和不同情的。他不去叱责他们,他知道他们没有别的,只有一副最切实用的简单头脑。但是他也忍耐着和挣扎着,他不能有弃置这些工作的念头。这是他的信仰。无论他的个性是更能成其为浪漫派诗人也好,狂热的个人主义也好,他的思想,是确定不移的。他不能离开这地方,他只能像一只蚂蚁似的往前爬去,倒在另一些蚂蚁的上面死了,又让后来的爬在他自己头上。他有几次都决计将那刊物的事委托给别人,因为已经延期好几期,但是他不肯放弃,他要在办事处抽时间来整理。他又在休息的时间编讲义。他是不怕劳苦的,劳苦之后,只要一回到家,一切便全变了,因为丽嘉在那里。他常常对丽嘉这么说,对别人也这么说,他之所以要工作,是因为有她的生活的热力在鼓动他。然而这话是不全靠得住的,人有一种惰性,而且比较起来,他常常眷恋着丽嘉这边,而潜意识里,还常常起着可怕的念头,便是丢了学校工作,成天留在我的爱面前。

同时也有许多人对他起着反感。原来就有一部分人不满意他的有礼貌的风度,说那是上层社会的绅士气派;有的人苛责他过去的历史;然而都不外乎嫉妒。现在呢,都找到了攻击的罅隙,说他的生活,他的行为,都足以代表他的人生观。说他是一个伪善者、投机者。仲清竟到学生前也说起他的坏话,公开他的住址,这本来是不公开的;他示意人们去参观,那像一个堕落的奢靡的销金窟。

于是当韦护和丽嘉饮着晚酒的时候,也有着不熟悉的扣门声。他们熠熠的审视丽嘉,却不能在她身上得着什么,也自以为得意的走了。

有两次有人当面嘲讽了他。他忿怒得直想去打那些侮辱了他的人,但是他什么动作也没有,他隐忍了,装出一种不自然的笑,仿佛要人知道他不愿也不必同那一些不足道的糊涂人分辩。这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地位很孤单,很孤单。

他开始了一种恐怖的预感。他试着去多做点事,接连迟回了好几天,但结局也是失败。于是他不知所以的常常烦闷起来。他想起他们刚住在一块的时日,是多么快乐的时日,他忘记了他的工作,他常常违背一点她的禁止,多喝几杯酒,他常常感伤的抱着她喊道:“我要我们离开这世界才好,我们去学鲁滨孙飘流在无人的岛上去吧!”

她呢,还天真的附和着他。

夜深了,她枕在他手臂上睡得很酣适。他望着她,更深的看出她的美,他们的生命的谐和。他痛苦的想那将要来到的恐怖。他能吗,能抱起丽嘉飞去吗?但是他不能离开丽嘉。他想起曾有过的挣扎,他愿从这女人手中跑掉,但是他痛苦,并没跑掉。只怪她,后来又找着他。然而他又打自己,为什么没有这见解?丽嘉对他太好了,给予他无上的快乐。他想了许多,总想不出一个好法子。他不能像从前与依利亚的情形,那时他没有觉得爱情和工作的冲突的。而丽嘉呢,起始的时候,就使他不敢接近,因为他不知觉间,便预感着这是不协调的。但是这能怪她吗?她没有一次有妨害他工作的动机。虽说她舍不得他,她怕那分离的痛苦,但是她不会要求他留在家里的。那么,这冲突并不在丽嘉或工作,只是在他自己,于是他反省自己了。他在自己身上看出两种个性和两重人格来!一种呢,是他从父母那里得来的,那一生潦倒落拓多感的父亲,和那热情、轻躁以至于自杀的母亲,使他们聪明的儿子在很早便有对一切生活的怀疑和空虚。因此他接近了艺术,他无聊赖的以流浪和极端感伤虚度了他的青春。若是他能继续舞弄文墨,他是有成就的。但是,那新的巨大的波涛,汹涌的将他卷入漩涡了,他经受了长时间的冲击,才找到了他的指南,他有了研究马克思列宁等人著作的趣味。他跑到北京,跑到外国,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意志。他完全换了一个人。他耐苦,然而却是安心的锻炼了三年,他又回南方来。他用明确的头脑和简切的言语,和那永远像机器一般的有力,又永久的鼓着精神干起工作来,他得到无数的忠实的同志的信仰。但是,唉,他遇着丽嘉了!这热情的、有魔力的女人,只用一双眼便将他已死去的那部分,又喊醒了,并且发展得可怕。他现在是无力抵拒,只觉得自己精神的崩溃。他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一切。但是他还是不能判断他自己,他太爱她了,他不准自己对她有一点不忠实。他在万般无奈时,只有竭力忘去这些可怕的,完全是幻觉的憧憬。他狂乱的去吻她全身,这样他便又可完全浸润在爱情中,而不烦恼了。

他又请了几天假。丽嘉虽不纵容,也不反对,她以为这是她的幸福。他又预支了一些薪水,常常带她到电影院去,或是饮食馆去。他无节制的,又不思虑的度过了一些时候,像酗酒者般的醉在爱情中的一些难忘的快活时日。

丽嘉本很喜欢看电影,现在有韦护伴着,自然更乐意。她爱许多漂亮的明星,她爱那些能表现出热的和迷人的一些演员。韦护则说这些人都不如她,若是她能现身银幕,世间所有男子都会在他们的情人身上找出缺陷来。她常常把从电影上学来的许多可爱的动作拿来表演。她也爱吃一点好吃的东西。她更喜欢在温暖的房子里,将身子烤得热热的,又跑在冷空气中呼吸,那凉飕的风,轻轻的打击着热的、嫩的、腻的脸颊,有说不出一种微痒的舒服。

韦护呢,只要他不去办事,不去上课,不和一些难合的人在一块,他都是快乐而骄傲的。慢慢的,他有点怕到那些地方去了,每去一次,便愈觉得人人都在冷淡他,怀疑他,竟至鄙视他了;而那难处置的问题便又来扰搅他。他未必非要把这些他的生命的甘露来弃置,他苦苦的避开这些。他想,让自然的命运来支配我以后的时日吧,现在,且顾现在。但是最后,有几次他再不能忍受他的被人歧视了,他仿佛觉得人人在他背后,说他的名字,摇头,噘嘴。他想自动辞脱一切职务,退身出来,离开这里,到无人认识的地方去插田也好,做小买卖也好,甚或当乞丐也好。他做出一种闲谈的样子,对丽嘉说:

“假使我们有一天不能不离开这里,被迫到乡下去生活的时候,你觉得怎么样呢?”

她毫不思虑的率直的答道:

“那正好呢。那时候,你仍然穿你的蓝粗布短衣,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穿的那件。你的头发长了起来,胡须也不剃了。你一定变得更好看,而且强壮。我呢,我也做一件蓝布衣穿,我最欢喜赤着脚在草地上走。我小时常那么顽皮的走过。我会做许多事。顶好我们有一间小的干净的茅屋,我们像乡下农人一样的生活起来。但是夜晚了,我们仍然可以在我们的小的摇摇不定的烛光下来读诗,那时你一定还可以做些更好的诗。”

他不免苦笑起来,还问她:

“若是连一间小茅屋也没有,要四处去讨呢?”

她对他斜望一眼,意思是说:“你怎么说一些无意思的话。”但她仍然答应他了。她觉得即使是这样,也仍然有趣味,她笑着说道:

“那不更好吗?我可以不要你操一点心思。什么地方都可以混一宵,或是那些小山羊的栏前,或是那稻草堆上。你大约不知道,那干的稻草的香气,躺在那上面,比这鹅绒还舒服呢。”

于是她躺在床上滚了起来,将那床看成稻草堆了。

他也常常为她的这无忧的气质鼓动了,他知道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她不会丢弃他,而她一定比他更适宜那些新的环境。因为她单纯,她惟一的只知有爱情。只是他,他虽说幻想了许多,然而却不能得一个最后的决断。那是行不通的,他不能磨去他原来的信仰,他已不能真真的做到只有丽嘉而不过问其他的了。唉,若是在以前,当他惊服和骄恃自己的才情的时候,便遇着丽嘉,那是一无遗恨和阻隔的了。而现在呢,他在比他生命还坚实的意志里,渗入了一些别的东西,这是与他原来的个性不相调和的,也就是与丽嘉的爱情不相调和的。他怠惰了,逸乐了,他对他的信仰,有了不可饶恕的不忠实;而他对丽嘉呢,也一样的不忠实了。他想,与其这么强做快乐去骗她,宁肯将一切均向她吐实。他又想,若是不能放弃工作而撇开她时,使她去尝试那失恋的苦,是无宁自己死去,来让她哀哭的。那样她不会对爱情生怀疑,对韦护生怀疑,她仍然可以保存一颗完美的心。假如他走了,虽则仍是同样的失了他,然而,那情景,是多么不堪设想呵!她无论如何是承受不住的。他在自己感到无力能拔起自己的时候,便又要在丽嘉处找救援,他诚恳的问她:

“你不是很讨厌我信仰的主义吗?为什么你又要爱我?”

她诚恳的答应他:

“那是你误解了。我固然有过一些言论,批评过一些马列主义者,那是我受了一点别的影响,我很幼稚,还有,就是你们有些同志太不使人爱了。你不知道,他们仿佛懂了一点新的学问,能说几个异样的名词,他们就也变成只有名词了;而且那么糊涂的自大着。是的,我喜欢过一些现代青年,但他们太荒谬和自私,我很失望。他们写信给我,寄到珊珊那里,满纸是任情的谩骂,以为我只该爱他们。但是我却只爱你,韦护!而且敬重你!”

他请她凭她的爱情说一点对于他的工作的态度,他希望她说一点她的不满意,她会强制他脱离那些,她是好胜的人,一定可以将他抢过来的。

但是她只诧异的说:

“你怀疑我吗?我没有一点什么意思呀!虽说我不能同你分离得太久,然而那并不是我的爱情的矜夸。你不是也这么感到么?我并不希望你因我而弃置你的事业,我知道,你不像我呢。唉,韦护!我感觉到呢,你常常为我请假而你又不安呢。以后,我不准你再请假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么?”

她微微有点不高兴起来。

于是他去哄她,说:

“唉!我的嘉!怎么你会这么多心?你不知道我毫没有别的意思,只怕我的爱人会有一丝一忽在我身上感到不满吗?你看,你若还生我的气,我怎么好呢?”

他装得太好了,总容易骗过她。她还是快乐的,而他则真是一切都失败了。假使她要带起他走,那就好了。

因此他仍陷在苦恼中。

可是时间一天一天的紧迫起来了。学校快放假,他到底是辞了事,还是继续下去?而且,他知道不满意他的人太多了。若是他现在自愿退了出来,或是无通知之必要的就走了,那至少在一部分人看来,是值不得惋惜的,因为他太不忠实了。即使他有勇气,他愿减少这一不光荣的负疚,他以后就得到了安慰吗?是的,他是有丽嘉,他为爱而牺牲事业,那不为名为利的事业,他仍然可以骄傲而生存的。只是真的他们能跑到一个无人的岛上么,他们能恢复到简单的农人生活么?这不只是要生活简单,而是全靠他们有简单的精神。所以虽说他筹算过他最近可以得到的全部收入,足够两人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小县城里或乡下,可以无事的,靠极低的粮食,和爱情度过一年以上,但是无论他计算得若何周密,他自己也了然这只是想骗过自己,安慰自己,那样对丽嘉就无所抱愧了。实际他不能这么做,甚至连想到若是丽嘉能不爱他,能丢弃他,则他就可以被释放了,可以照旧努力工作了。

于是有一次,他将性子变得很无理,很粗野,为了一点小得可怜的事,他咒骂了她。她没有说一句话,只用怜悯的眼光望着他,最后她说:

“我触怒了你吗?我相信你不会介意的。那么,一定是有别的人或别的事使你烦恼了。那,韦护,你不可以告诉我吗?”

一些眼泪糊住了那双迷人的眼睛。而他,他忍不住大哭起来,跪在她膝前像一个忏悔的教徒。她又说:

“一定的,你有些什么,韦护!你说呀!”

他抱紧她的腰肢,一任他的眼泪涂污她的新衣,他神经质的哭道:

“是的,我有的,我有的……”

然而他清醒了,他用那男性特有的茹苦的忍耐,他不愿说出来,他改正道:

“是的,我有的这不可饶恕的坏脾气呵,我爱的,忘掉这可怕的记忆吧!我不是真的对你这么坏的!你能饶恕我么,我的爱嘉?”

“没有饶恕存在的,韦护!我只爱你!”

这一幕短短的悲喜剧,更证明了他的失望。他又开始振作,只是越振作,就越感到内心的冲突,就越痛苦。而这时,那最使他敬重的陈实同志,给了他一个警告的暗示。他离开家,在那冬天的无人迹的公园里,苦思了一个下午。他知道这是最后的一刻了,他不能再延缓。于是在一个长的激烈的争斗之后,那一些美的、爱情的、温柔的梦幻与希望、享受,均破灭了。而那曾有过一种意志的刻苦和前进,又在他全身汹涌着。他看见前途比血还耀目的灿烂,他走到他办事的地方,他要到广东去。

他再回到丽嘉的面前时,他已有铁的意志的决断。唉,只这女人太可怜了,当她抚着他的瘦胸和那怦怦跳着的心时,她还无感觉的沉醉在爱情中。虽然,他也不免偶尔又起了犹疑,只是他认清了爱情不可再延长,这不特害了他,于丽嘉也决不是有益的。他在第三天,选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便是珊珊也在这里的时候,他硬起心肠,向丽嘉作了一个最后的长久的深切的观望。然后他穿起大衣,说是要出外打一个转,他用力吻了她嘴唇,握着珊珊的手说:

“可感谢的,朋友!你且留在这儿吧,请一直等到我再回来。”

声音有点更咽了,手微微抖颤着。珊珊也不觉的心里抖颤了一下,她骇得直着声音说:

“不,我不能等你的,你还是留着吧!”

但是他早已松脱手跑走了。

在楼下他伫立了一会,听到楼上没有一点声响,才阔步向外走去,眼泪不觉的流满脸上。呵!这不可再得的生命的甜蜜啊!

两个女人不安的坐在火炉边,那曾充满了欢乐的炉边。等了好久,夜来临了。丽嘉不快的像是自语的说:

“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觉得他仿佛有点难过似的。为什么呢?”

“你也觉得吗?我常常都觉得呢。但是他没有向我说一句,他只反复说他爱我,唉,珊,你说他会永远爱我吗?我很怕呢。”

珊珊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竭力安慰了她朋友,说了一些别的故事。

然而十一点了,韦护还没有回来。丽嘉焦急起来,她要在夜暗中去寻找她的爱,却被珊珊阻住了。她说:

“若是你走了,他回来又怎办呢?”

于是她们又耐心的等到一点半,这时有人在楼下大门口按铃。丽嘉跳起来嚷道:

“一定是韦护!”

两人都走到走廊上去,丽嘉向着下面的黑暗的大门,大声的问,欢喜得声音都变得有点抖颤了:

“是谁?韦护吗?”

听差走出来开门,也同时问:“是谁?”

“送信来的,韦先生有一封信送给楼上的小姐。”

丽嘉骇得不知所措的望着珊珊,喃喃的喊着奇怪。

她冲跳到楼梯口时,听差给了她一封厚的信,她发昏似的跑回房里扯去那信封。

信这么写着:

“丽嘉!准韦护再这么一次喊你的名字吧!唉!我这不可饶赦的人!现在呢,我在残酷的撞起这可怕的钟,像霹雳一般的喊给我爱听:韦护走了!永远的走了!永不再回!

唉!我心痛的爱人呵!你不会惊诧吗,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哀求你莫哭吧,韦护值不得你这么深爱呢。然而我希望你听我解释几句。

说我还爱你,这只是使你更其生恨的。因为我是这么无情的负心的丢弃你走了。唉!我的小嘉!你可以骂我的,而且你该咒骂我的。你说我骗了你,骗了你纯洁的爱吧!但是,韦护呢,韦护之自责是超过了宇宙间所有的诅咒的。但是无论怎样,他自己知道,他不能不承认他是永远爱他的小嘉的。

事实是这样,一切旁人对于韦护的恶意的批评,都成了定评了,韦护又有了流氓行为,又欺骗了女人。而你所最怕的,也便如斯之快的来摧残你那纯真的性灵了。不过韦护却感到他的小嘉是有对他的宽容,所以他要说一点他近来的莫大的苦闷:

我相信你是比其他一切人都能了解我的。当你听我述完我幼时的困苦,和我母亲的自杀之后,你抱着我,为我过去嘤嘤啜泣的时候,你便应知道我是得了一种怎么样的天秉啊!是一种完全神经质的、对一切都起着幻灭之感的人。若果在那时,我能得到一点爱,即使只有你所给我的百分之一,我一定也满足了我的梦想,我一定永远睡在爱情的怀中讴歌一世。可是你知道,我却在未得爱情以前,接受了另一种人生观念的铁律,这将我全盘变了。这我所同你讲过的我三年的冷静的劳苦生活可以为证!但能诅咒谁呢,我竟遇着了你,你喊醒了我曾有过的,和未敢梦想的一切热求。于是争斗开始了,一面站在我不可动摇的工作上,一面站在我生命的自然需要上。我苦斗了好些时,我留下了一束诗作为纪念。但是太不幸了,真是你的不幸,你为什么爱我呢?我一看到我是有希望你听我说一句话的时候,我便发狂似的觉得有倾倒在你面前之必要。于是爱情战胜了!这要感谢你,呵,多么甜蜜的时日呵!我们享有过的,只是太短促了。不久这争斗便又开始,而错误(若果有错误)也应有一部分归咎于你的。假如当我犹疑而希冀于你有决断的时候,只要你一种动作,我便可以完全是你的了。多么可惜呵,你没有看出我的怯懦来。你没有一丝一毫想从我工作上取得胜利。于是终究造成了我们的爱情的不可弥补的缺憾,这分离的惨剧!所以我要说,韦护终究是物质的,也可以说是市侩的,他将爱情亵渎了,他值不得丽嘉的深爱呵!

现在我走了!就在明天清晨我到广东去,也许不久还要转来,也许……总之,丽嘉!却永不会回到你的怀里了。

而你呢,你不必伤心!我再三说这是不值得的。你应该去找一条你应走的人生大道。而且,你是那么聪明,只要你稍微刻苦一点,一切在你都不是难题呵!我现在只有一点遗恨,我后悔没有在这三月之中给你一点俄文的基础,使你能去读我所读过的那些诗句。然而这也是多么可笑的遗憾呵!

一切都不必多说了,因为这只能给你以更多的纷扰。你可以忘去我的!而我呢,虽说是离你而走了,但即使当我死时,我也可以感到充实,因为我是爱你的呵!

最后,我的那些书籍,我想送给你(我永不看了)。那些诗,还有我过去的日记,则均随你处置,焚去亦是幸事。房租已多交了三个月,最好你能继续住下去,因为这可以作为我想象你之根据,虽然我是希望我能忘掉你一点的。

好!不再说了!最后再喊你一次吧:我爱的丽嘉!而且准我再向你的眼,唇,一切……作一次最后的想象吧!

好……你爱的韦护给予你的惟一的信。”

丽嘉几乎昏过去了。这可怕的字组成一些可怕的句,竟成了一切可怕的印象,她疯狂的叫道:

“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我要追他去!我要追他去!”

她跳着冲去,却被珊珊挡住了。珊珊没有一点方法。她看了那信,她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了。然而她却不能不守着她朋友,她希望有一点什么强暴的力,将这可怜的人麻醉去,免得看这惨剧,她抱着她朋友说道:

“镇静一点吧!强一点吧!既然他能离开你而生活,那你为什么一定要他伴着你呢?而且,他还说他是爱你呢!即使他以后忘掉你,但是他却那么热烈的爱过你呀,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嘉!你平和点吧!我们再一同好好生活吧!韦护既然已经决心走了,我看找恐怕也找不回来了。我们还是来盘算我们自己的事!”

丽嘉失望的痛哭起来。一切韦护的声音和神态都分明的显现在她眼前,但是都多么的辽远了呵!她不听珊珊的劝告,固执在床上滚着,大声的沉痛的哭着,她不知喊了韦护多少声,不知是恨,还是爱的不断的叫着那使人伤心的名字。她还嚷着要去追他回来,即使再见一次也好,因为她想起了许多还未曾,又必须向他说的话。

可是这时天已在发亮了。市声轰起,她仿佛明晰的看见那海中远去的船,而韦护正以苍白的脸色,向着海的这方。于是她又哭起来。她递过一双手去给抱着她的珊珊,无力的说:

“唉,什么爱情!一切都过去了!好,我现在一切都听凭你。我们好好做点事业出来吧,只是我要慢慢的来撑持呵!唉!我这颗迷乱的心!”

https://www.xddxs.co/read/48849/2864716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xddxs.co。新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xddxs.co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