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丁母回忆录及诗(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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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丁玲的母亲姓余,名曼贞,后改名为蒋胜眉,字慕唐。她是一个具有民主主义思想、向往革命的我国早期妇女运动者。丁玲的长篇小说《母亲》就是以她的生活经历为素材创作的。《母亲》原打算写三部,共三十万字。丁玲曾自述,第一部是写她入校读书的斗争,至1912年止;第二部是她从事教育事业的斗争,至1927年止;第三部是写她在大革命失败后对于革命失败的怅然及对前途的向往。1933年丁玲被国民党特务机关秘密绑架,拘禁在南京三年,《母亲》的创作被迫中断,只完成八万多字。丁母留下一部六十年的回忆录和一百余首诗,这是研究丁玲的弥足珍贵的资料,也可以帮助读者了解《母亲》这部未完成之作。故作为《母亲》的附录,附之于后。

丁母回忆录曾在中国丁玲研究会编辑的《丁玲研究》(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8月出版)上发表。发表时编者对书稿作了如下技术性处理:一、总拟文题。二、原稿为竖行,繁体字书写,未句逗。现予以标点断句,横排,把繁体字、异体字、俗写字改为简体字,通用字。三、每岁次之后,加〔〕号注明公元纪年,并提段。四、原稿因形近、音近错用的字,现有其字的,保留原字,另加〔〕号注明正确的字,现无其字的,径改过来;个别明显的衍字径行删去;脱漏处加〔〕号补充或说明;难懂的方言加〔〕号注明通行的字。五、原稿中个别双行夹注,现排成单行,加〔〕号标示。

丁母的诗,除其中十首在丁玲所著《我母亲的生平》一文中被引用过外,余均未发表过。现由丁玲之子蒋祖林提供刊出。

丁母回忆录

今天乃民国三十年正月十二日〔1941年2月7日〕,避国乱居乡村知非庄。四无邻居,庭院寂寞,而窗外山水极畅胸怀。无书可看,无人可谈,何以消此永昼?回忆往昔如梦,何不将经过六十四年之事实能记忆的写出,从一岁述至六十四岁,以年记述,分为三段:第一段仿小说之名称,曰《繁华梦》;第二段谓之《幸生》;第三段曰《余生》。主体虽则以年记一人之经过,而内容却极复杂,写时代之变幻与各种的新奇,虽无可观,亦有可惊可吓之处。其记人情风俗,社会教育,时代改革,文化之勃兴等类,亦复不少。惟困乏学识浅薄,不能用文字装点,存留于世,并无甚希望而谬述。只不过年老无寥〔聊〕,实欲写一二之苦痛,留与后人作为纪念耳。

繁华梦

一年〔1878年光绪四年〕

七月秋,产曼于古州官署。时太守公五十有二,复得此最幼之女,甚喜。因梦游古刹,于佛座前拾曼它〔陀〕花,顷刻变幻,似梅非梅而醒,故名之曰曼,号似梅,以示不忘。曼生下即乏乳,又未足月,居母怀只七月,身体极其弱小。而太夫人生产过多,抚育精力亦来不及,只得雇奶母抚之。

次岁〔1879〕

春,太夫人饮于同乡蒋家,酒后戏言,竟将幼女许给伊三公子。太守公不以为然,说:吾家乃清寒士族,攀此富贵家子,悉他日若何?恐误我爱女。母说即〔既〕已许诺,不便番〔翻〕悔。假使自己有能力,命运佳,亦无所畏,好歹听其自为,吾亦了子平之愿。

三年〔1880〕

期满升级。上峰以太守公长吏才,令名冠群僚,调抚南蛮。眷属难于携随,惟有送眷返里,自家上京引见。彼时太夫人复举一幼子。时曼早已断乳,呀呀学语强步矣。交给用多年的一老媪带领。因缺奶体弱,食物难消,渐成痞疾,医药无效。延至——

四年〔1881〕

春,竟双目失明,淹淹〔奄奄〕一息矣。太夫人与老媪均哭泣,准备衣物。忽来一邻妇,说某处占课极灵,何不试求?母遂命人往。卜课云:向西十五里,有一不行时之村医,服一帖即好。于是照课而行,果然灵验,日有起色矣。

五年〔1882〕

大姊病故。母氏悲哀不起,思念过盛〔甚〕,大有疯魔之状。时父仕于外,来信命二姐入赘,家人纷忙,母亦渐忘忧矣。

六年〔1883〕

春,接外祖母来奉养,又接一教书先生来教兄侄等,曼亦入学发蒙。然因身体苒〔荏〕弱,母师均听其自便,不加管束。季秋,母送外祖母返里,并携幼弟去,家中陡现寂寞,二兄忽然生病,其势甚凶,嫂姊焦急万分,欲差人去接。而彼时交通不便,虽距离只数百里,往返需月余,若隔重洋。等得母回,兄病以〔已〕早好。

七年〔1884〕

居孀的长嫂病故,遗有一子。母哀痛较前尤甚,于是竭力抚爱孤孙。侄比二兄要长三岁。下季,二姊产小孩后生病。母极忧惧,忙迫中携二兄幼弟与曼三人往。因相隔有数十里,住了月余,将二姊母子亦同接回。这月余的作客,却便宜了我三人,真有趣味得很。伊家前临市镇,后近乡村,屋子又大。有高山,有平原,有溪水;又逃掉学堂不念书;又不看见那恶面的先生;妈妈又不来管束。我们不是在前面卖〔买〕东西吃,就是在后面捡石头子打水泡玩,或赛跑跳高,乱喊乱唱糊〔胡〕闹。因此处四面皆山,有回音,更回兴趣。又无人迹,胆子也大,好玩极了。那里还记得家呢!回来要过年了,而且每到过年时我总要生病,玩也玩不得,吃也吃不得,讨厌极了。等得人好,年也完了,又得进学堂了。

八年〔1885〕

小弟弟亦上了学,他很跳〔调〕皮的。那个先生姓胡,我们背下都喊他做老虎。他真恶得很,看见他打一个小学生,最多不过七岁,拿起毛竹板,照头乱打,血都打出来。那小孩性子本来也倔傲就是。这个先生,我也实在有些看他不来。还有一个大点的学生,家里想是开舖〔铺〕子或是送了他什么东西,我看他读书不得比谁聪明,偏偏伊那们〔么〕喜欢他,对他的面孔也就很好看得多了。对这些均免〔勉〕强。最可恨的,对侄侄特别的严励〔厉〕凶恶,每回命他背书,背整本的四书、《左传》,不准停止一下,或错了回一句,头上竹板就打下来了,甚至于罚跪在太阳地里读,不许吃饭。我母或找人讲情,或自己面会,还要说几多好话。背下来又抚训孤孙,每侄被责一次,我母眼睛就要肿一次。还有一回,记得是四月的天气,日子几多长,把一群学生关在屋子里,乱喊“子曰”“子曰”那些声音,读到中午时,都没有多的力气喊了,就嗡嗡的好像唱催眠歌样。那天我的眼皮实在撑不起。我心里非常之气,精神陡然增涨,赶忙把书读熟,将工〔功〕课交清,放学出来。这个老虎真很〔狠〕。二姊又不在了。我记得他们均长的好看,大姊是现在时代的美,面孔是长方形,眉眼极秀,高高的身才〔材〕,有曲线之美;二姊是古式之美,面貌若瓜子,肩削腰细,轻盈袅娜;三姊是个娇小玲珑,头发极黑而细长,真古所谓乌云也。然均聪明能书,其中要以三姊为最有干才,能诗文。四姊则纠纠〔赳赳〕有丈夫气,不爱细微之事,身体亦高大,外形朴质,内实聪敏,孝友温和,弟妹等都不畏他而依附伊。至我则身弱,加之受了天刑缠足,惟有避强亲弱,人家不理我,我亦不理人(孤独之基始于此)。家里人口很多,我只与一婢玩。他大我六岁,生我那年来的。他极遭孽,没有父母,为婶所卖。他最爱读书。放了学我就教他的书,他教我做小鞋玩。这就是我一个伴呢。因我们与两房伯母共居,他有兄嫂姊姊侄男女媳侄孙等,顶小的侄孙与弟相差不远。为人口过多,分居好些,于是各觅新地。我父已久仕在外未回,那两房的兄侄亦仕于外。吾母持家极严,又勤俭,敬上慈下,事祖母极孝,教子有方,克己待人,惜老怜贫,真不亚于古之贤母也。新居乃一栋小房屋,就只我们一家,没邻居,大门外是一敞坪,较前旧屋好多了。大人因为搬家忙去打〔了〕,失于照应,我身体素弱,竟受了热,发热动了惊风,病势很〔猛〕,失了知觉,数天水米不进。母拥抱于怀,常以脸试其热度,夜深尤〔犹〕不舍放床上。四姊在旁煨药,伴我之婢亦立母椅后,均默默无语。我不觉陡然清醒,通体清凉,张眼见此情形,甚以为怪。自觉从未受母如此之宠爱,心里说不出的愉快,喊声“妈妈呀唉”,见我母顷刻现出笑容,念了一声救苦救乱〔难〕观世音菩萨。从此不吃药,好了。因生病而尝着慈母的甜爱,至今回忆如昨,尤〔犹〕在母怀恋恋不舍。人生仍〔任〕何之宝均不及慈母的爱,“妈妈呀……”病好了。未久,适逢敞坪唱戏,乃《精忠传》的全部。其中情节,启发人之性灵处不少。内有不省的,三姊就为我等详述。于是一放了学,即围着三姊要伊讲书。这一来使我们又掉换了一个新世界。到得年下,妈妈与三姊忙着清算账目,每到深夜不睡。而出进的客人,均是些短衣面黑,其粗率异常,来聚合总在夜间。吾悄问四姊,这是做什么的,伊说是乡下人,来卖田的。

九年〔1886〕

正月,母将侄之作文与伯叔等看,都说很好。先生反将原文改得不通。于是把他送到一著名学者处看文听讲,伊亦是父之学生。殊不知侄之病早已种在身上了。去岁,母已与他订了婚。二月,母因去年年底伤夜受了寒,又操劳过度,未曾修〔休〕息,忽患喉症,势甚危险,饮食不能进。一家惶急万分。续弦之大姊荐一时医。然所开之药方非常霸道利〔厉〕害,亲友均不敢主方。幸母心地清楚,且素晓药性,深明医理,自己决定要吃。病人吃了药,合家诚惶诚恐,静默有三小时之久。彼时我坐小凳于门后,痴呆呆的直视,心怦怦的乱跳,一声也不响。至点灯时,想是危度已过,母以〔已〕醒,做手式〔势〕要药吃。拿灯来照视,内泡已现白色,大众稍安,赶急煎药奉上。次晨能饮薄粥矣。养息半月后,身体始复原状。三月夜间,侄忽然吐血。合家均起,母惊吓到极点,连夜赶医生,用各种之丹方,始将血暂止。从此病势日增,或吐一二口,或微咯,面色淡白,饮食减少,精神不振,医药无效。到五月,发子午烧。每深夜,母不睡,焚香求神,避人暗泣,不使病人知道,两鬓日渐白矣。延至六月,骨瘦如柴,晕厥数次而亡。母哭倒数次,几不欲生。时予姊弟牵衣围绕,哭喊“妈妈呀”!真是伤心惨目。我母没法,只得节哀,整理一切事务。至七月,未婚侄妇要效古礼望门吊孝守节。母请善辞令者道达己意,百搬〔般〕开导。伊决志不听,若不允许,惟有绝食轻身〔生〕。伊母兄为欲保全他生命计,情愿送来。五七时有一二亲友相送到我家,至灵前换白服上祭,哀哀欲绝,观者无不下泪。我母见此情形,悲痛到极点了,泣不成声。一生之精神,大伤其半矣。九月秋,四姊又病失红,状况与侄一样。吾母惊魂未定,复靓〔睹〕此情,心胆俱碎。惟有日夕求祷,延医吃药,至冬月尾,竟离尘脱壳矣。母连遭痛苦,惟日夜哭泣,百事不理,小孩等惶惶无主。不日,父命人来接侄赴南,寄回川资,令开正动身。母见此信,痛上加痛,想父只身在外,多年未回,况年已六十,若悉此情,怎经受得起?到〔倒〕不如全眷赴南,或彼此解忧,并送三姊如〔于〕归,以了子平之愿。

十年〔1887〕

春二月,合家离此故乡,乘民船而上。走了廿余日,经过若干的滩险,见了不少的水光山色,饱了我好多眼福。心里觉得特别的舒服,好玩得很,天真烂缦〔漫〕,从这个仓里爬到那个仓玩。又不念书,并且离掉那恶先生。我确实有点恨他,他这时也同我们一道去,威风不是前那样凶了。妈妈心里也不快活他,我向来懒理会他的。不久,已到了起旱之地址。那时交通真不便,衣箱被包是用马驮,男丁骑马,我等坐轿子。一路早起夜宿,按站而行,见了些山蛮〔峦〕峰岭,田野草屋,人类服装不一。唉,我好幸运,却又换了一个眼界。大慨〔概〕走了十来日,到一个省会,修〔休〕息两天,另掉换轿马。于是又度乘轿的风味,非常的有趣。小孩子坐轿,最合宜的打瞌睡。我则不然,两眼不住的上下左右看过〔个〕不了,口里不是读唐诗,就是剥包谷米吃,下雨我也不怕,〔下雨〕有下雨的好,天晴有天晴的好看。常时还没亮就起身,或者黑了还未到住宿的地方,灯笼火把都准备得有。因站地有远近,路有崎岖,或者太早,则村鸡犹唱,大队人夫已披星戴露上道了。最令我担心的是,红日未曾出来,在云雾中走着,四面均望不见什么,又没一点声响,万一失足掉下处〔去〕,怎样得了呢!真怕人哟!此时的我,一切都忘记了,只觉得那颗小心捏得紧紧的,呼吸皆无,要等到太阳出来,大雾收了,我那小灵魂才归身。轻轻的叹口气,方感觉得两手酸麻,哈哈,原来是拉着轿杠的。唉,撑着的两腿也硬了。这下我得好好的来快活快活。啊哟,此地之田较别处不同,是与山一样,又像楼梯,就是开的花也不相同。沿途看见的花亦不小〔少〕,颜色各样均有,黄或暗色,然而都是很香的,现在此处之花,却非常的美丽,各色均有,不香,又高大。于是〔问〕他们:这是什么花?伊等说,“这是莺秀〔罂粟〕花”。我想:种这多做什?遍地都是,真果〔个〕是花花世界。再仔细看,那些人也不同,无论男女老少,均皆短衣赤脚,有的白面孔,黑衣或花纹衣,或黑面黑衣者,头上发髻也不一样,还有系短裙的,或耳上带数圜〔环〕,又大,颈上带圈,有佩的饰件极阔气,也好看。他们都在山上或田里做事。我等修〔休〕息时,就问该地土着〔著〕者,他们是做什么的人?伊告诉我:他们总称名“苗子”。其中种类有百余种,或从衣服颜色上分别,皮肤白黑或发髻长短,耳颈上圈环等等分别他们贫富,均能做事生产,比我们汉人强些。做许多致〔织〕花的毡毯,好看得很。还有各样花布,他们又会做生意,而且唱的好歌,会跳舞。不管那一种的,婚姻都是自由,谓之对歌赶墟。我听着真有趣味。他们的小孩也好看,有的会说简断〔短〕汉语,我很爱他们。他们倒比我们自由得多,不像我等受种种之束搏〔缚〕,没什生趣。有一天,到了站头,是两个大都会交界地点。我们住的是官驿,门前有两个大石狮,一个色黄向南,一个黑色向北。伊等说证,所向之地多风或多雨之故。然而真的确实有可异之处。回忆以前于路上常常落着雨,最近风较往日是很大,常将轿顶揭去。山虽重叠,却非常之秀丽。其居民言语也平稳。惟一种风习极坏:不说男女嗜亚〔鸦〕片烟,就是小孩也均吃。面貌慨俟灰黑,又瘦,两肩极高,目无神光,精神委糜〔靡〕,衣服邋遢,百务废弛,可惜大好河山。此其一大弊端也。峰岭高险,时而上极陡的坡,若置身半空,虚悬得可怕,俯视山下巉岩,飞瀑冲流,其声若雷。还走过一极长之铁炼〔链〕桥,两端在山峰,若虹然。其下则逆波冲崖转石,白浪滔涌如花,令人心胆诸〔俱〕折。还至一最险之处,轿不能行,道路在半山之中。我等均下轿,皆手挽铁炼〔链〕,一步步靠山漫漫〔慢慢〕的挪移,气息不敢深吸,眼睛不敢他视,真果〔个〕险到极处,至今回忆,心胆尤栗。大慨〔概〕路上又走了廿余日,始到我父寓所。家人团聚,悲喜交集。我长这么大,才认识父亲。二兄与弟皆就父之门生读书,我则为一散仙矣。吾父素本爱女,加以暮年经此伤心之变,至于儿子则希望成名继业,不得不严,对我则放弃管束之责,视之若幼婴,以娱晚境。此时的我,经父之宠爱,其娇痴憨态的身价岂只增加十倍!此地气候非常之好。五月间,三姊夫入赘,极其热闹。可怜的我,长这大才穿着第一件浅绿色合身的新绸衣。这时我更加快乐活泼不过了,而且常常出外做客,和一班年纪相等小友玩耍,游湖哟,逛园子啊。到得八月,爷爷又署了事,合家又忙上路,吃请酒,清理行装。啊呀,这条路更险,山愈高,并且瘴气很利〔厉〕害。若在山下,则极热,上了山,须要穿两件棉衣。一个坡,有几十里远。四无人烟,风俗简朴,地土寒苦,多蛮族,屋宇为土砌,上面盖的草,若平台,可以放物,又能行走,真好玩,走上跳下。人畜住下层,污秽到极点。床座均是土堆,气味各样俱有。我辈无知,倒也不觉得,惟有母与三姊受窘。彼时姊夫回里赴考去了,我依旧与姊作伴。有一处人马须涉滩踏石而过,其水花如沸,吾轿已过,修〔休〕息岸边,忽闻人声糟〔嘈〕杂,急视河流,则一马夫随波而没,殊深恻悯,为之悲哀。不日,又行经一极长之陂,名曰目朗陂,有卅里远,其险我的笔墨难述。惟鸟兽最多,鹦鹉孔雀若南方之鸦,随处均有。走了十余日,已至属地之官署。其署之职务人员欢迎,并至我等轿前殷勤慰问,请升轿休息。其规律之严肃,衣冠之整齐,鸣锣喝道,耀武扬威,好热闹啊!盖所谓帝国主义者,真不错。然而官职虽不大,衙署倒很大。让出上房我们居。左手有花墙的走廊,由花墙内看见一孔雀,有极大之长尾,遍身五彩花纹,而尾上却金碧辉煌,一排排的圆眼,美丽哟!乖哟!什么画绣哟,不及远矣。我从没有看这们〔么〕好看的,看痴了半日,心中非常之欣羡。正有味时,顶上忽然一声“客来了!”把我吓一下好的。台〔抬〕头看,却是一只鹦哥,挂在廊前,他〔它〕的羽毛亦复不错,周身翠绿色,嘴红向内钩,眼沿亦红,其声娇碎〔脆〕明朗,直令我目眩神驰。三日后即达目的处。因前任之眷属住在上房,我们暂住右手之花厅,前任有少爷小姐,合着玩。我们是一班小神仙,大人等均有事,哪有闲时来管束?也没谁敢得罪我们。或有不知道的,自有那热心的小伴侣来当指导员。这个小队伍有六人,年龄相差不远,只弟弟小点。不怕衙署那们〔么〕大,就这三五日内,翻天踢井,无处不到。有天下午,游至一荒园,四周无人,只居中有一大五开间之厂〔敞〕厅,上下开有数扇窗子,而左右开门,里面惟乱〔烂〕座椅几张,别无他物,外面有大树数株,草满没径,比我们还要高。大家正嘻嘻哈哈玩得起劲,忽然由草里飞一石子打来。弟弟性急,就骂,又一石子飞来,二兄亦动气骂,他们赶忙把我等拉走,悄悄的告诉我:打石子的是狐仙,莫惹他〔它〕。我心里想:狐仙是什么?喂,不要管他〔它〕,我只告诉爷爷就是。到晚上,见大人们无事时,将日间之事告诉妈妈。姊姊听了,说,“你们胆子好大!”妈妈再三嘱咐以下〔后〕莫去。第二天,父喊人打扫,把那荒地用牛一耕,种豆麦包谷。厅子命工匠修理,做考试文生之所。我常独自去玩,没一下声息了。兄与弟去读书,妈妈要我自己温习,有时跟着三姐学做花。夜间则承欢膝下,陪着爷爷谈白话或跳舞的玩,讲些笑话。没几时就到年边了。不幸的又生病睡在床上,爷爷自己开了药方要我吃。此时的曼,娇憨得真吃不进,一吃就要呕。爷爷非常作〔着〕急,向我说了许多好话,又搬出些珍品好玩零件给看,问我,你喜欢什么就把你玩。我免〔勉〕强笑着的看,拿了一个翠玉小鼻烟瓶,要了曾列入第二名的大理石插瓶,余下的些珠宝装饰品均不要,懒看得。只五七日,依旧好了。惟病中情景,一一记得如昨。头内晕眩,看各物要大数倍,似影戏样走动,胸口饱闷,每次一样,七日就好了,不消吃药,真真奇怪。

十一年〔1888〕

三姊丈来函:已考中亚元。爷爷非常得意,自夸眼力不错,将来前程远大。三姊亦喜形如〔于〕色。我父文案自理,教读请人,并兼书写,会计账目归三姐管,妈妈自设小厨,任烹饪。事简形轻〔刑清〕,暇时种树劝农,课文考武,或寻古迹,觅幽壑。衙署本属靠城倚山,后面叫凤凰山,前为阳岭。东山靠署,山上行人历历在目;西山特高,半山有龙寺,寺内有龙洞,极其幽深,里面有溪水。传云:内有神龙,盘据〔踞〕峰颠〔巅〕,似与天相齐,出没隐见〔现〕。山腰时有五色彩云升拥〔涌〕。我常常一人默视,欣羡不已。兄等曾随父往游,云庙中亦有花草,距离不远,还有一石牌坊。每清晨我必至园厅吸收新鲜空气,远望近赏西山云霞之变幻,能测天气之阴晴(喜自然淡物欲实基于此)。唉,有一次竟为散疆〔缰〕之马追至厅上,喜内室有门,跑进去赶快把门紧闭。等得我进去,马也赶上厅了,见关了门,没人,它才慢慢的退下去。把我吓得个小死。可恶的东西!又不敢做声,就是喊也没人来,何况是悄悄来的。等一会才轻轻开了小门跑回。以下〔后〕一个人决不敢来。或有月亮之时,与三姊同来玩,每次总是留恋不舍回房。他们吓我说,“芭蕉下有鬼”。我的胆子本来就大,就走下去,说:“你们看,我就是鬼。”遇到月白风清之夕,不到夜深不肯归房。若与三姐讲白话,发无限的感慨与议论,总感觉人生极其苦恼,抱一种厌世主义,心里说不出的烦闷,就是婚姻不应早订。后院有株茉莉树,好大,有一人多高,花也开得大,非常的香艳洁白。这也是使我忙的,清晨要来赏玩。衙里还喂得有七八只孔雀,三个鹦鹉,它们有的会吟诗,学人说话,极其娇碎〔脆〕有趣味。气候也好,又不冷不热。至九月,天高气爽,考武生之时,父命人将左边演武厅打扫,上面设公案三位,爷爷居中,两边坐文武属员,下则护卫人员,生童等分立于下,听点名传呼,弓箭刀枪排列整齐,衣冠秩序严肃,齐聚厅前。升大炮三响,鼓乐齐鸣,各依次就位。我辈在上房楼窗窥视,真果〔个〕鸦雀无声,极其威武,像小说书上讲的一样。依次点名操演,先开硬弓,后耍大刀,耀武扬威,好看极了。到下午完场,依甲乙散放花红银牌酒礼。上级同僚均至花厅饮宴,职事人员均有奖赏,夜深才散。

十二年〔1889〕

正月新春,又看见一番花样。有一个人,装扮极丑,脸上画些花花绿绿,手中拿一片锣打着,必〔笔〕直跑上大堂,口里喊新春到了,并说许多吉利的好话。又抱〔跑〕三次,谁也不理他,静悄悄的。外面有人赏伊银牌。各级官员均穿公服,鸣锣喝道,乘轿骑马去迎春神。回来了,大众道贺叩喜,比元旦还要热闹。夜间有灯戏,花炮,火龙,花灯等。锣鼓喧天,真是太平景象。所谓金吾不禁,五谷丰登,士民同乐。有一晚,说是什么月食,职员等慨〔概〕穿素服,当空拈香三道,还须打鼓升炮,老百姓则家家户户打破锣鼓,没有可打的则〔打〕盆,好热闹,如遇大敌。说是救月,月亮被天狗所食。我台〔抬〕头视月,果然去了半边。我那幼稚的心,不禁痛苦到万分,因我素来喜爱月亮,直把我急得要命,跑进跑出的看,必直等到完全复原,一颗心才放下去,始睡觉。至下季,父因有属员狡滑〔猾〕,枉法殃民,又树党,上下其手,见宦海风波,如恋栈,冰炭自不能相溶〔容〕,怕一旦有事,同归于尽。连上三禀辞职,因地僻寒苦,且多烟瘴,人都不喜,迟至冬季,始有人来。赶急辨〔办〕移交毕,动身。一路平安,抵省垣已近年边。亲友均来庆贺,吾父亦私幸生还,准于明春决作归里之计。所谓无官身轻,课子愿足。稍与同乡一二酬酢,即归叙天伦之乐。或有时感触,觉壮志未展,则现不怫之色。母姊就唤我至父前,憨态承欢,使老父忘其忿懑。已至腊底,下一层层薄雪,也不冷,吾辈是司空见惯,此地却以为大奇。有一晚,还早,我喊人要马夫与我买小食物,与那大我之婢讲白话。忽听得马夫喊:“有贼!有贼!”把门反扣了!于是群众皆惊。因所住的这栋屋子乃四合盘之形势〔式〕,大门却在旁边,又没后门,只我一家住,只好喊隔壁的人将门扣抽去,贼无踪迹矣。我心不安,深恐见责,至母处察观颜色。父姊均言:幸你喊人出去,不然,贼藏空屋,夜深来窃箱笼矣。予色始怡然。又有一回,时已夜深,吾等均熟睡矣,于梦中忽听下役以刀拍门,乱呼捉贼。家人都从梦中惊醒,被〔披〕衣起视,堂内门窗未开,有索以〔已〕将栓拔掉,小天井瓦上亦垂有粗索,两边窗檐原挂有鹦哥,有一架已掉地下。某书吏说:伊未睡却〔着〕,横卧烟榻看书,忽听有撬门之声,即喊差役速起探视,而彼辈均作梦语,伊亦不为意。忽听窗下鹦哥乱扑,始注意喊人。等工役开门,贼已上屋抽梯,故惊惶乱喊。且见贼有数人。大众开门远视,渺无声息,因地势孤野耳。第三次又来,为人惊走,只将外面所晒之衣收去,弄得我担惊受吓。我想必以为我们是任上回来,马驼子多,箱笼内一定有财喜,那究〔就〕真遭〔糟〕糕了。殊不知我父喜药材,爱特产,所带的这几项,站〔占〕一大半部。以后想似是他们打听清楚,不来光顾了。为什么他们能在屋上走,下面没有声响?因此地风特大,瓦乃筒形,用石灰粉紧,纵开步跑,下面亦不得而知,非有法术也。此地水果亦特别的好,有指头大之石榴米,味极甜。有大菜碗之雪梨,可饱二三人之腹,水也多。还有极香甜之松子,茶杯粗之甘蔗等。矿产丰富,奇花异草甚多,不识其名耳。

十三年〔1890〕

二月间全家返里,一路春光明媚,风景宜人。惟心中如别至友,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好伟大的山,秀丽的姿态,使我永远不会忘记。沿途走了廿余日,至大都会,休息于客栈。最使人不快意者,竟将朝夕相依之三姊送往伊婆家,而且姊丈赴京考试未回,真令人难解。父母均舍不得,她自己也不愿去,又不说。我真没法可想,惟有倍〔陪〕她去。伊家里人口极多,均是自己做事。姊妹与我年龄相等的有三四个,他们的爷爷也非常喜欢我,又会唱戏讲白话,并且会画顶好的山水画,把几多的画给我看,其中有副〔幅〕绘的百种苗子图,因他曾平过苗子,对他们熟习〔悉〕。这张画我真爱到极点了。他又送我一把扇子。留居十余日,只得分手上路。母姊不舍的痛哭,弟妹牵衣暗泣,一路悲悲切切,所睹之风景愈觉增愁,日暮旅宿,毫无情绪,虽设晚餐,无一举箸者。大家唉声叹气,一灯茕茕。母见我很可怜的样子,喊我同睡,此时我又享受着慈母之爱,使脆弱的心房有所依依。次日仍然上路。有一天,在半山之庙宇中休息,其内面有一天然之石洞,外形两边高山,下则瀑布流入溪港间。庙宇是依山形而筑。轿役休息两箱〔厢〕,予则依母侧,诚心礼佛,祗〔祈〕神佑父母康健返里,他日当谢天神。父带领吾等参观洞里,左右仆役与寺僧均拿火把,因里面黑暗,难于观望耳。仰视佛像,天然非假人工。寺僧知客随时指点:某佛某仙掌某神等等。真果〔个〕巧妙。或由上而下坠,或由下而直竖,所谓无奇不有。僧云:有人行过,七昼夜可通某省。地下很湿而幽深无光。父恐担〔耽〕延路程,给了香资出洞,乘轿上路。名洞“牟珠”,寺则忘记了。未数日,乘舟顺流南下,至一小县镇,停泊一日,看彼处龙舟争斗〔渡〕,只见两岸人头之顶,堆挤若山之势,有五色之旗插船首,置一大鼓,二人共擂打。舟形长而窄,内坐廿余人,服装与旗色相同,各手执一楫,听号炮一响,则各船齐努力摇争竞,看谁先达目的所,则给猪羊酒红奖银。两岸人呼喊若雷鸣,所放之鞭炮振〔震〕耳,真一大观也。是夜月朗星稀,放舟任流而下。喂,次日下午既〔即〕抵故里,只觉乡音盈耳,登舟欢迎者不少。童年无知善忘,只识二三。至于酬应与扫墓等项,吾辈不问。两日后,诸事就绪,惟天气渐热,与我等似觉不宜。爷爷亦说:“怎好?这样热!要想辨〔办〕法才行。”于是父兄觅得城北寺中念书,带个仆人,自己弄饭吃。因该地凉爽清静,远城〔尘〕嚣。我则深藏内室侍母。某婢则伴予刺绣。母恐我孤寂,或接一二女伴,破我之情绪。岁月易更,以〔已〕至秋季。三姊常有信来,姊丈已早归,惟人口多,难得恰〔洽〕意,翁姑听谗,时加遣〔谴〕责,苦痛万分。思母难归,盼速差人来接。母阅信悲哭,急寄银信去接姊,均为伊家所阻。涂〔途〕路又远,往返不易,母思姊成病,缠绵枕席。到了冬季,爷爷之门生赴京考试者以百计,均来承〔存〕问。或有困难乏川资者,均我父代为照应筹划,或写信件代找位置。总而言之,吾父之宦囊慨〔概〕助贫困读书者,自服敝衣,无丝毫嗜欲,喜买书帖,母则自己烹饪缝衣,数十年如一日。吾姊弟均着布衣,自己做事,纵用有仆役,各有职责,我等不得呼唤。父虽爱女,而礼法秩序不得错失。暇则习围棋,吹箫笛。前于路途上父买玉品〔屏〕箫一对给我。绣罢女红,私观小说,字句难懂不认识者,多为理解而猜强。

十四年〔1891〕

爷爷始自置屋宇于城西。前为客厅,左手一小花园,内有一大桂树。中堂乃自居,为餐室,家人集合之所。我则独住靠母室之东箱〔厢〕房。窗外院中有一株夹竹桃,比我还要高,一株栀子花。后墙外厨房工役室,中间一大厂〔敞〕坪,最后则楼房。花园中厅,父作养静之所。东西两小房,为二兄与弟读书之室,等闲不得出来嘻〔嬉〕戏。他人亦不许入。父则课子、种花,母则率仆婢纺织,予则日习女红,深藏闺中,不敢越雷池一步。某婢日伴左右,只能小语轻笑,父母爱护若掌上之明珠。形态之发育,若葩之蓓雷〔蕾〕,思想之转变,时与情感相冲突。渐由活泼至于淡漠爱静。每到夏季奇热,人皆厌之,惟我独欢迎夏神,是因为天气热,不做针线,命我歇伏自便。且我素不畏热,心静无事,体自凉爽。昼则看小说,写字,与弟下棋,父兄观战。我等均父所教,因我两人记忆力强些,兼之常习棋谱,彼此钩心斗角较胜负,笑语一堂,此乃天伦之极乐也。夜则听父述圣贤之遗迹,或月下吹箫,承欢父则〔侧〕,执扇轻为拂蚊。惟母思姊之念未曾去怀。至十月,姊回家了。曾接过三次,始得家人团聚,惟姊之性情稍觉有变耳。

十五年〔1892〕

父母对曼慈爱愈增矣,而我则每侍侧,善承意旨,依依恋亲,惟患日月之迅速。春二月,父偕弟兄掌教于邻县。我则度闺中苦闷之生活,不喜繁华,不爱装饰。每群众欢聚时,则一人藏于暗黑之室,如置身孤岛,不禁悲从中来,自己亦莫名其所以然。外祖母与姨母均来视吾,母都留在家中,外祖母有七十余矣,形态虽老,其精神兴趣与儿等一样。每至花前月下,或酒酣耳热之时,则缦〔漫〕声度曲,与吾辈相合,其音之秀,虽少年人尤〔犹〕不及也。大姊善画,吹弹,诗歌,唱戏曲均能,三姊亦能诗歌;我仅能吹箫笛,因平素父不许哼唱,亦不喜作诗。古女子能诗者有几人得富贵寿考?故不敢违背父意,有时情绪激愤,则假酒泄闷,有时发极奇之议论,说要做富人则须大富,否则做一极穷之人,一无所有(现在是这样了),就做乞儿亦可。又常恨自己身体太懦弱没用。没事总是在房里踱着步。唉,真晦气,想自己整整是个废人。每念及此,恨不将此身化灰化烟,则拼命吃酒,醉了以眼泪杀愁。有两回几乎醉死,母甚忧恐至病,不许吃酒。下季,兄结婚,非常闹热,母父亦极快乐。然宴会酬酢乃我之长技,健谈,能察人之心性来应付,礼貌上相处不卑不抗〔亢〕,故戚友中均喜与吾交。光阴似箭,将近残年,父放假归,携来许多剑兰与茉莉。父本爱花,赏花则饮酒,若举杯,定要喊我侍座陪饮。那时予量可饮花雕七八斤,西汾只吃斤多。除夕夜是非常热闹,我是通夜不睡,最惜这晚的时间,与兄姊嫂弟们作掷色抢红之戏,兴趣甚豪。

十六年〔1893〕

父兄依旧住院念书。天气暖和,外祖母回里,闺中愈形寂寞。暇则共三姐诵唐诗,或于黄昏时吹笛,母与姊相和而歌。夜则看小说,不管秩序,随便拿看,因为借来的,大家抢头本看,我与人争,因我看得最快,记忆又强,常与人谈述,故事虽细微亦了了。秋七月,兄与弟赴小考。五更时,家人起来弄饭与他们吃,父命仆役相送入场,并嘱咐一切。予因无人,始送伊等至大门外。唉,此时才放胆四面张望,认识街市和自己所居之门庐。可怜,可怜,我与兄弟均是一样的,为什么我就无用到于此地?心里不禁又非常之烦闷。至十月,母将伴吾之婢遣嫁,而我愈增寂寥,如失左右手。伊伴予十余年,最体我意,这一下使精神上受许多之痛苦。冬月,父携仆作远游,吾心里更加说不出的悲哀。母为我接亲友家之闺秀作伴,以慰寂寞。

十七年〔1894〕

春,嫂氏得麟,始觉兴趣横生,因家里从未有过小孩。四月父归,又携得牡丹花数种。后面园庭虽小,布植合宜,不独四时有不谢之花,月月朝朝都有。父近来喜研究佛学,善抚七弦琴,予欲习之而不果。虽爱花,然亦不能常去,或父有命,还要告母,或令女婢前往探视,免得与人相撞。每至青黄不接之时,母亟喊工整米比价贱出售,两老自己鉴视,察其贫者,量以满升斗,终日劳碌,面忺忺〔欣欣〕然。秋季,弟考试前列,宾客满堂,父母非常欢喜,吾心里极其羡慕,转又自恨身为女子,不能达吾之志。唉,是此生而何欢?愤愤,从此抱厌世主义,故意遭遢〔糟蹋〕身体,常常气痛。

十八年〔1895〕

是年三月,三姊丈已占杏花,考入翰林院矣。父与大家均喜悦,至四月,侄患病不幸夭亡,合家凄然,无法去悲。父又出外掌教,吾又闷处闺中,常发气痛之疾,觉百念皆灰,与三姊打扫后园静室,礼佛诵经,或一人静坐房中,不设灯亮。此时由活泼而变澄〔沉〕默。或阅父兄之新书,则又幻想迭生,而思想与情感时时冲突,这个日子真受罪呢!岁底,父归。

十九年〔1896〕

因刺绣太过,右腕甚痛,母亦听我自便,不催逐〔促〕,愈加慈爱矣。每一念春晖之恩,泪则潜潜〔潸潸〕而下,愿世世为儿女,均不足以偿。或夜半疾发,仍〔任〕何的痛不敢**,设若出声,两老听见,必定起视,喊人烧开水弄丹方。于或高兴,欲邀女伴玩耍,母就自己下厨,调口味,弄菜。意欲观花,父自己出外,借园给我宴客。我素性喜接〔结〕交,大有父风。本家姊妹有廿余人,我为最幼,戚友家亦有十来人,惜少知己,然而也有好处,可以任我诙谐。由形势上看,真神仙不啻矣。近来母对我之闺范亦稍松了,间或许至亲戚有相等之女伴家往返,然不能住夜,一层父母不舍,觉膝下寂寞,未昏则令人数数往接;我亦不惯外住,别半日如一旬矣。

廿年〔1897〕

是春,姊丈以〔已〕分发地方。父令伊先行到委,留三姊秋凉后去。七月,父自送兄弟等赴省秋试。至八月,母感寒小病。因吃错了药,有伤正气,日渐沈〔沉〕重,饮食少进,昼夜要解,动十几次,吾忧急万分,背着悄悄哭泣,日夜围侍床侧,不敢合眼,稍稍转展,急急起听气息,时奉参汤,一星期后始慢慢才好,半月后尤〔犹〕未复原,直等父兄回家,才归自己房睡。十月,三姐别我们上道赴姊丈处,父亲送城外关上,下午回来,尤〔犹〕带寂容。我因如〔于〕归期近,悲苦不敢形之于色,尤〔犹〕日侍左右,强笑承欢,惟俟夜静,暗泣于枕上,饮食减少,面容憔悴,又咳嗽不止,平日又不会吃药,惟服丹方。冬月,婚期已近,伊家本非此地之人,母因爱女,不欲远离,意想招赘,觉姊等均少祥瑞,故要伊家租屋婚嫁。两家铺张热闹,尽一时之盛。他家本是大族,最讲奢侈,不意吾父母因爱女故,亦效此风。然吾心殊深怅闷,无法可阻,惟有仅〔谨〕守礼法,学金人三缄其口,做个木偶,听人如何则如何。凡所应用的尽有,世俗之礼节亦无不完备,然而我之心目中任如何天花乱坠,一慨〔概〕不理,只觉得前途茫茫,好像有若干千奇百怪之恶魔来吞噬,又还要离掉最贤明痛〔疼〕爱我的父母,弃去廿年曾享受无风浪闺中之清福,真果〔个〕是愁肠百结,婉转悲啼,每恐夕阳西下,心常惶惴,日以眼泪洗面,此中境况,非笔墨所能述。至辞祖之日,跪父母前听训,一痛竟晕绝于地,不能成礼,至今书此,尤〔犹〕有余痛。三朝即归拜父母,如同隔世。到夜深,尤〔犹〕依依于膝下,催逼数次才乘轿去。清晨,父早至伊门前旋转数次,早饭亦毕,吾急令人喊轿回家,至起更方归,幸无所苦。伊亦是个可怜虫,只三岁亡父,十四岁丧母,弟兄早已分居,独立门户,所以我得自由归宁。七日后,大备筵宴,即接我父母亲友等尽一日之欢。不日,兄得一女,三朝试啼,亦有宾客数座,时父背上生一小疮,甚痛。初不在意,弄些药来擦,只三五日,以〔已〕肿有碗口大,时发寒热,吾急回侍疾,置一切不顾。父时日夜哼吟,饮食减少,医药无效,合家忧急,茫然无主。父因年高,禁不起疼痛,决欲服凉剂以改〔解〕危。唉!苦于祸来心蒙〔懵〕懂,内里不往外攻,反吃凉药使热毒入内,铸成大错,悔莫能尽,看看病势日重,至七八日以〔已〕现危症矣。心中清白,喉中难于咽物,齿语甚艰,起坐均扶。九日晚,力坐起来,兄与弟左右撑扶,喊磨一大塘墨,拿纸笔来。他老人家素书八分和篆体等,即书对联一付〔副〕,略交后事,四周一望,即闭目睡下,至十日辰刻,竟弃吾等仙去矣。予睹此,纵声嚎泣,昏绝〔厥〕数次,日依父侧,泣之以血,恨不相随于地下,两日未食。因欲慰母,免尽〔勉进〕少许,只觉母女姊弟愈加亲爱矣。至年底,伊家来轿子接,母无奈,打发仆役相送。予为礼法所制,只得泣别母兄,人好像昏天黑地般上了轿,由他们拽〔摆〕布,神不与形合,形类痴呆,加之风雪逼人,愈增悲怆。路上竟走了三日,快要到家,始换吉服。心中非常愤懑,无处发泄。抵家时宾客满堂,鼓吹盈耳,只好将无穷之心绪,暂时收起,另换一付〔副〕和蔼面目来支持,以完所谓新妇之礼。第二天,亲族均散,因岁底各人有事。伊有一妹小我一岁,引我到本房族各亲长处拜见,三日才毕,然此地风俗礼节与我处大相悬殊,惟有每事则问于小姑。我以为过繁而多虚伪,加之规模大而奢侈,吾恐为人所笑,处处留心。

廿一年〔1898〕

新正修新妇礼毕,即与伊商议,家里为亡父修斋,宜早归。于是喊两班夫役,五更就动身,天还未黑,即以底〔已抵〕家。母女拥抱而泣,如逢天赦,幸得生还,仍然住我原来之房。母为我接昔日之伴侣,弄我喜食之物,一切一切均以〔已〕恢复,惟不见我慈爱之老父,不禁悲从中来,欲纵声嚎哭,恐母伤心,只能忍下悄悄哭泣。伊至三月,始来拜母,说因生疮故来迟耳。母设宴款之,于〔予〕心不悦,则藏而不晤,伊于走之前一日,令人相请晤面,彼此寒温数语,即询归期。于〔予〕迟疑再三,订节前来人。四月尾,母要弟相送,路上情绪稍好,弟在我处住了几日回去,我仍旧度这陌生不惯之岁月。伊离父母早,从未享受过天伦之乐,而且还要受伯叔之欺凌,兄嫂之淡视。十五岁即与妹独立门户,十七岁身入黉门,伊兄妹比我要能干多了。他们心性均好,手足情深,最痛〔疼〕幼妹。吾体其意,甚爱怜小姑。惟伊之习惯与我相悬殊,体气弱。大姑若回,如待大宾样,真所谓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以及刺绣做鞋的女工及缝衣匠等,均是为大姊负〔服〕务。还有各房女眷来往,人腾于室,马腾于槽。予名则主妇,实一无寥〔聊〕之闲客耳。予诸事不问,来了则虚与酬应。我自有赠嫁之仆婢侍左右,暇则居室中手持一书,度不死不生之朝昏。吾辈妯娌,常来往者廿余人,小姑十余,叔婶氏有七,叔祖母三,其风俗人情各别,慨〔概〕讲虚礼。女则研究刺绣,专务装饰。男的嗜好尤多,争竞外排场。子弟取得一青襟,则弃书本矣。族丁数千口,生产日繁,无一顾忌者,其所谓梦生醉死者。每一念及此,自嗟此身已矣。常无故生悲,一人暗泣于室陬,纵有冲天之志,无冲天之能,奈何!奈何!愁肠展〔辗〕转,无法可设,只好听其自然,假有不幸,死何足惜!端午后,妹为大姊接去,吾愈觉孤寂。伊性好货,于近处小市镇开设百货店,其实则另具衷肠。早饭毕上市,半夜尤〔犹〕不归,雇工人役吃了晚饭,至市接主人。或自图所好,剩一二人皆住下房,上屋只女仆二与小婢。因为此乃小小之别墅,四围皆山,甚是幽僻,每至夜晚,风吹树林,其声如千军万马之奔腾,把我脆弱的心房怵栗不能睡觉,又怕贼盗,通宵达旦不得合眼,日渐瘦弱,精神不振。不料伊于六月忽患疟疾,吾虽忧急,惟有殷勤看护,未免不胜其劳。伊病脱体,而我则受其传染,加以我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照护人的,所以寒热较伊甚凶很〔狠〕,又不会吃药,而肝气特大。伊兄妹正无主张,幸吾母忽至,因家居愁闷,特来看女散散心的。殊知一下轿,接着见我病瘦如许,则相持对泣。然我依母怀,心中愉快,病势减轻,日渐好了。至八月初旬,因中秋节近,母欲归,吾疟疾还未曾好,只得暂留,没送节。后离吾所居廿余里发现土匪,至各乡烧抢,日来数次警报,将这病躯的我吓得三魂少二,与妹互拉着干急,万一贼匪来了,门前堰塘即我俩葬身之所。伊见我们惊慌,连夜喊人送俩赴城,伊一人在家料理。日未西下,已到母家,母甚惊异,问其原因,始悉一切。未久,匪平,来轿接妹回家,于〔予〕留养病,至年底方回。

廿二年〔1899〕

是春,与二兄嫂侄等共居,要热闹了许多。嫂氏为人性直硬,吾温和,伊百事认真,我事事随便。三月,我兄亲自来接,留住数日,一路归宁矣。适姨母与表兄嫂均来。外祖母早已不在了。母因亲丁太少,寂寞,故接来同居。并将前两进屋子另行改造。母与兄忙碌,吾与弟甚清闲,时与对奕,又联闺中之友伴,即时行乐。至六月,伊始来拜母,谓生了数日的疮,现在才好。唉!而伊的面孔愈加清瘦矣。私向吾说嫂氏性情极其乖张,我要另行迁移,你无须急回,等料理清楚,会令人来接你。伊弗详言,我亦勿深问。住了数日,伊自走了。直到九月,人信均无,甚为忧急,莫非是生了病?而且加以三房叔祖母七旬,大做生日,理应早回。母亦说你自回探视,兼贺生日,免别人说我等缺少礼节,我当然应允。次日,即行返里。惟嫂氏在家,并告我说伊日在市上爱玩马,喜戏剧,乱花金钱,你做什久去不回?一大遍啰嗦不已。吾深谢伊的美意,只自责非常愚钝的对答。大姊与妹均向吾慰问,并说你回甚好,弟太荒唐,皮〔脾〕气性傲,恐有什对不起之处,莫与伊较量。吾一笑以谢之。至夜半方归,返〔反〕责我不应回来。百物均已清理,不日即迁移城市。于〔予〕就回询为什不去信告我,使我两眼欲穿,至今数月,时间很久,你具别肠,我不能为人担过。今奉母命特来为叔祖母庆寿,至于迁移之事,任你如何,吾不至〔置〕可否。随由伊家族议决,移居老宅左边之学屋,另自开门户。以前伊母在时曾住过,上下有房间廿余,后有花园,叠石成山,有亭台楼阁,外则竹林围墙,外有仓屋上房。妹两间,我住三间,外间做客室,里间为卧室,卧室之后一小间做书房。窗外即园亭,非常之清静,花香鸟语,渺无人迹,大似仙境之风景,惟荒草很多,乏人打扫耳。我之私意只想日藏书室,奈俗礼甚繁,有三四辈尊长,不得不周旋,朝晚问候侍坐,加之屋大,内里均有甬道庭院,行走须带人或结伴。十月间,三叔祖母七旬,相隔两里许,各房晚辈人等,须先期乘轿马齐集伊家,屋宇甚大,各房之分住庭院,一切布置如居家中一样。只须带自己得用女仆数人,与要用之衣箱首饰零件等,俨然如《红楼梦》上之大观园。其铺设真是花天锦地。只说晨起行请安献茶之礼这一项事,各房孙媳之装饰争奇斗胜,往来如蝴蝶之穿花,真的是珠光宝色,香风四溢,醉人心脾。这些小姐少奶奶,每日都要梳妆三四次,沟水皆为脂粉香皂所积。厅外,则有三个名班分演。屋子之外面有一大敞坪,搭一台演戏,此乃款待村邻,谢其祝寿之情。宴则设邻近一大庙宇内,西园花厅,乃宴一班男宾者,正厅则为女客所,寿堂设于后二进。直到夜间十一时许方散,因有远近不等,故住客多,晨则上客用点心,先开下饭,午时亦用点心,晚则设宴,夜间消夜,负〔夫〕役皆分班掉换,上下人等有四五千,亦不显拥挤嘈嚷。厨房乃是另一栋屋子,门慨〔概〕封闭,职司者居于内,酒菜均转筒,凡应需之物,早置里面,闹有月余,始得休息。转眼已至岁底,另有一番情绪,外则掉换用人,争奇选胜,增价雇请,或购名马比赛,或准备新年如何之酬应,及任何之消遣。内则吾辈研究装饰之新奇,询问奉祀应上之礼节。至十五,已将应送亲友者一份一份差人送去,惟大姑奶奶家是三四石。真的送往迎来,络绎不绝。至廿三,从祀灶起,鞭炮不断。二十四谓之过小年,须备十碗头之酒席,款待邻人庄户与下工即〔及〕新来上工者要开廿余座,这一天极忙。还有他们拿礼物,须要回他的,而他拿的鸡蛋呢或者肉,回他的是发糕糖食等类。自己做各式样的粑粑,那些新旧司事交替之各麻烦,喜得他们均皆熟习〔悉〕,因为他们慨〔概〕是这几房做老了的人。我所居之宅,共有三房烟灶,年饭是轮着吃,有什事体,则向叔祖婆请命,然后姑嫂妯娌商辨〔办〕。唉!真的麻烦死人,媳妇就是个筛茶婆,从廿四起,早晚两次,要过了园〔元〕宵节才止。不独尊长,就是家里用的仆役小孩等,除夕元旦均是一律两到〔道〕茶,来拜年的均是四到〔道〕茶,那怕本家的晚辈,慨〔概〕须筛到。第一次是蜜饯相瓜米者,次则莲子贵〔桂〕元,再次乃盐茶所煮之鸡蛋,最后毛尖龙井之清茶。陪座者一样的筛,不独此,还有几许考究。

廿三年〔1900〕

好容易将年事忙过,又须得准备接姑奶奶。他们家称呼较我处不同,未成家的均喊哥儿,女的喊姐儿,普通都喊姑儿,这是顶客气一种称唤。妯娌姑嫂互相喊姐就是,长辈亦喊某姐。其地语言虽然平稳,却是会讲极和美很客气的话,纵有争论物资和事实,来投告大人先生者,不怕是村乡妇孺,会说得很好听的理由,从来未看见仍〔任〕何粗俗野蛮者,真真奇怪。予常与妹等窥听,甚是佩服他们,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没用,胆小似鼠,从未大声说过话,放肆笑过,一人莫说在外面去,就是庭堂前也未去。人呢,日渐黄瘦,每早晨梳洗,对镜自悲,眼泪一颗一颗的滴湿衣襟,心里总是酸溜溜的,肚子不时也痛。在人前振精神来酬应,无人时则横倒床中,尽量发泄我胸中的悲哀。大慨〔概〕伊有些知道了,也不知是上面大人说的,请医生来替我诊治,只害我苦中更苦,闻着药气就呕,口味愈败。直到三月始回母家,气为之舒展,心神安泰,起坐不局〔拘〕束,言语自由。唉,这下可又恢复我的天真了。脸儿养得红红的胖,穿着极时髦的绸单衣,笼着新奇的双髻,装饰得极淡雅又大方,出外酬应有错认者,均称为满小姐,令姐可曾回来,人好否?笑应:回来了呢。有一日,母去外作客,兄等喊照相者拍照,问我拍否,我欣然应拍呢。到花厅门房廊下,用一纺纱之车为村间之女样,弃掉铅华,不假排场,复我本来面目。此乃我第一次拍小照之始。(至今此像尤成〔犹存〕),次日拿回自视,甚喜,置妆台侧。夜间,母来我室谈白,忽睹此像,那是谁家的姑娘,拿来我看看。这下吓得心里一冲,那敢违命,只得奉给他老人家,一面悄悄拿眼瞧着颜色。妈妈说:喂,这就是你呢,像得很,比画的好多了,钱也花得少些。以前没有,可惜未得替你父照一个好。我的心才放下,慢慢合着他老人家意思说些闲话,并劝妈妈也拍一张。母说不急,且等尔弟结了婚着。唉!不幸的我五月尾上又下了乡,进了无形的监狱,小姑到伊大姊家去住,六叔之媳亦回娘家,只有四婶之女和姨婶,他们来我处远,而且伊等养得有蚕,故不常来耳。所以愈清静,我愈欢喜。每日我自写字看书,或各〔个〕人在后面石山上玩耍,女仆们把些荒草铲除,打扫打扫。暇则吹箫笛,欣赏自然之美景,中馈之事,且去由他们自做。他们家所用的均是多年的老人,也不得服你调遣,就是平常对他们都很客气。如少主人有什不对的,他们能直言讲你。不过良莠不齐,也有迎合取好者。他们的家风不纳内言,倒是很信任他们的话,尤其伊更甚,我的见解当然为旧习所染。人云:一日九回肠。唉!我是一时有千思万虑。无奈,只好将自己之所好恶一律丢掉,转合伊意,不然南辗〔辕〕北辙,何时得已耶?于是开诚布公,苦口劝他,你纵有任何嗜好,不必相欺,我均能谅解,请归内室,自领任责负劳。因伊目近视,起床则需载〔戴〕眼镜,诸事要人照应。喜伊听劝,吾将书房整理,百凡我自照护,伊亦终日不出户矣。时看书写字,伊之天质素好,记忆力又强,温理月余后,即赴州城考试。我虽孤寂,然有种期望,心中似觉较前安慰些,有时或在月下品箫,回忆父女相伴之时,不禁悲从中来,终夜难寐。有一晚正在月下低吟时,忽听外面犬吠人声,吓得心里乱跳,还未起身唤人,只听得仆役声呼:快拿灯来,主人患病回家。这一声把我的灵魂早吓走了。我等赶忙扶至房中床上,哼声不止,烧热到了极点。休息一下,神志稍清,只命速请医生,我这次病很重。再请伯叔弟兄,喊人接大姊与妹。对我说,你不要作〔着〕急。要老妈子去请四婶过来与你做主。我的天啦!早就知道有这末日的。我一言不发,形类呆子,日夜当〔担〕心,在床前照护,眼水倒一滴都没有,也没瞌睡,不吃也不知饿,两眼不望着病人就望着天,心里急得接医生的怎还不来,狗也不叫一下。可怜的病人也时时的问,一家人把那医生当做活神仙的望。唉,可怜!可怜!好容易望了三天,盼望来了,大众心里均觉得一轻松,这三天病人烧得跟火一样,没一丝丝汗水,饮食一点点都不能进,满屋的人日夜更换坐守,病人不能听一点声响,又畏亮光,要东西慨〔概〕作手式〔势〕。在此四五日内以〔已〕接有名医两位,还有大姊丈共同参考商酌,他亦深明医理,内药外方设法诊治。至日落时大变其症,上身汗出如雨,下泄不止,两足冰冷。病人心里清白,喊快请医生救命,这是险症呢!到了八点钟更甚,先泄还有气味,后来是些黑水,头与上身大汗不止,冷至腿部了,两目失明,舌有黑刺,心已糊涂,语言不清,人也不认识了,合家非常慌乱。外面忽然呼喊把人去〔出〕来照护,城里亲家太太来了。你看这下真要了我的命,只得离了病床,将头发抹抹,衣服整整,另换一副平静温和的面孔,去接母亲,侍奉他老人家吃了茶饭,休息一下,已到十一时了,决要去看病人。进了病房,与婶及大姊等略为周旋,即赴床前轻唤。怪哉,此时病人忽然清白了,并告母说,刚才似梦非梦,只觉得轻飘飘的到了野外。有个老人家,像岳父,他命我赴一池塘去觅莲花。费了许多力,找了一枝红莲,他老人家说不是的,再至中间好好寻去。我自己也觉得这是一种宝贝玉〔似〕的,找着了病就会好的,如〔于〕是又去费了几多的力,找到了,忽就醒来,听见你老人家喊。遍体清凉,觉神清气爽,心里明白,把梦想想,怕忘记,真真奇怪。此时的病,好像去了几分,快请医生来看看。这会听了伊讲的梦,大众均平安了。殊不知那晚之危险,外面什么均已预备好,只等内室之哭声,上下数百余人,通夜未睡,各房之伯叔兄弟子侄都到齐了。你莫看内里静悄悄的,并且还派人照护你。这慨〔概〕是事后谈白话告诉我的,他们不知我自己早打了主义〔意〕,这次我可能够弃掉这没用的躯壳了。唉!不知伊这病好好歹歹,直到十月尾才脱体。那时的金不〔币〕花了数千,算暂时救了这个人。我呢,头发也白了不少,心情勇气灰完了,只能度这不生不死之岁月。唉,不幸之环境,日现重重的铁围城,是打不开。我是个牺牲者,跌倒了是扒〔爬〕不起来的。

廿四年〔1901〕

正月,人自觉不似平常,说不出来的一种难过,伊亦深晓医理,要我静养,少劳动,我始悟魔孽潜来矣。唉,没法,柔弱的我只有忍受那时的观念,女子是没用,惟有靠丈夫,或者将平生之志愿付与后人,像古之贤母流传于后世。于是这类痴念一起,诸事留心,起居慎重,胸襟和平,不乱思想,遵守古女圣之胎教,人却养得非常之好。至四月始回省母。母见吾回,甚慰。住月余即归,因伊又患小病耳。小姑于归有期,家中甚忙,每天匠人数十,绣花的,做鞋子的,缝衣的裁缝,打各种器具用品的。大姑奶奶早已接回。每日从早到晚乱哄哄的闹至深夜。伊告我,去世的妈妈曾嘱咐过要多疼妹妹,所以待他极好,任他要什么就是什么,随他发娇气,总是千依百顺。至于我更不消说,待小姑如侍翁姑。一层他体母意,我体他心,再者我本性不重物质,尤其视伊家物觉得与我毫不相干。真也怪,连我自己也莫明其妙,伯婶妯娌避下议论,说我是个傻子,没用的小姐。他们各房婆媳或夫妇争嚷个不一〔亦〕乐乎,吵急了还要投人接客讲道理,其实都是不景之现象,家风日渐堕落,苦不自知,还尽量的奢侈,撑虚门面,把醒的干作〔着〕急,急到极处,回头一想,要这些做什么?伊人也不错,或无依赖,肯向前进也好,年纪又不大,累也不多,总不至饿饭,我养我天真,不要管他们。九月,我母就来住,照应我直住到十月半才解怀,发动了三天,把我母又受急,又受吓,又痛女,我真真不孝之至。现在回想,哀悔无已。自己是吃尽了的亏,有苦无处诉。殊知生下来是个女孩,这一下直把我掉在冷水盆,不由我伤心到极点,竟嘤嘤的哭泣。妈妈赶急来百搬〔般〕抚慰。唉!我的隐衷,那个知道。只是免〔勉〕承母意,将这隐痛放在一边,又忍耐来磨磋。母家又送来小孩需用的许多东西,两家热闹了几天。至半月,母留自己用的得力的女仆和婢女,嘱咐我好好保养,自己家里没人,回去了。等我满月出来,百务纷绕,从早到晚,没有时间归自己房,小孩吃奶都是女仆抱来找我。等到发亲之日,我那不幸受了天形〔刑〕的两只脚,早不能动了。每至一处,若无可坐之地,则只坐跪于小椅上照应酬答。或支配佣人负〔服〕务,直到夜深始归房。睡时两足以踵〔已肿〕,痛入心脾,又似火烧,眼水不禁一颗颗滴在枕上,怀抱女婴叹气,伊将来大了,我决不使他像我这样苦。又要我送什么亲,其礼节之麻烦,而且又不通之至,我简直在地狱里受了几天罪,把人也饿瘦了,小孩奶也没有了。回来休息两天,吃了几剂药,漫漫〔慢慢〕来清理屋子,忙忙碌碌,将年又混过了。

廿五年〔1902〕

至三月始得闲归宁,母女团聚。此时,弟早完婚,生一女,大吾女一岁,兄携嫂侄已入仕任职去了。至四月,伊又患病,命轿子来接我回去。到家,漫漫〔慢慢〕将伊调理复原,屋子里很觉清静,把书房重新整理,劝伊放下一切,用工〔功〕看看书,八月同弟弟下场考试。于是我又鼓起勇气,想做个好梦,夜则青灯伴读,昼则调羹助餐。新生女儿长得极可爱,又肥胖,小脸儿就是一个苹果红红,两颗黑黝黝的大眼睛,小小的嘴。教他些手式〔势〕都会做,非常灵巧。他父亲也很爱他,真是所谓醒眼虫,无忧草。虽是他初度夏季,却没一点疤迹。因为屋子与人力的关系,你想屋子里不用竹具,不需蚊烟,若静坐可以遍体生凉,何用湖山避暑。七月,伊与弟及伊之伯兄等赴省会考试。八九月,各房弟兄均回,惟伊与弟不独未回,信也没一个。唉,真急人。直到十月半才归,把我两眼望穿,日夜烦闷,幸人回来,却养好了,嗜好亦除,功名都不在乎,取不取吾心甚安矣。伊云曾与吾弟商议,明春准备接〔结〕好伴侣留学,我极力赞成,惟伊之家族阻难。

廿六年〔1903〕

予又受了孕,小孩乏乳,每日我自喂两餐饭,夜里常吵闹。二月,伊与弟以〔已〕由城内动了身,母来信要我将家中清检锁闭,带仆人归宁。遵命回家,略告母亲,家族如何之情形,现在经济之状况。他老人家听了很急,代我筹划,不用男仆,回去清理,将伙食停止,随身应用的带来,你就在此解怀,亦便于照应。我稍迟疑,母不悦,即说你若不听我言,将来会抱终天之恨。我于是决定依妈妈的辨〔办〕法,返里料理清楚。既住母家,与大女断乳,静养。我此时之思潮又变化矣,要如何将我的志愿贯〔灌〕输与胎儿,第一要使他有健全的身体。唉,人活一百岁,都要有母亲。这回真好,妈妈心疼我,无微不至,使我身心愉快,胎儿亦安稳,断乳的女也养得好。最可怕的夏天来了,端午节后,侄女因掉换奶妈,日夜吵闹,肚子又吃坏了东西,患痢症,危险万分。不料吾女亦传染斯症。母亲日夜忙着请医捡药,审察病状。到六月,伊郎舅同归,母心稍慰。惟伊等之发辫已剪去了,人养得肥了。母要伊细心为两儿诊治,侄只一剂药就脱危症,日见其好,惟吾女见功稍慢。天气特热,小孩子又吵,通夜不能睡,这下我就成了罪犯,实在受不得了,向母说,“妈妈呀,别人做母亲,都是我这样的?”大姐以后常笑我这个话,因为伊不管我等好否,各〔个〕人早以〔已〕回去了。这个小孩太灵巧,特别的会放刁,又能会说懂事的话,什么人都不要,肝气旺。哼哭时间多,又不大声的哭,病之所以难得复原就是欠奶,纵是饿极了也决不肯吃别人的奶,日夜要我抱起坐小椅上舂,疲倦极了,眼皮闭着,我就轻轻的放在摇床里,他就哼,于是又抚着慢慢的唱,手里轻轻摇,实在来不及了,做手式〔势〕换人摇一下就醒了,两眼望着你。唱的声音不许歇,要烦躁时横抱胸中,椅子要不住的舂,嘴里不歇的轻轻唱着,两只手换着赶蚊子,我两眼直直望着月光,从西移到东。大地上的生物睡得甜,我就一分钟一秒均不能停止。这样的磨苦丝毫不怨,心里还要疼怜着,恨自己应如何才能减少他的痛苦。唉!我能这样侍奉父母没有?想我怎这们〔么〕蠢哪!愧悔心一生,那眼水不知从哪里来的,恨不嚎啕痛哭,又怕防〔妨〕害别人,惟有吞声隐泣。还好,酷热的暑天慢慢走了,我好像走了一段长路,歇了一口气。大家平安到了可爱的八月,只是伊去了这久,又没个信来,弟弟等不得,老早走了。妈妈说你不用急,待我来安顿。你喜欢花就住学屋里,派我身边得力的人照护,一切你尽管放心。唉,我真是个没用的,把我妈妈累过不了。幸喜老人家还健康。重阳节前,第二个女儿出了世,这回到还快,也不十分吃亏,想是劳动得好。人的勇气一点也没得,为环境么〔磨〕得九死一生,而且此时思想也不同,所以胸襟泰然,任造物如何的拽〔摆〕弄,忍受好在以〔已〕成我的习惯。这个小孩更好看,脸儿红红的,胎发乌黑黑的,安静得只要睡,要吃。我母非常欢喜,连夸一个好小孩,这是我一个好小宝贝。伊处我去了几封信,直到十二月才来,云在家中呕气,均不以他为然。我对伊一看,这几月仍然复旧了,没一点给我安慰的。

廿七年〔1904〕

两人商议好,我仍居城中,伊回家料理即来。三月,兄回省亲,住十余日随即走了。暑假,弟留学回家,因路上受了热,患疟病。大女久病成痞,我昼夜忧急,抚抱照护,无暇顾及小的,常放在摇椅〔里〕坐栽瞌睡,或半日忘记喂奶,他也不哭,总是笑嘻嘻的。百天后,每日我喂伊两餐饭,决不假手于他人。月余即酙〔酌〕量增加,寒热亦时时当心。大的因缺奶失于调理,拖成这模样,心中说不出的悔痛。假若经济充足,可怜的爱女何至病得这样呢!真是做父母的害了你。每抱伊怀中,一念及此,则心中极其酸痛,眼雨直洒满脸,他就明白,对我说:妈妈不要哭,爹爹不来,等他去。我长大了用心读书,还做官,弄几多钱把你买东西,帮你做花衣,请些人照护你,不要你做一点事。妈妈好不好?你教我读诗呢!他以〔已〕认得二三百字,记得几十首唐诗,什么《长恨歌》、《琵琶行》、《木兰词》等,能背诵不错一个字,均是怀中口授,而且讲解给他听。我因心中愤懑,不以他小故教的很多,每听他说时,好似乱箭钻心。城市中又特别热,蚊虫又多,经济虽紧迫,然医药之费实未曾惜,又不忍使母知而令他左右为难,只能要女工悄将己之衣饰典当来用,通宵不是抱这个小孩进去,就抱那个小孩出来,一会儿又怕热着,一下又恐露着了,日夜忙着两个小孩,自己以〔已〕累瘦得不像人了,通身是炮〔疱〕,完了好像打了一道铁箍,颈项上生了两三个痒〔疡〕子。可怜我那爱女一天天的病,看看重了,把我急得日夜哭泣,去了两次的人接他父亲,都未来,总是约期不至,亦未悉其究竟。可爱的八月,竟做了我第一次伤心的纪念,痛心的爱女,你竟丢弃我去了。可怜你来人世期短,未曾享受一下,只吃了许多痛苦。我伤心到极点,仅〔尽〕量发泄数年之绩〔积〕愤,直哭得气绝声嘶,一息奄奄。我母先则任我哭,不劝,并说等他吐吐气。末尾说,“我的儿,你遭孽哟!莫哭了,你痛你的儿,我心痛我的儿呢!”我一听这样说,就倒在母怀一声也不敢响了。唉!只得放下一切。于是伴母带小女度这苦雨凄风的朝朝暮暮。弟之病亦好,欲明春仍旧出去。伊到十一月才来信接我回去。唉!没法走哪!晤面时,我一言不发,任他如何,我尽我的职上算。他们早已议好,与大嫂同居,因有三个无父的侄儿,要伊带〔代〕为照料。此时只用一女工做杂事,烹饪均是自己。

廿八年〔1905〕

正月,我的痒〔疡〕子忽然穿了,我也懒耻〔理〕得。喜次女愈加伶俐乖巧。大嫂是个不欢喜小孩,独爱他得很。我现教他的方针又不同了。二月,回省母,相依住月余,伊又患病,接我回家照护调理,始渐愈。唉,现在的我,惟有一概付之自然,听天由命。四月,女忽发热,至三天上,以〔已〕显出麻子,连夜喊人,接伊回家,自用药方。我是惊弓之鸟,小心照应,如捧一碗油样,非常担心。殊知这个小孩像了我,愈病愈不肯吃药,想尽了法子,什么东西都给他玩。这是我当日不孝的报应,他父见药难得吃,就自己去煎浓厚少些,便于吃。心里烦起来,要我抱着满屋走,蚊子又多又不能扇,烟也熏不得,只能拿手帕子轻轻的拂。我周身的衣都汗湿完了,走得我腰也痛,腿也酸,幸脚放了还可以来得及。任什么人都接不去,想歇一下不能够。唉,惟有撑命呢!到五月,虽然好了,总难复原,三五日又生病,发热,怕假手于人,一切我均不管,只专心带他。或天气好,引至溪边听听流水,晚饭后,则游行田亩,观落照,看天空的浮云,听鸟唱歌,指点自然界里的小生物,使他呼吸新鲜空气,调养他的天真。至七月,我偶因不慎患疟,隔天一次,接连打了七八次。刚刚好两日,伊又病倒了。乡村正农忙之时,请工不易,所雇之工人,次第均已病走,仅一十余龄之婢,只能带小孩。我为照护伊,刚好之疟复发,幸我身体还强,不当期时一切均是自做,寒热来时,已将各项准备好了,撑不住才睡到床上去受罪。有一次,我俩人病倒,伊在外间病床上不能动,我在里间烧得不醒人事,天已黑了,婢带女在外还未回来,茶水与灯亮诸无,非常之凄凉。伊在病床,心里作〔着〕急,若听有人说话,即用力喊,要他们带信,要婢抱女速回。第二天设法找人去接大姊。大姊以前用过之一老人来看我们,即将伊留住,任点药买东西等事。这回我又发了八次寒热,直到八九月,大小才算平安,又度过了一乱。十月,伊妹妹病重,至年底去了世。

廿九年〔1906〕

春,携女归省,见母衰弱了许多,甚为忧虑。住了月余回家,悄嘱弟妇,若母有不快之态,速专人来接。至五月,不意损一男胎,幸人还好。这个女孩倒真聪明,能解除我一切之烦闷,极会说话,乖巧得很,是这个屋子里一个独宝贝,他伯妈与他父亲平常是不欢喜小孩的,对于他那是特别的爱。他们若是横靠烟床,那对面就是他玩的地方。给吃的东西,他不要。我常嘱咐不要乱吃,吃坏肚子就会生病,又需吃药。他记着不吃,只安安静静玩。伯妈拿自己心爱的珍品搬出来,任他玩。每要走时,能一件件的交给他伯妈。伯妈说,“你喜欢拿去吧!”“不要呢,妈妈说过的,好孩子是不要别人的东西。”他父亲常夸奖着,莫看他小,只有三岁,说出来的话比哥哥们要强十倍。常抱着玩,任他在身上扒〔爬〕,叫弄点好菜给他吃。伊向我说,住人家的房子总不好,我自己想另做一栋新式的屋子。我因不悉伊经济之深浅,而且素来较我能干得多,所以亦不至〔置〕可否。因做屋,伊自己常在那边住,女孩三五天又生病,我心里非常作〔着〕急,总是催着要搬过去,两下好照应。直到七月,始迁新居,房子虽未完工,勉强住得,正屋横屋均好,至于空气光线形式便当无一不好,我心里极其欢喜,不禁连声赞好,真的留洋生与众不同,胸有秋〔丘〕壑,真能干,我不及远矣。这屋子并不高大,两进,中有过厅,二面小天井,前进由大门,两边之屋未装,一大院子,二面有走廊,房间慨〔概〕是圆门,窗后面一律是矮的窗子,通堂屋的均是圆门,后进之正房面小天开〔井〕一排大窗后,两边有屏风,过厅上置亮瓦,门圆形,均坎〔嵌〕颜色之玻璃。东头横屋四间,面正屋是直天井,靠耳门一间,是工人吃饭处,第二间作厨房,三间作横屋,自己吃饭处,四间则为火房,后面乃女厕所、猪楼等,又方便又爽亮,而又清洁。西首则杂屋矣,因未筑起,故每天还有几座匠人,女工煮饭,我自己弄菜,忙得极有兴味。左邻右宅,皆是自家之佃户,喊人亦很方便。到冬月,早已停工,没有木料,有些未曾完工之处,惟有暂时放着。前一进,伊早已开设一药店,请了两位先生照应,然伊总不在家时多,因乡间有接去看病,伊就留连不回,伊之皮〔脾〕气本好,无论什么人都合得来,若来接他的家里困难,他就轿子也不坐,只要一人扶着,哪怕夜深和下雨也不管,随即就走。伊因自己喜生病,常与医药结〔接〕近,天质不错,竟研究成了一个名医,真的手到病除,临了许多险症,并且开单子还要代他们计算经济,方圆百余里人人都说他好。母差人来看,并告出外多年做官太太的三姐全家回里,现与母住在一块;留学之弟亦毕业回家,均想会会我。这来妈妈面前有这多人了,我亦放了心。现天气冷,路上怕小孩受寒,应许明年早回看母。到得腊月,要忙年了,这个年我是非常高兴,自己做各种糕糖,捡拾屋子,内政慨〔概〕由我一人布值〔置〕,如何款待拜年的客,酬应邻居的,祭祀祖先的,慰劳雇工的,家聚团宴的。哈哈,还要妆扮我惟一心爱的小宝贝呢!伊也喜形如〔于〕色,夸奖我愈能干了,不过总没我高兴,有时默默的不发一言。然而我俩向来不谈家事的,怕底〔的〕是举杯消愁愁更愁,彼此不谈者,免烦恼耳。至岁底,弄一座〔桌〕极丰盛的九碗,用上等之海菜,而且合伊之口味,又取吉祥之名义,所用之器茗〔皿〕,均往日伊自出新奇主义〔意〕打的锡水碗,逗引小宝宝玩着吃。我来伊家十年,才稍为适意,唉,也不过一刹那间耳。

卅年〔1907〕

正月初一乃元旦日,我人就不好过,吃什么就呕,接连三天,仅淡食米浆少许,度活性命。急要伊细心代我诊治,开单子,吃两剂药才平安如恒。伊说,你须小心点,怕的是胎气。于是迟到二月半始携女归宁,母非常之欢喜,以享天伦之乐趣。将婢遣嫁,女孩我自己带领。他的聪敏一点而不显露,外貌像柔和,内实刚质,且富于情感。我于是注意他之各〔个〕性而施教,决不使他小心房中受一点刺激,比他姐姐还要乖些,眉长而秀,眼大而黑,两颊有酒涡。生下即作男孩妆扮,不穿耳不缠足,任他们议论不理会,而且当面下决辞,劝说不缠足难得放婆家,我说:好,愿养老女,不舍得嫁出去。天气好,心境舒服,与三姐弟媳等仍然出外酬应,旧日姊妹于是另做新式服装,浅湖色单衫,翠蓝缎中衣,略略梳饰一下,母看见甚喜,向我说,“你还好呢,少女风姿犹存。”我素来水色较诸姊好点,向来不喜施粉,涂泽,穿艳服。唉,不幸好日不多。四月间,家里忽打发轿子来接,伊又病了,随即捡拾东西,准备第二天动身,然不知何故,心中只觉酸酸的,含着眼水,说不出来的难过。我母房中极小极微不置〔值〕得注意的东西都看不得,要伤心,呆呆靠在床上,只想放声大哭。他们均劝我不要急,我自己也不晓得为的什么,从来不这样的。这一晚哪里睡得着,第二天清早,硬着心肠别母姊上轿,到了家,在灯下对伊一看,把我吓痴了。简直瘦脱了形,我的天!慢慢询及病情,伊说咳嗽吐痰,通夜不能睡,出盗汗。观其形,听述病状,虚弱到极处了,分手不过两月,何至到这样?人不好,生病,怎不早些接我呢?你此回病势不轻,须得接上次整〔诊〕过的某名医,然该医每天要抽一两大烟,吃细点心,上等酒菜,正当青黄未结〔接〕之时,乡村筹款不易,真所谓借贷无门。唉,只有人是大事,伊既病倒,还应是我之责任,只能仅〔尽〕我所有,清捡好,命雇工上城,将此典当若干,即拿此款照单买回不误。并上禀告母,向姊借用百余元,辨〔办〕些须衣料以防不测。工人携回所需各物,及回信云:姊款以〔已〕作别用,此议作罢。我此刻无暇痛苦,专心1志照应医生和病人的饮食,点心,煎药,扶待〔侍〕冷热。厨中弄饭是用过多年的一老仆妇,极其忠实,均称为幺妈。外面还雇一男工,所接之名医,乃居相隔百里都市者,伊原先也曾请过的,而且很说得来,医理那确是很高明,就是皮〔脾〕气古怪,照护得好,讲得来,银钱医金倒不在乎。烟瘾大,要吃好土,住对面的客房里,又没人陪侍,惟有要三四岁之幼女去酬应。他很知事,以至喊人传话,拿小物件等,他不会弄错一下,并且又大方,谈风极好,或有人来探望病人者,迎进送出,均是这小主人的事,凡看见他的,没有一个不夸奖的。偶然不慎跌倒了就喊,“妈妈呢”,我从不拉他一下,只说好宝宝能干呢,随将大指头一伸,他虽有点痛,赶急扒〔爬〕起来,从来没哭过。那医生倒做了他的朋友,有时还要做保姆呢!最好笑,有时要溲溺也喊医生,每次总是在那边睡觉了,要等我事情做完,才喊幺妈抱过来,一点都不麻烦我。延至五月十八,伊素明医理,深悉此病难好,平时恐我作〔着〕急,不提一切。可怜的我,日夜殷勤的劳着,痴心盼望,想像前几回样,慢慢会好的。晚饭后,向医生说,“我这回怕难得好,请你从直明白说一句,我家里没人,好准备。”医生听了叹口气说,“你们房族现在的情形,令人看见真寒心脉呢!那是靠不住的,早些预备也好。”我此时站在床后,听了这话,魂早吓走了,赶急把神定一下,仍旧照常很殷勤和蔼的照护。等伊静静养神,闭下眼睛,即出来喊人到各房族上通知,病人危险,请他们速来。适伊的大侄来,他亦晓医道,于是我与侄悄悄在外商议各事。至十时,见女在侧,伊两眼含泪,向我说,自己诸事没有做好,把你苦了,你自己好好的去做。此女很聪敏,天质亦不错,你又善教,男女现在是一样的。我赶急劝伊莫提起这些事情,一切莫想,自有我负责,放心自己养神。喊幺妈抱姐儿睡去。一会儿病者喊心里难过,要大侄来诊脉,侄将脉一拿,脉却变了,慌的就走。病人喊他:你不走,站住,我有话和你说。侄应声:是,我请医生就来。医生来诊了脉,赶急开方配药,随即煎好捧给他吃。略略静一下,他们又互相斟酌开一方,命人速到附近离此卅里小市镇去买,不惜重价,快去快回,看能否有转机。至天明时,觉清爽点,对我说:假设有时我要移动,你千万勿盘,盘不得。今天是不怕,只怕明早寅卯相交之时。因时间紧急,就近处买做里衣之料。此刻渐次来了许多人,裁缝早已进了门,赶衣服。女很可怜的,茫然无主的,胆子又小,把他交给幺妈好生带领。我百事不探,只在房中守着病人。到得午时,医生早走了。病人一刻儿勿〔忽〕然烦躁,要移动。经我数次劝止。有时沉迷自语,至夜七时,略清醒,吃少许藕粉参汤,只喊那里来两个小孩把他带出去。十时,要茶吃,我拿参汤,不要。还能瓣〔辨〕味。稍静一会,嫂等悄询病情,我密语相告,伊听见向身边人说,我精神好,为什么不歇息?至廿上午三时半,尤吸烟四口,到第五口时不动了,只听得喉间之啖〔痰〕往下一跌,如大石打井底一样,咚的响一声,头额上微微有汗,神与躯壳已脱离了。一刻儿大众忙乱,我是痴呆了,头目晕眩,好像天崩地塌,欲仅〔尽〕量嚎啕发泄,怕胎儿受损,欲制止不放声哭泣,则肝肠寸碎。一时以〔已〕将衣服穿好,扶于椅上端坐,焚化纸帛,把四岁之幼女小发披散,跪伊足下,哀哀欲绝的哭泣。纵是铁石之人,睹此情形,亦肝肠寸断矣。此时之悲痛,非笔墨所能述。当彼时,忽然风雨骤至,灯影摇曳,纸灰乱扬,愈助凄凉,其景其形,如在目前。至今数十年,追述及此,潜潜〔潸潸〕老泪,尤〔犹〕随笔而下。当那时,五内酸辛,欲将眼雨来杀悲哀都不能够。造物你对我何其这样的残酷,真是砧上之肉,左右不得转侧。信去,弟为母病未来,只有三姊来住了几日即走。我之痛苦向来不告诉人,亦无人可告。纵然提及,也没谁帮助我,我也不需要,惟将冷眼窥察。家内早已如水洗,百无一有,任他们去弄。究竟是旧式之大族,忠厚传家,虽然中落,局面却不得不顾。惟有伊大姊家最势利,伊得病即接姊丈来诊治,不来,大姊亦未回来,也没有打发人看视,真是市桧〔侩〕之徒,可耻之至。即葬伊于屋门前之祖山,在门外可以遥望着。事后各散,惟我孤苦仃伶〔伶仃〕之母女,独守灵帷,看见女就心痛,可怜,可怜!怎么样呢,唉,我四肢无力,百事懒管,日卧竹榻,将女喊来左右,每天教他认四个方块字,或同他随便玩玩,不使心绪来潮〔扰〕乱,将究〔就〕混此朝朝暮暮。于〔如〕若解怀是女,决相从于地下。人生太无味了,惟怜此女太作孽了。以前曾面嘱三姊,说我愿将此女与弟作媳,情关手足,望善待之。若新生为女,则三房之堂弟,现乏子女,将此女抚养作己女,至脱离苦海之毒物,伊在时即已储藏。故终日昏睡,一言不发,胸有计划耳。半月之后,扶杖强起,带女游行田亩。大众见我如常不动声色,而且分娩期近,公议要七房之婶与我做伴。他人倒很好,可惜见地浅,心地糊涂,终日在外与左近扯谈,反使我处处要当心,因他不明是〔世〕事,最喜将无作有耳。糊里糊涂转迅〔瞬〕到了八月,天气却非常之燥,幺妈生了病,要送回家去,分手时,彼此恋恋难舍,再三嘱咐我自己好生保养,姐儿遭孽呢!我若好点就会来。唉!天厄我母子,连个可靠忠实的老妈妈都要病走。此时七婶亦回,临时另雇女工。我见他做事手脚慢,接连代他烧了三天的火,人就不好过,头昏畏寒,到廿四,大发其寒热,遍身涨痛。烧到第四天,胎气已动,即喊工人速请四太太来,因伊身闲,乃明理知书者。至廿九晚十时,不幸生一遗腹孤儿。将我惊吓得暗暗的只喊“天呢,天呢!”既不准我活,又不准我死,需要向死中求活。这一扒〔把〕乱纱,要我从哪块作〔着〕手呢!心中焦急,万事钻来,神一散,三天三夜眼睛一下都不能闭。三朝,各房男女俱至,惟有两亲房胞侄男女不到一个,敬神接待皆俟这四岁之小主人,而我的心眼口未曾休息一下。等大众散了,燃滚发烧,烧得眼睛不看见,只喊点亮。女工答应,灯早点上了。唉,不好!这我就死不得,快去请医生。某处放有烟土,拿去前面熬。我从此未曾起床,整整睡了四十余日。一天来两次寒热,日夜昏沉,有时清白点,看见新生小孩四肢和香棍一样。问他们如何比前瘦小了,答应我差不多呢!或者听见摇床里小孩哭声不止,自己似居于刀山之上,又不能动,又不能喊。每哭到极处,或者女工能够抽身,则喂点糖水,或调点米浆,唉,我好容易慢慢的坐得一下,有一天自己正替小儿包洗,忽城内来了人,送上一信,赶急折〔拆〕开,乃弟之书,云:“母已于九月仙去,并嘱迟给姊。现以〔已〕浅葬祖山,明春等兄回,再令人来接。”我这一下,纵声嚎恸。手上之小孩,几乎掉于地下,哭得晕厥数次。一会儿大冷大烧,又复到寒冰地狱矣。于是,又睡了半月,只觉小儿瘦女也憔悴可怜。于是把伊携至身边,喊女工拿他的衣来换,发起火,替他抹抹。脱开一看,我的天呢,好伤心哟!不说里衣,只那件绵紧身,慨〔概〕是虱虮子。通通换掉,这不能穿,明日清理床铺,今晚同我睡。那不明大义的姑奶奶,因六房之叔不在,接伊至彼,便道来我处看一下,像猫哭老鼠假慈悲,坐一下随就走了。我又悲苦又气愤,总是自己喊醒着,莫太急了,急糊打〔了〕会得精神病,那就真不得开交。努力起来,与环境奋斗。唉,我想任谁遭乱,决不会像我这样。没法,只好把一切悲哀痛苦推开,将心神定一定,仔细想想。首先,我母子生活没有,因伊早以〔已〕将附近田亩慨〔概〕抵当于人,仅留住屋门前秧田一块,并且还欠有账,与人家欠我者,均无账票之据可查,伊素不喜弄此项,一层自己记忆力本好,再者银钱上任人计算,从未与人争论,纵是贵重心爱之物,不独〔不〕怕人拿走,反怕他人爱了难于开口,而自己借故走避。至于伊所穿之衣服等类,我从未见其旧者。伊虽近视,然目力却强,看书极快而且心非常细密,有时极爱整洁华美,非把他弄好不可,有时极其肮脏懒散,破乱不堪,而伊处之自然,真真怪皮〔脾〕气。假若心里不愉快,或讲话不合意,则一言不发。唉,伊之一切完了,现在我怎样呢?这些事非接家族不可。须要趁六房出殡,各房伯叔齐聚,便于商议。可怜的我生长三十年,从未与陌生男的谈过话。心目中还要留意,看谁晓大义,肯说公理,谁喜誉扬,抬大炮,应借彼力以压众。私下默默,独自计划。于是携幼儿,请四婶为伴,始至厅面众。先述苦,后述应进行之各项,请公议,加以援助售产。取所当之产,还所欠之账,留生活费。均赞此举适宜,定期即返家。不意幼子受了寒,忽呕吐,四肢冰冷,呼吸甚微,我因劳动,旧病复发,卧于床上。忽听见摇床内小孩抽长呃,吓得翻身赶急下床,一交〔跤〕跌到摇床边,慌得急抚摩小孩,手脚冰冷,胸口微温,鼻息亦微。彼时心胆诸〔俱〕裂,呼天呛〔抢〕地,哭泣,快去找人请医生来救我母子。当那时,夜已很深,又落大雨,喊附近佃户做伴请医,幸得一会儿转了热,我的惊魂才慢慢上身来。至期,所接各房之伯叔族长与债权人及邻近亲友等,次第均以〔已〕到齐,当由吾自去面众,叙种种情状,辞语凄惋,不卑不抗〔亢〕,请众公决,伯兄代为主辨〔办〕,告毕退归内室。议下售产之价金还三千金之债,仅留坟茔田数亩作母子之生活费。好不凄惨,若大门户,一旦瓦解,产破人亡,幼女孤儿,怎能教养?千斤重担,皆弱者所负,一腔伤心热泪,无地可洒。事后又病了几天,诸事暂时放下,明年再理。所急的为幼子请奶妈,自己因病早没有乳了,天天喊附近有奶的喂着,我和女还要代〔带〕他,照护他。大的抱小的,每夜哭泣要奶吃。天气又冷,惟有抱起跪在床上走,他哭我也哭,眼雨水乱流,心肝都痛完了。想是奶吃杂了,传染出起天花来,体气弱,苗壮不起来,烧的只是喘。我心里已竟〔经〕捻紧,焦急万分。不料半夜大呕特呕,两眼只向上翻,手脚冰冷。天呀!天呀!这可要了我的命,快请医生进来看。幸得这医生住在前进的,看了说:不怕,这倒脱了险。慢慢他的气吐匀点,豆子以〔已〕全现,好起来了,我的惊魂又才附体,算是又过了一乱。这是我三十年的繁华梦,损失我可宝的精气神,对于社会世事,各〔个〕人无丝毫之成绩可言,只落得浪费了许多伤心的眼水,人拖得骨瘦如柴,头上不说黑发没有,就是白发亦均掉完了。唉!可叹啊,可叹的人哟!生老病死,苦有何意味!

幸生

幸生之首章。由千磨百难逃出来的曼,现只皮包骨头,躯壳性灵均残缺,所存者无几,孤单单的在这大海中飘流,并且挑着一副重担。寻觅新大陆,又不知要出许多汗水,受若何之辛苦。

卅一年〔1908〕

正月初三,好容易度过了凄风苦雨之残年,旧病又发了。心中非常恼恨欺人的病魔,决不吃药,横了心,要死就死。初八清晨,睡于床上喊女工,火房大些烧炉火,煨一壶暖酒。等寒热潮来,起床,披衣至火房烤火吃酒。一会寒退,大烧起来,顷刻天旋地转,扶上床,人事不知。等一下乱吐乱呕,昏昏沉沉,第二天才清醒。疟病却被我呕走了,只身体软弱。弟命人送信来接,云兄已回定期于某日深葬母亲。特告现社会上有先觉者,欲强家国,首先提倡女学。因女师缺乏,特先开速成女子师范学校,定期两年毕业等语。阅后雄心陡起,我何不投考,与环境奋斗。自觉绝处逢生,前途有一线之光明。决定将一切难关打破。一面覆〔复〕弟函,嘱代报名。一面打主意。他们家习俗,女子对外无丝毫之权,有事非告房族伯叔不可。于是去晤深晓世理之伯兄,申明事之轻重,不能顾小节失此时机。彼亦赞成。一面清捡,将正屋锁闭,偏屋招人住,兼作照应。即携子女,一肩行里〔李〕,凄然别此伤心之地。一路悲悲切切,奔返故里。到家日暮,姊弟出迎,搀扶至灵前,喊声妈妈,即晕倒地下。扶至床上,半日方苏,仅〔尽〕量嚎恸。弟妹等围绕,再三劝慰,然总是两眼泫泫不止。不日,母始葬于祖山,吾等均赴坟茔,只见黑木与黄土耳。大众嚎哭,气绝声嘶。我则尤甚,凄凄惨惨,随众回家,形如痴子,又似哑吧〔巴〕,总是呆呆的独坐。过天,兄自去任所,姊早另居。弟代我至校报名,考试毕,携女侄早去晚归,度苦学之生涯矣。小孩子进幼稚园,好在同校,便于照应。人虽在校听讲,心里悬念幼子。进校出校,第一个总是我。若早到便于自习,回时因挂念小孩,恨不能两步当一步走。可怜此时又奶涨。先前未请奶妈,要又没有。现只好听伊涨转去上算,慢慢才把这碎心定下了。做事也有头序〔绪〕,好像得了一种安慰。我是穿得极俭朴,月算三个人的伙食,寄餐于弟家。上学风雨无阻,均是步行。惟幼子体弱多病,而奶妈又常掉换,增加我的忧虑麻烦。看书每至夜深,时时须探视小孩之寒热,一颗心像丝线掉〔吊〕着。你看一人身兼数职。苦学生,慈母,看护,保姆,真的难。好容易一期完了,成绩免〔勉〕强过得去,精神较前好多了,头发也长起来几〔许〕。幼子非常聪明,虽不会说,然能识字。因壁所悬之挽联很多,常抱去玩,笔划少的字教他认,问某字呢,他拿小手指示,决不会错。姐姐更养好,胖胖的脸,大大的眼睛,会唱歌,做游戏,又大方得很,校内先生同学没有一个不欢喜他。幼稚生只有他小些,每分队竞走,都不要他,因太小,又胖,跑不动。小友们争胜,怕失败耳。有时教员缺课,同学说,我们去看小朋友上课。或没看见他,赶忙各地去找,却被保姆放在床上睡了。我对于他是放心的。每星期饭后,姐姐唱,弟弟就做手式〔势〕跳舞,尤喜琴声,若一按,他即动作,节拍形态,不弄错一下。或者你拿脚踏,他用手指按,可以玩得半日,这是使我母子最开心的。不幸的暑天来了,做大人的又须特别小心。天气热,无知识的奶妈总是搂着小孩睡竹床,一醒了拿扇子乱煽,把个小孩弄的满头大包〔疱〕小疖,体子不好,浆又灌不起来,日夜吵哭,作孽呢!头不能靠枕,只左额稍为好点,可以靠得我肩上勉强迷一下。昼夜抱起走,心都疼完了,包〔疱〕疖未好,又生病了,危险万状,我的短发又急白打〔了〕,一颗心捻得紧紧的,只有一丝丝挂着,我的眼水向来是含着〔在〕匝〔眶〕内,幸弟与医斟酌,转危为安。然标病虽好,头部总不台〔抬〕起,睡了遍身冷汗,而且沾手,就是醒着汗自然的盖着,吾心甚是忧虑。另换一年老者诊视,云:体气不强,现成阴阳两虚之症,外开一小丹方,可作茶饮,连咐〔服〕十来剂,始恢复原态,我之惊魂才定。时已近秋,暑假期满,校中开课,携侄女往,加了些新同学,少了许多旧的,因有不能耐苦者,或畏难者。以前笑我年长脚小还上体操之时髦学生之态度者,均深藏室中,乐享家庭之愉快。现师范生分为甲乙两班,另加添小学四班。甲班只廿余人,而外县居多数。我亦略现活泼,胆子也大点了。与同级者,更觉亲爱,其中有一十余岁姓白者,与我更说得来,学问道德,可为全校之冠,而他对我亦较他人合得来些,真可称忘年交,还有唐氏姊妹,及伊表妹,均少年英俊,学识诸〔俱〕优,还有几位与我两家同姓不同宗者,其志趣亦不凡。他们服我不畏艰苦,立此雄志,而我亦钦佩他们见解高超。近来我总是迟归,等得校内开夜饭才走。幼子周岁,恰是星期,志同道合的学友,均至吾家欢叙一日,又适桂花大放,各摘一枝返校。以下愈专志读书,岁月易度,转眼年关又到矣。

卅二年〔1909〕

正月,代〔带〕子回旧居,并至各房族上问候。创痕重睹,伤心欲绝。把伊独居破巢,冷冷清清的,羹饭俱无。可惜你天质,生不逢时。恨我俩缘分太浅,只作十载之伴侣。性情虽然各别,彼此俱能谅解,相敬如宾,从未争执,可叹你留学壮志,竟为家族经济所阻,以至中道废弃,使你百念恢〔灰〕心,满腔忧虑而亡。只要我三寸气在,不怕儿小女幼,势必继你之志。九泉有知,默佑你爱女孤儿。你且忍耐着,我是又别了。春季,我们又开始上课,旧侣重逢,情感愈深。予忽有所感触,现虽同学百余,认识交谈者很少。以此类推,实乏合群之力,何能谈到种族对外?于是与白友商议,欲创一校友研究会,伊极表赞同。惟我辈才识幼稚。未卜应如何着手。归来商之弟弟,代为计划。先开筹备会,推临时**,宣传宗旨,推举文书股,作宣言,定会章,开大会选举正付〔副〕会长。每课余则与白友等商议进行,或夜宿校中,且喜春假内次第进行,已开成立大会,群众热血澎涨,好像有什么举动一样。我这天什么东西都未吃,话不知说了许多,直到黑了坐乘轿子回来。第二天,病了不曾起床。下午他们都来看我。这种感情,增加了我多勇气,不禁精神兴奋,马上起来,与他们畅谈一切,总以个人为单位,俱事改良,互相勉励第一。我们所接受的教务要紧,然而要以国文为最。公请校长更换著名的老先生,使我辈兼程而进。至此以后,全体气象更新,同学们无一点客气,像家人样非常和美。我自己是另换一个境界,只觉思想勃勃,记忆日增,胆气充足,尤其说话不屈于人。转眼暑假又至,近者归家自习,远者宿校,自备伙食。不意饥民满市,天气太热,将不正之气,壤〔酿〕成瘟疫,家家病倒很速。我家十余人,均次第病着,惟我与弟妇好,因我俩体气强,且平常慎饮食,好清洁。弟远游未归,医药乏人主持,甚忧。且喜诸儿平安脱险,惟吾女髦儿时多反复,后又转成红白痢症,日夜数十次,骨瘦如柴,我心疼忧急死了。吃药,别人见效,他呢,只像泼在壁上。慢慢又加了子午烧,终夜抱上抱下,弄茶水,均我一人。出进轻悄悄的,怕闹醒别人,日夜小心照护。勿〔忽〕来一亲长,见我愁眉泪眼,伊甚怜我母子,服药不效,何不另换一医生?我有戚某,乃远方年老人,深晓医理,我代你去接。来时诊视,女只存奄奄一息。药方只味药不同,服下即见效,若钥之开锁,解动的次数少,热度退,口胃亦渐强。可怜的我,又从鬼门关上放回来。这就格外小心伊的饮食寒热,时刻体贴爱护,仅〔尽〕量尽慈母之爱,若吾母之爱我的爱来爱我病后的儿,日夜伴着陪着,说有趣味的故事。好,这就成了律规〔规律〕,每乘凉则群儿拥护,迫着讲,这个课一上,到安静了。小孩们都养得好,复了原。天气也凉快,学校开了课,我们大家天天跑起来,当事觉得我们知识学力不足,将本班改为预科,两年毕业,本科四年,我等均甚满意,愿苦学四年,度日新月异之文化灌入。于是大家克勤克苦,不敢荒费时光。时吾女极聪敏,善唱歌,外沉静。他向吾说,“姆妈,为什不替弟弟做花衣穿?”我告伊,爸爸不在了,应穿孝。复又勉励他:髦儿,你是个好孩子,要加紧读书,不羡慕别人穿得好。你看那绣花枕头好吧?可怜的他就记着了。或有相等小孩穿了新衣向他眩耀,即将此语答付〔复〕。可怜我的岁入少,不能替小孩妆饰,不时还须受弟妇为仆人等吵骂,故意使你听闻,我总是惋〔婉〕言谢罪。实在难受,则独自走入后园,仰望天空,两包眼水,决不使他〔它〕出来。心似刀绞,肠寸寸裂。然一转念,我抱的是什主义?这点小事应伤感吗?我何其这样弱,没用去〔处〕!如〔于〕是精神为之一振,只觉心舒体畅,依然兴致勃勃去做我的工作。又谁知天要厄我幼儿,掉换奶妈,小儿并没养好,到〔倒〕传染了一身的疮。毒气很重,内外请医疹〔诊〕治,月余方好。不幸又传给于我,我惟有忍受,那来钱医呢?适逢年终大考,极冷,手上有疮,握笔艰难,点水成冰,墨水时而烤着用,时间坐久,须站一会,始能移步。眼眶满储眼水。好容易半月才考试毕,在家休息数日,即料理自开伙食,移居花园两间小房,雇一女工,将奶妈辞退,自己带小孩。还有侍奉妈妈一个小婢,曾嘱咐给我用。四五人成一简单之小家。我非常节俭,到〔倒〕也清闲,带子女外,则观书。

卅三年〔1910〕

本科开始,吾辈依旧上课。惟教职员与学友,新旧更换了些。光阴迅速,转眼暑假至矣。全校职员学友各自归家,远者依然留校。我常至校中,与一班志友,或研究文学,或畅议中外时局,述古谈今,真我辈暑假中之乐事。慢慢又加入本地数友,或有携小孩们去玩。小友渐次加增,校中不独热闹,而且很有秩序的练习,成了自治的暑期学校。吾有时留校不归,与白友抵足而谈。月余易完,秋季开课,师友齐聚,又是一番气象。九月,校中忽来异乡乱〔难〕女二人,云是主仆,抱极大之冤枉,至河南投亲,欲去上控。至此川资缺乏,特向勇于仁德者求帮助。其态度文雅知书,乃宦家闺秀。吾不禁恻然,义发于衷,将伊留寄校中。课毕,开临时会议,请个〔各〕自量力,解囊相助,亦有百余元,可达目的地。至下星期,夜已二更许,弟之邻友来告密,现城门已竟〔经〕锁闭,怕有意外事发动。弟客外未回,家无五尺之童,只仆役数人耳。伊曾受弟托,故来知会,少要出外,将紧要物件检点一下,如消息恶劣,自来送信。吾急与弟妇商议,女校数十青年怎样。且校长与监督均已下省,他们皆是异地,万一有事,不堪设想,不若接来我家暂避,今宵明日,听了信息,另打主意。伊亦赞许。时大雨滂沱,予撑伞到校,报告一切,并把弟妇奉接盛意伸〔申〕明。一刻儿如鸦飞鹊乱,联翩至吾家。且喜床铺还多,天气不冷不热,四五人一床的,或品茶谈白,或看书下棋的,终夜无事安眠。天亮群众归校。第二天风声愈紧,乃种族之战争。民众安平久,不胜恐惧,市上已搬一空,学校停课,学生纷纷回家。外县的自觅同乡,作归计。予睹惨状,不禁悲从中来,将素所迫不使出的眼水,嚎啕大哭,以杀我的苦闷。等他们都走完了,惟我最后出校回家。弟妹与我商良〔量〕避逃之法。我说且慢,我日未进一勺,吃饱了再打主意。低下头来连吃饭三碗,才议辩〔办〕法。现能负责的只我两人,婢女小孩到有十几个,女仆早走了,他们胆小,怕得很。还有三姊,一家数口,大姊等,事情若急,先将大点小孩寄去。只是一层,没可靠之地。还是喊佃户放船来,下乡暂避。屋子封锁,留一老年管事及男仆看守,免得挂念。议定三日内全体下乡。并接大姊三姊等走,因彼等均没人手。且三姊夫妇失明许久,故不得不相约。我与弟妇俩等人静了,才能清理各事。唉,好容易上船,船又小,人倒多,挤得要命,两只腿像断了的,原来上下扒〔爬〕楼太过。遥望城垣,不胜感叹。船行两日始到。随乍〔做〕几把椅轿扛,抬他们不能走者。予则携带婢女小孩们步行五六里。唉!时已昏暮,野外风又大。次日,吾子发热,赶急弄小丹方给伊吃,算好了。我的眼睛被风吹,红肿痒痛非常,没法可想,惟有忍受。三五日后,始有头序〔绪〕。命人上城打听消息,乃是政治大改革,然而未伤多人,市面已竟〔经〕恢复原状,只有学校未曾开课。居数日,我与诸儿早自读书,咿唔一室矣。天气好,带伊等到外面去游玩,或至邻家看望,和农人们谈谈,到榨油厂看看。弟妹见乡居无事,且有吾负责,带幼女及婢返城舍照应。十月尾,弟作客回里,因受了风寒病疟。冬月半,我辈全体归家。不日,我亦携幼子返里,为伊父除灵升堂,不过接邻近亲友数人耳。复往各房问候,并找伯叔问询五大房公款作何开消〔销〕。我孤儿寡母立志求学而家寒,教养费缺乏。请伯叔代为设法,向族长伸〔申〕明,主持大义。我长房之孤儿,应领祖人之余荫否?原来祖上之公田,岁可收千余租,议决各房轮流经理。累〔屡〕次经强有力者霸着为己产,乱花用到得不能下台,又有第二个强有力者需要,私下议好,妈妈糊糊〔马马虎虎〕开些花账,亏了十分之几,拿三年两不收的旱田,作极高的价来敷衍大众。不要钱用的谁又肯得罪人?况且本是一家,若将来轮到自己,还不是依样的芦〔葫〕芦,有律可沿,以至把先人留下之善举,竟为不成才的后人破坏。惟我大房从未经管过,因先人出〔去〕世得早,辈分小,平常不知受了几许压迫,还有管公说话的格吗?现在亏得不上百石租了,乃是四房族长管着。人呢不独不明大义,尤其糊涂没用。我明知拿不着,可是应提这个议。于是伯叔们非常作难,一方题目正大,一方说不明白。一毛不拔,倚老卖老,往返数次,惟有向吾道歉。我理直气壮,对伊等发表己意,现即〔既〕领不到祖上之余荫,惟有将己份数亩薄田及住宅出售。因自己在外读书,子女幼小,难于照料耳。此议当然容易解决。遂将此事拜托伯兄,飘然返城。腊鼓频催,云花片片,我最怀念的学友,幸彼此均通雁矣,互相勉励。

卅四年〔1911〕

本地师范女校停辨〔办〕。故里欲吾创辨〔办〕小学。自度才力不足,未曾应许。私衷急欲读书,于是函约诸友,自借款登轮,赴都会。闲居数月,带子女受尽几许艰辛,直等新创第一女师开学,方才考入。然规律甚严,一律寄宿。我对于此则又发生一大难关,可怜我相依为命的一双子女怎样辨〔办〕呢?天人交战,记〔计〕划轻重,终夜思虑,只得忍心将伊寄养亲戚处。次日,先携子至姨母家面商,幸慨然应许,晚饭后悄悄私走。可怜,可怜!我怀抱空虚,一夜眼水未干,我未免太很〔狠〕心了!至今犹悔恨不已。次日,将各项衣服清理,请人带女去,予则进校。至星期,始看伊姊弟还好,勉强将一颗心暂时放下。女在本校小学二年级上通学,且喜姨家离校很近,到星期则去看他们一次。至月余,心稍定。校址很大,规模亦宏,教授优良,人才济济,予心甚慰,急函催志友等速来。不日均已齐集。惟工〔功〕课甚严,彼此竞争,无暇谈话。校大,道路远,假设稍迟慢点或失了记〔计〕算,则终日忙碌,落人之后。若遇考试时,就星期去看孩子均取消,不得去。素来所得安慰的是书。然科目上之英文是一个大阻碍。再就是体操,把我两脚走得麻木,像火一样的烧,冰在冷水盆里,水都得热了。眼雨只是流着,晓得是造了几世的孽。当那时缠吃亏不少,现解放哪里知道更苦。谁知骨头断了是放不开,只落得痛、肿,白吃些苦。到暑假始能母子团聚,可怜我那幼子扑入怀中,女则含满眼水,痴痴的望着。我那心寸寸碎裂,强作欢容,携着女,拥着子,问长话短,即整行装,别姨嫂登轮返乡。休息月余,又需赴校,仍将子女寄姨家,唉,我母子又各居一方矣。使我精神上受痛苦,没法,惟有忍耐。且喜白友等均已次第入校,畅谈往事。师校今将上季作费〔废〕,定为秋季始业。本科一,预科二。本班六十名额。我们十余人仍然同班。时开课未久,加至〔之〕秋燥天气热,我辈旧雨〔侣〕重逢,几人密坐廊下乘凉。他们说起外面政局,近来又有变动。吾说只要不波及学校就好。话还没完,忽听拍拓一声,从自休〔修〕室瓦上直咽喽啯喽的滚向这方来,那响声很大,像铁链一样拖着,而且极快。把几个人希〔几〕乎吓死,一声不响,亡命的向寝室乱跑。推倒凳子的,掉了鞋子的,跌倒了的。进了房,躲在床上,心房只是跳。听得各寝室关窗子。我们的惊魂还未定,忽听对面有〔人〕至厕所,哇的一喊,声音都吓直了。我赶急开门探望,见预科两位学友倒在地上,说将走门边,看见有三四尺高的黑物从身边一滚。于是各室也出来一些人,大众听了此话,应告舍监去。我一面扶起跌着的说,不要去告,怕伊等说空话,返〔反〕责我等胆小,轻事重报,不如自己先检一下,刚才响声是多数知道的。有的说此地太孤野,作兴是通灵的兽物过身。还有一位说,我前次与一个病友在养病室作伴,夜深了没睡着,忽见煤油灯一会儿大,一下又小,翻身一瞧,却是个猴子站在卓〔桌〕上弄得来玩,把我吓得将帐子紧紧的捻着,不敢做声。它好像知觉人醒了,跳向后面窗子走了,才敢起来,将门窗关好。我〔听〕了这话,回忆先那声音是对的,于是各处察看,没什事。大家说喜得未告。只过得一星期,正上课时,忽来三五成群之武士参观。下午,本地学友纷纷请假,只听见箱匣启闭不已。至十时,忽吹哨子,齐聚檐下。舍监报告,各携轻便用件由后门出暂避某家祠,明晨另作辨〔办〕法。他说完各自走了。那时我等只五十来人,均外县青年,大众不胜惊慌,且是夜黑路生,我说不要怕,少拿东西,一个拉着一个,不要嘈嚷,等人齐了走。可怜,可怜!还有几位在寝室、箱匣室,只管摸索。空中又听得蚩叱的枪声不绝。好容易大家才摸出校,至一祠堂,稍觉安点,气候还好,坐待天明。四无人声,晓风拂面,殊觉清爽。时外面以〔已〕有少数人走,我向大众提议,能有地方行动的何必久处。叫莫〔要么〕散一散再听消息。于是纷纷走了三分之一。我亦雇车到姨家看小孩们,兼听局面如何。次日携女至校门外,有武士守卫。辨〔办〕公室亦有本校职员数人,内室则无一人。云:下星期一齐集上课,一切如常,校中并未损失。不过民众饱受虚惊,牺牲少数生命耳。因天气冷,早托姨母雇一女工,带小孩弄饭。髦儿很好,俱事能自做,又会读书,爱弟弟,吾稍慰。怕伊等受寒,将我的被褥分给他们,只留一床秋被自盖。一层我身虽冷而心安;再者被暖难于早起。每晚不等被暖早自睡着,若醒则冷不能留。我身上只穿得一件旧薄衣和件夹袄,下面就是两条单裤。听讲时,两脚由土地上一股寒气,从背直达顶,不由的栗而战。好,下了课,将两手呵气,搓捻搓捻,跳几下,才觉有点生气,还未温好,又坐冷凳子。每入餐室,须整队徐行,径〔经〕数条走廊,等到坐下,余菜冷透了,拿去换,依旧冷的,只听得一片齿碰碗箸的声响,八人一桌,菜呢,只有一箸,又无油盐,若不吃,肚子饿,愈冷,惟有将冷开水泡,勉强吃两碗。早晚点名,极冷,无情的北风如刀剜人肌肤。时已下过两次雪了,白友抱被来与我共眠取暖。伊云:彼素畏寒。于是睡时稍好。大考毕,放寒假,合伴乘小舟,三日只走半程,其冷非常。子呼寒,抱拥怀中,女自歌唱,傍吾坐。同行人议乘轮,免久湖中,我亦赞成,遂弃舟换轮,唉,又谁知客满无位子,只得将小孩置行里〔李〕上坐,我等互相更换坐,又吹北风,雪和浪只往仓内打来,两脚像老鼠龁,而且还时时抚着幼子,直到十一句〔点〕钟才抵岸。一阵嘈嚷,须乘小船才能上坡,可怜我等又饥又冷,又周身都麻木了,牙齿磕磕碰碰,身子摇摇欲倒,雪花扑头飘来,北风似刀剑刮脸。幼子找人抱起,一手挽女,一手提包,时地下雪有尺来深,不辨途径,随着同伴,冲风冒雪乱踏,不能够进城,只好找一旅馆暂住,解饥寒之厄,睡时鸡鸣矣。略困一下,天明了。将行里〔李〕整好,喊车进城,沿途只听车辗雪叱叱的响,市面均闭户寂静,两边似彩须的冷钩挂满,像欢迎远归之客,造物特装〔点〕大千银世界给忺〔欣〕赏,慰我性灵形体之劳乏,真美丽,好哟!抵家敲门而入,均高卧未起,在外作宦之兄归里,闻声起迎,见吾母子衣单天冷,即喊烧兽炭,并令妾找皮衣给我卫寒。我即止要伊勿拿,身体强不怕冷。时嫂氏早故,过天,伊妾拿件旧羊皮短对襟紧身统子,当时难却兄意,免〔勉〕受,藏之数十年。

卅五年〔1912〕

依然负笈返校,度我忍痛割爱之苦日月。时局有百废俱兴之势,学校林立,实业发达,或开会,或出队欢迎,名或旅行郊外,本校组织学友自治会,又要准备秋季运动会之各种游戏、体操,简直各科均是挂名,寝室自休〔修〕室锁闭,下课慨〔概〕至操场,不说看书没时间,就是写个家信,洗衣,皆偷着做,真不合算。星期总要看他们一趟,清查寒热,至于学识,自觉没进步。一天天的忙碌碌,混完了数月,暑假返家休息。此时吾早已欠了债,中心闷闷。唉,惟有忍耐而矣〔已〕。不久,又赴校。全体终日嘈嚷,即开会一事,不出场者另派他事,不许缺课请假。真的是劳民伤财,开了三天运动会,我辈晒得像雷公一样的黑,事后病了卅余人,校务与群众精神数星期方才恢复。大考毕,寒假又至。规定实行阳历开学,远者先期赶到,迟者降级。唉,可怜这又是我的磨星。需用经费不得不回筹款,哪怕天寒也是要走。于是在这寒冷的湖中拖着儿女来去,真果〔个〕苦!冬季水浅,半途起拨,要坐几十里之小船,这没伴,有一男丁送,带一新雇女工,脚又小,人又笨,等到夜半,小火轮才来,汽笛一鸣,小船均至河心围绕,一时人声鼎沸,上的下的,喧嚷不已。我起急将睡中的小孩喊醒,把铺盖卷好。女工慌慌张张,走出船仓,我随说,“慢点,小心些。”话还没完,只听得喊一声“不好了,掉下人去呢!”这下把我吓痴打〔了〕,起〔赶〕忙喊,“快些救哟!”幸得〔她〕一冒,小船上的人才一把拉着救上大船,我与小孩均已过来,挤得要命,不独没坐位,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将小孩放在铺盖上,可怜天气极冷,这掉下水去的头发都湿透了,还吃了两口水,身体只是战抖,我赶急在网蓝〔篮〕内找了衣服给他向无人的那边去换。好容易等了一个多钟头才接着位值〔置〕,把东西小孩安置好,又来照应女工,给他两杯热酒吃赶寒,将我之厚被代盖好,嘱咐不要动,仅〔尽〕管睡。次日又是半夜才到,还须坐小划子上坡,可怜的天又是风雨,波浪又大,三娘母撑一把雨伞,将头部略遮,任划子起跌,性命交付与天,幸得一会儿抵岸,这颗心才放下,深深的嘘了口气。走了几条街,方找着一家旅馆,稍休息一下,天已亮。第二天进校报到,虽则照常上课,然精神上难安者,小孩们。改天才将他们移居附近旅馆,便于看望。唉,校中实行新历,任何人不准缺课、请假。除夕夜在旅馆中别了他俩,含着一泡眼水,独自向校中走来,沿途听得鞭炮声不绝,家家欢饮屠苏,门悬桃符,我那心好像万箭来钻,惟有忍耐,垂头丧气,走至寝室。白友知我难过,于是提议:我们也来聚会一块,开一茶话会以度除夕。大众赞成,畅叙半夜。

卅六年〔1913〕

初一,亦仅上半日课。总之。这次求学,苦多乐少。因时刻悬心者,儿小女幼,怕失教养,加以路途来去风霜,又虑儿体弱难受,每一念及此,心胆俱碎,以至学业未曾受益,常怀退志。春二月,族兄来电,产已有售主,可速归。即与数友商议,恐怕缺课文,赶班难,降级则光阴有限,此行若期久,惟有另作别图。将髦儿暂寄居幼稚园,请你们不时照护伊。他们均知吾困难,大众赞许,一面请假,一方检点行装。唉,可怜只得忍心弃爱女携子归。临走时,将伊从教室唤至面前嘱咐一切,东西都交给姨姨等处,放了学到里面找他们,餐宿到幼稚园某保母〔姆〕处,我均拜托过的,需钱用可问白姨要,时间若久,不能来会,命人来接你。我说一句他应一句。我那时恨不得抱着伊乱吻,只有压着怕伤他脆弱的心,两眼望着他的小影跳跳碰碰〔蹦蹦〕的进了教室,我那心里好像刀绞,硬着心大步的去〔走〕出校门。他呢,从小就是男装,品貌生得端方秀雅,眼大眉长,有两个酒窝,活泼而不顽皮,性情和美,从不与人争执,事事明白而不显露,行止大异常儿,凡看见他无不夸奖一个好孩子。尾生则曰:可惜是个女孩。其实我与伊父从未把他当女的看。下午上船,坐的是大仓,铺位相连,上面还有一层,其闹嚷是不消说,就是纸烟的气味真难受,把头脑熏昏了。坐在上面铺的腿脚不时放下一会儿,还打起麻将来了,看热闹的挤满了一仓,喊戏的,吃酒的,卖零食的,来往叫买,简直闹得一榻〔塌〕糊涂。要女工将小孩带在外面掉换空气,自己把被盖好睡下,耐烦去受罪。唉,我想这干人真莫名其妙,为什么这们〔么〕快乐不在家里玩。且喜时间不久,第三日就脱离罪纲〔网〕,到弟家略略担过〔耽搁〕,即携子返里,晤族兄商辨〔办〕售产,清查物件。所有器具,或借,或寄,或卖。数日功夫,将我俩组织未完全之窝巢弃掉,并将两家遗留少数之粗具与伊添之日用件,一慨〔概〕不要。唉,由物质上我看透一切炎凉人情。本族亲房向来难请的,均坐轿连翩而至。做什么来?来买东西的。我说:买什么!一家人,爱那样拿去就是。伊在日相契的朋友来借用各项。我说,好,拿去用,什么借不借?附近原先的佃户均来看问,我把许多小物件分送给他们。唉,产也破了,家也给我毁了,好在他们都欢喜满意的走了,只剩下我母子与那无一点知觉的神及照片。默默的祝告:只要我的三寸气在,务必要扬眉吐气,继你的志,使你的儿女在社会上站〔占〕一位置,有鲜艳灿烂的花在前途,这一点不算什么。这们〔么〕一想,勇气抖〔陡〕增,反觉这干人很可怜,眼光太小了。于是到伯兄家领款。然他们对吾非常爱,还有婶母亦极疼我,留居旬日,以客礼相待。慢慢的向我借款,代为保存,并书据认息。我见他们情厚,未便推辞,只得应许两房各借数。余者携回。唉,还有更奇的所谓族长,因此次伊未染指,欲利愤懑,找两地棍于半途拉着轿子,云欠伊账非还不可,只好放下轿子说给他们听,所欠的账均由某某经手接客变业还清,事已相隔三年,为什不早来。他云:某某要我来的,到他家里去讲。我说那不行,担过〔耽搁〕我路程了,要不同到县城某人处取。唉,这混账人不讲一点道理,高低拉着轿子,我气得喊轿夫抬起走,不理这混账东西。他一点也不理。拉着正为难时,恰好走来两个学生,问及情由,乃是本族房上弟兄辈。伊云:我们是到县城去,一路走。半途拉着要钱,不是欺负就是抢劫。跟着我们走。可恶极了,此时一声不响,走到杈〔岔〕路溜了。唉,可叹啊!女子还是没用。回来后,还了读书之欠账,余则交弟存银行。四月,就了邻县初办两等女校之职,月薪微,每周十八小时。自忖不能胜任,辞之再再,对方不许。因女校始创,女师难请,尤其体操一科,更难介绍人。殷殷劝驾,只好免〔勉〕为其难。一方向师校去信,诉退学之缘故,托弟有便接女送来邻县我处。初创之校,地址仄,小学生很多,学级年龄难齐,管理乃本地一女士,余均男师。此时风习已非前比,予惟有勤勤恳恳,专心教务。此时始觉教然后之〔知〕困,把不喜的体育,只得仔细来研究,课余总得和他们去玩,反不及做学生之自由。对年长的曲意体贴。每上午他们受别课时才能预备一切,看书或自习阅卷。幼子则自请一女工带领。有天忽听楼下有喊“妈妈”之声,乃女音,我赶急跑至客室,见一男丁拿着衣包,髦儿赶忙走过来拉着手,笑嘻嘻地喊我,问:弟弟呢?我说:他在外面玩。细询一切,始悉伊为舅等带回,又附托友人眷属乘船之便送来。吾心甚慰矣。次日,即随班受课。日则课生教子,夜则母子相依,一室嘘寒问暖,破碎之心始觉略为舒展。光阴易度,转眼暑假至矣。依旧返弟家,稍为儿女添置衣服。下期继续职务,至校任课,唉,我的难关又来矣。伊地各校举行秋季运动会,女校亦复加入。现此地初开一女师,规模广大,所收之生乃各县考选受训以〔已〕久,较我校之生,有天渊之别。吾未免胆怯,不由不存竞争。只好依样画葫芦,加钟点准备,一切预习,至期出场。不独未曾失败,还得社会上不少的赞美。一层,学生等努力;我此时为环境所改造,精神振作,非前时弱女子也。再者,吾女与一女生上台演讲,均未满十龄,此乃破天荒之第一遭,加以他俩态度大方,语言清朗。若运动上说,吾真惭愧。闭会后,大众精疲力倦。至夜半,幼子发烧,胡言乱语,不胜忧虑。次日即请医服药,数日后才好。不久重阳节近,诸生提议旅行游一名山,须乘船去。是日,天高气爽。清晨,整列行伍,分为九组,九小船,另一船校役,携茶点干粮,领导者吾与管理员耳。十舟联骥而行。真果〔个〕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碧罗山青翠又〔欲〕滴,漳江雄伟而秀,两岸黄花似金,船内歌声高唱入云。不觉心旷神怡,飘飘乎欲仙。此吾有生以来享受这等自然之乐也。需如〔须臾〕,舟已抵岸,上坡整队游行。因路仄,成单行走,服装慨〔概〕系白衣。山路崎岖,宛延〔蜿蜒〕里许,真美观也。至半山,有庙宇,解队休息,进午餐,任伊等自由赏玩。有亭台楼阁,石桥池沼,有仙人洞,岭上高峰,能睹百余里之江湖。四时半,始收队下山。另走一条捷径,下坡极陡,喜得是一些小石子,若不留心一滑,就跌倒了,跌过许多学生。我因穿的布底鞋较好,而且须乘势下,庶免失败。上得船来,已夕阳西坠,群众偃服〔伏〕,船内无出发时之勇气矣。腹饥可忍,惟口渴要命,只好将手放入水中摆动,略略解渴。到校时已起更了。休息一日,照常上课,我的身体非常进步,不独外部发展,不畏寒冷,强健,就是内部思想记忆亦速。冬天只穿夹衣和卫生汗衫,下部穿两条单中衣,常在雪地能接着上几点钟课,从来不考〔烤〕火,若女工在室内升了火炉,叫他们远远的放着,将门窗一律打开,在一边做着事。转眼寒假期近,把女送女师小学部上课,因伊校有吾二旧友,而且教职员均和吾相契,教授亦较良耳。况且体操本非吾所长,故坚辞不续约,携子返里。本校诸生与师校契友及女,均送至河边,依依不舍。予勉以勤学珍重为要,遂驾一叶小舟,顺流而下。不久,新年以〔已〕至,本地母校乏人,且开学期近,无女师引导。辨〔办〕事要弟来找我担任,我因母校之关系,应许暂行代理开学,不肯承任学期职务。一层,辨〔办〕校人员均是因循了事,二则熟人多,难于酬应。次日,原校关约及介绍人书到,再三相劝,管理兼美术科,伙食校备,待遇较优,私忖觉人地相宜,当即受约。腊月廿二,至母校,开学略略整理,亦有生气,与一班旧友辈畅述社会惟新,劝勉努力前进。廿五,独乘小舟赴邻校,开办至女师宿,兼度新历除夕,因两校只隔一墙耳。在此校,师生如家人,在师校,良友益侣,情致殷殷。若非幼子挂怀,几乎乐而忘归。廿八,与女师某管理员雇舟乘雪夜而下,嘱女诸事谨慎,不久,携弟弟来,听姨姨们的话。分手上船时,大雪,与伊并卧,通夜谈白,清晨抵岸,邀至弟家共饭。我们本系世交,伊与三姊幼时曾共萤窗,视吾若幼妹。伊人才气宇非凡,儒学家风,真真不错,惜年华已去。

卅七年〔1914〕

圆〔元〕宵节后,赴校任事,与一班职教员晤,均系英气勃勃励图惟新乏陈腐者。予私衷自慰,此乃吾卖力之时机也。于是群择〔策〕群力,百废俱兴,可为各校之冠。不料未及三月,校长居省有他事,另换某某乃急进派,与学务人员不合。有许多鼓吹,学生反对。又有一起去职无寥〔聊〕者,希图另举校长,便于进身,为钟点薪金计,来倒〔捣〕蛋。风潮一天大一天,一星期三换教职员,不独校外党派,校内生徒亦分两派,虽亲戚至好均成了仇敌,真莫名其妙。不说不畏取〔处〕罚,连好语良言也不听劝。有天上课时,竟走散了七八十人。我在后面照护,不顾面而去,吾不胜痛楚艰〔难〕过。还有数十也不上课,只在教室外面喧哗吵嚷,简直不成一个学校。总言一句,出〔去〕职的不服在职的气,跌倒的要扒〔爬〕起来,无识脑筋简单之生徒,为人利用,荒误了宝贵时间,把我守中立的痛心受急为难。有一天下午,守中立的学生家庭接我至伊家有事商议。晚饭后,我才去。啊!原来一些人齐聚等我面叙,各情劝吾离校。我们以〔已〕成势不两立,务必要将伊等推倒,你本系客位,何苦为他们受此波折。我说承你们关照,谢谢!不过吾非恋践〔栈〕图利者,进,吾职耳。拂衣欲走。数十学生围绕不放。并告伊等失学之痛苦,至于哭泣者有之。云:均未回家,奔走呼嚎〔号〕,长此下去,会至于病,至于死。大众同居这们〔么〕久,情感又好,素来视我等如骨肉,今能忍心弃我们不救吗?我说:顶好!你等回校,我负责代你们设法。齐声说:这个断难遵命,我等家也不要,谁还肯向敌方求生活?大众见伊等失学悲哭,非常可悯,议决另组织私校来安插他们。诸事容易,惟要我接应管理领导一席,稍备夫马火食,半尽义务,吾不应允,当不起生等要求哭泣。真果〔个〕使我非常为难。罢,罢!上算了!不能违背我的良心,当时出了两个条件:第一层,关约期限三年;第二,只能我辞学校,学校不得辞我。何以有此约?若五分钟热度,我不得牺牲无价直〔值〕之精神。如做得,明日出校返里,否则时间不早,我要走了。于是大众齐说:好,做得。这是我等希望求之不到的。唉,本来那些人太不成样子,一点教授法没有,我本羞与为伍,意欲借故抽身,原先究竟学生对我还免〔勉〕强敷演〔衍〕。这来放肆闹我到介绍处退约,携子回里。行装为生等扣留不放。只半月光景,他们组织成功,校名“惟新”。学生自携关约来接,月备夫马费十余串。如约接受,到校开学。校舍租的民房,因陋就简,分高小两级,三教室,寄宿者八十余人,通学百余。师生努力,埋头发奋苦干,无一缺课请假。至暑期,成绩很好,一直向前,我日夜辛劳所得的,大众同心,能实行我之志。凡有建设提议,马上就行,此真我卖力之地也。下期添设缝纫专科,为年长失学者调剂期短,一层可为家庭改良,又能独立谋生,提倡职业,来者非常踊耀〔跃〕,贫寒居多,还有乡间隔数里远者,自携午饭者,吾非常佩服他们的志向,又很爱怜他们。内有比我年龄还大,学识较我念书时低,经济比我还寒苦无助的,有累的。唉,我才知世界之大,苦人甚多。不独表同情,还极奖励他等勇气,坚固他们志向,助他们的思想。所不及代为设法,解他们的难关。真好师生,如家人骨肉。他们的痛苦,即我之痛苦。寝室相连,均不关闭,两三人一床,夜间吾常为伊等盖被,或代他们整理一切。自休时则聚坐,四五人共一盏灯,不分你我,长者照应小的,彼此互助,相亲相爱,从无争执。此吾一生最满意之时期。有天全体赴开大会,缺少制服,我代学生借数十套衣衫出队,返校均放在吾室。因辛苦了一天,睡得早,夜半,女工喊我:你家未起来,这门是谁开了?随急〔即〕起身一看,地下放有盛水之碗。喊声有贼,学生均起,各拿棍棒灯亮,随吾查看,各室无胆怯退后者。哈哈,真幸运!未失一物。贼从后园而来,亦从后园而去,险则险矣!转眼寒假期近,各自返里。

卅八年〔1915〕

携两侄女来校习艺。因本地女校退化,良莠不齐,诗礼家废学者多,侄等亦在其列。时女早由师校返吾校矣。子于去岁以〔已〕随班听讲,且喜天质还好,甚慰。然较姊姊调皮得多,什么人他均合得来,胆子大,爱胜得很。姊姊来得忠实些。各〔个〕性强,贪玩,虽懒念书,能了解。春季又开运动会,两女校相较优劣,举〔主〕持公论者叱彼校而赞此,执政者出面调停,两校合一,校长另举,教员择该校优良者用一二人,余均私校尽义务者。班次生等仍旧,吾竭力辞退,执教务者坚留,并再三道歉,若你先生不就职,则两校势不能合,因私校师生订有条件,而且内部非仗先生调和不可,只好权且接应。暑假分手时,同事与生等再三叮咛,切不要就他事,务宜始终。不日,挽请介绍人并送关书,情礼殷殷,仿女师辨〔办〕法,专任管理伙食,校备月薪卅余串。可怜的我,这是拿薪为最优之数。秋凉,至校开学,另一番气象,女师校址建筑完好,早已搬去。原地退归女校,规模自是不同。生徒七八百,有八教室三习艺室,三大自休〔修〕室。内外有别,严肃整齐。执法则公正无私,取〔处〕事则诚信和蔼。暇则同聚一堂,化除我见,联络情感。对于两方领袖,非常注意,眼耳口身心并用,不敢大意。对群众需面面周到,能悉各人心里〔理〕,刚柔兼用,事无大小,不使疏忽。身休〔体〕强健,胖了许多,脑力极其充足,爱护小学,时刻照应,亦热则替他们脱衣,若冷则与他们加衣,代伊等小的清理书包,午餐时自己各方去照应,若饭冷了喊人到厨掉换,并令校役买可吃之点心,便于小学生跑通学。午餐房设有座椅,因天雨,散学及午餐麻烦得很,故每周请两位女先生负责,此时共有九位女同事矣。至寒假时,甲级缝纫专科毕业,因鼓励社会提倡职业,特开本校成绩展览会。吾日夜辛勤,布值〔置〕一切。是日,到会者数千,均赞成绩优良,辅设得法,秩序整齐,还有上台讲演,免〔勉〕励前途者。以地址偏僻,风气未开,始创之女校有此,真也不易。尤其使一班素习艺者惊叹不已。期限短,工夫这们〔么〕快,东西做得好,这真莫名其妙。唉,他们怎知改良的教授法?放假后,携侄女等归。适大雪未化,沿途观玩,雪景极美,若置身琉璃世界矣。然吾对于子女之书,从不放弃。寒假自教,暑期找人为伊等补课,自己另开伙食,决不肯累人。

卅九年〔1916〕

仍就原职。至暑期,第二班缝纫专科毕业,又开游艺会。远方生徒〔陡〕增加百余,其原因,有预备进女师或不及格者,或与女师生有关系者,总之我校乃最初改造之处。惟吾子体弱不及姊,常怀隐忧。然气宇很好,谈吐也行,酬应似成人。每休假居家,则各设一案,下午工〔功〕课毕,伊俩下棋,吾旁观指点,或此唱彼合〔和〕,乘凉或讲故事,猜谜,尽天伦之乐。气候亦凉,我等又度学校生活矣。有远方学生病虚弱者,吾怜伊无母且天质聪敏,极其勤学,故有此病,将伊移居女室,吾自为照应,夜起数次,审其寒热,辨其病状,饮食医药,亲为调理,两星期后始全〔痊〕愈;或有经济缺乏者,或因道远不就用者,我自己尚俭,薪金有余,则应伊等之缓急,助无力求学者。况且予素轻物资,又不善理财,所存售产之款,在故里者为本族借用,此处款均交弟手经营,月薪我们仅可够用。至冬季,本校高级班毕业,有五十余人,成绩很好,地方执政者非常器重,至期,各界齐聚奖励,其热闹较去岁尤甚。事毕,放假。吾竭力辞职。对于该校,幸成全一班人才基础,虽经风浪,喜无一失学者,然吾为伊等费尽脑筋心血矣。而且伊处人性喜纷争,好扬人恶,知识浅,眼光小,乘此下台顶好。怕学生挽留,最后出校,一肩行里〔李〕,乘小舟返里,与子女居家度岁。

四十年〔1917〕

欲休假半年,遂居花园之学屋。此乃先君养静之所。雇一女工弄饭,将女送原先女师现改为两等女校,子送附近初级小学,均是通学。居家非常清静,看书教子,或观花而醉月,或访友而较弈,享天然之乐。有天早饭将毕,与兄谈白,忽后面女工来告,附近起火,群众惊赴天井察看,烟从间〔隔〕壁出,于人声乱,大众均慌。兄喊人扶老携幼送亲友处,吾要弟妇赶急清理紧要各件,替伊手提两箱,搬至契友家,往返三次而不觉累,加以街市为救火抢火者拥挤,地下又极滑湿,亦无所畏,幸只烧一家,喜得是白天,救得快,然而群众以〔已〕受吓不小,比近的几家都拉得稀糟。我呢,一点力也没有了。到下午,还是坐轿子去把东西拿来,交给弟妇。事后想起真好笑。至夏季,友人再三相劝就本区小学之职,并云:校款困难,薪金不多,地址亦仄,小学生少,不能发达,非你去振作不行。我呢,生性做人群不争做之事。如〔于〕是应允。这个临时简单之小家到也容易收拾,随将子女寄宿,母子又各分途矣。人生最好过的就是这半年,我不自私而弃公益,违我之素志。于是又执教鞭矣。校址是所不大的古庙,前后两进,有一楼,前进作礼堂,食堂,内操场,并且还存留许多神像,用纸封闭着。左手一小房乃吾之卧室,而又为管理兼客室。共四班三教室。有寄宿生五,女教员住校者三,只用一女工,其规模不及某校远矣。且喜校长人好,乃年高有德。教员均系至友,学生大者十五岁,各班合计不上八十名。唉,太少不足我之发展,于是与校长友等商议加设缝纫班,便于年长失学者而又可补助家庭社会之不足。在校款上只添一缝纫教习耳,余课我等各尽义务,所谓事半功倍,大众赞成。随将细则拟好,把楼上整理,另添新班。这一下来,一二级加了不少学生,因缝纫生携子女带弟妹者。此时觉有一番新气象,吾之精神抖〔陡〕增。我记忆与目力素强,训育较前有加,愈精密和平。因此处学生多染陋习缠足,我等再三劝勉,或施强迫令解,有为此哭泣,又行缀〔辍〕学者,详询其情,乃家庭不明。我于是仿基督教,自到学生家面晤伊等家长,以至美之情感细细喻解,以身作则说尽经过如何之苦痛及利害之关系。数月后,竟无一缠足者,不独全堂一致,即诸生家庭对于学校亦非常关切,吾等无不欣悦。至年假放学,我和子女复聚一堂矣。

四十一〔1918〕

春,母子仍各至各校。至清明后,本郡军界纷争,正授课时,忽枪声四起,生徒慌乱。吾急闭校门,再三安慰不要怕,等一下送你们回家,没什关系。于是将座子上面铺设棉絮,礼堂暂作伊等之避乱室,我辈均缠红十字布,若出外,则执十字会旗往来救护。顷刻,有许多妇孺慌慌忙忙携带衣物奔跑而来,外面市上但闻人马急跑之声,然枪炮之音渐由〔远〕而近。于是关城三天,医院与我校有人满之患。吾则昼夜勤劳,时而劝勉避居者,要他们莫喧哗,恐外面地皮〔痞〕流氓听闻,有所希益〔冀〕;又常若教徒宣讲,多方喻解,欲假此给伊等相当之常识。暇则观书,以夜作昼,精神上非常愉快,因对方均诚恳接受故耳。他们有询及吾之子女者是否平安,你家必定挂念。我说:这个我从未想及,假设有什不好就急也没用。我即〔既〕照应人子,想吾子亦必有人照应。一念及此,则寸心安矣。我非无情感者,实能忍耐,时局稍定,第一个进城的就是我。忙赶至弟家,始悉大小平安,吾弟亦与我一样不畏怯,在外奔走救护,设临时避乱室,早将吾女由校接回,与二侄女命人送往乡间本家。吾子年虽幼,胆力却强,当枪声起时,伊在自休〔修〕室见他人扑于地,以为玩什把戏,接连数响,伊始俯地。至下午稍停,即依墙走回舅宅。我此刻一颗心才放下。因城中还在未定之间,即携子返校。人心未定,市闭停课有三星期之久。兵来得很多,均住公所、学校。吾校亦在其列,教职暂各回家。幸校长热心,再三向军务处伸明困苦,遂得让出吾校,依旧上课。其他校或因学生太少难于教授,或职教员星散,故停闭者多。吾子女均以此废学。子同我居,令其温习。惟我校不独教职员齐心,加之学生魄力最强,不说缺课,从未有迟到的,师生们好像彼此对敌着,决不相让的形势。几周之后,暑假至,天气炎热,仍返居弟家。女早上城,不幸在乡间染了一身疮。这个六月她很吃了亏,精神不振,没一点兴致,显得很可怜的相,而且向来不说什么。唉,她不知我做母兼父职的痛苦来忍耐呢!不料女的学校下季起了变化,一班执政者迎合上台意,将高小改为女职附属小学。这一来,竟使一班快成年的废学,言之伤心。吾郡女界遭此打激〔击〕,不胜愤慨之至。子依旧入校,女随吾暂习缝纫。吾与本校职教会议,伸〔申〕文于教育执政者,云:吾郡县非小,请本校添设高级班,便于初级升学,考师范亦有人才,庶不让美于他县。批准。教室因陋就简,稍稍修理一下,由三教室而成四。校款已领得地方之津贴,规模亦渐大矣。至寒假,缝纫班毕业,师生极力振作,成绩设备,接各界人士致训,通知诸生家长,并备本校小学生演讲,发给证书、奖品,及来宾茶点。拍纪念照,饮毕业酒,直到日西沉才得休息。其勤劳,我每未亮即起,深夜方睡,平素心、眼、口、手、脚,百骸均用,睡于枕上将日间一切复习一遍,又把明日应做何事,有那处不对,应如何改良,对学生方面要怎样训练,使他接受才有进步,与同事谈话要如何诚恳和蔼,方进行无阻,自己学力不足,应阅何种书来补助。这样混去了光阴,深觉可惜。放假后,为子女补课,不敢荒废这寒假。

四十二年〔1919〕

将女插入高级三期,子高一二期,时当局极力提倡实业教育,我校愈加认真。内有缝纫生某,极其可怜,本是旧家女子,不幸为丈夫所暗弃,另营香巢,将家产独霸不给伊分文,欺负她无能,娘家也没人。其食皆伊姊代出,询闻之下,不胜愤懑,一方面代书,直〔质〕问伊夫是否承认发妻有应享之权,限期覆〔复〕信,如过期决向行政起诉,或自向长官申枉;一方以〔已〕将讼词做好,若不理,实行决裂。不久,如期覆〔复〕信,兼送款。毕业后,回家和好,因此女之见解与技能大非前比也。予心安。向〔像〕这类事,我常代不平,自告奋勇,贴钱出力,必须使穷苦无告者伸眉吐气,吾心方愉。转眼又至清明,放假一周,适吾弟生辰,然伊虽外出,至亲密友齐聚一堂,杯酒联欢,我亦回住了两日,返校。子因放假,故仍居舅家。前几日很燥,不意天气陡变,甚至有烤火者。星期三忽弟家来人云:吾子病喉,现请假在家。不甚惊异,即喊校〔役〕去接,并送医生看诊,随点药携回。下午至,询其所苦,惟喉痛,咽物艰耳。心稍慰,弄些外治丹方,内部吃药,以为此不过小病耳。且人起坐如常,别无他苦。至星期五,始觉有异,加了几声咳嗽,艰于吐,饮食亦减少,即请医复诊,吃药无效。不胜心惶暗急,夜间更甚。星期早抱子乘轿返弟家,连接三四位医生,内外诊治,病势沉重,药均不对方,心中焦急要命。至夜半尤在进药,然客室他们牌声笑语不绝。唉,可怜的我,此时如在惊涛吓〔骇〕浪茫茫大海之中,渺无边际,一颗心似滚油煎熬,肝肠寸寸在碎裂,眼看着痛心的肉喊妈妈,手拉手,一声声的喊起去了。我的天哟!天哟!数十年后写到此,不由我老泪潸潸,想当日之痛苦,非笔墨所能叙。此乃人生之最痛苦,恨不即刻相依于地下。此痛非哭伊父之可比,亦非哭我父之可比,儿若大地渺无一人,直哭得声嘶气绝。经吾女投怀中喊“妈妈呀!妈妈呀!”始苏复,搂着女嘤咽,痛定愈痛,又痛孤独仃伶未成年之女怎样呢,真的死较生强多了。可怜的痛心儿,做了十二年的母子,从未使你享受过,出世就穿的破布衣,从没有丰盛恰意吃,未等你适意玩过,从未母子亲爱拥吻着,落下我来只有悔恨无穷。我的痴心想造成你特殊人才,对你的慈爱收藏于心底,从未表现过,然我一点至真之情,早寄托于你。早知你昙花一现,决不将你幼时弃掉去求学,朝夕把你拥护着,就守贫苦,居乡间,做个为环境压迫的弱者,总得个母子伺〔厮〕守着。悔不能尽,现在纵做地球上一个伟人,又有何荣?纵能成若大的事业,又有何乐?今仅〔尽〕我所有为你营葬营斋,就〔究〕有何益?然我之性灵已伴尔而去矣。所余者只躯壳,形容瘦弱,状若呆痴。每一悲痛,女则拥抱,投怀喊“姆妈姆妈”,其情景铁石有知,亦为之哭泣,路人闻其情者,无不泣下。一七之后,大众劝至校休养,免睹物悲伤。一息尚存,只得抑哀返校。唉,想伊讹了我十二年,使我努力奋斗,真冤枉,把我空中楼阁前途之光明一律打破,忍心耐性,昼夜勤劳,坚强的壮志,付之流水,思夫忆母之悲哀,花朝月夕之感恸,久藏于心底,今均澎湃而来,终夜不能睡,衾枕俱湿,心总是酸酸的,食难下咽,常卧床中,午后则仅存一息,声音均无,幸生者死矣,死矣!万物为之变色,天地为之转移,此疼此创,何日能忘!数十年后书到此处,放下笔迟延半年之久,始奋勇下笔,然而尤心酸泣下,一星期后,方才慢慢恢复我这恬淡的心境。

余生

四二〔1919〕

余生开始。可怜不幸的曼,又从死里逃生。唉!不能够死呢,还有一块肉,伤心哟!吾女每见我哭子,则倒向怀中,喊“妈妈呢妈妈”。可怜的宝贝,做妈妈的怎么舍得你。只得强振精神,自己竭力的来排解,从此母女相依为命。休息了数日,弟家实无可恋,反而触目伤感,只得仍旧赴校负〔服〕务。唉!只几日工夫,竟将吾打倒,另掉换了一人,不独面孔瘦削,四肢无力,每下课即倒卧于床。至午后,气弱身软,声哑不能言语,需要什物,以手式代表,通夜不得闭眼,心神难收,饮食不思,而又疲倦极了,于是服药数剂,亦未见效。有人相劝进道,假佛法来解除痛苦。我想这到〔倒〕很对,只是我素来不上庙烧香,又不认识谁,怎能够入门?有宗妹敏,说他的伯母现在某教开道,研究起来很有道理,我介绍你去。于是我即应许,自思总是我作孽过多,忏悔一下也好。将日期约好,虔诚斋戒沐浴,三日后见亮即起,步行数里,至教所,向佛前顶礼忏悔罪孽,立誓皈依,拜师受戒,从此洗心革面,譬如昨死今生,将往事一慨〔概〕丢弃,付之流水,可怜,可怜!唉,说是容易,做起来真难啦!归校后无事时,则遵师命,收心打坐,来做工夫。我的个天,你要收得住,一颗心似万马奔驰,周身血管势欲破裂,汗水和眼水只是流着,惟有默求神圣,速来救苦救难。还好,坐过两周之后,很有效验,精神是觉强些。我于是以下〔后〕拿坐功来当药吃,假是学校有特别事,或是带队等类,前一晚即收心,好好的坐一下。本来我进道之宗旨,与他人不同,并非有所求,不过减少眼前之痛苦,留这残躯,供给社会尽量多做点事,使早些消灭这臭皮囊耳。暑假期渐近,本校有初级小学生毕业,又是第一班,同事们均亟〔极〕力设备。我呢,更不消说,愿牺牲于事业上的。此时我校在社会上很站〔占〕有地位,一班人士,亟〔极〕其注意,校中之进行,在彼时教育未曾普及,虽是初级毕业,却很看重的。其设备与成绩,在本郡可称盛举。放了暑假,女伴吾留校,自己温习功课。校中仍旧辨〔办〕有暑假补习班。我与敏等二三同志组织女界团体,假伊伯母家开第一次筹备会,女界上到会者百余,内中有些旧同学,彼此相会,不胜感慨。还请得当地绅学两界名人,请他们赞助,及指示辨〔办〕法。我等互相推举人员,分任做宣言,定名称,为妇女俭德会,拟呈文备案。凡入会者,各自量力乐捐。一个暑假风雨无阻,日夜的奔走呼号。因以俭德为宗旨,身着布衣,虽毒日之下,亦不得撑伞,坐车轿。至秋季,各校开学后,始假女工场地址,开成立大会,到者数千,并敦请各界人士。同志推吾为临时**,报告开会之理由与宗旨。敏妹上去读宣言。请各界指导训示。随有热心者六七位,继续登台演讲,最后由本会推举名誉正副会长,及各部干事,评议员,其未选者,次日继续选举。于是全体摄影毕,闭会。备有茶点款客,直到夕阳西下,吾辈始散,返校已近九时,肚内已空虚到极点了。拿开水将就泡碗饭,略塞饥肠,到各室巡察一周,尽吾分内之职毕,至十一时半方睡。次日,按时到会,推选干事等类。敏要我担任事务部,吾坚辞不能应许者,实有困难之处。第一层,现正在某校任训育管理之责,不能轻离;其次,相隔数里太远,纵答应任务,时间也不许可,我并非畏难有始无终者。兰亦说不要使他为难,我深知伊最热心的。琳说干事不任,评议部非举他不可。当然吾义不容辞,于是各部人员依次举定。议决会金由会员担负月捐,或外界有乐捐者则登报申谢。地址已找得靠西城一小尼庵。敏与二三同志住会中,雇一男役与一女工,其中设备皆琳、敏等假借,布置非常完美,应有尽有。每星期六开一次组织演员讲义会,星期日招集会外女界听讲。吾则时东时西,日暮归校,则瘫软于榻上,半时许始能起立,可怜的我,这样拼命,非有所图,乃是求死不愿生耳。此时我校已有一班高级,将吾女亦转入此校念书,慰我之寂寥。又有兰、铨等,课余相叙,且师生亦相契合若家人,使吾破裂之灵魂稍安。惟此地偏僻,年长失学者很多,同事议决于本校加设补习班,各分任钟点尽义务。加以秋季出队时很多,我每星期原有十八点钟课,到得冬季又有一班缝纫毕业,照样的成〔陈〕设,虽是我负专责,幸有学生帮忙分任,吾惟指挥耳。日子就这样的混,学校放了寒假,师生各自归家,惟我母女无家可归,看守古庙度此凄凉惨痛的残年。

四三〔1920〕

新正我也懒得出去。母女厮守着,他怕我伤心,我怕他难过,彼此心照,不提往事。他哄着我,我依着他的意思来。唉,不知如何糊到开了学,我俩各自又工作起来。会里他们组织平民女校,向外筹了款,找了会外两位女师毕业生任课,住在校内,其设备规模均好,吾辈极为欣赞。城市中心又有一班女师毕业的热心同志,组织女子初级小学,亦非常完美。从此,我女界开会,结社,彼此往来,研究进行,生气渤渤〔勃勃〕。执政者亦极力提倡。我见城东乡间风气闭塞,甚是可怜。至春季,吾正伤旧创,适白友留学某国路经此地,特来看我。彼此知己,多年未会。相晤之下,极其欣悦。留居校中,并约旧日同志十余人,为十日之聚。幸校内放了春假,寄宿者回家,空了些床铺,又特雇小舟数只,游览名山,寻幽觅胜,赏花小酌,至日暮返校,与白友抵足谈心。伊劝吾振作精神,将眼光放远大些,不可恢〔灰〕心,须抱我佛救世之心肠,拿事之成功来安慰你破碎的性灵。还介绍我看那几种书,唉,我听他这番话,如梦方醒,又好像波涛中的船拍〔泊〕了岸样。古人尝云: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对的,不错啊!第二天我人都强许多了。白友真是我之福音。琳、敏、兰、莲、婉、伦、华等,相聚数日,为白友饯行,开欢送会,并摄影以作纪念,互相勉励,努力前进。彼此分手,风流云散,各自工作。我从此别开生面,另觅新大陆,不似以前那样悲苦了。与琳、兰相商,欲提高平民女子知识和解除他们的痛苦,想于东关城乡处辨〔办〕一平民工读女学,不独不取一文费子,还要使其有费可进,他俩极赞成。我于是找人作募捐启,拟辨〔办〕法,具成〔呈〕文请立案,定名为工读女校。文科分复式教授,艺科分三种:缝纫、毛巾、纺纱。登报,刷广告,招生,觅地址。在本校后找一小尼庵,由市尾去不过半里,与该尼相商,愿月出数金,假前进为教室,后进伊自供佛,彼此各不相扰。又打了数十张讲座,及实科用具,我整整忙了月余,幸有同事与学生赞助。唉,正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广告出了,没有学生来报名,风气闭塞到这样。真的,怎样辨〔办〕呢?天气又热得很,自己的责任又不能放弃。于是等有课余的时〔间〕,带几个热心做得事的学生去乡下宣传,今日到这里,明日又至一处。究竟发生了效力,到开学时,大大小小也有廿余人。我不以人少为憾,感〔减〕我之精神,还是慎重其事,请了当地长官与二三女校之校长和同志发起人等,依旧备了茶点。地址虽小,外面风景却是很好,其设备规模也算将就。文科慨〔概〕归我辈尽循〔纯〕粹义务,实科另找了我校毕业优良之学生担任,还有两位闲居在家的师范生,找来帮忙兼钟点。上了两星期课,一切均有秩序,而学生亦渐渐增加,我之身心始休息下来,而吾校又须辨〔办〕毕业了。最可叹息者,高级三年纪〔级〕毕业,只剩吾女一人了。吾郡女界文化之低落,可想而知。然本校之校长确实热心,决不以一个来放弃,或者妈妈糊糊〔马马虎虎〕,反倒极其认真,而吾女亦不以无竞争者来懈怠。全体教员均为所激,热心辨〔办〕理。其设备秩序,较往常要热闹许多了,至发给证书日,政学两界到了不少的人士,还有几位西人参加,愈使吾等振作精神,陈设整齐,秩序不紊。齐聚大礼堂,奏乐毕,校长报告事理,给证书奖章,请来宾训示。啊哟!因这次题目新鲜,出席演讲的特多,又有各班代表致祝词,最后毕业生致谢之词等。奏乐,毕业礼完结。各班生演游艺娱客,全体摄影,请男女宾至客室,并备了中西酒席,至到夕阳西下始散。吾辈虽累了一日,却是师生一堂欢笑,到定更时才归室休息。校中放了暑假,我母女依然居校。暑期内各自工作,唉,倒也容易混,俟我校开了学,向校内请了假,送女于邻郡师校投考。然须乘小火轮,不得不转弟家一歇。在校晚饭后,偕女进城。时弟在家,略述近况,到那伤心有年余未整霉乱不堪的室内床上,母女同睡一晚,彼此无言,惟长吁短叹耳!哪能睡得着?略养下神,天已亮了。随即起来,自到厨室打盆冷水,我俩匆忙洗个脸,要伊至舅处喊一声“我们走了”。他家佣人均未起来。上了小火轮,人声嘈杂,可厌之至,一直等到开了船,才换得一口气。眼观绿水青山,耳闻机声轧轧,胸襟为之少舒,于是喊侍客者茶房泡了碗茶,并叫了两客饭,与女共食。然而我俩脑海中各演电影,回忆三年前常往来此道,今则大地山川依旧,而吾之爱子则形消物化,永离吾怀抱矣。想到此处,不禁肝肠搅刺,心酸泪夺眶而出。恐为他人所见,则倚船边俯视流水。唉!恨不将身跳入清波。可怜,可怜!回视倩影亭亭的爱女,愈加难过。幸为时不久,以〔已〕达该地。乘客纷纷登岸,吾则雇一小舟直达校门。此路乃我者日常来之处,故甚是熟习〔悉〕也。入校后,其师生相识者甚多,彼此晤谈之下,将投考手续托他们弄清楚。第二天别女独返,心绪更增悲怆,两眼含着痛泪,默默呆坐。少时抵岸,步行返校,愁苦到极点。然而两校事务甚多,只得把愁肠叠起,振作精神前进,借劳苦以忘忧。一星期后,女来函云:侥幸名居榜首。差堪告慰,此乃母师之教育。然自问甚是惭愧,惟有从此努力,不敢懈怠,荒废光阴,将来有所建设,庶不负母师之期望云云。吾阅此信,私心甚慰矣。琳、兰等尤其欣悦,均说足见一个学生毕业不是为私,乃成绩好,方能压倒各县之文化,而且能胜过。白友自许善教育的学生,伊不错,真可爱之至,不独为我校争荣,而且为吾郡吐气云云。这一季,特别的事故分外多,出队哟,开会演讲,检查劣货,还定有每星期小学生会考,两次比赛,真真忙人呢!好在我喜欢的,做事决不以为苦,真所谓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直到夜间,始觉疲倦极了。第二天依旧这样动着。最容易混的是日子,不觉到要放寒假了,吾女跳着的回来,倒在我的怀抱中,把我喜得眼水要滴下来。又看见他长高些,只是面孔黑了许多。把伊校中老师如何的好办法,学友如何怎样,详详细细的告给我听,又将这学期的功课把我看。第二天就下顶大的雪,简直成了一座银妆世界。恰巧我校考试亦以〔已〕完毕,他们开了一个茶话会,欢迎新回的旧友,会后做一雪战的游戏,大众兴高彩列〔烈〕,欢呼叫喊的玩到午后四时半才散,各自归家。我自整理一切,留一老女工伴吾守庙。至第二天夜半,吾女忽喊“姆妈呢,我肚子痛”。一会儿痛得更利〔厉〕害,将我急得手忙脚乱,烧开水弄些外制的丹方。听他呼喊哼呀,把我的魂都吓掉了,坐在床头搂拥着,两手替伊不住的揉摩着,两道眉头蹙紧,眼望着窗上之曙光,一颗碎裂的心只一丝丝悬着,周身血管似欲沸破,怎么得天亮?冬夜又长又冷,若大一个学堂只我共一个女工,万一医生没赶到,出什事故,我何堪设想,惟有向前面井里一跳了事。唉!未必我之人生就这样下台吗?一面揉摩,一面伤心,眼水一滴滴流向胸前。我的天呀,天啊!还好,远远的鸡声在叫,窗上之曙光也渐渐的亮,座上之灯焰也慢慢家〔地〕淡下去了。而女之哼声也甚微细了,其呼吸却是很平均的,我的气息才敢大点出,心也平静下来,不似以前那样上下乱动着。等到天大亮,女工起来洒扫,问小姐好些没有,可要请医生否?今天是旧历腊月三十。我听了一惊,唉,我真糊涂过日子。对女一看,他还睡觉的,想是人痛疲倦了。我定神一想,必是打雪战脱了衣服,出汗又受寒气,一逼吃点姜汁发散一下就够,不限定要服药,煨点稀粥给他吃。午后起来,说肚子不痛了,只人没力,面孔却瘦了,两只眼睛愈现得大了。我俩就这们〔么〕妈妈糊糊〔马马虎虎〕从惊涛吓〔骇〕浪中逃出来,度过这除夕。

四四〔1921〕

新正,我俩在学校里实实没味。初四日,我俩进城走走去。于是至弟家略坐,出来到吾女之老庚家玩。吃了饭,依然返校。至上元灯节,各校均要开学,女已别我自去上课。我仍旧做我的工作,度这忙碌之生活。唉!不意会校发生职教之冲突,常常开会,我等居中调解,愈劝愈加破裂,而学生亦分为两派,后来闹得已至于停课。教员也走了,敏亦回家,把琳忙得像热锅之蚁。请教员、找敏,又到城东来同我们商议辨〔办〕法,于〔如〕风潮闹久了,等会外的来干涉,那真不像事。敏呢,太骄傲了,不对得很。伊行动和小孩样,气量又仄,做事又专制,他简直是在捣蛋。我与伊私人是没意见的,感情尤其很好,不过一层,他若要倾覆会校,我决尽力保存的。你们虽不得闲时,也应主持公理,出个意见发表一下,辅助我等语。我与兰始悉其内容,均说敏太不行了,我们决不能以私交而废公理。你既这样热心,我们自应竭力维持。于是开了几次特别会,另组织干事,改校长而为校董之辨〔办〕法,群策群力来维持。清明假后,仍旧上课,惟将我数年之交情淡薄了,因在开会时,词正理直,发言特多,无所顾忌耳。事后我当然无所谓,他自不能满意。我与琳觉彼此交情有增,伊佩我言行一致,不自私,我觉他见解不错,做事非常热心。地方执政人士见我校成绩优良,而校址仄小,提公款数千改建校址,增加教室。以若〔偌〕大之郡县而无县立女高小,是为缺点,即令我校呈文备案,改为县立女高小学校。又许其义务女学得依班次月领津贴若干,我辈非常欢喜。吾自辨〔办〕工读女校,学生极其发达,实科以〔已〕有缝纫、毛巾、纺纱三科,其出品非常之好。实科技师之薪资,取所出品之几分之几为准则,除公家所需二层〔成〕外,余归本人自得,学生他们能一月分得百十元。文科分两教室授课,请那两位师范生正式担任,另找有一位年长有德的居校经理一切事务,备有夫马伙食费,各班训育我自己担任,到放学时结算,若有嬴〔赢〕余,则公开,或以此款加教员之薪,或添校用品。每有增减,必与他们共同讨论,群众一致,大有蒸蒸日上之慨〔概〕,能使吾得安慰。此乃琳之帮助也。惟我每星期需到会校两次,而且又难于进行,却是分了我不少的精神。本校此期添了几位新式教员,辨〔办〕法增改许多。到暑假期近,又有班高级与初级生毕业,我等照旧忙碌。女亦由女师回,又长高了许多,身体也好,吾不胜欣悦。琳见我为公勇敢而环境太坏,很诚恳接我俩到伊花园歇暑。唉,想我左是无产无家的,有什么不可以。等校中放了假,只携随身衣服至琳家作客。女仍于清晨到暑期学校补课,十二时方回。我自看书赏花,为琳之座宾。唉,此乃我近来第一次之休息。园虽不大,布置倒还得宜,而且极其安静,深合吾意,昼则与琳小饮下棋,夜则纳凉清谈。女向吾说不愿居师范,欲到省会考中学。予虑力薄难于担负,琳极力赞成,愿代筹款。女非常欢喜。于是准备一切。与师校去信,将转学证书手续辨〔办〕好。又至本会开改组大会,投票选举各部干事,文艺、事务由评议议决,学校仍行校长职。即开票时,我与琳当选,琳为会记部,当时我竭力推辞,现负县校职务,难以分身,有负众望,乞谅解,请另举贤同志。而各会员均云:此乃群众票举,不能无效,实难更改。同志等再三劝免,只要你负名主持开辨〔办〕,如授课、经济上我辈量力帮助,若需要,着或喊着我们,没有个不来的。我觉辞义很正,他们既这样热心,我自应免〔勉〕为其难。于是各部就职,闭会。从此我又忙起来了。琳为人真不错,又能干,又热心,我实在佩服他的干才好,心又细密,处事非常之和平,我自问不及远矣。内部有他,我不消费得心,专只对外。生徒分高、初班,为三教室理课目。印刷广告,招生,备文请津贴,聘教员,以钟句〔点〕之多寡而定,备夫马费。然本校建筑早已完成,现正式宣布为县立女高小学校,校长接了委任书,而吾辈亦下了关约加薪。开学极其忙碌,另具一种新气象。学生有八百余人。等稍有头绪,即向本校校长请假一星期送女赴省,又去两私校报告,请托照应,即共女携少许行李,乘轮坐一小房仓。唉!沿途又触起我许多伤心的情感。次日下午即抵岸,乘人力车至某校,校长乃吾往日女师校之校长,其内部之教职员有两位是昔日之同学。晤谈之下,略述近况,伸〔申〕明来意,均表欢迎。夜间即于教务室出题喊伊去考试,次晨即发表,插初中二年一期,随时买书缴费上课,将一切手续交清,饭后参观各教室,又至教务室会主事,请教改良新法则。午后又出外参观最完善之小学以及实业女校,又会着昔日几位旧友,均是热心教育的,彼此又讨论一下,至夜深才回校。势难久留,只得将女再三托付友人照应,又切嘱伊诸事谨慎,常常写信安慰疼爱你的母亲,需要什物可在某姨处取。可怜我母女均含着眼水在眶内回旋。次晨,辞师友,别爱女,独自凄凄惶惶上轮船,住一小房仓,倒卧铺上,呆若痴子,心似刀绞,两眼望着窗外水花淙冲,耳听机声辘辘以及人声嘈杂,恨不顷刻把这躯壳化灰化烟,以至于一切均无。好在时间不多,次日下午,即抵会校晤琳,琳告诉一切云:本会职员均将已应允之义务关约退还,学生请过数次,概未到校,看你如何辨〔办〕法。我说,那只有开紧急会,请宣布意见。明日,我要到县校就职去,可不能再迟了。唉,工役跑了半日,发单请开会,直到下午才寥寥来了数人。议会不能成功,反耽延了一日,把个琳气得要命,说这干人太行不顾言,简直是捣蛋。我说你不用作〔着〕急,这也难不倒你我。我向来是不畏难与环境奋斗的。明天去辞掉权利的职务,来尽这纯粹的义务,看会校是不是会关门。第二天,于是到县校会校长,面叙苦衷,决意辞此职务,再三伸〔申〕明,并无他意,实因此会乃我女界之团结处,我同志煞费苦心,成之不易,今县校根基稳固,校款丰厚,不患人才,而且你先生是最热心教育的,推之于大公,又有何彼此之分?伊见我言辞正大,无丝毫偏见,非常佩服,惟相处数年,其对教务发展了不少的建设和改良的辨〔办〕法,而学生由四五十达至数百,以校款朝难保暮之经费,现已达到成立为县校,破乱不堪之庙宇,现已建筑规模宏大之校舍,先生虽自谦不以为功,然予之心难安云云。不禁情见于色,眼含泪水,欲予暂留,开欢送会。予即起谢盛意,勿用此虚文,彼此均是为公,又有何功何谢?且吾事繁不能久留,改日再会,即到我那住了数年劳苦之室清捡行装,却失了一包应用的衣服,不胜怅怅。急急的叫把车子拖起就走,免得他们下了课来麻烦。离了威威吓吓〔赫赫〕的县校,拉到这城脚下破乱冷清的私校,进了不透空气矮小的房间,将这不成文的行装丢在那块,深深的叹口气,把一切情形告诉琳。琳听了,很佩服我之见地与俗殊异,能这样热心,觉得我太牺牲了。知到〔道〕我是寒士,对我未免难过,又欢喜为会校得其人,从此学生可以不忧缺课,四围去找教员了。于是我俩同心合意,振作精神,对外筹款,整理教务,训验〔练〕学生,此乃我之责任。校内之应如何设备及改良,任伊自辨〔办〕,我概不去问,各级专聘一级任教员,余则或自任,或另找校外人兼课,只用一女工司洒扫,男役做饭,因校址仄小,只一女师,无学生寄宿,倒也清静,课毕可以多看点书,或至琳家谈白,惟夜间非常寂寞,尤其是星期六晚,女师和女生均皆回家,或至友人处玩,我则一人守此古庙。有次夜间读书,于堂上假舒气以破岑寂,不意楼上忽发有极大之响声,扑通扑通的若跑马,轰轰的闹,我也不理他,人疲倦了就去睡,鬼也罢,狐也罢,我不需要谁作伴,不过我之性灵,觉空虚飘飘的难过耳。会校已上了两星期课,有天放学后,我自在街头散步,忽见许多人跑,各店铺上板子,顷刻人民〔们〕极其慌乱,我急回校,嘱咐校役看守学校,如有事到某处找我,即去看琳。时市上已全体关了门,行人稀少,只听枪声拍拍。进了琳家,见他们慌乱到极点,喊了许多木瓦匠住在家里,将前后门均已封闭。合宅惶惶,分班坐守,如临大敌,吾甚觉好笑,私下劝琳不必惊慌,作此无益之举。吾即要走,竟不能走了,而亦为伊等封闭在内。心里非常烦闷,真真糟糕,万一学校有事发生,在那块找着我呢?深悔不应来看他的,外面枪声呜呜的仅〔尽〕管叫,他家是昼夜灯火,人声嘈杂不息,我却终夜睡着不会醒,任他们闹去。闷则拿本书来看,倦了就去睡,这样闹了几天,风潮平下去,枪声也不响了。这些人民〔们〕才悄悄打开门看看。我只要能够有门可出即不辞而走。琳亦随及〔即〕追出。时街上还没什人走,跑到校,幸而没事,一颗心才放下来。出外打听枪响之缘因,乃军阀争地盘,后经绅商调解,筹饷若干,两下始停战。他们游戏一下,不关甚紧要,将我们小百姓几乎吓死。次日照常上课。唉!只是我闲了就难过,每于晚饭后慢〔漫〕步于街头,惘惘若有所失,昼则尽力于教育,无论那位缺席,我不要谁请,就去代替,或提授他课。学生是天天有增加,座位却是不够。琳非常作〔着〕急,催促匠人从速快打,免两人共坐,发生困难;座位虽则有了,只是教室不能伸展,甲班已达到六七十名了。诸生非常涌〔踊〕跃,无一缺课过时者,只觉生气勃勃,此即安慰吾之精神也。到了九月重阳佳节,带学生郊外旅行,拍照野景以作纪念。次日放假休息。琳知我爱花,命人送了十余盆菊花置于校中院子里,将校中秋景增加几许色彩。课余则我慢〔漫〕步花间,细细赏玩不已。到了十月,花快要萎谢了,我是朝朝徘徊花下,与伊作伴。那日刚刚放了学,忽然枪声又拍拍的响。急将校门紧闭,怕有闲杂人进来,叫校役由后门出去打听。一会儿转身报告,云:是调防,彼此起了冲突。关城打了三天,日夜枪声不断,家家关门闭户。我独自住在学校,没一点事可做,把那欲落的白菊花拿来用水洗了,煮着做下酒之菜,其味新鲜可口,头上〔枪弹〕呜呜的叫,生死与我没什关系。后来想必又是有人出来调解,对两方筹了款相送才停了战,小百姓方敢出来行走,市面亦恢复原状。琳也到校里看视,学生亦照常上课。天气渐冷起来,琳已预备各教室火盆与炭等。转迅寒假又至,各校大考;我则时而东,时而西,虽则辛勤,所幸者均还应心顺手,能偿我之夙志。将欲放假时,吾女已由省校归。我非常欢喜,形态似若成人,言谈举动亦非昔比。我母女丢掉那坐〔座〕古庙,又来守此古庙。唉,真真可叹。琳虽接我俩去住,我不愿搅扰别人,深谢伊盛意,干〔甘〕守寂寞。琳又送了许多吃的与我俩度此残岁,我倒也容易混。

四五〔1922〕

新正初旬,到亲友处混混,至上元节,开了学,女依旧走了,我还是理我的旧业。光阴似箭的快,早又到了清明,我的旧创复痛,精神陡颓,软卧床上,如醉如痴,像欲化去了的。幸琳相伴慰解。慢慢上了课,自己竭力振作,拿教务来自慰,愿以此务为我之归宿处。而且两校之生徒深获吾意,成绩亦好,同事一致进行,尤其是会校大非前比。去岁会员视此为畏途,几乎倒闭,均已作弃,存亡听之。可怜幼稚脆弱之会校,怎经得起暴风激〔急〕雨。幸有善医者先治其表,慢治其里,然后清里温外,现在不独复了原,较前体气强多了。而且活泼泼的可爱,前之欲弃置而畏者,今则非常之羡慕,欲拥抱之而不可得。惟经费月不敷出,已欠数百元。我于是和他商议,仿他校之辨〔办〕法,去找演剧的演员,请伊辈帮忙尽义务,正式售票募捐,将会校整理一下。至期,我等领导学生招待来宾,售票、查票,准备有茶点款待演员。观客来的很多,均有秩序,群众忙了数日,将各项所费除下,还剩三百余元,两学期及修理校舍,添置器具,清算下来,还存数十元,向来银钱事务,皆琳职责,他之会计干才乃人人钦佩的。伊之表册列以〔业已〕做好,一份存会,备开大会报告,一份存校,一面举行大考,将成绩一份份汇齐,悬牌放假,并嘱咐学生回家休息,一星期后,准定开改组大会,你们均应到会。我于是又至城东,而耕读女校有一班艺科毕业,那班同事非常热心,把小小的一座破庙竟然整理得焕然一新,备茶点请学政二三要人赐训,男女来宾到者不少,参观学生之成绩及设备,均称赞不已。以少数之经费,能获如许之结果,非热心教育有经验者决难收此成功云云。算我等辛勤了许久,今方获得社会上不费力的虚评。依次行礼,奏乐,演说,给证,发奖品,摄影,自由跳舞,闭会散队。诸生极其欢愉,职教员亦很高兴,我托事务主任清理结束一切,与琳进得城,已经万家灯火。次日,女亦回来,吾心安慰矣。不日开大会,解〔改〕组另举各部职员,纷纷嚷嚷,闹了一天,还是这几个人。掉换我与琳,兰、铨等评议部,干事,会校长乃王氏姊妹及黄、吴,我仍担任少数钟点耳。将一切手续交待,似觉肩上一轻,因天气热,我与女仍居校中,还有女的两个朋友亦住此,自备伙食相伴。琳亦常来聚会,暑假中很不寂寞。惟女意欲另转他校,因伊相契之女同学某与校长闹意见竟被开除,伊觉校长太固执了,此非养育人才之教授者。我想考察对否,非自己去走一趟不行。到七月初旬,将城东女校开学,托同事照应,又通知会校。遂共女乘轮赴省,住女之学友家,偕女投考著名学校,自晤教务主任,却是吾昔之老先生,不胜欣悦之至。详询科目及种种,伊一亦〔一〕示告。女与三个同学随到随即考试,第二天发表,均考入三年一期。听讲,并另备有女生寄宿舍,规则严肃。吾自送女入校,缴清学膳等费,看了他们的住所,重重托咐教务主任某,又谆谆嘱伊自己诸事谨慎。次日,独自上船,女和友等相送于河岸,船一转动,汽笛呜呜一叫,伊的小影由远而至于不见,这一下,愈使我心痛欲裂,恨不飞上岸去把他一下抱在怀里。可怜的我,一丝都没展动的能力,要想喊他一声也未,竟更在喉头,咽入腹中,含着两眶热泪,不使下来,只那么泡着回旋。难道人生是这样苦吗?苍天呀!你对我就这么刻〔薄〕呢?回来了无聊到极点,只好住到弟家去。前两进屋现空着,因上次乍〔扎〕了军队,兵变,误将长官杀死,后来这干人迷信不吉利,又怕鬼,至今空了年余,没人敢住。我幼时即不怕一切,此时更无所谓。自己雇一女工做饭,住了一边,前后大小六间,门房作厨房,前进大房为客室,又可吃饭,后房女工睡,二进厢房作书室,正房为卧室,后小房储藏杂物者。时社会一班人士佩吾热心服务,处事尤其稳健。此时地方筹备自治,各界派有代表,吾遂为女界代表之一,常常开会议事,或为本会出席。原居教育界,现转政治,且试学一下。凡各处开会,均不按时,这个习惯真讨厌得很,旷时废事,每天开得两个会就完场了,还作兴白跑,一事无成。每次开会第一个到的就是我,坐得是精神疲倦,或是由西跑到东,还得饿着肚子。坐到万分无聊,则仰视细数檐前之瓦,心中焦烦到极点,又不能走,放弃自己之权利而步他人之后尘,吾决不为也。假有二三同伴能谈谈也好,我自暗想这样社会能辨〔办〕什么事,真糟糕。唉!虽则同他们跑,静观默察,倒也得了些经验,他等不是分党闹意见,则面干背湿,口蜜腹箭〔剑〕等类,均系自私自利,其中黑幕难以尽数。纵堆金积玉,我不愿向此讨生活也。依然还是专志于旧事业,常至城东女校,多灌给学生之常识,鼓励个人应有之权与责任。当忍者,有不当让者,谆谆训告,不遗余力,每至红日西下始进城。此时女县高已另请款建校址于城之中心,别一班人士主辨〔办〕,其改为县立之校,仍系区立。唉!真真可笑之至。吾家乡间来函催回数次,然虽怕触伤心之事,坟墓有几年未扫,究其势,亦不得不回,应与家族接洽,将前所抱一番苦志,未达灿烂之前途,竟成泡幻,应向泉下人结束下。此刻我住得后进去了,只三间房子,容易走动,于是将会上及学校担任之课请友代替,把女工发走,琳假花园为我饯行,未约他人,只我俩对饮。花呢,是吾素所爱,酒呢,亦是顶上之酒。琳之为人,对于我可算第一个知己。天气也好,满园菊花,均含笑争艳,姿态宜人。可怜的我,一腔悲痛,无处发泄,真所谓借他人之杯酒,浇自己之傀儡。唉!以酒杀愁愁更愁,不禁陶然大醉。琳搀我上车,道声珍重,彼此分手。我自转弟家,下车时幸有人扶着,至卧室即倒于床上,任那泪泉泄涌,枕被尽湿。直到更余才昏昏睡去。早已雇好之轿夫,清晨来了,下役把我喊醒。唉,我将眼一睁,头脑内只觉涔涔的痛,四肢无力,周身酸疼,勉强说,你要他们吃了早饭来,准于今日走。我依旧倒下去休息至十点钟,勉强起来,随便拿了两件衣服,携一只提包,乘轿上道,眼眶深陷,口内乏味,食物如嚼泥块,仰卧于轿中,而脑海内一幕幕之电影来演,眶内之眼水,任其向脸上流着,心里只是酸溜溜的。直到夕阳西下,他们找一小饭店歇下轿子,我走进一极不堪之房间,在那张极邋遢的床上,展开带的一床小秋被睡下。第二天也懒得说话,任他们抬着走。下午到了自己的老屋,会着房族的一些人,恰巧那位最势利的大姑奶奶也到堂弟家住。于是请他伴我上坟,先到墓屋,经管墓田的某照护茶水,预备祭礼,我等仍乘轿去。远远望见一堆黄土,肝肠碎裂。下了轿,将祭品陈设,香蜡点起,爆竹声响,我早已哭倒坟前,倾这十几年来忍痛之悲哀;泄我思夫忆母痛子之泪泉;告我欲成夫之志愿化为泡影;述我与环境奋斗终为造化所败。枉自留此残躯,未得相从于地下;慈母西归,没有亲视含殓;因欲达愿,力对幼子,未曾享受天伦之乐趣。似长江之水,追悔不尽,想我忍心耐苦,为什来由,吃尽了千辛万〔苦〕,得到这样收场。直哭得天昏地暗,真〔直〕哭得那铁石心肠的姑奶奶也淌眼水不已,把那围着看的妇孺无不唏嘘更咽,哭得万籁无声,树鸟不敢展翅高飞,把那班农人轿夫等个个酸鼻叹息。我真哭得气尽声嘶,昏倒坟前。妇女们急将吾抬扶轿内,回到某家床上。有时许始苏,不饮不食,不声无息,眼水只是淌着。至次日,勉强起来,妈妈糊糊〔马马虎虎〕看了数年之收入账,随他等算去。下午离了这伤心之地,仍至老屋,气短声嘶,休息数日,至二婶家住下,将轿子打发走了。日夜叉麻将,他们吃饭,我则吃酒。不吃一粒米食。夜晚要到鸡叫才睡,或至天亮。唉!婶母亦是居霜〔孀〕,深表同情,很悉我之苦痛,能体贴若慈母然。吾灵遂安,似有所依矣。惟琳数来函,云校中有事,伊亦生病,催吾速返。我亦不理。唉!我并非视此为乐土,实欲仿古人以此自戕耳。琳复打发轿来,云:有紧要事务,宜速回。其势不能再留,只得又将此愁肠叠起上道,至弟家。次日赴校晤琳,彼此均消瘦了许多。叙谈一切,始悉我等虽分手月余,而伊亦呕了许多酸气。我呢,依然理我之旧业。时已近浓〔隆〕冬,把女工喊得来,过我最简单之生活。又到放寒假时了,正大雪纷纷乱舞,我独坐火炉边向天空盼望时,女忽揭帘喊:姆妈,我来了。把我喜得心弦只是冲,一面招〔照〕应挑脚夫,令女工拿东西进来,赶急炉中添炭,喊他打水到〔倒〕茶,又向女说你如何穿这点衣服,岂不冻着吗?啊哟!这间房子顷刻生气勃勃的热闹许多了。第二天,琳也来了,大家谈谈讲讲,弄了些他欢喜吃的菜。我是照例,快乐与不快乐概是吃酒。琳又送我两盆红绿梅花,室暖香馨,愈增兴致。找了二三故友,清谈浅斟低酌,细细领略梅之香色,书案上水仙亦已含苞欲放。不觉心旷神怡,酒到杯干,酩酊大醉,酣然一觉醒来,女眠背后,揭帐举眼一望,灯光灿灿,一缕幽香扑鼻,炉暖茶温,四肢苏〔酥〕软,口内尤〔犹〕含酒香,胸襟却很舒畅,起来吃了半盏浓茶,仍然睡下。

四六〔1923〕

新正无事,或至友家小酌,或母女对奕〔弈〕。女与吾商议,有同学某某相邀,欲去沪上念书。恰好二房之侄,携六岁子来我处,送小孩与我作伴,自去沪考学校,吾甚喜伊兄妹同伴,沿途自无虑矣。我甚爱此儿,见伊无伴,又花费了十余洋,由贩人手买一幼女,均送幼稚园。又租相近之房子二间,便于小孩上学,代他们置辨〔办〕一切应用之物,起居均用新式改良教育法则。小孩子之天真,实令人可爱,琳亦欢喜,买些玩具给他们玩。唉!我与琳均被春风熏软〔染〕,满腔生气勃发。可怜的伊也是发小孩迷的,每逢星期,带他们到郊外呼吸新鲜空气,或至戏院观剧,或参观工场,或于灯前月下,小孩们唱歌跳舞,或讲极简单有趣味白话给他们听,买些合于卫生之糕饼水果,把他俩人吃。同居也有一女孩,年龄相等,放了学三人玩得很好,从不争执噪闹。唉,真有兴趣。好像日月走得很快,不是我自夸,这个小家庭组织得极有秩序,又清洁、和美、舒服。每到清明时即要发病,今年不知不觉的过去了。虽然有小孩来安慰我的灵魂,而琳与我决不肯放弃旧志,自到纺纱工场去练习最新纺纱机器。为私校添置了数部机器,设改良纺纱科,两人一机,每机能出数十斤纱。此款系琳典换首饰捐入女工私校者。我俩到工场学习月余,朝去晚归,不辞辛劳。唉,不料这样自克,犹遭造物所忌,小孩侄孙忽然发热,急弄些小丹方把他吃,亦未见好,即请医诊看,云是出麻子。开了药方,吃了两剂,仍旧烧得很,我昼夜拥抱着,心里非常作〔着〕急,即喊轿子赶伊姆妈来。一星期后,人已清醒,麻子出得很好,热度已退,一天吃一剂药,小孩下来玩得了,我那破碎的心才平安下去。伊母得信,亦已赶来,见他好了,也放心,直等伊复了原,经医生说没事,只注意饮食一层,天气也渐渐热起来,乡间较城市凉爽些,遂等伊母带回家里去。我的迷梦打破了,惊魂收上身来,想我自应守分安命。学校里放了暑假,女来信不回来,要补课。我愈无聊。人呢,有些不舒服,请医生诊视。夜间将睡时,小女孩子忽呕,喊肚子痛,我和女工即起来替他括〔刮〕痧,弄丹方吃,稍好。到了二时半,又哼起来,于是烧开水弄药,替他抹胸口,也未见减轻,至三时许,哼呕声愈大。我在电灯下一看,不胜惊吓,见伊面孔削瘦,两眼深陷,病势甚重。急喊女工去接医生速至,告是急症,将应用器具带来。幸得很近,一会儿来了,抱给伊看,云是急疹〔症〕,须急放血,即打针于指头抽血。血色乃乌者,随开一单方,送了医生即去捡药,我自关门升火烧茶照应,药回赶忙去煨。小孩心里很清白,还代我喊女工:妈呢,婆婆要你快弄药我吃,明天我要吃肉饼呢!药碗女工拿着来还没吃,只喊声:“妈,疼呢!”眼向上一翻,就没气了。这一下把我的心像刀锥样,女工的眼水直淌着哭儿。他也是个害儿女迷的之一。我呆痴了一会,心里非常难受。喊他不要哭了,快点替他抹洗换衣服,放下地来,天要亮了,我自去找人买东西,午后将他抬出去,把伊所用或穿的,或烧掉,给那没有的亦可,切莫放在我眼前,使我难过。权且当他做了个梦。喊人将屋子打扫。夜间,琳来看我,彼此怅惘,从此我不睡觉不归,或在会校看书乘凉,或到亲友处叉麻将,吃酒,打这醉麻针。不意会中开改组大会,群众又举了我。我已灰心到极点了,谁耐烦干?再三推辞,同志谆谆相劝,说会内人员做得事的少,你素来最热心做事,为什放弃初志呢?是“你应前进,鼓励后起者”数语喊〔感〕我,我只得提起勇气,勉为其难。因上期王某手欠了二百余元账,移交下来,我对众伸〔申〕明理财非我所长,那非得琳担任会计不可。大家说他的干才是不错,向来我们都很佩服的,于是不管伊应许否,群众拍掌欢迎就席。大局已定,闭会,散,琳不胜满意。吾复相劝勉负一年责。唉,我又重为冯妇矣。好在是轻车熟路,白天在会校辨〔办〕公,各自分任,登报,刷招生广告,聘教员,选教课书,清理成绩表册。琳则喊工匠修理教室讲座及用具等。琳劝我住校,便于照应,把房子退了他。我想一个人要什家,住在学校里也好。只是房子不够,因上次住的现有几位教员住堂,我于是把走廊装了上下两间,自己住在上面,下一间则放零件。向街市的墙上开了两个窗子,空气光线均好,回去清了东西,妈妈糊糊〔马马虎虎〕将就住下。一间小厢房做我的辨〔办〕公室,空去〔出〕两间大些的正房教员住。请三位级任和音体,专以我校为主体,并留居校。余下学科另找校外男师分担。其钟点费已由夫马而改为少数之薪水,学生亦取得少数之学费,规模较前很可观矣。至期开学,增加了许多新生。琳早将校舍收拾,焕然一新,凡一切应用均有,愈增师生之兴会,个个说琳真具有辨〔办〕事之天才,能废物利用,佩服之至。我们伙食价规定若干,命校役包辨〔办〕,如不够用,校中津贴。工役一月之后,我与琳决算一下,一学期要差百余元,非早设法不行。我与职教员商议,欲乘天高气爽,本校开游艺会。大家赞成。于是登报宣传,期定重阳开演,各界送卷敦请。学生六级编为三教室,已达二百余名。校门扎松枝等,艺场设备于大礼堂,两边来宾男女席,军乐鼓号均系学生自奏。上面悬旗设案,下放菊花数盆。奏乐行开幕礼,吾上去表述游艺之宗旨,提倡体育,活泼性情,增加常识,于无形中联络群众之情感,并请众宾热诚之批评。次则由音体教师领导各级依次表演,最后由学生代表出席道歉致谢,请来宾至客室。本校备有水果茶点。闭幕已而人影散乱,日已西下,各自归家,我们虽忙得筋疲力倦,却是获得一班人群很虚心的称赞,均觉惊奇。为时不久,何成效如是之速耶?喂,此即安慰我辈之精神也。将校用要物稍稍清理,均到后进晚餐毕,谈笑日间情节,工役等在厨屋做事,忽听礼堂巨声扑通碰〔砰〕拍,像掷下许多竹篙样,把大家吓得齐声喊“啊呀”,面色都改变了。我赶忙说没关系,不用怕,拿灯前面去看照一下,我自向前走,察看礼堂空落落的,门也关得好好的,没一点什物。我说此乃古庙,且又近城脚,奇怪是有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们各自睡去吧!次日,大家休息,以下照常上课。惟我之外形,借此劳动,混这朝朝暮暮,就性灵上之隐痛难医,每至街头市尾,或睹贫家母子欢笑一室,或见乞妇怀抱幼儿,均使我极其伤感,想我何造孽如斯之深,不及贫家乞妇远矣。别人子女都不许我抚爱,必要令我将爱小孩之直〔至〕情,深埋海底,不使显露,究竟造物具什理由,每每自悲自叹的愤懑。唉,此中日月之苦衷,有谁知道,我向来不喜谈往事和告苦诉怜。慢慢天气冷起来,小学生下了课就围绕着我,也假此慰那受创的胸襟。他们放学回去了,倒在妈妈怀里说笑。我呢,依然静悄悄的,独坐在楼上,若小船飘于大海之中,茫茫不见边际,闷到极处,则跑上城逛一会。等吹得冷透了周身,天欲黑才慢慢走回校里。灯点了,上楼看会书去睡,明天又同他们混去。寒假到来,学生大考已毕,有几位远处女师不能回家,在校内住,组织合作开伙食,我当然欢迎,有十来人之饭菜,倒也热闹。有晚我正在看书时,街上行人已静,忽听窗下车声人语,云“就是此地,停下”。听见有人拍打校门喊“姆妈”。哦呀!女回来了,急下楼喊人去开门,拿灯走到前面,见女已搀扶一病者进来,休息于小厢房内,开发脚夫,火炉内升火,临时开铺,煨茶水,忙成一片,弄东西吃,才询及一切,乃悉此女之执〔挚〕友,病于路上。幼即丧母,故而体弱多病,其姊乃吾在邻校之学生某某,因善病早故。吾甚怜惜之,视伊若女。住数日较好,伊父命人来接,女亦自送去。晚间回与吾做伴,详告外面经过之情形。琳亦常来,寒假中颇不寂寞。除夕夜极其热闹,弄了许多吃的,大家团坐,饮酒谈天,至元旦一时许,始各自归寝。

四七〔1924〕

新正无事,你来我往,互为东道主小饮。女因友病未好,还未作远游之计。我〔日〕则辨〔办〕公,夜则谈天,心里非常之愉快,时已至二月半,星期这晚刚到二更,我已上床,忽听窗下人声嘈嚷。女喊“姆妈呢,外面失了火!”我赶忙起来向窗外一看,喊声“不好了!”这火隔得很近,随手拿了提包下楼,叫校役。邻近抢火的已把操坪放满了东西,我交待工人不得走动,我去喊人来。女与伊友各携被包跑向他家中喊人等。我到得弟家时,街市人已非常拥挤,我那心里只是忡,两腿不住的战栗,对会校望着火光,五内碎裂。少时火势渐杀,听他们说幸转了风,不要紧,有某学校挡着,烧不过来了。我急问某校还存在否?回说“在是在,只怕打乱了。”我之惊魂稍定,欲自去看视,走到街头,望见火舌虽无,然而火焰尤非常炙人,加以地下极滑,人物拥挤,不能前进,惟有遥望叹息。兄说你不用急,跌着倒不好,叫你侄儿去看。十五岁之侄看了转身告我,火已熄了,学堂可是毁坏,挤满了被烧的乱〔难〕民东西,消防队坐在你那楼上,我没有上去,也未看见校役。正说时,用的女工来了,告诉一切校用具及衣箱被抢救出来,只楼上是些军士守着,不许我等上去。我即设法找人到伊队上致谢,请照护一下。时已夜深,兄等相留,只好权且住下。我一夜不曾合眼,独自住在那伤心的小房内,脑中辘轳回旋,想我之命运何不幸到这样,难道老天爷定要逼我断这口气吗?唉!事业乃我之生命呢!思之再三,努我最后的力,再干一下吧!天刚刚亮,急急走到会校一看,真真伤心啊!把我费尽无穷心血产生未久之幼子,打得稀乱,糟蹋到极点了。操坪乱丢许多杂物,礼堂、教室概系乱〔难〕民,遍地均是碎瓦、砖屑、乱木,不能插足,而且各种气味难闻。走到后面楼上教室看,不独光线特别强烈,还有余火未熄,急命人挑了几担水来泼。四周察看,无一处不稀糟糟的。只有我自己装的上下两间完好,墙上开的窗木签与糊的纸均为火所燎,壁上所挂之钟表,案上所用之文具及屉中之物件等一扫净光。计算一下,校中损失千余,私人亦不下二千。正呆笨时,琳女均来,面面相视,默默怅惘。校役打来茶水,将就整理一下,琳家送来菜饭,打扫一间厢房为起坐之处,商议如何进行诊救受伤之会校。一面具文呈报教育局与地方公署,请察看被灾等情,一面知会各部职员开紧急会议,一面悬牌放春假两星期,一面清查校中存在各件,登册备考。我自到各公所面会请款修理校舍,免荒误学子之功课。议定琳在校清查记册,女与友某司文墨,我四人分途辨〔办〕事。可怜的满腔忧愤,还须另换一付〔副〕面孔找人。真所谓急惊风遇着慢医生,我坐冷板凳碰壁,那干小政客摆尽臭架子,使我忍受呕气。人是没一丝力,欲叫车子,身上一文钱也没有,真果〔个〕床头金尽,英雄气短,穷途暮〔末〕路,埋着头一步步数街市之麻石,说不出的懊恼。午后转校,已来许多相看之亲友,又得殷勤迎送。还有些学生来探听校中情形的,我对他们用最诚恳的话来勉励和安慰,并嘱咐切不可懒惰自误,至于学校,我等决不放弃,听其倒闭。等一下天黑下来,一灯如豆,我四人同居破巢,卧于楼上,开地铺休息劳碌之躯壳,共谈此楼存留之奇怪,冥冥中似有神助也。去岁善堂打醮,琳曾代我上了一份香资和名子,得了一张所谓仙机者给我,我素来不信此道,为友谊之关系,将报纸卷好悬于楼门上,从没有看过,女亦不知,然而岂有真神耶?彼时无寥〔聊〕,不过作谈白之质〔资〕料耳。次日开会,到者寥寥,均表现一种冷态,自述困难,大有灰心放弃之意。不禁使我生万分之慨感愤懑,勉强含忍,和伊等敷衍,没什结果,散会。女和伊友非常气愤不平,说这干人是凉血动物,我默默无语。琳说:“明天等乱〔难〕民走了,喊匠人来从速修理,需款我先筹上,先用着,只要大家同心合力,决不使此校关门,牺牲以往之心血也。”我说:好!赞成与恶劣环境斗,是有价值的成功。他俩个是青年的热血更形激昂,说这学期我们不出去了,自修,听你俩位来领导,有用我们处,自当竭力。团体既已结好,喊相馆人来把灾区拍一纪念,随找工匠等开工修理,此乃琳之专责,我们分担他务。只两星期,学生竟然上课矣。其修理所费,只数百元,而且校址焕然一新。另又找了两位教员,至于薪资按月相送,决不迟延。而公款却累积数月未曾领着,凡校内开支之款,系会计预先垫借,吾惭愧之至。校中秩序如常,诸事整理清楚,我自己却倒了,吃不得饮食,说不得话,四肢无力,心虚到极点,畏声响,怕见人。琳相劝请医吃两剂药,我自知别无他病,只需掉换空气与休息耳。于是决意回里一趟,将校务请托各位同事,携女回朝祖扫墓。兄亦同去看友,沿途颇不寂寞。或与兄沽酒于野店,或共女觅胜于山巅,有时轿役歇息,我们则聚坐树下闲话。走了四日才到县城,兄之友原任此地行政之职务,我托兄转致,请代为吹嘘,捐些须捐款,救济被灾之会校,并自到署中拜会。到本家住了一日,即下乡到墓屋住了一夜,次早上了坟,一堆黄土,望之伤心,势难久留,与女先至老屋朝拜祖先。女出去时四岁,今成年始归,各房族极表欢迎。伊姑母与大伯娘适亦在此,尤其对伊亲爱,均称赞不已。吾回视女,真真不错,无一点时下气,又大方又和蔼,确实具有大家风范。吾自思有此可爱之女,胜人十儿矣。不禁欣慰而生骄傲心。在这家那家住了不少的时间,不独使伊认识各房伯叔姊妹,并指导祖功宗德以前如何之繁盛,又述其衰弱之缘因,乃由骄奢与懒惰,幼即失教,成年坐食,乏谋生之能,以至于此境。我辈睹此,能不触目惊心?尔当勉之,戒之!又讲些乡下风俗人情。我之精神得自然之休养,已恢复原状,遂偕女返校。且喜两校平安。不意过了端节,河内涨了大水,六门紧闭,学里亦进了很深的水,走动均要搭板凳,学生不能上课,放了假。我一人坐在教室讲台上赏水,倒也别有风味。大门是日夜不能关,耳厢呢,只听得哗哗的水声响。幸亏只三日水退了,女伴我以跣足扫水为乐,或仰卧台上拍照为戏。喊校役打扫各教室,次日仍旧上课。大考毕,放了暑假,即开改组大会,吾报告各种经过之情形及决算之表册,还有未领着之公款三百余元。评议部讨论下,群意决定挽留续辨〔办〕。其理由有二:第一层,本校今春经火灾后,某辨〔办〕理迅速修理完善,是这样热心耐劳,实令我等钦佩之至。某既苦心经营于前,当然应成就一班人才,将来本会根基愈固,岂不是先生之素志?再三相劝。我想本会虽成立数年,对于社会毫无建设,现在所谓会是早已无形消灭,其产生者只此幼儿,我乃发起者之一,不得不注意看护,于是我只好接应继续辨〔办〕下去。散会了,我和女仍旧住校,另有两位女师毕业者留住会校,开补习班,是本校生不取分文,惟校外者亦只少取以表慎重耳。琳送我两盆建兰,女亦代我买了几盆茉莉、珠兰、夏兰等。学校之庭院很是可观了。这一来,我是朝朝赏花饮酒,夜夜月下谈心。女等不是抚琴则唱歌吟诗,天气亦不觉得热了,时间好像跑得快些。六月尾上,女与伊友等走了,因他们还要另考学校。唉!他们一去,我又顿形寂寞,幸忙着要开学,把时间混过去了。七月半后,两校均已上课。惟女来函,云去迟了,考期已过,租了一间房子两人共居,在那块补习。予殊深烦闷,日与小学生消磨岁月,或共伊等至郊外野餐,授自然之科,研究所见,以学生之进步来安慰我之精神,胜良剂多矣。岁寒,夜长悠悠难度,又到寒假散学之时,住校教员均自回家,只留一女工为我烧饭,共守古庙,更令我生无穷之悲感,心甚凄怆怅惘之至。琳因俗务纷繁,少来学校,我之心神不安,昼夜惶悚,盼悬天涯游子。岁尽之时,细雨纷纷,冻云满布,市尾街头,只见往来人群忙碌,回视己身闲散若仙。然性灵上则相反,觉自己居最高之孤岛,离一切很远很远。时天欲黑,晚餐已备,女工走到外面来喊,才把我的思潮打断。我口虽食亦不辨什味,独自吃了几杯闷酒,只觉心里酸酸的难受,叫了一部黄包车,令他拉着满市乱跑。时已万家灯火,鞭炮盈耳,鼓乐悠扬,笑语喧嚷,声声入耳。幸雨点愈下愈大,众声竟为所压而消失,已一变而为雨打车篷,檐雨涓滴,街石之水澎湃,不独把我周身衣履打湿,竟将我之血管心房洗涤得冷透了。回时已达午夜,上楼换掉湿衣,即拥被而卧,听其迎新换旧,我自胡天胡地睡于楼上。一觉醒来,已到四十八年之午后。

四八〔1925〕

唉!可怜!可怜!醒来推帐一看,眼水夺眶而出,滴点落于衣被。案上之残灯犹有余焰,书纸乱掷几榻,衣物等件无不紊乱。万籁无声,校中静寂得可怕,只有壁钟机声滴哒,渺无回音,回顾非常之凄怆,不禁悲从中来,恨不嚎啕痛哭,跳出这苦海以至于无知无识,化灰化烟,独自悲伤不已。从复呕吐,四肢乏力,晕倒于床,经空气拂面,始复苏醒。万分无奈,只得按铃叫人,洗了脸,吃了几口茶,慢慢走下来坐在客厅上,等伊把楼上稍稍整理,仍旧睡于床上。次日琳来,吾犹睡未起,彼此相视,默默无言,持镜自照,不独面孔瘦削,颜色白暗,两眼深陷,而且老了许多。伊说,你太自弃糟蹋了。人生能有几何,未免太苦,百凡退步一想就好过,并相邀下楼劝餐。少时伊又个人走了。唉!没法,惟有竭力压制自家情感,拿些无意思之事来排解混时间。好在灯节后复开始工作,适族侄某持本地绅政敦请函件要吾担任女校校长职。吾婉言谢绝,现因负两校之责,难于分身,请谅解勿怪。侄再三以桑梓义务相责,务必要吾去整顿提倡,勉为其难。我见伊甚是诚恳,再者彼地实处偏僻,文化闭塞,不禁为之恻然。仔细思想一下,虽勉强应许,然预先申明,恐才力有未周之处,务乞父老原谅。第一着既已应下,首先须组织人才,聘教员,其次向本校及私校之同事叙其就职之理由,并请发表同情心,竭力维持本校,即是扶助偏僻之女界云云。请了三位教员,将书籍筹备好,行装收拾,两校总务拜托琳照应,如有特别紧要事,专人来知会我。对于学生再三嘱咐,遵守校规,努力前进。喊了几乘轿子,别琳上道。沿途颇不寂寞。抵县校后,次日到各机关走动一下,一方悬牌开学,秩〔次〕第整理,分教室为四,有百余学生,寄宿有八十余人。校址很好,规模亦复不错,四周空阔,校外即田亩池塘,风景自然,纵有二三民屋,相隔亦远。至街市亦不上里许,买物到还便当。学生即循〔既纯〕,职教同志努力,不独百废俱兴,而且进行无阻,此可以深合吾意也。每至夕阳西下,晚餐后,师生同步田野,浴于自然界中,心旷神怡,飘飘乎欲仙,乐而忘返矣。耳厢忽听校铃锵锵,诸生若蝶之翩翩而归,或独坐后面操场,于月下听自休〔修〕室诵声朗朗,借此慰我之襟怀。一方想应如何替他们谋发展,救济平民生活,解放他的枷锁,当以提倡实业为先。于是做呈文将理由述明,自己特至公署教育局请款,建筑工场,于本校创办女子职业,概已应许。立案未几,暑假又至,学生大考已毕,本地两位女师留堂,我自与新教员返会校,所幸局面平静无事。然而已跑了两次,唉,不独疲于奔命,耗费川资,而且还担着许多心。回想所为何来?刚到又须忙会校毕业,幸有同志早已预备好了。此乃我苦心经营数年来之成绩,非常高兴。开了三天游艺会,概系本校学生自演,惟我辈任指导耳。师生兴高彩列〔烈〕,忙得饮食无心,睡眠无时,足足的忙了十来天,至期,较他校大相悬殊,极其热闹,来了许多观客,无不称赞,忻羡之至。然而忌妒者亦复不少。将各校事务结束了,开改组大会,将两年各项之经手交放清楚,于会上报告完毕,退席于会员位。遵章投票选举,惟琳票最多,应任事务部职,伊辞之再三始就职。无什提议,闭会。吾早已另租有房子,欲搬出校,琳挽留暂住歇暑。不日女回,吾心甚慰,惟伊悒悒不乐,非复往日之态度。吾不胜忧虑,对伊百般体贴,任其所欲,曲尽慈母之职,殷勤如抚幼孩,常把伊拥抱怀中,或共他郊外闲逛。他欲研究古乐,即为伊置笙笛琵琶等,又找善于此乐者共同研究。每至夕阳西下,则弦索叮咚,清风拂面,月色溶溶,花馨馥馥。徐饮雀舌,斜倚躺椅,不禁神游太空,乘风归去也。悠悠岁月,乐不可支,忽海上来电云:乃女之契友某某病故。女悲痛之至,即刻要走,我见伊对友如是之情深,亦为之痛。婉言劝伊应节哀保身,慰我之残灵,切勿过伤。次日,伊即离吾之怀抱而去,我则仍旧过寂寞之生活矣,尤其是日夜悬望吾女,于是又给信与女之友等,嘱托善为劝解。唉!我真倒霉。不意我自创辨〔办〕之工读女校竟发生内讧,经吾数次调解无效,仔细调查一下,始悉有一干人忌刻,阴有所图,未遂,内外煽惑。施捣蛋之手腕。这一来使我伤心到极点了。怎样辨〔办〕呢?唉!等我走后,万一闹出事故,等当局来干涉,不若自请另委。述明因道远势难兼顾之理由,于是造册辨〔办〕清手续,上呈文,请派人查收,只数日均已交待清楚。惟自己五内如焚,竟将我数年来之心血,沿门乞化来之成功,曾毕业数班之艺徒,概付泡幻,不胜愤懑之至,午夜思之再三,实觉人心难测,社会恶浊,你纵牺牲热血也无济于世,劳民伤财,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下台〔场〕还是为强而有力者用。唉!我又何苦自愚为人作嫁呢!这一来使我灰了几许心,退了多少勇气。帮着琳将会校开了学,课程、书籍、教员等,一概辨〔办〕理好,始别琳与所聘之女教员赴县校,权且在此处卖力,看有成效否。前呈请建工场之款以〔已〕领到四分之一,喊本家族侄某来协助买木料砖瓦等项,图已绘好,准备重阳节后兴工。九月初旬,琳忽乘轿来我处。此校之教员均与伊至好,极其欢迎,留居数日,共研教务之进行,伊走时令校役相送,兼采辨〔办〕校用品。其地势我本独住前进另一小院落三间,中为辨〔办〕公室,东室作会客所,西间为卧室,庭前有桂树、芭蕉、花台等,空气、光线、清静均合吾意,加以此地民风淳朴,风景地势亦好,吾欲终老此乡矣。常作斯想,适天高气爽,校中无事,何不扫扫坟墓去?到房族上走走,还有两房曾用我款数百,四年未给一个钱,并还存放箱柜及借用之器具等。最好笑的,他们见我去了,男的竟然躲着,女眷拿着一副冷面孔,我不禁生了气,把大姑奶奶找来,务必请主人晤面,将大义申叙,我非为金钱计者之人。拿那不值一文钱的欠字票当众烧了,并且说我母女决不用祖上一个钱,所存留些须之墓产,将来自归嗣子,免大众为我悬心,况且我还有亲房之胞侄,吾现在亦不为孤。语即辞乘轿复至一家,因伊有事,留暂住,次日忽传来噩耗,说县城到了许多兵,民房都住满了。我听了急得要命,马上要走,那知乡下人怕死了的兵,就出重资也莫想请着一个轿夫。看看天要黑了,我的眉头紧锁,人呢,呆着。大众相劝不要急,明天设法找人。可怜的我食难下喉,睡不能安席,一夜未曾合眼,默默的向上天祷告,自己忏悔罪孽,从此以后我安命守分,决不生些些之奢望,只求县校平安,万一发生事故,我何以对校中师生,真不堪设想。全校均青年女子,胆小未经事故,地址又孤野,加之军队乃多乌合之众,缺乏器械粮饷,每一念及此,则心惊肉栗,如热锅之蚁,恨无翼可飞。次日,向工役们说了多少好话,若是路上碰着兵,你把轿子丢掉,自己跑,我并不是走不起,实在是不认得路呢!于是抬着慢慢走,一路并没看见一个兵,平安的到了学校,亦幸无事。唉!我的个天哪!这一颗碎裂的心才定下来。饭后出外探听情形,军队确实来得不少,地方本也小,各公所、学校、民房概已住满,男校停了课,均问我如何辨〔办〕法。我说女生寄宿者百余,教员五位,均系远处者,一刻儿往那方走?学生如有父兄来接者回去,无亲丁来决不能走。我计划守校,大家生存与校相共。怕夜间发生事故,令校役鸣锣,请警队闻声协助,亦不过虚张声势耳。议下回校中,即与各教员商议,将校中成绩品与教员生等之箱被,均封闭于夹墙内,外示镇静,昼则铃声铛铛,上课如常,本市之通学生亦来听讲。四周围皆扎有军队,校隔壁乃圣宫,素无人居,平时惟有鸟雀,今则反是,百声俱作,日夜无休息时。工役一刻来报,后园门有军士拍打,我自去相机而行。一会儿门上传达处来报,前面有几个兵士不听照护进校,又须赶急出来。我想这样下去,不胜其烦。于是自到军队请示,维持秩序,保护女校,始稍觉安静。有日正在上课,忽听得枪声劈劈拍拍,我急叫他们不要慌,带他等藏于食堂座下,上面铺些被褥,此地四周有墙,而且矮,大概有一时许,枪声停了,打听没什事,始放学生回去。至十月,兵队到的愈多,四乡都有,我等出外面看,遥望若蚁之出洞,整日不断,而行伍参差不齐,均系步队。其兵士之步伐形态和姿式不及民夫远矣。其服装更勿容说,较乞丐不得高,可怜,可怜!望之伤心,此亦人之爱子,不胜烦闷。少时来了前站军士,要驻扎女校,令我等退出去。经我再三商议,和种种困难申述,请求谅解,让出校内全部屯军,将墙门封闭,伊走后面出进,留前面即自住之小院落给吾辈十余人居,学生愿回家者听便,我等决不走散。幸不久他们开往繁区,还有些扎于隔壁。女校依然上课矣。校中并未损失。因有一班高级生毕业,明年就可考女师,以后我县之女学不乏人维持,是以我不得不撑持。时天气已近寒冬,嘱咐学生零件衣服包好,放在手边,有事切莫惊慌叫喊,我自会代〔带〕尔避至民家,一切均准备已好,尔等尽管放心,早已叫人开了三个小门,职教员轮班坐夜,惟我与一看门老妇,从一时坐至五时半耳。听隔壁军士刀斧砍劈房屋之声,又见火光焰焰,实在令人可怕之至。口虽默默无言,然而那心里只是乒乓怔忡不已。好容易大考已毕,准备发给证书,因此校乃发轫之始,虽在军务倥偬之时,吾亦极其慎重,将全校整理,扎松枝牌坊花圈等,均是本校师生自己做,乃因此处地僻工拙耳。至期,请当地绅政学各界人士训示。行开幕礼毕,报告经过情形,费了地方之热心,父老数载经营之苦心,况又适遇军务倥偬,遍处荆棘,时几飘摇欲覆,幸得军政惟〔维〕持,才有今日成就师资之基本廿余人等等。给证,发奖,来宾演说,摄影毕,散会。然吾之心神劳悴到了极点。次日即不能起床,整整静睡了两日,把一切校务理好,银钱交与会计某,成绩、文件造册封锁存劝学所。所聘外县之教员仍须我保险送回,他们均说几乎没把我们吓死,明年决不来了。我将诸事交待清楚,与他等离校上道,走了三日,算平安抵会校。我肩上刚刚轻,要休息,而琳即来告我,伊全家为避捐款,均已早走,我之所以迟留者乃等你。今将会校事务全权付托于你,我是走了。这一来,好,我跳出那个圈,又进了这个网。考试虽已完,放了假,却有几位远处女师难回,留在校中度岁。此时吾女已赴北平念书,路远未回。吾独居楼中,幸有他们做伴。此时满城皆兵,而且常有军士来看房子,自己耐着性诉许多困苦,请原谅,照应照应,其未驻扎者之学校仅会校与某女私校耳。其原因皆住有远处为军务所阻隔之女教员,我辈虽寂苦,然较民家为优,我等得的安静,他们诚惶诚恐,一点不自由的度此残年。

四九〔1926〕

惟有我会校开学最早,因未有住兵。此期学生来的很多,将俱事弄好,等琳回来了交给伊,我与另聘三位女教员赴县校开课,沿途兵士虽多,幸平安抵校。然而时局还是稀糟的,人心惶惶,去岁所筹之款,早已提去作军需之用,备建筑之砖瓦亦化为乌有,实在令人丧气,不胜烦闷之至,兼之外面风潮时涌,女生及教员均无心上课,真所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加以琳时来书函,催吾速返会校,伊有特别要事赴汉,非面晤不可等语。于是放清明假,我自伴送教员返会校。彼时琳行装均发,专候吾来,匆匆接谈数语,将会校事务交付与我,并坚留切要等伊回再走。彼时船役已来催数次,时局确是非常紧迫,沿途皆匪,抢劫行人,女教员均退约不去,愈使我灰心为难,而且会校又无人照应,此乃吾女界集合之机关,万不能放弃,抽身自去。思之再三,没法,只好步教员之后尘,将委任状并辞职之理由书与县校,付托与经理校务者某,信专人送去,请伊转呈当局,并乞代辨〔办〕移交手续,平常财政概归会计,我未经手,因我向来不爱银钱,不会理财耳。至四月半间,有天恰放了学,我等各自休息,还有男教员在此兼课的坐在辨〔办〕公室看本子,忽听枪声拍拍,大家赶忙把校门关起,我急上楼向窗外窥视,民家均关了门,或有二三人站在檐下观看。只见许多兵士乱跑,人喊马嘶,沿途丢弃衣物器械马匹旗子无数,有由东而西,西而东者,反问老百姓,西门向那方去,其慌乱情形真真好笑,互相乱撞,像儿童打圈圈玩样,挤在一块,愈急愈走不动。唉!可怜,可怜!这叫做害百姓。我看了不胜悲愤,下来与他们谈及,均为之叹息。彼时外面枪声亦歇,命校役准备晚餐。一会儿忽有人轻拍校门,我由门隙中窥视,乃一着军服之少年,呼我校男师之名。伊自来打照应,接至客室,并介绍我等。那少年说,这真不是人做的工作,我已有三夜未曾睡觉,没进一些儿饮食,刚从前线回来,两只脚不由我主,竟为群众推拥而走。我想你必在此,故来暂避一下。说话甚轻,其恐慌之态犹存。我等均劝他弃戎归里,速毁服装,怕一时有来检查者,伊亦允许,惟什么证章、符号等不肯舍弃。饭后天已黑了,点了灯,我亦移睡楼下,怕有什事。此刻外面静得可怕,将进二更时,我快要睡觉,忽听拍拍,随喊同事们“醒醒呢,外面又架场了”。一会儿只见火光映窗,大家赶忙起来,齐集礼堂察看情形,大概不远,还听见人声叫喊。我急问不速之客何往,校役答早已去了。唉!人之名利心难死,可叹!少时,军士如鸟兽散矣。六门敞开,满城无一着军服者,当局人始出面维持秩序,令民家户外点灯站人,大门不许关闭,怕有匪徒放火抢劫,三天后接防军队始到,各界派代表放鞭炮欢迎,惟商店与民家倒霉,门上多贴被抢一空之纸条而已。唉!还有更可怜的乡村僻地之农人妇女,若碰着这类凶神恶煞,如何得了,我很替他们担心,惟有默祷上帝。市面平静,恢复原状,吃了亏的只怪自己没用。端午节,琳合家均回,吾心稍安,幸会校无事,未负所托。不久,女亦回来。人也高了,兴会较去岁好,望之甚慰。又至兰花盛开,闲时又种有瓜与秋菊。因去岁学校进过水,操坪之上甚肥,瓜叶满地蔓延,远望若池沼然。考试毕,放了暑假,有女师毕业生乃他县者,与吾女相契,留居会校辨〔办〕暑假补习班,我自租有花园之房子一间,备课余休息处。恰有女之友人自北来看伊者,吾即留住私宅,校中伙食乃吾自辨〔办〕者,每餐有客,且吾素仰孔融之“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语,真真豪爽,然亦是牢骚也。我则不然,有琳与女助兴,并有文艺兼全之小友追陪,或吹弹于月下,或聚饮于花前,或游郊外,穷究物理,或拍行乐小影,或对奕〔弈〕于凉亭,行种种之乐事。所谓好日无多,良辰易逝,转迅新秋又至,金风飘扬,我母女又天南地北。唉!自他们去了,我仍旧理我之故业,度这孤寂之生活。幸久客他乡之老兄携眷回里,有两儿就学我校,性甚纯善,质地聪敏,吾与琳均深爱之,每至星期则携游电影院或上馆子吃茶点,或讲些故事给他俩听,或共他拍球做游戏,送此时光。至新历元旦日,各机关放假三天,吾请可爱之小朋友十来个,逛公园,吃茶点,拍纪念照,他们真高兴极了。我不使他受些些拘束,听其自动,观察其活泼天真,实在令我非常慰快满意,愿此影常存脑海。眼睛一眨又到了寒假,与这班小天使要分手了。于是忙考试,忙成绩,放了假,各自回家享天伦之乐。我呢,则应守此古庙度这凄风苦雨之残年,心实不甘。环境是在乎个人造的,时校中只我与一女工,我于是自辨〔办〕几样深合小孩脾胃的果菜,接了十余个亲友家的聪明活泼小朋友来聚餐,猜迷〔谜〕,做各种游戏,大家尽兴耍了一天,算是我过年吃了年饭,谁说不是的呢?

五十〔1927〕

正月初一日,携了两侄看电影,夜间则于灯下看小说,到灯节后开了学,这我就有事做了。将我整个的精神贯给他,一切改良,采用新式教法,务使他等发展个性之智慧,所谓教师者只居领导和援助之地位,如天气好,一班班的由教某科之教师带出郊外,采用自然的教育,把一班学生训练得又勇敢又活泼,真有一日千里之势,各师校之毕业实习生,均来我校参观,不胜赞美之至。琳已由汉回来住校,清理公私之事务,未已,面又患喉疾,刚好,汉口有电要伊速去,琳马上又走了。清明假后,时已至春暮〔末〕夏初,予又犯旧疾,四肢无力,不思饮食,中气不接,懒得说话,终日睡于床上,然教育局来了通知,本区各校定期于某日开联合运动会,吾见期近,一面与琳去信,自己也只好吃两剂药,勉强起来,照应一切,所幸者本校师生有备无恐,不用练习,琳亦回来了,凡校中应添置所需之物,伊自与教员筹商,吾只对外交涉,统率学生。彼时各乡镇小学及邻县中师男女各校之学生,均已齐聚我郡,平添许多人,期定三天,此为广大之运动,其会场之规模,非常雄伟,秩序整齐,各校所驻扎之地,概划分清楚,无丝毫之错乱。会址乃城外之教场也,面积很大,离我校还近,乃吾辈常游之处。期前一日,命生等在家休息,各人准备零碎物件,若家中有人照应,可以随学生之队伍走。茶点与药品,校内早预备好了。因为此时已到四月廿几日,天气非常之热,太阳亦大。至期,满市鼓号喧阗,校旗飘荡于空极,歌声悠扬于耳傍,纷纷齐聚会场,到会者之学校大小有二百余,排列队伍,依所编之秩序,环绕一周后,行开会典礼,鼓号声振山岳,旗旆遮避〔蔽〕日月。礼毕,各就所扎之地,休息十分钟,始由执事者登台,用放大音来报告学校操演班次之先后,勿得参差,另设有评判处与给奖所,看者男女老乡均在圈绳之外,视线均好,各依第操演。其男生运动之精神,女生跳舞之活泼,小学生表演之天真与自然,教材之完善,操演之整齐,实令人非常欣赏。足见我民族进步之速,使吾辈得睹今之盛会,此皆先烈之所赐。第一日无什事故,至〔直〕到红日西斜,闭幕依秩返校,我等均精神勃勃,全无倦态。次日依然整队到会,至日暮闭会返校,纷纷嘻笑,议论某次跳舞新奇,某回表演得法,他们兴致极好,都说明日早些来。第三天看的也越多了,又增加才赶到的不少学校,真个是人山人海,幸有秩序,不至拥挤,依时开演,天气愈加热了,演到中午,天空那轮红日,晒得人人面孔红得成紫而黑,汗出如浆似水的流,上面虽支有布帐篷,能济什事?有些小学生喊头晕,不好过。正热到极处,天空忽然起了一片乌云,竟将红日遮了,又呼呼的风更着吹来,顷刻人群神为之清爽,煞〔霎〕时雨点也随着来了。我等谁也不敢先移动一下。我心里急得要命,只得悄悄嘱咐学生、教员等,各自准备见机行事。彼时外圈看的人们已走散大部分,一会儿倾盆大雨,风雷电闪交作,〔编者按,此处原稿有脱误〕盆,这下就乱了秩序,真的卷旗息鼓,彼此争先奔跑。上面雷电雨点乱打,脚下水浪似花的滚着。耳边只听得人声哭喊,各不相顾。又要从桥上走,最怕挤下河去。我好容易带了几个小学生,找得一公所暂避,挤起进去人已满了,雨呢,落得像倒的样。地面上的水滔滔的流跑着,城门口还是塞实的,无论如何莫想上前一步。这种情形真吓死人,似敌人相追逐一样,心里急得要命,我校的学生不知怎样了。如〔于〕是将这几个嘱咐好,切不要动,我进了城,打发人来接你们。费了多少力、时间才挤进城,跑到学校,一身就是个落汤的鸡子,幸得学生队伍早已到校。赶急清查人数,少了三个学生,这下又把我急死了,随把湿衣脱掉,另换衫裙,自己就到学生家询,且喜均已回家,我的灵魂这才上身。回校报告学生休息三天,怕家里挂〔念〕速回。放了学始觉腹中饿了,吃了饭各自归寝,躯壳虽然勤劳,倒容易复原,惟精神上受了刺激,使我的勇气又退了许多。接女来函云:与某友在沪上结婚,端节后会回里。吾甚慰,托琳找一栋小屋子,有十多间,余下数间租人,离校很近,预先打扫洗刷毕,将什物迁移新居,还没清楚,他们已经到了。随把伊等行装搬去布置好,等他俩在家里住,我因学校还未考试,所以家内未起伙食耳。不意有夜五更时,大雨滂沱,雷电交加,其势甚凶。我即起床下楼查看,全校已成泽国,外面一片哭喊与哗哗之水声及雷雨声。此时已有微微的曙光,喊人去探询,云西城出蛟,矮城倒了,压坏民房屋子,平地一刻水深数尺,校内虽无大害,然不能住,将教员住校及衣物等暂搬到我屋子里,只留校役看守,因左近小人多,校门不能闭,幸只三天水退,校舍打扫清洁,上课一周,即考试。有第二班高级生毕业,一面呈文,阅卷造册,布置一切,此为我最后之成绩,愈欲尽善尽美。至期依样葫芦,劳民伤财,只获得一班人赞赏而已。接着即大会选,得会员胡某,亦是师校毕业者,曾执教鞭数年,深幸会校得人,吾息肩心慰矣。手续毕,我始回家,设备齐好,接亲友作尽日之欢。吾女成年矣,始作一件新绸衣给他。可怜的爱女,你妈妈不晓得做些什么事,从未替你制件东西。我于是尽量的快乐,以前的夏兰早坏了,女又替我买了几盆,天天你来我往,赏花吃酒,真所谓座中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室内居久觉厌,或把小侄男等喊来,群游郊外,携些茶点聚餐野外。殊不知乐不可极,炎天许久未雨,禾苗枯槁,民心惶惶,看着上好的黄色变成黑,真伤心,令人焦急。我天天在城外乡间走着,愿陪着农人们晒,不忍高堂大屋躲着受用。直到六月半才下一次雨,救了少半之禾,人心稍定。七月秋收毕,寒蝉噤,军队又纷纷来城,市面又慌乱,来得极多,概住民房。我家亦住了一连,因同居的下乡收租,空有房间,只留几个看屋子的,他们胆小,怕的就是军人,见兵来住,吓得没走的赶忙走。我自出面照应,对他们很客气,备酒菜略尽地主之谊。要算此次军人还好,讲清洁,也安静,并不噜苏〔啰唆〕,然而总欠训练,兵士像顽皮小孩样,面长官则规规矩矩,背着无聊到极点。如受责罚,则哭求乞怜,转身又嘻笑仍旧。唉!真真可叹!将近月余,始行开走。至八月,各校才开学,女见时局未定,伴我未走,婿自北上,依依不舍,嘱咐寒假早回。琳全家住省,侄等放了学,即来我处玩,女伴我曲尽天伦之乐。数年来惟此次相伴较久。至冬月,女决意北上,因同学来信催促。读书紧要,我只好听伊。惟天寒道远,又无伴侣,深为悬念耳。伊走未十日,婿又到家休息三天,亦赶忙北上,从此我又过孤独的生活了。天气又冷,不得出外,这日子怎得完?北伐的军士来得很多,琳因年边有事特回。伊家中自己早已封闭,现来我处共居,彼此均便。各校早已放了假,俱扎军队,四、五两侄常来相伴,时已到腊月廿七了。夜饭后,琳与两儿谈白,我沐浴将〔刚〕毕,休息睡椅上,女仆来倒水,说同居的某军太太才坐车出城去了,怕今晚有事情。话还没说完,只听拍拍的响起来,赶忙跑出察看,大门早已闩好,邻军家眷悄悄早走,只留听差数人,他们比老百姓怕得很些。我是经得多,怕呢,也没用,惟有听之于天耳。此刻枪声四起,兼以喊杀之声甚近。哦,他们是作巷战,民房即堡垒,街市即战壕,原来是他们自己火并,一夜闹到亮,比除夕的鞭炮还热闹得多。各声将息,忽然数处火起,我非常暗急,又不能出外探视,两眼望着天。唉,可怜的人民哟!到了下午,外面稍静,到半夜时,忽然捶门打户,喊开门检查。我披衣起来和他们招呼,算客气的,出去没什留难。幸得是同居军队胜了,不然要背时倒运,凡住了败军的民家,一时瓦解,真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三天才出示安民,这才走动看看亲友,街上挖得稀糟糟的,比近六七个学校概扎的军队,互相乱打,死了许多,乘乱放火抢劫,究不知是谁,军队他们闹一伙,照例是老百姓吃亏,我等算是托老天的福,糊糊涂涂过了年,只可惜有许多留在年那边的。

〔编者按,原稿“五一”年缺。〕

五二〔1929〕

我们呢,早把去年年底之惊吓忘记了。那是他们自己倒霉,不干我们的事,新正拜年啊,吃酒哟!打年锣,接春客,演戏,玩龙灯,放花炮,叉麻将,打扑克,推牌九,摇单双,应有尽有,真的承平世界,大家玩个不亦乐乎。我也打了麻醉针,占有一份,假若不这样就是个呆子。不过自己良心上总觉难受,每晨起来自问,我难道是为这些事生活着吗?把早饭吃了,我今天做什么事呢?唉!四顾望望,喂,不管他什么,还是和他们去混混,慢慢站起身来,再将屋子看了一看,下决心还是去,太坐不下来呢!挪脚走吧!于是将门锁了,又常常发迷〔闷〕,万一归来,一概没有了,听他,走走,谁是我的,谁是他的。晚了要回到了家里,把门打开,坐下嘘了口气,还好,什物仍旧,到书案边,将电灯开了,手中托着香茗,慢慢的吃。唉!我做什么,把这很清洁很舒适的房间锁闭,在外面跑房呢!我真对不起。只是一层,看书吧,没味,没味!还是去睡,可是睡又睡不着,于是拿一付〔副〕小骨牌过五关,听得壁上钟敲十一下,没奈何,应该要睡,去把灯熄了,头将〔刚〕放在枕上,精神一下就来,把眼睛撑开,用力下闭,不行,这于是思潮涌起,若万马奔腾,费尽无穷之力降下去,心房只是空空的,慢慢加油,那毫不相关,一系一丝,又来了,通夜这样战斗到五更时,才迷迷糊糊休息。九时半,难道还不起床?这栋屋子里,就我一人起得迟,个个均说你家的福气好,殊不知我在受罪呢!好的,昨天是混去了,今天呢,又怎样辨〔办〕法,天气如好,一个人在外面跑,又不能跑远,不喜街市拥挤嘈嚷,上午出大西门,进小西门,下午则出小西门,进大西门。琳呢,老早赴省;各机关的朋友,他们不得空;我下了台的也合不上。本来我的脾气古怪,或有来者,我从不往,还常躲避。我因见时局日非,去岁他们曾再三找我,要我重作出山之计,我告了多少困难才得脱身。现在风云变幻于顷刻之间,有一晚,听得同居邻家通夜未睡,清晨女工悄悄告我,外间风声甚紧,邻家某某走了,我吓得一惊,赶忙起来,随便吃了饭,把门锁了,到弟家,弟也走了,又至一亲友处,始悉确信。现改变政治动作,午后辨〔办〕了一乡绅,以下一天紧一天,各会倡兴,各行有会,处处一样,文化不及之处更甚,山州草县,乡村市镇,良善者避之不暇,所余者无知识之愚民,其地痞流氓,乘势生风,假公报私,妄作妄为,层出不穷,主意政策是好,可惜民众知识欠缺,一天天的很〔狠〕,住家的妇女也要组织会,不得违背公共命令。此时是四、五月间,我不能仅管坐在家里,天天到外面走动,看看风势,嘱咐侄等及亲友学生,自己禀着天良,随合大众,不可激烈,也不宜大畏怯,切莫乱发语言。每日只闻鼓声咚咚,呼喊口号,若到街市一望,百务停顿,旗帜飘扬,男女若疯狂,可怕到极点,就是天天共同做事的同志,第二天没看见这不算回事。唉,生命真危险。此时的我,天天要在外面走走,乡间侄媳,带了小孩们也依着我住,还有几房本家妇孺,亦避于此,不时要去照应。有天来了命令,明日某时均到教场总聚合出发,我常悄悄嘱领队者,如有变动,速急解散,各自回家,切切。送了他们,自己站在十字街口,遥望市面,寂静得可怕。间有乡下妇女,短衣长裙,找不到伴,赶不上队伍,又不认识路,其慌张之村俗形态,难描难画,如有手机拍一相片,那就顶好。转到几家亲友看看,少时他等均回,云没什发表,也未游街,就会场解散。第二天早饭后,我仍旧出外走动,看见今日情形与昨天大不相同,不独没鼓号之声,行人稀少,所贴之标语,若经雨之花片,又好像一些大小蝴蝶飞舞,所扎的松枝牌坊,也是乱糟糟的。我那性灵中感觉顷刻有什事发生,忙走向弟家,见侄等衣履穿好欲走,我急止住,外面空气不好,且在家里休息,把大〔门〕关好,即到后园看生病之侄女,说些闲话。一会儿,工人挑水回说,来了许多军队。话还没说完,只听枪“拍拍”。仆人来报:不好了,满街都是兵,背着枪捉人,某家的少爷也打死了。大门上了闩,又加撑。人心惶惶,未卜祸福。天已黑了,将近二更,我心急如火,欲回家,因四、五两儿在我屋里玩,我还用了一个女孩子和一女工,怕他们受惊吓,想想非走不行。弟妇说没人送,使不得,他们谁也怕出大门。我说没关系,打开瞧瞧,把门开了一点缝,赶忙走出去,随听他们急急关又闩、撑,我默着可叹。见街灯照得极亮,莫说没人,连鬼也没有。一个人慢慢走回敲门,要问得清白才开门放我进去,我又好笑,小孩们候着没睡。从此只听得说某人拘捕了,某个也被捉了,我的心那里坐得住?惟有打醉麻针,等精神疲倦了,倒在床上就睡。各学堂放了假,要侄等在家中补习中文,少出外惹事。小的到我这里温习功课。惟生病之侄女,势渐沉重,弟避乱未回,炎暑已退,时至末秋,几个小侄等生疮害病,我呢,两三日去看看。至八月初旬,侄女已亡,只十五岁,很觉可惜。我亦〔不如〕往日了,饮食减少,四肢无力,头目昏花,气逆腹涨,筋骨疼等症。每向侄辈说,恐我一旦物化,无知之者,尔等须收捡吾躯。不久弟回,我则终日深居斗室,恨不将此身埋藏地穴。或把两耳紧塞,因常有“搭底搭底”毙人之号声,或听同居的说某女生亦在其内,很可怜呢!有的说,今天又是那几个,没年纪,有的还不到十五岁,并且他们还说许多不忍听的话。形容如何的状态,其家庭若何的悲痛。他等是谈白话,无心的,可怜使我听的如万箭钻心,恨不放声嚎啕,把头用两手捧着,靠在书案上,任眼水澎湃以杀悲。可怜的热血青年,死得真冤枉,可痛的慈爱父母,怎么悔得,还做什么将儿女读书,燕子含泥空费力,只落得肝肠寸断。万恶的人类,昧于天良,我那青年哟!可惜呀,可惜的呀!爱什么国,爱什同胞,替群众谋什幸福?牺牲得真不抵!成个人生十几年,只是那水中之一泡耳。自私自利的奸滑〔猾〕之徒,反笑尔等没知识。我那勇敢的青年啊!聪明的青年啊!这次将我国家的元气太〔大〕丧了!将来把什么人才对付外敌?我的天,我的老天!唉,于是终日躲在房中,就这们〔么〕圈着一切,厌闻厌见,喊我吃饭,走至另一间房子去吃,吃了依然躲着,一人独自走着,或坐或躺,不言不语,也说不出什痛楚,心里只是茫然的,晚上通夜不能睡。我那所谓之家,非常简单,用一女工弄饭洗衣,房子内有一女孩子倒茶水,也懒和他们说话,嘱咐若有人来,只说出去了。这样过着,总有月余。琳回家来了,然而他也一样的烦闷。我同他说是这样下去,我们不病死,多应闷死。明年我决出去,掉换空气,一道走好吧!伊先不赞成,终则说你要走听你各〔个〕自的便,我去不去未定。我和他可以说管鲍之交,他向来如斯,任什举动,要几方好才行。此时女早到沪上,他俩卖文生活,已来信接我明年早去,玩了上海,再至杭州参观博览会。

五三〔1930〕

这计划一定,我的一颗心像有了收束,预备天气暖和就出去玩呢!正月间,小孩们还未上学,同他们玩,吃酒,醉了,笑着一团滚在地下玩。第二天清醒了,两手心为什疼痛?哦,哈哈!拍着手掌笑,闹的玩。好一个正月闹完了,女又来信催促。我想等发了春水,免得提拨舒服些。至二月半,军队调防还未到,忽来了匪。我那天无聊,请的女工回去了,走到门前望望,见卖面担子由学校出来,我问伊:“你们做完生意?”他说,“不是呢!今天有点风声。”放了学,随见纷纷的学生走。过一会儿,“拍拍”的枪声四起,老百姓照律〔例〕惟有关门。我们还不是闩啊,撑哟!究竟不知为什么,日已快落,枪声亦停。老兄之姨某与一老妈跑来,说三个小孩上学未回,要我把人同去找。于是请同居听差的带他们去一下。听差的回说戒严不能通过,他俩自己去了。外面只听得哭儿唤女之声,我终夜没睡觉,不知这三个小孩怎样,焦急万分。将要天亮,迷迷糊糊,梦见三小孩。为门外哭声惊醒,仔细一听,乃妇人哭儿女的,把我的一颗心吓得跳几多高,赶心起来,拿手巾开开〔揩揩〕眼睛,脸也不洗,抹抹头发,喊女孩子起来关门,走到弯上见倒一个死尸,吓得我掉转头忙走,忙走,敲门,工役听见是我,急来开。我急问三个学生回来没有,答回来了。我一块石头才放下,急走到里面,都还未起,小孩听见我问,即起身告我说,昨天危险得很,枪声一响,先生就喊放学,自己早跑了,学生们赶快都跑,我就同两弟弟也跑,在些军士队里跑。我一想要不得,离屋里还远,又急又走不动,躲在人家檐下,站站又走,和些挑菜的躲得一个庙里,想不好,还是拉着跑,头上子弹呜呜的叫,又看见打倒了许多人,吓得地方也找不清白了。末尾躲得一条巷子的门角落里,只是打战。哪晓得是表姐姐家,他同住的认得我,才告诉伊把我等接起进去。看见我们战着,以为是冷,把我等弄被卧〔窝〕围着,枪声停止才找人送回。可怜,可怜!我听了心中很难受,托上天的福,幸而无恙。大的只有十岁,真好;两个小的回来,没说过话,这会听见我等讲,才得床上嘻嘻的开口,昨天叔叔怎样,他们哪!昨天有客打夜牌,这时那得起来?小孩们回与未回,都没问起。我叹了口气自回。然而我心里之苦痛,谁也不知。好,以下〔后〕我决计要走,不〔然〕会得精神病。于是将屋子略略清检一下,锁了,外面的事托弟照应,轻装简便,携一女孩同姨侄、女伴,别琳等乘轮赴沪。路上很不寂寞,观玩山水,把脑内之恶浊洗涤清静,或与侄猜谜饮酒,看书,吟诗,只一星期已达目的。同船人纷纷登岸,女已上船相接,此时吾若登天,一概不管,均皆他们照应,到了房子内,大讲大笑,精神非常兴奋。伊与友合租法界一栋楼屋,女住二楼两大间,房子极其精致,用具亦完美,特置一套西洋美国式茶杯给我用,又备有上等一架留音机,顶好的戏片,开了使我休息。女倒卧吾怀中,神游三十三天,很甜的睡觉了。醒来红日映房,万籁无声,惟廊上与室内花香馥郁,沁入心髓,沉思一霎,不是梦吧!起来走到坪台,一看马路净〔静〕寂得没一个行人,随向架上取了一本书,仍复拥被在枕上翻看,怕惊醒他们的好梦。钟打了十一下,他们均起来了,问我:“吃过点心吗?”至十二时吃午饭,谈谈白话。下午就热闹,有朋友来来往往,约着听戏,游公园,上馆子,吃西餐,或买新鲜果品、茶点,看电影。天气不好,则在屋子内曲尽其乐,弄些合口东西吃,或作叶子戏,最合我意的看不完的新鲜合味书,赏不尽的美艳新鲜、不知名的花。市场太繁华,我不喜欢出去。每早吃了点心,即到公园走走,喜其没游人耳,多好自在享受新鲜空气,或带本书坐在水边看,渐有游人我即回,而且我之服装很朴素,彼地尚奢侈,虽常去,然从〔未〕与他们通过语言。女又替我做衣,我亦欣然领受。最使我满意者,伊等在我床前写文,做工作。当那时,心花朵朵开放。就是神仙我也不想去做,还说什么穿呢,吃呢?渐渐的由三四月到了五六月,女怕我畏热,或乘汽车在马路上逗〔兜〕风,或至屋顶花园纳凉,观露天电影,凡新奇处、繁花之区,女一一引吾参观游玩,以阔吾之胸襟,饱吾之眼福,舒吾之怅慨,慰吾之傲僻。女察吾意,似厌繁华、喜清幽,于是议游西湖,参观博览会。急去信催琳速来沪上同去。将此屋退掉,另租小房放用具。各携随身衣物铺盖。琳来三四日,我等四人携女娃子乘下午四时沪杭车旅行了。我亦不晕船,又不闷车,极其舒服,观落照映于广大极美丽之田亩,天空之云彩有无穷的变幻。汽笛呜呜,机声嗒嗒,车厢坐客,咸现倦容,吾则如行山**上,内外上下接应不暇。自恨笔钝,难于形容。少时用点心,吾之食量增加,较伊们强多了。八时抵杭,乘客纷绕,多自持杖携琳,随女漫步前进,什物自有接客者照应。车客须至检察处收检放行,乘人力车至西湖旅馆。二楼三大间,房内休息少时,行里取来,惟将我从沪上新购雀牌没收去了,说是禁物。茶房云拿名片去或取得来,吾等付之一笑,拿走没关系。倚栏远睹,湖中五色电灯若繁星,空气极清爽,暑气全无,时有莲馨馥馥,仙乐飘飘,闲迢〔眺〕一会,归寝。次早,伊等已觅好临湖房子,马路旁风林寺,比邻一烈士之花园,前楼面湖一大间,我与琳居,园后楼房一间女住,两间月租四十元。餐食在杏花村馆,月需洋五十元。用具房内自有,屋主是位女太太,乃烈士之友,一切非常便当。早点茶水,概行自备,起床即睹湖中游船画舫,远则高峰罗列。午餐至杏花村馆,其招待之殷勤,肴馔之丰美,四盘一汤,两荤两素,味口极好。女承吾意,另添吃酒之菜。饭毕,乘醉至岳庙瞻仰,沿堤至西冷桥及苏小墓近处闲步。女等望友人,五时始归。晚餐后议游玩之秩序,明日首先游湖,午餐提早一小时,饭毕上小船,船围有铜栏,上面白布为篷,四周坠檐,正中二座,上下两榻,藤制,铺有白毯,可坐四人,极其清洁。驾船者乃夫妇二人,很和气,游了几个庄子,风景各别,布置相宜,幽静曲折,各尽其美,真果〔个〕身入画图中矣。一亭一阁,趣味新奇,游兴未尽,已日落西山,返棹至村晚餐,早已繁星灿烂。次日,漫步参观博物馆,由西冷桥至中山公园。馆分十一处,因地势风景合宜,铺陈有出进之门,有指路之牌,有休息之处,有池沼,有亭台楼阁,花圃,假山,峻石,游人中西服装,儒雅尊严,男女老幼,咸肃静鱼贯而入,无一喧哗者,真是文明社会,上邦人物,游行一馆,回居停处休息,耐身弱腿酸,静养一天,吃桂花栗子,饮酒谈白。第二天乘画舫游湖。至平湖秋月,湖心亭,小瀛洲,三潭印月,柳浪闻莺等处。水光山色,各具其妙。鸟语花香,天然景,真极乐世界,我们食西湖菱,任船行莲花丛中,别有天地,一会儿金乌欲坠始回。慢摇轻橹,弃舟登岸。次日,依旧游馆,广眼界,增见闻,照律〔例〕回居所歇一天气,并商议游山之秩序。喊四把山轿,轿子也非常之好,椅为藤,上有篷,周有檐,坐着极其舒服。先由仁寿山至玉泉观鱼,池水碧清见底,鱼类很多,内有五色鱼,闻钟声则含尾至,无争先后者,真灵物也,复增我几许凄怆。出来又到青莲寺,睹济佛之灵迹。复至灵隐参佛殿之威严,石佛之天然,庙宇之阔大,僧人之整齐,不愧远驰为各寺之冠。于是上北高峰、韬光寺,走飞来峰,到龙井寺吃茶,并购龙井茶叶。经九溪十八涧,少有行人,间二三妇女采茶者,非常幽僻,遍地茶树,满山桂花,真的又换了一个世界,把我喜得胜似小孩得饼,忙喊轿子停住,欲自摘取。大家下了轿,欣赏不已,摘了不少的桂花,将几把轿子插得像花轿了,香得使人心醉神迷。到了理安寺,好大的树林,步行上山,空气为之窒塞,庙宇很清静,僧告我等,前曾住过避乱数百人,因乏粮,几乎饿死云云。由此下山,至烟霞洞午餐。上有双鸳冢,奇峰怪岭很多。我们择一地址拍照,至厅上食素饭,四盘一汤,极其可口,我自面湖坐,浅斟低酌,满腹皆春。密友、佳儿婿、良辰、美景,四乐皆备,哈哈,我可算得四乐老人耶!能够此刻羽化,岂不完美哉!乐到极点,自己反省,惟有感激涕零,上天实未负我,我无功德怎消受得起?红日偏西,出庙来又至水云洞、南高峰、法相寺。俯视群山,若儿孙之绕膝,观西湖似碟。房子甚是清洁爽亮,游人少来,吾喜其高亢。下山乘轿到虎跑寺吃茶,泉水清冽浓厚,酌于杯中,高出分多不溢,稍游览即走,因时候不早矣。隔一日,又去游馆,休息。因天气阴了,饭后步行,由岳坟至香山洞,玩了一会,上山至栖霞洞、紫云洞游览。见紫云洞有天然一个石洞,还有石梯。我沿梯而上,有石台,坐一石观音圣像,上面生成一块顶大石盖于缝隙处,显露天光,山中水气渗渗而下于洞,涓滴清碎,若琴音然,使我心醉。至此境界,万缘俱寂,愿终于此矣。奈为他们催逼,只得意懒心灰,慢慢的下山,果然是进山忘了出山心。复经过黄龙洞,下得山来已夕阳西坠,我等赶急走,路上早没行人了。到得葛岭,此乃葛仙坐禅之处。稍稍瞻仰,随便吃了一杯茶,此地泉水较虎跑寺水又高出分余,像个水晶球,真好玩。于是向他们借了个灯笼,买了蜡烛,他们搀扶我和琳高一步低一步的下山,幸有月光。他们均不愉快,惟我无所谓,虽是两腿吃力,然而尤是有兴,嘻嘻哈哈,直走到市面后由一个未开演的戏台内走出而下。把一班看的不胜惊异,我自己亦觉得好笑。各喊车子赴村馆吃夜饭,此时才晓得肚子饿了。饭毕回住所,钟已十二下。第二天,两腿非常酸软,又歇一天。下午,琳独自到小船上摇着浆〔桨〕玩。我喊女同上船去玩,于是我们又游起湖来,到高庄、刘庄、花港观鱼,漫至王庄吃茶点,赏菊花,返棹时已月照湖中,波光水影,莲花莲叶芳香袭人。女自摇着橹,至断桥,弃舟上岸,漫步徐行,至杏花村,叫了两样菜来先吃着酒清谈。饭罢归舍,议中秋佳节应如何玩法。他们日间到市上买了一方绍兴火腿,一罐鸡松,几只大虾,一包炒桂花栗子,一包大红袍,还有水果与几色新鲜点心,特替我买瓶天津白玫瑰,把船早已雇好。这天的船特别的忙,晚饭后将屋子清理一下,预备要走。不意琳身体有点不舒服,畏寒不去,怕减少大家趣味,只得多带件衣去。恰好月华初上,我等均坐船中矣。先游里湖,景致清幽,一轮明月,高悬天空,倒映于水中,摇曳不定,渺无人迹,只闻两岸虫声唧唧,与桨划水之淙淙相和。吾则左顾右盼,仰上俯下,欣赏不已。左手持杯,右手持箸,哈哈,满孚大白,真仙境也。一会儿由里湖已达外湖,只闻一片笙歌盈耳,满湖五色荷灯,吾船亦效设两荷花灯,红男绿女,笑语喧阗,游船往来如织,由清凉而转繁华矣。船至三潭印月,即上岸,琳因畏寒,在船相候。我等遍游各处,如至月宫,到客厅休息,食藕粉,另购数包带回。四围窗子齐开,月明如昼,吹来馨香,沁人心髓。此种夜景,不可多得,较春夜桃园胜多了,无怪古人秉烛夜游,若非琳候着,我决不回舟,没法只得狠着心走,真的一步一回头。返舟上岸,到得旅舍,钟已一下〔点〕多了。休息一日,又参观了两馆,与琳乘车至六合塔,在塔上观钱塘之风景,遥望海口,波翻浪滚,视江船如蚁。其塔有十三层,上到八层,腿力万来不及,周盼一下,已觉置身天外矣。休息站于栏边,少许始下。复到浙江大学参观,地势极好,风景尤佳。下山乘车回时,已夕阳含山,苍翠欲滴,别有景致。有一天晨起,阴云满布天空,远山藏雾,吾非常欢喜,忙把头清理,即漫步于苏堤,观群山,若美人之披纱,微风掠叶瓣之水珠,旋转不定,细雨霏霏,轻拂花蕊,愈增娇艳,湖光山色,其姿态变幻,令人观之心旷神怡,欣赏不已,可以忘餐,可以废寝。彼时吾衣已为细雨打湿,遥向楼檐招手,要女替我送伞来。雨点渐落大了,母女同行雨中,幸脚下还好走,回到楼上,脱掉湿衣,倚楼檐而坐,随喊顺儿到杏花村沽一壶绍兴酒,买包花生米,几个松花皮蛋来,一面欣赏雨景,一方持杯。哈哈,兴会淋漓,恨不狂呼长啸。女见吾高兴,走来同吃,琳也来吃,于是都吃起来,很热闹,又添酒茶吃个尽兴畅意。慢慢又游了几日,婿先去沪上布置一切,然后再来接我等。不日,别了好友,乘沪杭车至沪。伊俩早另租好房间,我与琳居的公寓。因接侄来电云:侄媳亡于医院,家中三个小孩很可怜,盼请速回。是以不能久住在外,女挽留二星期,适女生辰,买了十几只肥蟹,尽兴又乐一日。女复邀看了两次电影,又至什么大世界、新世界、静安寺、先施公司等处逛逛。游兴已尽,秋深欲归,只得别爱女,同琳登轮。汽笛呜呜,一声珍重,各含痛泪,心似油煎,我又尝这别离滋味矣。从此天涯散居,晤面未卜何日,沿途风景亦助人之凄怆,懒去走廊远眺。来是春初,去则秋末,往事如昨,浮生若梦,数月来之乐境,如电如幻,思之愈增忉怛,终日吁嗟,虽有良伴,难遣愁怀。至九江,琳邀登岸一游,因船上起货,有半日逗留,客多上岸者。吾勉强应许,嘱顺儿不要乱走,在上面,琳稍买小件即返。谁知汽笛早已呜呜,已来不及上船了。随喊小划也赶不着了。琳呢,非常作〔着〕急。幸得他还带了一个听差的,急喊伊到公司去问,现有船开汉否?回云:下午四时有一条开。我等即打票上船,另开一小仓,自备晚餐,谁知赶不上船的不独我们,还有好几位亦同乘此船,惟没铺盖,权且租床来盖御寒,非常的恶浊。因琳体弱,怕伊急出病来,我多方慰解,他倒睡觉了,我则通夜未眠,暗暗的焦急,万一发生事故,我将何以对他呢?可怜的他,太没一个切己之人,睡在仓内地上,是铺的铁,又冷又硬,因炕上臭虫咬不过,简直受一夜罪,惟有默求上帝,忏悔一切罪过,好容易望得天亮了。唉!真的挨一刻是一夏,喜得这条船走得很快,上午十一时就到了。即到公司里去问某号船,说客均走了,船开江心,于是喊了划子上大船,至仓,幸人物无恙,惊魂始定。由小船拨行,行李听差的押着,另一只载人,江心波浪翻涌,从上而下,真不容易,危险万状。不下又不行,只好冒险,就葬江心也有定数。于是下决心由悬梯上撒手向小船掉下,船身摇曳,幸亏他们扶住,无事。另上了一只小火轮,走内河的,住了三天才开,夜间担尽了心,怕扒手。琳呢,简直像个小姑娘,一切不管,依靠我,要上岸玩去。本来困于斗室没趣味,我只好奉陪,不过我处处当心,时时注意,内河里常不安静,加以秋冬水涸,常时浅,住走一星期,幸平安抵里。我自回家而渺无一人,只有邻居耳。即令顺儿去弟家拿钥匙,他自来接我过去,明日再捡拾,于是到伊家住了一夜,次日饭后才回。原用的女工也来了。侄向吾谈及遭遇,意冷心灰,欲弃家参玄。我多方慰解,并责以大义,不要性急,慢慢的来清理。把小孩等搬来,我代你照应。殊知什物还没清理,外面忽然间“拼碰”响起来。同居的人什杂又未接谈,我独自在家,怕有什事,把门锁了。拿了一床小被,走向弟家去敲门。枪子呜呜的在头上飞过,街上渺无行人,家家把两扇大门紧闭。我敲了半天才开,谁知他家里满座宾朋,叉麻将的,作叶子戏的,非常热闹,是另一世界矣。三天后,军事解决,吾始返家整理,侄亦移居我处。此时的我惟觉万缘皆空,终日焚香静坐。在杭时曾买一串佛珠,于是首先念佛收心,或写字养心,倒也好,竟安静下来了。或同小孩们讲书。生性不喜上庙烧香敬神,只有一片真诚,向佛忏悔,心即定下,人也安静,不吃酒,不东奔西跑,任他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惟为侄续弦计,高低不就,不是说儿女多,就说年纪大,不觉已近残年了。

五四〔1931〕

新年边与小孩们混混。他们也很可怜,大小三个,小的只有三岁,极聪敏,他父终日在外面跑,想必家里难坐。不过我担着心,怕他走错路,谈白话时总是远远的来规劝。伊常说亲事听凭你老人家如何好就是,到二月间才定局,选择是旧家读书的姑娘,一切均好。小孩等上学读书,顶小的送到幼稚园。侄回里上坟,清理家事,四月,侄方回。女来函云,有五个月身孕,婿已去山东大学任课,要我设法寄数百款去。我只好向琳商议。琳对我等真好,自将首饰换掉,给我汇去。免我为难,应女之急。侄之婚期定于八月节后,暑气将收,又忙喜事,些微做了几件衣服,我在此本是客居,器具缺乏,现只能当借的借,应置的置,至期时之仪式新旧合用,亲友满堂,新妇端庄知礼,吾心甚慰矣。第二天晤谈,将我之几亩祭扫茔田付伊,并训嘱叮咛,从此两房中馈有人矣,吾将此责付尔,侍祖先宜诚,助夫以和善,治家勤俭,抚下慈爱。勉之,勉之!吾之人生观至此算结束矣。时逢九月,匪乱又作。侄偕新妇子女避乱岳家,邻舍均走,只剩吾与顺儿看守屋宇。琳家亦只存他一人,清查事务。一星期后稍平静,琳相邀下乡,到伊庄上玩玩。我接一亲戚,代我照应屋子,即到琳庄上作十日之饮。又来领略农村风〔光〕,日与群儿嘻〔嬉〕戏,或游山寻找菌子,或至溪边钓鱼,或到树林下,坐石头上讲故事给他们听。每饭后,只要我在禾坪喊声小朋友,哈哈,大的小的都来了,倒也非常好玩,前后围绕着,他们不嫌我老,我也不嫌他们邋遢。未几,城中来了人,说到许多兵,问地方殷实户要捐款,屋里怕要住兵。于是赶忙乘了小船,上城抵岸,天已黑了,步行至街市,喊车子回家,家中早接沪电,云,某日至院,产生一儿,大小均吉。谢谢上帝,吾心慰矣。次日即住了一屋的兵,幸不久走了。十月侄等始回,则小孙病危,可怜的小宝宝,聪敏得很,太知事了,我家无德,存留不住,只两星期病,竟不在了,使我非常感痛,深悔未能自带也。是为伊母子情感计呢!至年终尤悒悒不乐,看透一切幻梦。于是择一吉日,设佛堂,悬一“佛”字,中设香案,〔编者按:此处原稿有脱误〕送小孩回来,吾胜〔甚〕喜。时我只用顺儿做饭,为俭省计耳。当二月初旬,晨间忽听汽笛呜呜,即起身找人去河下探视。没多时,女抱着刚四个月的小孩来了,我赶忙接过怀中,跟着行李也来了,还有送他来的朋友,把我一刻儿忙得打发挑夫,照应客,另外喊人来弄茶饭,安置小孩,慢慢的才问及一切。女云伊要出国留学,不得时间送,因某友自己有事,故托伊伴送,然不能在家耽延,彼此均有事。(吾当时信以为真,殊不知此乃无父之孤儿,唉!可怜,可怜!)我一方托人请女工代引小孩,一面备酒款客,为洗尘酬谢。次日,琳来看视我等,拍一照片,女儿面孔瘦,小孩却非常之胖。生下即吃代乳粉,三日后伊母走了。这就是我的铁帽子,紧箍儿咒了,从他来我就几夜没睡好,幸找得一年青身体强健的女工,性情也纯善,最好是他欢喜孩子。我呢,丢手几十年未弄孩子,现在又来做保姆。因他吃的是乳粉,体质不同,一切照护,均采用新法,大意不得一下。这孩子聪敏绝顶,从来不哭,手里食物不向口边送,非得大人吃给他看才吃,无论到那里去,女工抱着走,他两只小眼要望着我来了没有。这一来,我几间房子热闹了,琳是更不消说,爱得讲不出来的宠爱,替他买了许多玩具,伊是素来顶欢喜小孩,加以这个小孩特殊的可爱,真是个活宝贝。我特为小孩请了一天客,又为小儿添置器具,天气若好,我与琳带小孩出外玩,每月照次相给伊妈妈。我的心灵本来已到冰点,现在又像到了春天,振起精神来接受愉乐,带着小孩看电影,上馆子,游花园,踏青、野餐等等。唉!苦乐是相乘的,时春末夏初,因来了客,失于照应,小孩吐乳发热,这样怎辨〔办〕呢?有了两日,找琳来商议,中医不敢请,还是进医〔院〕去看看,于是我们三人带小孩住在院里,医生看了一下,说没什病,且住一夜,明日再看。到得那里,他好了,新鲜的玩,也不吐了。夜间琳回。我和女工相伴。第二天没一点事,于是带回。到家一会儿,又不舒服,噪起来,头上又发热,我仔细想,莫非是那天受了热?他与这些小孩不同,于是用相当的温水替他洗个澡,穿极单薄的衣,等他手脚冰凉着,流着清鼻水,这样他倒好了,才知道他的体温高,开始琳极不赞成,见好了,深以为奇。天气热起来,我更加当心,夜和女工掉换着照应。到了六月初旬,大发其烧,请医看视,说是出麻子,很好,没什紧要。算到一星期后,只须调理,禁止食生冷物。新侄妇于月尾产一小孩,因伊初生,诸事吾当照护酬应。此时侄已在师部任职,所往来亲友亦复不少。暑天欲完,心绪稍安。惟婿处无信,常去函询,女来信说人很好,那块难于通信,遇便还会照相寄来。我与琳相商,小孩周岁,要热闹一下,女工照护很好,打两样首饰,做套把衣给他。琳说这些我已准备了,前一日将屋子布置好,买了几十盆菊花,接了几座客,把小孩捡拾一下,较画上的洋娃娃强多了。他的面孔本生得眉清目秀,天庭保〔饱〕满,还有两个酒窝,一个小嘴吧〔巴〕,穿了件天青缎子白缎绣花边园〔圆〕领大袖袍儿,戴了顶最时髦便帽,面若春花,红白相映,带了个金项圈,系一块翠玉牌子。此乃琳助他的美,把他打扮得像个王子的骄贵,把些来客看得呆了,齐齐夸奖一个好孩子,内中也有羡慕爱他的,还有因爱而生妒忌的,真爱的反嫌自己小孩生得丑。尤其是聪慧清洁得好,还有一种怪皮〔脾〕气,从手能拿物件,拿了就不放,他并非要敲打,究其注意,是防外侮样。而他之体温特高,烘不得火,穿不得棉衣。我终日同伊玩着,到过年时,我向来懒得弄,因有了这个小宝宝,使我非常高兴,他来此过第一次年,须要热闹一下,于是二十四接了十二个小朋友来陪他吃年饭,把这小主人翁安置得上面一把椅子,尽他们的兴快乐一日。

五六〔1933〕

琳又替他做了件大红斗篷,我又代他做了件品蓝花缎大衣。真的大方美丽,最会玩,胆子大,喜欢的是球。他面貌像我那十二岁出〔去〕世的爱子,使我增了无限的悲感和欣悦,我自从有他在面前,三月间之旧创也好了。春光明媚,日暖风和,带到野外玩耍,或喊只小船,约些小朋友同去,带着茶点浴于自然界中。一天天的小孩长大了,替他预备一块小黑板,他最喜看画报,又欢喜拿粉笔,在黑板上画,而且画得很有意思。琳常常夸奖着这个小孩真是文人的结晶品,禀服〔赋〕不同。他还有一种侠义之气,又勇敢,爱伴、合群。过了两天暑天,莫说疮疱没生,就是沙痱也没有。琳呢,看见我得了安慰,然而他自觉身体上有了病,生趣全无,就东奔西走出〔去〕访道,想研个究竟,常和些修道人来往。我亦知伊之苦况,然而怕他入迷,他倒也相信我,无论是否,必同我谈谈。至九月,伊由省而回,告我新入一宗教,有许多奇异之迹等等。吾含笑而听,不为之动。直说到诊病如何灵验不要钱,我说真的能治病吗?那我也愿加人,在己不费力,能够减轻贫民的痛苦,这又如何不为呢?等小孩过了生日三天后,我亦禀虔诚,洗心涤虑,在自己佛堂中焚香顶礼,皈依正教,从此忏悔以往之罪过,修身养性,治病确实灵验见效。到冬月半,小孩忽然发烧,有两星期,中西医生换了几个,把我吓得灵魂跑到三十三天之外,心中暗急,日夜拥抱。医云:此儿乃风热体,房内不能生火,把窗子日夜打开,衣服要穿少,彼时气候非常之冷,雪花为风飞入室内,夜间床上帐子均未放下,盖一极薄之被,如这样辨〔办〕法,三日热度始渐渐退下,才开口吃乳粉,吾心稍安。此儿真怪,穿不得棉衣,烘不得火,嘱咐带他的女工以下小心,不要引到火边玩,慢慢等他吃饭,减少乳粉,到过年时,早已复原。

五七〔1934〕

正月间,他们引小孩各处玩耍,我不爱出去,自到佛堂虔心打坐,炼气养神,自觉身体强多。至二〔月〕间女工决要回家,只得喊顺儿带孩子,另雇人做饭。三月尾,我的乱〔难〕星来了,女本有许久没有信,外面传的消息非常恶劣,这一下真要了我的命。想尽了法子替他的朋友去信,或向书店中探听,每到夜静跪向佛前哀哀哭求,只要伊母子团聚,决弃红尘,舍身做道。又恐人听见,心肝寸裂寸碎,日里则镇静,不现一分愁容。因人心坏,幸灾乐祸者多,纵有安慰者,反愈增吾之悲痛,惟琳伤心不已,每向吾提及,则涕泪交流。我倒劝他,莫听传言,徒乱吾意,与事无济,且看沪上有信来否,吾想自去探听。琳说我代伊许了一藏救苦经,还了愿,再准备走。于是择日至庙,虔诚上香祷告,时正大水,街市庙宇均成泽国,出外乘车踏水,五日后经诵毕,水亦退,即欲走。侄说城外水刚退,泥深难得走,等两天着,我想很对,等不两天,沪上来函,劝我不消去得,有什信息,伊等会函告。至于伊决不至有什事故,请放心,云云。唉!没法,只有听天安命。这几月自有生以来没这们〔么〕痛苦着。看见小孩,心里尽管酸,面上尤强着欢容,日夜如坐针毡,小孩却实在聪明,每有客至,或议论什事,就喊顺姐,我们出去玩,婆婆有事情,或见我有戚容,必多方表示爱我,显露他的聪明,博我的欢心。九月初旬,相近善堂打醮,我随写名上公德,每日去诵经,斋醮将毕,忽来一面生之客,其所探询之名姓乃伊父之号,近来少人知道的。吾甚是奇怪,即请至客室。伊云有事返里,因受当局所托,便道一询,暗示女函及通信处,并云,人很好,不必挂念。客说伊现居某旅馆某号,有信下午送去,明晨即走。客走后,阅信,确是吾女亲笔,虽寥寥数语,能治我半年之苦痛。琳与侄均不赞成回信,未卜吉凶,如何?我则疼女心切,若胆小不写,岂不失此机会?只略写几句,使他也安心。下午自己送去,管什祸福?谢天谢地,从此信函相通了。我好像鬼门关上还了魂样,不由我不倾心向佛。一面前进考察理由,一面将俗事能够丢的丢,淡漠的淡,俱事模糊的些,这颗碎心再也经不得了。准备明春带小孩子找他妈妈去。年边事妈妈糊糊〔马马虎虎〕的过了。

五八〔1935〕

正月初旬,不意用了多久的顺儿,悄悄的私走了。本来放人家,他不愿意,曾再三解释过,殊知伊早自计算,将所穿衣物及被褥,还拿了数十元,自由结婚去了。这些事我也懒理得,只是小孩受刺激,有两日不愉快,没吃饭,将弄饭的女工带去照应小孩。琳和一个同道结伴,共乘汽车至省,因本教开成立大会。我借此名义,将房子锁好,要侄等代为照应。下午四时已到,找了旅馆,将他们安置好,至会所拜了老师。三日后,即移居会所,签名上了公〔功〕德,随班听讲打坐,负相当之职务,小孩自有女工代领,而且他非寻常小儿,能了解一切事务。不觉月余,成立会已毕。本教乃采三教合用之宗旨,其中规模整肃,秩序完美,无偶像,治病者乃精神,非假道炼财者可比。入道以万计,其中未免鱼龙混杂,各色人才均有,其深奥者哲理,其平凡者劝人向善,表面较各道规律自由,不着色相,其实天堂地狱,乃各人自造耳。琳此时如入五花八门,朝朝探奇觅异,晤面很希〔稀〕,我要走了,他极力打破,怕我入险。我说,尽管放心,没什事,我歇了责,决向道途前进,你自己宜于省慎。会散,我等分手,我乘汽车赴汉,拍电给女,乘轮到金陵,可怜的我,担尽了的心,恨无缩地法。好容易上江船,时刻默求上天的怜悯,一颗心像丝线吊起的,看见这孩子,悄悄伤了许多心,流了多少眼雨。船抵岸,你们在仓里不要走动,让我出外看看。哦呀!人像潮水涌济〔拥挤〕,我只好又坐下。啊哟,来了!女喊妈妈,我那眼水止不住,两手拉着哭,不能成声。女劝着莫伤心,现在一切都好了。小把戏倒很好,跟着照护登岸,乘车。他们居停处已准备了一切。饭毕,晚间一室的笑声,都欢喜小孩,母子三代,这才享受天伦之乐。次日,乃儿童节,他父替他买了许多玩具来,又去游中山公园及名胜等处。天气渐热,另迁地方,与昔日女之旧友夫妇及一小孩同居。倒也不寂寞,房子虽是旧式,到还高大、安静。女工做饭洗衣,饭后无事,则大家出去玩,或游秦淮河画舫。河房是好,可惜河面仄,水又臭,画舫坐的油头粉面,非狐狸即是夜叉。河房均是茶楼酒馆,亮的电灯,热闹的人声噪杂,没什趣味。至于乌衣巷,凤凰台,廿四桥等处,徒有其名耳。至水西门、莫愁湖一游,地址不错,可惜太荒凉了,令人举目增悲。五洲公园倒很好,布置及设备也不错。有天坐马车游紫金山,这次极其舒服。天气渐渐也热起来了。我曾到本教去过两趟,听讲过道,参见老师,老师要到沪上辨〔办〕训练班,讲一百日道,打百天坐,令各省教内派两代表受训,定期某日开讲。我现身心俱闲,又倾心向道,岂肯失此机会?一方去信与琳,要他来沪面商,女等带好小孩,日子不多。女不赞成,然难拂我意,见无伴,甚不放心,要他们送我上火车,清晨不使小孩知道,硬着心上车。我既将身许道,怎能贪恋私爱,我就这么独飘海上,下午二时抵沪,喊一辆汽车到社里,见过老师及道友。老师说此地均是乾道,现有坤道,几人合租比近房间,你可加入。我随找他们说明己意,他们欣然接受,惟需买床铺,吾即找照应茶水的某某,喜得是同乡,又是老于江湖的,很得他的力,一会儿代我预备好了。借一个小盆子,妈妈糊糊〔马马虎虎〕洗了澡,换了衣,到社参佛,用晚餐,加入十二人一大圆座的包饭,五个小碗的菜,打一点点饭,吃得快能吃两小碗,慢点就没有了。平均一月每人只六七元伙食。早晨稀饭也是如斯,四小碟子,一碗稀饭,想再添没有了。本来君子谋道不谋衣食,有什关系?每天打四次坐,听两次讲,均定有钟点。另一小佛堂,即我们打坐之处,休息在后面娘娘殿。坤道只八位,乾道有六十多个。住在此处,大厅上乃讲道所,能坐数百。两人共一游公园券,天未亮即起,或至园山水间静坐,或到佛堂习玄,夜间打了子坐始归旅舍,风雨无阻。此是我晚年过的新生活。三山五岳,来者不少,五花八门,亦多飞的跑的,各显身手,奇新怪异,互展其能,到吾师前,概化乌有,师以静制动耳。常说习道者如牛毛,得道者若凤羽。我外则和光混俗,内则牢守心猿,静观默察,欲穷真理,非具坚忍和智慧不可。我觉道与师是不错,惜众生迷失过久,说者苦口婆心,听者渺渺,若良师之训顽童,真的是劳民伤财,所得不偿所失,一干人徒尚形势耳。时接侄函,云邻近火灾,延烧至住宅墙下为止,墙已损坏,难于久支,速回料理等语。彼时势不能走,惟有听之耳。天气奇热非常,晴久无雨,我每至夜半回舍,床上热度犹炽〔炙〕体肤,深幸吾身体较前强多,能抵抗一切,其原因心静无烦耳。比前次来沪游玩时有天渊之别,外形束缚,内部舒愉。至七月半后,女忽来电,云母子均病,速返。百日之功虽未满,然已增了不少见闻,况且停讲只辨〔办〕结束,于是辞师别友返金陵。预先拍电要伊来站相接,沿途有同伴道友照应,午后二时到站下车。左右视不见来接之人,即举步前行,忽听后面喊婆婆,我赶急掉头,见小宝宝像蝴蝶飞已扑至怀中,拉着手边走问着。行李自有他们照〔应〕,我俩乘车先到家,又替小孩们买有他心爱的玩具。女亦好,一室笑语声喧,地址还好,我依然打坐,伴小孩子玩,见他母子面容均瘦弱了,慢慢来调理养息。喜得天气也凉快,他们亦渐好,打常带出去玩。邻近有一幼稚园,将小孩送去玩。八月,女进了产科医院,又迁移新居,楼上三间,我等住中间,供一“佛”字,为习玄之处。九月初旬,产一女孩,有星期之久,母子平安。适女之生日,吾非常喜悦,家人团聚,尽天伦之乐事。廿日,吾即提议回里,女虽不满意,知吾性难留,准备买票,将女工带回,因伊生病,所以走得甚急,于是别伊母子登轮,然心中说不出是苦是酸,只感觉左右空虚,飘浮似叶,随流水而去,每到深思怅惘不堪回首,则赶急收束身心,自己喊醒,你曾苦到极处,向佛立愿,割舍凡情,难道忘了?这真是救我之仙丹,把心死了他。路上女工病势很重,一切茶水均是我照护,还须常常劝他莫躁。中途又遇着大雾,船停江心,有十二小时,时刻放着汽,怕出危险,一星期后,算安然抵家。女工自回养病,吾一人形影只单,百无聊奈〔赖〕,闻居乡老兄病重,行李未捡,与侄步行廿余里下乡,看兄病如何。住了三日,兄病稍好,可扶杖行室中。听闻某匪不日来城,民心惶恐,我独自进城,始悉侄早携眷不告而迁,民人已十室九空,即至弟家探询,伊外示镇静,然想早已准备。即至琳家,啊呀!他早忙得像什么,全家先走,他一人清捡,明晨上船,见了我决要拉着同走。还有一位道伴,亦相劝同住社内,好做工夫。唉!本是飘零旅客,有什么家?回来数日,行装还未解散,要走就走。转身将门依旧锁了,至琳处,然而这一夜像有什么大祸会来样,城市内车轿人夫若流水,不停的跑走着。清晨,我们也上了船,大船泊在河心,不敢靠岸,因人挤得很,河中情形更难描难画。主持此船者乃某教一信徒,琳曾师事之,其人道德确实好,我觉太迂少智慧耳。沿途很不寂寞,两日已达省垣,我与某道友同居社内,伊在社中似乎有权势,琳家租有房子,我随住那块可以,又不白食。斟酌上公〔功〕德,时已交冬令,故乡传来消息,匪几进城,幸某军队阻住,惟将邻郡抢劫一空,现已肃清,某道友家本某郡,决要回去视察,托我照应社中。时社内举辨〔办〕施衣米,吾自应担任职务,并分派至各县量灾之轻重施赈。某友亦来,云家内还好,时已到年边,早支配好,从廿四起一方调察〔查〕人口,发米票,一方本社照票发米。其来领米者,焦头乱〔烂〕额者少,衣服完美者多,吾私忖大不以为然。这数万金钱,又成画饼虚掷矣。琳此时亦居社,同尽义务。这个年过得很新奇,尤其是吃素,忙忙的打发领米之人,到了定更才静,参了神,大众聚谈守岁,除夕之夜,就这么过去了。

五九〔1936〕

新正,掌教师来社,提议三月龙华会,起打救劫醮四十九日。大众努力,令各社派代表参加醮典,尔等分途进行。送师走后,我与琳返里,到家,随请女工清理屋子,做饭,喊工匠修理墙垣,在家一月,早把俱事弄好。女又来函接我,说他为病人小孩所困,我回信,醮事毕会来。二月尾,偕琳赴省社,并募得数百元香金。时各处已纷纷来的不少,居所于附近分设六处,两整大栋,大房间五六人,小房间三四人,宿餐处分乾坤各一处,厨役另一栋,还有特别处,总社一间大殿,乃讲道齐聚处。殿后设三个经堂,乾二坤一,两边客室,前厅一大间为诊病室,外则餐室,进门即签名报到处。整齐严肃,秩序谨谨,司事人名悬挂牌示。布置之新奇,仪式之特别,乃兼三教,择选其精华,合而用之,创设者煞费苦心,像我辈夙孳〔孽〕深重,本性迷失,不知其中奥妙,惟有守礼奉行而已。尤其是我不喜虚华,不爱热闹,不轮诵经班期,或邀友至公园游玩,欲想研究真理,谁是识者?我自家又是个门外汉,既不知道问,又如何省得答?举眼一看,没有使我心悦诚服的道友,不是新奇异说夸自己本领大,道行深,则是骄傲、拿架子,或者摆臭资格,不理人,或者逢迎社内占有权势者,或在社会上有位子的。唉!其中黑幕,胜过大都会,总之败类多,难以胜举,这又使我徘徊歧路矣。闷了三天,精神不振,闷到极点,忽然悟解到了,各有各的因缘,何必拿他人作标准,但行好事,不问前程。这么一想,心地顷刻清凉。我已有三日未至社了,把衣服整理一下,缓行到社。这几天同道中病的也不少,然而花样却愈多,老师确是慈悲,佛门是敞开,任尔等自由出入。师居大厅楼上,不轻易见人,夜间八时讲道,真的说得舌敝唇焦,转背依然。四十九日醮期毕,群众星散,与琳分手。吾乘长江轮至石头城,沿途平安,女自来接,至伊处,两儿均好,惟婿病肺,睡于床上,因医生禁止动作耳。饮食如恒,天气渐热,地址于病者不宜。女另找屋子,近陵园离城市租一整栋新式茅房,周围空阔,建筑完美,有十来间房,仍与某友共居。女又添器具,将病者另居后面两间,为我设一静室打坐,卧室相连,小孩游戏室,客室,伊写作书室。余下数间友夫妇居。空气非常之好,用了两个女工,起居一切均适吾意,在室中望紫金山,极清楚。我或焚香静坐,或带小孩出来游玩,心地倒也清静。夜间乘凉,说些故事给小孩听。女深体吾意,俱事自任,不要我管一些子事。悠悠岁月,很是舒服。气候愈热,病人易烦,此时外面不能散步,怕小孩闹着病者,惟有带向一边说故事,吃瓜果,这两样,最使小孩安静满意的。等太阳偏西,我们找阴凉地方玩去。因此屋初建,四周无大树遮蔽耳,夜间倒很凉爽。第一使我们不安的,此处仆役难雇,女常为之发烦。琳来函给我说伊已组织十来人在某名山打坐百日,惟缺少经费,盼望你接济我百余元。唉!可怜,可怜!他怎知我母女近况,以为有什么好事,因为这几年我在外面跑,他找他的事。然而无论如何应设法的,寄去百余元。我呢,并非忘记愿力,贪恋儿女私情,只是一片热诚无适当处实现,教我和那干貌是行非的混,不抵得。我还是秉原有的天良,大同和互助,纵不能成仙作佛,庶几乎俯仰无愧,完成我的人格。百凡欲本乎真情至理,未有薄亲而厚疏,就是仙佛,没有不忠、不孝、不慈,任是如何天花乱坠,我只抱定真理之宗旨,虽不中不远矣。七月秋燥,我等均有不舒服之现象发生,想是露久了,或是瓜果太吃过了,慢慢的我与小孩均好,惟女病势日增。小孩找了附近小学念书,我与乳妈换着接送。至八月初旬,女之热度已达百度了,有三天未进饮食,起坐需人,昼夜不能睡,咳嗽不止,合家慌乱,急打电找友人相商,非进医院不行,急筹款准备住院,少时朋友某将一切手续辨〔办〕好,院中开来病车接去,家政由某友夫人经理,吾只照应小孩,从此每天跑着医院,四五日后,医生始辨病症。两星期内家中人未离病榻。中秋节,幸吾兄四子由故乡来省视,吾甚慰,正患无人照应,且此子乃我素所深许者,即要伊替换着至院,进去时病势沉重,家人不能〔离〕开,终日忙碌闹嚷,直到九月半才出院,还不能自动,慢慢的在家里调养,至十月才恢复。唉!小孩子又生了疮,是由学校中传染来,跑医院也诊不好,天气看看冷起来,鞋袜也不能穿,路也走不得,还是我天天拿药水替他洗,洗了几次慢慢的才好。到了冬腊月,此地非常之冷,本来地方是敞坪,气候较城市低了很多。有次下几大的雪,我和女带小孩踏着雪到一同乡任教授的屋子去玩,他的房子在山上,并约他假日来吃特别的鸡,由山上从马路而回,非常好走,小孩耍得很高兴。假期日弄些柴草烧泥封鸡请客,另添了几样菜吃饭,只是吃鸡不能讲客气,要用手来撕得吃才有趣味,一桌人均动手撕扯,大嚼特吃,都说好,又嫩又香,一刻儿吃了几肥鸡。看看年来了,小孩们玩得真起劲,买了许多花灯给他们,他妈妈也高兴做些点心给他们过年吃,我早自己想些法子熏了几方腊肉,又做辣椒粉子、菌油、腐乳,大家很热闹的过年。又备了些酒菜吃宵夜,我子时上了佛堂中香就睡去了。四侄也住在这块,午夜个自踏雪进城玩去了。

六十〔1937〕

新正,我等无事,坐马车游陵园赏雪,至紫竹林,此处在紫金山峰之半,坐马车游山真好,马蹄踏踏,鞭影丝丝,晚霞含山,银毯铺地。我等置身琉璃境域,若上界之仙佛矣。尽一日之欢,到家七点钟矣。又进城看了两次电影。转眼已到二月,常领小孩至花房或陵园,想看梅花,殊知此地气候寒冷春迟,若是南边,腊月就有梅花度岁。小女孩有岁半,断了奶,又会跑,又会跳舞,能说能唱,真是醒眼虫。只要天气晴和,带他们就在外面去玩,今天游这里,明日游那块,路又好走,不怕什么事故,如家中一样,假若走远了,赶晚餐来不及,随地有车子喊,或搭汽车,非常便当。我呢,终日熏沐于自然界中,至月半后,梅花大开,陵园随地皆有,均是一株红梅间绿萼,惟有明陵对面,满山概是梅花,山下是菜花,坐在车上老远的望着山,若新娘子带的珠冠样,及至上了山,游行花下,那种花香馥馥,姿态翩翩,醉人心脾。无怪乎古云“几生修到伴梅花”,吾醉矣不愿归,终于此矣。在花下徘徊踱步,恋恋不舍。奈群众均已下山,势难久留,回顾满山遍岭,色彩缤纷,真果〔个〕是锦绣河山,岭上之梅,是尊严、秀丽、幽香、出尘之风采,山下是汽车呜呜,马蹄蹀蹀,钗光鬓影,奇形异服之游者,加以两边茶社酒楼,还有许多卖零食的,出出进进,似穿梭一样,纵不嘈杂,也觉俗气难耐,虽欠雅观,到也便当。随带小孩进去,泡了碗龙井,吃了些点心水果,依就上山,各处细玩,于梅林坐休息,直到夕阳西下,始漫步归来。次日饭后,又带两小孩去,将小的放在摇床内坐,推起去,大的骑着板板车,整天在花下玩着,并带有茶点,到晚霞时又赋“归欤”。我还悄悄摘了几小枝红绿梅,藏于摇床内,携回送与病人。假使那时有伴,我决要月下步去欣赏,可惜竟未得如愿,至今犹有余憾。不独只游此处,天天均在外游着,任何地都有梅花。小孩子校里出队,我也送他一路。又到花厂去玩,其中花极多,不知其名,布置得很合宜,那是花世界。天气好,把我游个尽兴畅意。假设长此下去,人老都会转少,不是神来也是仙。我是舒服愉快,然默察吾女,似有隐忧,烦闷则向小孩发。然而这小孩不像幼时那样灵敏,我悄悄的问他,你能明白吗?他答应我心里都晓,只嘴里说不出。唉!我听了心中痛,可惜了他的天才,环境教育上不相宜,使他脆弱的性灵受了打击。伊母欲将女孩送交托儿所,把大的放在另一小学寄宿,换一地点,奉养老的,照应病的,看自己能做点工作否,不然光阴去了,牺牲太可惜了。我不明他的主意,不赞成也难阻住。过天,真把小的带去玩,将他放在那里,他们各自悄悄回来了,大孩子心中难过,说不出的痛苦,只无理由的找他妈妈发脾气。我把他拉到面前,说明天着人送你去看妹妹,到星期我又同你去看。妈妈实在没辨〔办〕法,心里也是舍不得。等到星期日,我去看,好不作孽,把个活泼泼的小孩,弄得极呆笨了,同哥哥玩了半日,才略觉好点,对我望着,好像有许多痛苦说不出,把我的心都疼碎了。他脑后的头发,为夜间哭的眼水结成一块。地址倒好,设备也好,可是要他与不认识的相处,再好些也不愿意,道路又远,看看天要黑了,真真没法,只好也步他妈妈的后尘,等他玩得好时,悄悄的各自走了。我虽回来打〔了〕,然而我的一颗心放在他床前伴着。唉,人生太没味了!我的天,这是我的魔孽,还是凡情过于重,痴迷,还是自私,只要自己好,仔细思想,到底问得心否?是这样,自家的骨肉,忍得心,还讲什么博爱慈悲?纵然修得成功,又如何见得佛面?第三日,院内来了电话,说小孩病了,出水痘,已送到医院。我说上算,莫作孽了,把伊接回,自己照应。去了一星期,花了数十元,只落得小孩受了许多痛苦,回家来较前痴笨了,有三夜均难安枕,时时哭醒,非得拥抱着百般安慰始睡,小灵魂受惊了。于是与女商议,带小孩回湖南,雇人较此地容易,生活也低些,等他们大点再送出来,暂时也轻之负担。议决,等天气暖和准备走,要四侄送我们。此时三月快完,桃杏大开,我依旧游我的花园桃杏及梅山。这边仿梅之种法,其色非常鲜艳,萼瓣均大,桃杏将歇,海棠与紫荆互相掩映,争竞于自然界里。此种风致,少人领略,没见有游人来欣赏。还到四方城寻觅古迹,倚城为屋,别有趣味,设备亦清雅,洗净尘嚣,询之居仆,云乃伟人某养静避暑之所。又至园观金鱼,长方形一大矮屋,上面一律亮瓦,四围玻璃窗,空气光线真好,鱼类有百余种,上下翻腾游泳,或彼追此逐,或含其尾,舞态翩翩,极其有趣。至四月初旬,观牡丹于灵固寺,其地势居半山,非常幽僻,形雄而不猛,建筑古式,布置相宜,牡丹真好,不愧尊为花王,庄严富丽,种类很多,花朵肥大,姹紫嫣红,遍布数处,又经绿叶衬托,愈增娇嫩和风姿。女带有手机,随在花下拍照,尽一日之乐,乘汽车回归,家已发电灯,人地纵然难舍,其势不能久留。这四周又饱我几许眼福,我还种了几多花。去岁自己种了些瓜豆菜类,均青枝绿叶,我怎舍得此地自然之风景,怎能舍得天伦团聚之愉乐,我不能自私,贪恋一切,应尽我个人之天职,听造化来支配,于是毅然决然,舍弃一切,携两小孩别伊之父母,四侄伴送乘江轮返里。可怜哟!骨肉分离,其痛苦如乱箭钻心。从此南辕北辙,是否晤面有期。吾本欲终于清静,未得如愿,只好再为冯妇,非敢背盟忘愿。其实仍然是佛道也。大的只五岁多,小的只一十七个月。沿途上下行装等,均侄照应。小孩起居所需,我自负担,幸我身体较前强多了,能耐劳苦,只一星期算平安抵家,而房子早为军人家眷所住。将到起坡,适逢大水刚退,又遇兵士掉〔调〕防之队伍,简直难走,在人马群中慢慢的移,小的四侄抱着,大的跟着我走。他真奇怪,只要在我身边,一点儿都不畏怯,手里还拿着玩的假汽枪。到弟家住了两晚,急找人与军眷去交涉,让去〔出〕后面三间,喊人收拾,又请两个女工,把大孩子送入邻近的小学念书,并添置所需各件。侄下乡省亲。琳亦来看我,叙谈之下,伊见我带小孩放弃道功,不以为然。唉!这本是我之魔孽,应该忍受。百事还没清楚,小的发烧,眉眼不睁,使我措手不及,茫无主意。幸弟荐一名医,然而自去门诊,医云是麻子,只要出齐,则无妨,吃了数剂药,麻子到快好了。侄由乡间偕父来城看我,留住了几天,侄依转女处。可怜,可怜!小孩病势虽轻,惟心病又发,想乳吃,夜间哭泣,弄来什物均不吃,把我一颗心哭得真难受,只有百般抚慰,千样爱惜,用心体贴,殷勤照护,好容易糊满了月。又得上天的慈悲,把以前雇来照应大的那个女工找了来带他们,我这才歇得一口气。前面大房间恰好也空出来了,依然收拾如故。天气渐渐热起来,小女孩也养得白胖胖的,活泼可爱。我的佛堂早转上楼,非常便当,雇用的慨〔概〕是老人,俱事不要操烦一点。我依旧是打坐,整〔诊〕病,做自己的内外工夫。家中空气怕与小孩子不适宜,每饭后,要女工带至对面幼稚园去玩,将房子打扫极清洁,起居饮食均研究,很合卫生。不久,学校放了暑假。因气候过热,愈加注意照应他们,常常晚饭后把他们带到城外马路上玩,看落照,大的骑单脚板板车,小的坐铁轮藤椅推起走,或至馆子吃少许茶点,等凉快些乘车子回家。这样的暑期很容易的完,学校开了学,所任校务的均系后进,有些还是我的学生,将大孩子送入初级小学,小女孩送幼稚园,他们不肯收,说太小,我说无妨,做个旁听生,小女孩极其聪敏,又美丽,说不出有一种天然风采。替他做的最合身新奇服饰,面孔生长方式,又红又儿〔白〕,水色极好,长而秀的眉,圆圆的眼,他的美与伊哥哥不同,嘴吧〔巴〕极会讲,较哥乖滑得多,没有谁看见他不称赞夸奖欢喜。他头上的短发,自由覆在额上,衬着两颗黑黝黝的大眼,苹果似的嫩脸,两个酒窝,活泼泼跳舞,身子把许多人爱煞了。他回来才过第〔一〕次生日,照例辨〔办〕菜接客,热闹一天,使他愈加高兴,天气又非常之好,每星期请他俩吃一次大餐,带在市走,还买许多回来,或是顶好吃的水果,或玩具等类,常替他俩接些小朋友来玩。至九月,侄来函,问吾可接到女信否?因伊七月到苏看友,不久即回,至今月余,未见一个字。问有给家之信否。然而我看了此信,不像先前那样慌张,一层道功上有点进步,再者相信他自有计划,我过我的日子,尽我的能力做下去。小孩子们一天天的不问外间事情,老的小的过很舒适日子。十月间,伊已由友人处写了几字来。冬月,又寄了一张相片,一个衣包,小孩们的毛线衫。到了腊月,过年,我是极其高兴,替两个小孩弄吃的,代他俩做新衣,我的梦是永远心满意足过下去。我年年强健不老长生着,小孩们一年年长大,世界是永远安静,六十老人,永远是悠悠快乐的。确实应该享受这美满的福,永远这对小天使伴着。啊哟,真果〔个〕六十老人能这样好下去吗?唉!他没有修得呢!

以下民念七〔年〕秋季,骨肉分离,抛弃美满家园,过非人之生活,较前苦百倍。两京沦陷,时局日非,只好忍痛割家,将两小孩若邮局寄包裹样由四侄送交伊母,吾则飘浮无定踪矣。

来到人间六十春,沧海桑田几变更。六尘磨砺成幻泡,三孽消除性自莹。气运乾坤颠倒象,神移宇宙万物亨。灵台寂净无边美,杳杳冥冥上玉京。

民念八〔年〕避深山养性,上元节有感:

沧浪四面锁烟霞,山河破碎那来家。去岁团圆灯月灿,今宵南北各天涯。历尽苦海登觉路,潜隐深山盘跌〔趺〕跏。得到一切无一切,愿将至德化明艖。

念九年春,飘流于今是昨非庄,住一间小书室,面山临水,非常幽僻,风景宜人,与世隔绝,心境清凉,回忆六十余年之经过,提笔记此伤心史,每到不能下笔时暂放下,或一月半周,故有两年之长久,算粗枝大叶,妈妈糊糊〔马马虎虎〕写完。然其中语句字义多有错误,一层记忆力退化,再者少读诗书,文字实在不成其文字,最重者不过想留此伤心之史给后人看……

民卅二年春,完成于大洋湖罗宅一间大书室。

丁母的诗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一日,为国难独避于前乡沧浪山肖家坳徐家冲蒋氏墓庐,与众难友同居。离常德九十余里,极其安静。人群均自食其力。山高路险,太平时乃藏匪之地,乱世招匪为兵,近来为我等避乱者居。时逢小阳,气候温暖,执杖出游,见四周风景幽美,口占五律一首以记。

鸟声从树起涧水傍溪流

幽谷无人迹山中自有春

塘清鱼虾少心澄念不多

沧桑渐变改谁把白云收

十月十五日清晨,在田亩间散步,又占五律一首。

远山笼晓月杖策绕溪行

蔓草经霜白野花色更新

炊烟林中袅须须叶底声

归来衣履湿儿童竹马迎

春冬交替,晴,借此发闷消遣一下:

大地回春万物欢黄鹂巧啭弄新晴

半放梅花笼晓日一泓清波静无痕

梅雪相争气味平幸得天公来放晴

虽有雨霜难调济春雷振动万物生

又作一短歌:

春来多佳日万物已向荣

细雨潇潇下薄衣渐渐温

炉暖香馥郁茶味涤清心

窗外鸟声翠庭前树影分

山巅云霭霭水底气清清

武陵春依旧桃花日色新

寄语驰旅客快意早回程

蓬莱路不远苍山仔细寻

一切拂一切月明照故人

除夕夜,下雨雪,无限的烦闷:

雨雪纷飞增愁烦铜壶点滴落玉盘

萧萧惟有庭前竹相伴梅花耐春寒

除夕夜梦游神州,其中曲折甚奇,醒来一一如在目中,故暂记之,以备考察。

春之夕,睡甚甜,身乘汽车似轻烟。登山履岭如平地,夜色蒙蒙笼树巅。角鸣一声山河动,勇敢健儿独当先。顷刻间,炮声振四野,杀气漫长空。叱咤惊人胆,幽咽暗泣中。全凭三寸舌,旌旗刹时收。携手言欢情意厚,相邀车骑到神州。山峰峻岭倚城郭,地产灵芝柏与松。庭植香兰红玫瑰,宝树倒映玉池中。朝日斜挂墙薜荔,金炉檀麝气因风。条台桌椅铺锦绣,案有梅花式时钟。新烹雀舌清且暖,刚熟葡萄味更浓。真个是,锦江春色来天地,王累浮云变古今。

(一九)三九年,正月初四,久雨未晴,无事可做,拿打油诗来消遣日子,他日出山,把此当日记。

浮云蔽日不肯晴五风十雨万物生

阳春早将时令正星回斗转大地明

水满金针月满轮天地造物仅藏春

有朝借得东风力日暖时节大地春

又赋渔樵耕读,一七绝:

乐山乐水乐道情学农学圃亦学耕

枕松观书乘晓日执斧入山伐木丁

十一

松声水瀑抚瑶琴风月无边骚人吟

武陵春色泛桃李花有清香叶有馨

十一日,难友寻柴,摘了许多红梅分赠给我,赋七绝二首记之。

十二

玉作肌肤冰作神雪为丰姿月为灵

餐风饮露凭造化送来幽香更觉颦

十三

冰雪风姿岂寻常百卉千蕊独占香

凌云恰似婆娑影襟怀潇洒啸风霜

十四

十五上元节,有雨无月,一人在外面遥望,在细雨下,不禁悲从中来,发生无限感慨,眼含泪水,口占一律。

沧浪四面锁烟霞远望长安不见家

去岁灯月人团聚今宵南北各天涯

历过苦海登觉路潜隐深山盘趺跏

看到一切无一切愿将躯壳化明舸

十五

又七绝一首:

蟾宫深锁太寂寥宝鼎焚香祈九霄

遍地狼烟何日了细捡浮生是海潮

十六

十九日夜,登山峰游玩,见有许多萤虫飞绕,甚奇。题七绝记之:

黑夜萤火绕峦飞轻润素纸秃笔挥

且将风景消尘迹暂解愁烦寄浊杯

十七

二十日下午,天晴,溪边垂钓:

沧山浪水水汇流溪边垂钓看鱼游

碧空一色无限美笑傲江湖那记秋

十八

夜半雷声很大,枕上拟七绝:

春风春雨靡定踪烟云笼罩雾重重

雷声震动惊天地电光闪灼紧相从

十九

(一九三九年二月)二十六日进城探听局势如何,看能否安身,沿途风景观赏不尽。随口占七律:

暂别沧浪为俗情春雨泥滑着意行

云淡风暖轻拂面山高峰叠翠又颦

白鹭群影映水底黄花陆地伴锦蘅

矮屋疏篱炊烟袅牧童跨牛慢归程

二十

夜半抵城返家,街上渺无人烟,敲门进去一看,物件零乱,室门大开,满屋灰尘,只有一老婆婆看屋。勉强住了三日,无从清理,时有警报,人心惶恐。以诗托之:

避乱夜返武陵城断壁颓垣转眼更

敲门灯暗惟邻媪蛛丝尘积窗棂倾

风送警报声声急雨催花放慢慢晴

独理书签还自慰虽然苦恼不担心

离家只数月,百物俱空。其所慰者,小孩有了保障,且时有书来,自己已老迈,生死不足惜。

二十一

咏春景七律

春来时雨是催花东风摇曳御柳斜

桃李艳姿蜂蝶醉燕歌鹂曲各喳喳

薄雾遮蔽沧桑景隔水香帘乐无涯

日暮红霞生五彩树影倒映万物华

二十二

二十五日,窗外风雨数日,蛰居斗室,辜负春光,不得欣赏。

春风春雨正及时静坐陋室且吟诗

手拈羊毫频添兴笑看瓶花换新枝

檐前铁马声声急室外曦光渐渐迟

遥望远峰云霭霭别有天地世岂知

二十三

仲春月十九,斗室中案上白玉瓶内插有海棠与野花,其风姿色彩真有仙凡之别。故聊俚句。

清明春正忙瓶花插海棠

白玉凌云汲娇姿醉意香

倩影临风袅菁萝带露凉

深山虽寂寞相伴胜南王

二十四

三月二十一日,午后云雾重叠,大风忽起,刹时乾坤更换。其景、形状使人可惊可怕,又令人非常欣羡,且恨无才,不能书其美耳。

暮春天气实相宜黑云浓厚顷刻麾

风狂雨骤追随急电闪雷鸣烟雾驰

三江峰涌千层浪五洲洗尽万里曦

红瘦绿肥新景换夏水荫荫祝尧熙

二十五——三十六

咏沧山夏景十二绝句:

(一)

春去也,欲留留不住。四月初旬雨后作。

一番风雨一番春送春风雨浥轻尘

洗去铅华留本色秧针漾水水似银

(二)

春已去,夏至矣!看农人耕耘。

春耕夏耘气象玄借得东风好种田

任他烽火多变换工作何曾有空闲

(三)

至山溪边,见春花柳絮逐水而流,有感。

韶光已去复添愁柳絮轻萍逐水流

子规关情啼不住何不乘风赴瀛洲

(四)

黄梅雨

欲晴欲雨养蚕天蝶恋花枝最可怜

马踏泥香难留迹红绿肥瘦总情牵

(五)

见燕营巢玳瑁梁不堪回首旧沧桑

干戈尽日纷纷乱叫侬何处把身藏

(六)

游山

天气甚好,与难友数人出游。

闲涉沧浪去问津一村已过一村新

风送钟音清心境半掩茅庐避凡尘

(七)

晚斜

熏风轻扬瑞云华荷锄归来日已斜

釜中胡麻香味足西山新月映窗纱

(八)

雨后禾苗如锦又似绒。四月二十九日:

薄云掩日照小楼素性恬淡听泉流

大地佳禾绒锦绣经雨绿波哪知愁

(九)

月夜六月二十三日

伴禾蛙声不断鸣夜深倚杖下阶行

风摇桐荫堪忻赏可爱今宵月倍明

(十)

六月二十日午后下棋。把向山上小门打开。

青松围绕似锦屏野花香艳不知情

心地清凉无烦暑闲敲棋枰养性灵

(十一)

二十五日,立秋。

一叶梧桐雨送凉环球半壁已转黄

树底寒蟾鸣声急新熟稻芒分外香

(十二)

将此地朝夕风雨之景略述大概。二十九日。

烟霞袅袅点苍苔日浴远峰映尘埃

轻云薄雾嘘花意细丝如片带啸来

三十七

九月二十日下山进城,沿途目之所睹与事实之思忆,作七律以记之:

怕收残局懒登程三秋境界欲断魂

天空浮云多变幻人世代谢亦常情

耳顺年华如蓬转骨肉远离身似轻

头白且喜双足健红叶青蓼伴我行

三十八

二十一日,返家,不禁生今昔之感。咏诗消愁,权当日记。

绿鬓玄霜感流光四顾皆空倚乱床

满地书卷杂瓦片半扇破窗透风凉

昔日繁华成泡影明晨朝餐费思量

一灯如豆形伴影整理薄衾觅诗乡

三十九

夜冷,不能睡,怕忆,烦愁,在枕上作七律。

被薄难温夜漏长披衣起坐候曙光

自煮粳米香味足豆腐白菜胜羹汤

有作砚田常洗涤无营心地自清凉

幸喜一生少俗骨坏壁尘封似仙乡

四十

到外面看城市被敌机炸后情形,实在伤心,生无穷的愤恨而悲戚。

山河破碎千万顷断壁颓垣草木横

满目疮痍应堕泪风声鹤唳却心惊

危机暗伏何日了朝餐夕宿不时更

为惜流光图苟且欲安脏腑暂安身

人民的状况若此,奈何?

四十一

因伤感而生悟解,寥慰自己:

惆怅往事意彷徨人生粉墨一剧场

春蚕作茧原自缚蜜蜂辛苦为谁忙

贪嗔本是催命剑爱欲能将元气伤

蝴蝶幻梦实难醒水枯云散现性光

四十二

十二月十三日,乃大寒节。起来开门一看,大地变成银妆世界,不禁雀跃,极其忻奋,于是策杖登山,啊呀!真奇观也,恍若置身仙境,另一天地也!真所谓飘飘乎,不知其所止。随咏七律一首,以记景之一二。

冻云满布瑞彩华清光耀眼飞六花

千峰树岭成一色万径曲折少人家

鹅羽霏霏梅独立银枝飒飒竹映霞

愧无佳句吟轻絮归拨红炉学煮茶

四十三

饭后去游,又五律一首。十四日:

北风凛冽凄雪满小堤溪

扶杖循山径大地白玉圭

远峰罗列近云冻觉天低

置身琉璃境笑倚画桥西

四十四

又五言一绝,因余兴未尽述耳。

咏雪水一杯写景愧无才

意曲真难尽煮茗涤灵山

四十五

十九日夜,枕上听风雨,口占记之。因同居有婆啼与有声。

风阵阵,雨凄凄,隔岸林中柳莺啼;

花娇娇,月迢迢,邻家玉笛声调高;

山重重,水汹汹,金乌西降又升东;

电闪闪,雷隆隆,凡事只在不言中。

四十六

腊月二十三日,回忆:

来到人间六十春沧海桑田几变更

六尘磨砺皆成幻三孽消除性自明

气运乾坤颠倒象神移宇宙万物亨

山林寂净无边美未卜何日返玉京

四十七

二十四日,下第二次雪,予兴致勃勃,独立雪中,忻赏不己,随成七绝一首。

雪满大地雾满天风剪柳絮落襟前

翠树银花争艳新粉砌琉璃贺新年

四十八

午后观雪。

我居桃源古洞天雪光山色送残年

云屏环绕无限景六合一炁蕊仙官

四十九

清轻气升冻云旋万物受洗出尘缘

树杈璎珞银珠滴冰山凝结瀑布泉

五十

次日清晨,雪比前更大更美丽。

六花纷飞祝丰年全球混合返先天

炁结水晶成一片无边无际色更鲜

五十一

饭后,日光隐耀于云中,其景致较前更加美丽。

寒风吹絮舞翩翩日映晶光耀眼鲜

此景只应天上有化到人间启太玄

五十二

一九四〇年,元旦日作。

元旦彩毫挥乾坤齐蕤葳

金鼎香已暖玉炉烟篆馥

送岁桃符换迎风椒洒微

丰年歌大有至德不敢违

五十三

旧历二月初五,天气极热,都穿单衣,一会儿,风雨交作,寒气侵人,炎凉迅速,不觉有感,即赋五律一首。

一夜风雨声气候顷刻更

昨日春衫薄今朝拥裘轻

天公似有意以此测人情

危险既难度何不返璞真

五十四

春雨三日夜,令人心焦烦闷,遥望桃花欲摘而不能。初八。

雨后鸟声翠日为浮云蔽

近水枯枝换远峰烟雾媚

涧沼自潺湲花泪吾心醉

欲摘蓝桥阻春夜人不寐

五十五

初九,邻友出外游玩,归来摘有桃花数枝,并赠二、三枝与我,即插于竹瓶中,放在桌上观之,令人心爽神怡,口占七绝:

东风吹放山色新金苞半吐愈增颦

嫩枝相衬娇又滴百卉为君独争□

五十六

午后出外,至溪塘处,看流水甚乐,随吟七绝:

心静身闲事不多任他春潮皱碧波

关情只有垂堤柳时向风前舞婆娑

五十七

又赋一律,连日风雨,窗下无聊。初十作。

何事天公太不仁阳春风雨苦来频

柳媚花娇均不见庭前窗下点滴尘

五十八

雨打窗外夜不能寐,有感,烦甚,作七律以舒愁。

连朝风雨愁闷多困居斗室莫奈何

三春景致无边美一卷经书自吟哦

怕听流泉叮咚咽喜看瓶花醉颜酡

闲将岁月消磨尽浮生事业付南柯

五十九

二月二十日有感:

沧山风雨不肯休惹得骚人万斗愁

秃笔难写情千绪愿弃残躯天外游

六十

二月二十六日,下山第三次返家,市面萧条极了。孤身一人在城住了二十余日,新愁旧恨不堪忆。

归来愁肠寸寸碎回忆往事夜难寐

垂阳烟迷故人稀桃李争艳春光媚

黄花白鹭遍江千落霞孤影离人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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