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无 偶(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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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曙光,兰山青帮一行十人登上了公主号邮轮。雷震站在船舷,扶着被海风吹得冰凉的舷梯,向尚在梦中的香港投下不舍的一瞥。

为了迎回祖师爷留下的圣物,他不仅事先拜托一位文莱拿督不计成本参加拍卖,还带着帮中精锐倾巢而出,甚至不惜把潜伏在76号的一伙兄弟尽数带了来。本以为已筹划得万全,但没想到先是拿督没能买下标的,紧接着又有日本人掺合进来,一路追迹敌人,先后两次设伏竟都以失败告终,折损了一半人马,却连圣物的影子也没见着。那几个在76号受过“特别训练”的兄弟志在必得的豪言壮语言犹在耳,可谁能想到,他们的尸骸最终却只能草草葬在异乡……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不禁仰天长叹。

雷震出身于清代的工匠名族“样式雷”,从小就对各色工艺有着浓厚的兴趣。在风雨飘摇的时局中,手艺人的生活异常艰难。几经波折后,他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兰山青帮。这个由工匠构成的组织,不但给了他安稳的日子,更让他的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天赋远超常人的他,自然备受同侪推崇和掌香青睐。在工匠的群体中,手艺大过天,技高一筹者才能服众。于是,在上任掌香身故后,年仅二十七岁的雷震,便继任青帮兰山帮头的掌香。

至于他和严老七为何会是“明”字辈,真相其实相当无奈——青帮结社严密,不轻易收徒揽众,作为工部的兰山帮头收徒标准更加苛刻,非能工巧匠或天资极高者不能入帮,故而弟子稀薄,香火并不繁茂。往往别处青帮的同辈已有了徒孙,兰山的青帮兄弟却连徒弟都没有觅得,就这样一辈辈日积月累下来,到了雷震这代,在字辈上竟高出别处青帮弟子三、五辈去。恐怕万墨林死也想不到,在这令人眼热的大辈分背后,却饱含着后继无人的辛酸。

兰山青帮苦苦追寻的“祖师爷留下的圣物”,其实并不是“赛鲁班”蒯时强所作,他甚至都没见过。要说这件“圣物”,就要从蒯时强的家族说起。蒯家出身江苏吴县香山,是明代最杰出的工匠世家。先祖蒯祥曾任工部侍郎,是紫禁城的设计者。故老相传,紫禁城的承天门(即天安门)从设计到搭建,都是他一人完成。据说玉帝见他缺少人手,调来六丁六甲五方力士相助,蒯祥才得以在一夜间营造出这座城门。由于受惠于天,故此命名为“承天门”。蒯祥凭此受到皇封,也广收门徒,以故乡为名,称为“香山帮”,在工匠界独占鳌头。就这样,自蒯祥以来,蒯家世代以手艺传家,誉满天下。谁知到了明末蒯知矩这代,原本兴旺的蒯家却忽然没落了。

论手艺,蒯知矩远胜先人,他在传统的榫卯结构上大胆革新,创制出独到的“天权”技法,风头一时无两。但这蒯知矩虽名叫“知矩”,其实却半点规矩也没有,脾气简直大得离谱。是以身怀一身惊世绝学,却四面树敌,以致最后无人敢用。不但原有的皇室供奉被取消,就连香山帮里的师兄弟也对他敬而远之,不敢把活计交给他做。眼见家道一天天败落,蒯知矩不反思自己的过失,只去怨天尤人,说自己“命数奇”,“时运不偶”。

在蒯知矩晚年时,与一个名叫堀田重光的日本人交往甚密。这堀田重光是日本顶尖的建造大匠,在和蒯知矩几番切磋后他发现,自己“日本第一”的手艺和香山帮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于是,在感佩中华技艺博大精深的同时,这位日本工匠满心期望从蒯知矩身上学到些真本事。但无奈香山帮收徒规矩森严,关键技术只传给儿子,连女儿都不传,更何况一个番邦外族?堀田重光无计可施,只能每天对蒯知矩殷勤探看,巴望着能从老人家嘴里套点东西出来。

眼见自己时日无多,蒯知矩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传人,他怕“天权”技法被带进棺材,就此失传,便在身体尚可之际,倾毕生功力打造了一尊栩栩如生的黄金螭虎,把“天权”的全部精要藏在里面。构成这尊螭虎的所有零件尺寸,除却“九”外,用尽了全部的奇数。之所以没有用到“九”,据说是因为蒯知矩害怕盛极必衰,所以摒弃了这个最大的阳数。也有人说,是因为“九”这个数字是皇家的象征,蒯知矩再怎么狂悖,终究不敢僭越皇家规制,害怕被诛了九族。

这只螭虎,被他取名“无偶”。从这个不知所谓的名字不难看出,蒯知矩对自己的命运怀有怎样的遗憾。

也许因为和堀田重光交往日久,蒯知矩对这个日本人没有太多防备。在他病危之际,深知“无偶”来路的堀田重光起了歹心,把这尊黄金螭虎偷到了日本去。可惜他天赋有限,虽然知道如何打开螭虎,却终究没能参透里面的玄机,领悟“天权”技法。自“无偶”被盗,后世蒯家子孙皆以追回此物为第一要务,这倒不是因为蒯知矩有多么受尊崇,而是自家祖先创制的“天权”技法,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别人先学到手。等到了蒯时强这代,由于他是单传,又没有子女,只好将祖先遗志托付给兰山帮头。

从此,“无偶”便被兰山尊为圣物,被一代又一代的掌香寻找着……

眼见圣物一再失之交臂,雷震心中不禁哀叹:难道这“无偶”真的和我没有缘分?他看着垂头丧气走进船舱的弟兄们,就在一小时前,他们还曾苦苦哀求自己继续留在香港,继续追迹“圣物”,不愿就这么轻易罢手。可他只能拒绝,因为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雷震的另一个身份,是地下党。

他这次来香港的真正目的,是带回一份情报。就在昨天,在青帮众人和两名忍者交手的时候,他取到了这份情报。情报装在一个信封里,把信封撑得满满的,虽然只用胶水简单地封了口,但雷震并没有拆看过,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内容。

作为曾经的中国共产党中央特别行动科二科的情报员,雷震深知,传递人员只负责递送情报,绝不能擅自阅看。这是工作纪律!

虽然特科的机关已被破坏,但工作纪律没有变,工作内容没有变,工作使命没有变,雷震和无数他不知道名字和样貌的同志一样,以“地下党”的身份继续为党工作,为解放事业搜集并传递着情报。

据上线说,这份情报万分紧急,片刻耽误不得。所以雷震一拿到情报,就马上准备动身。当获悉香港青帮在港口滋事后,他不知道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又找不到其他的船,只好乘坐那条唯一可以出航的“公主号”离开香港。

在帮会利益和党的工作发生冲突时,雷震毫不犹豫地选择忠于自己的信仰。

一想起党,雷震的心中就感到无比温暖。他眯起眼看向天边那缕青得发白的光亮。如果说青帮在这乱世中给了雷震一个安全的避风港,那共产党带给他的,就像这道划破黑暗的曙光。他深深知道,共产党的终极目的,是要砸碎这个人吃人的世界,让普天下所有的人都能摆脱阶级的桎梏,平等地生活。为了这个崇高的理想,别说“圣物”,即便付出生命,他也心甘情愿。

“进舱吧,这里风大,别着了凉。”

闻声看时,见严老七正关切地望着自己,雷震感激地回了句“没关系”。

严老七点点头,曲着胳膊,俯在舷梯上:“那我陪陪你”

站在十几米高的船舷上,兄弟二人默默静立了半晌。严老七憋不住话,先开口安慰道:“我知道你心里苦,我知道……”

雷震苦笑:“七哥,看我多没用,废了这么大劲,也没能把‘圣物’带回来。”

“我就想不明白了,他们肯定还在香港,再继续找下去,肯定找得到,咱们咋就这么急着走?”

“找到了又怎样?谁去拿东西?灵山和四宝他们都斗不过,咱们还有谁能行?……”

“可以让唐家妹子去嘛,不一定非来硬的。”

“让她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黑妞怎么活?”

“好了好了,都怪我多嘴,怪我怪我……”严老七见雷震情绪激动起来,连忙抚着他后背,不断道着歉。

雷震更咽道:“昨天要不是我去晚了,四宝他们也不会……唉,总之是我太没用……”

“可千万别这么说,要不是我那时候着急……”严老七正说着,却听下面码头上传来喧哗,看清楚后来人后“咦”地惊叹一声,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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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杜立的电话后,贺振良立刻带着白珊赶往港口,却万没想到公主号已在眼前,却无法登船——没有船票。

其实船上的空位多得很,但青帮众人奉命禁止无票者登船,虽说方才放了雷震一伙人进去,但那些都是兰山的前辈,这点面子不得不给,更何况这位“老”前辈赏得茶水钱数目相当可观。不过贺振良他们非亲非故,要上船自然是万万不行的。

白珊一再解释,承诺上了船必定补票,又抬出万墨林来,但这伙青帮却死活不依,一群人围上来,为首的一人涎着脸对她说:“你把衣服脱了,给大家伙跳上一段,别说上船,票钱我们哥几个都给你出……”

白珊几时受过这种羞辱,抬手就要赏这家伙一记耳光。贺振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说:“我们和万大哥的确是老相识,还请几位兄弟给我们行个方便。”说着又从兜里掏出几张美钞,说:“一点小意思,请兄弟们喝口茶。”

“有钱能使鬼推磨”虽是亘古不变的至理,但那几人已先收过了雷震的重金贿赂,对这点小钱竟看都不看一眼。为首那人鼻孔朝天说道:“老相识?就是你的老相识让我们几个守在这里,没票的不叫上船。你当这熬夜出力的活我们爱干么?”边上青帮众人听了,也纷纷应和着起哄,这个说句“要不然早搂着娘们睡了”,那个说句“耽误老子喝花酒”,越发不成体统。

杜立伸手入怀,打开了手枪的保险。贺振良察觉到他的动作,忙递个眼色过去,示意他千万不要莽撞。正要继续解释,青帮众人也看出苗头不对,知道他身上有枪,便纷纷亮出武器,一场恶战一触即发之际,只听身后有人大喊:“都停下!冲我来!”

青帮众人听到这声喊,立刻噤了声。万墨林分开众人,来到那为首的头目身前,先劈脸给了他一记耳光。

白珊见他给自己出了气,大喜过望,问:“万大哥,你怎么来了?”

万墨林先冲她抱歉地一笑,算是替手下赔罪,又对贺振良说:“李先生打来电话,说你们走的匆忙,怕出什么岔子,叫我来看看,顺道送送你们。”他怕暴露李惟棉的身份,所以不称他“站长”,只叫“先生”。

贺振良知道这场乱子都是因为自己太过着急,没有事先打好招呼引起的,心中暗叫“惭愧”,对万墨林说:“麻烦大哥啦,这些兄弟办事都非常尽心,千万别责备他们。”说着把手中钞票递给那头目,说:“兄弟们辛苦,这点心意还请务必收下。”

那头目尴尬地看看钞票,又看看万墨林,不敢伸手去接。

万墨林“哼”了一声骂道:“没出息的瘪三,还不赶快谢谢老板?”听他这么说,那头目这才讪讪地接过金条,连连鞠躬称谢。万墨林又板着脸对那个头目说:“我看你也不像个懂规矩的样子,等这边事完了,改天我亲自教教你。”

贺振良见他说得严厉,还当他要严加惩罚,正要替那头目求情,却看那头目两眼放光,似乎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他不知道万墨林平时行事就是这样,对能力低下不堪重用之人他连话都懒得说,更不用说当面指责对方的不是,可要是对谁说“教教你”或“开导开导你”,这人便基本上升职在望。他说这头目“不懂规矩”,又说要“亲自教教”,显然是对他勤勉办事的极大认可,要单独教习培养提拔,这位分低微的小头目怎么可能不高兴?听万墨林这么说,他知道打自己的那记耳光只是做给外人看,越发笑得满脸开花。

送一行人登上船,万墨林歉疚地对贺振良说:“兄弟,老师托我带话,这次我们没帮上什么忙,对不住啦”又从兜里掏出三张船票,恭敬地双手呈上,说:“这是他老人家的一点心意,只盼各位能住得舒服些。”

贺振良接过一看,见杜月笙竟给订了三张头等舱,感激之余,对这位青帮大亨的能耐更是佩服到骨子里——从知道自己动身到现在不过个把小时光景,船务局尚未上班,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搞来的船票!?

辞别了万墨林,等白珊杜立都进了舱,贺振良在刚才雷震驻足之处站下,也和他一样扶着舷梯,看向那道即将破空而出的曙光。此刻他追上了兰山青帮,满以为对方已咬住了敌人,所以对金印倒并不太担心,看着淡青色的晨雾中那些朦胧的轮廓,他那颗闲不住的脑袋又考虑另一道难题来——那份写着“猪突”二字的电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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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帝国23军第18师团已封锁香港边界一个多月,只等陆军部一声令下,便全军突进,把这个弹丸小岛纳入囊中。

这一步棋早在近卫文麿的算计之中——“国运之印”安全到手后,那个身手不凡的特工会发出一封内容为“猪突”的明码电报,收到电报,就意味着可以一举攻占香港。把那座富饶的小岛和远东最繁华的港口划进日本的版图。一旦控制了局面,关于金印的一切真相都将被掩盖。而自己,将在太阁遗秘的帮助下,成为挽救帝国于危亡的千古名相,在历史的评价中,甚至有可能超越留下这枚金印的丰臣秀吉。

但这个美好地构想,在今早的国会会议上,被无情地打破了。

半数以上的议员反对出兵香港。其理由竟然是:怕以此为契机,引发英日战争。还说什么,日本已被中国战场拖累得国库空虚,捉襟见肘,要是再贸然增加一个敌人,完全无力应付。

面对议员们的言之凿凿,近卫文麿只觉得这一论调荒唐得可笑。要知道英法联军已被德国的“曼施坦因计划”打得几乎没了招架之力,英国人不得不在在敦刻尔克仓皇撤退,连重型装备都来不及带回本土。现在的英国,又怎么可能顾及香港这个万里之外的殖民地?没有余力的,应该是他们才对吧?

欧洲的形势就像秃子头顶的虱子,谁都看出只有德国才是最终的赢家。可首相米内光政就像瞎了眼,偏要去亲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屁股,真是不识时务!

还有那几个挑头反对的议员,他们不但是米内光政的支持者,还跟英国有着密切的贸易关系。反对攻占香港,无非是害怕对英国开战会伤到自己的钱包,这群唯利是图的小人!

近卫文麿越想越气,恨得牙痒痒,可又能怎样呢?毕竟他只是枢密院议长,终究还是拿这帮只顾及自己利益的混蛋们没有办法。

不过,好在那个特工成功拿到了金印,就算不攻占香港,至少还有希望能获得太阁留下的财宝。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大口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推开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早已等候多时的武藤章见议长进来,“刷”地站起来,匆匆鞠过一躬后期待地问:“通过了?”

近卫文麿摇摇头,叹道:“这帮人不以国家利益为重,都打自己的算盘,我能有什么办法?”

“这么说,米内光政的跟班们都投了反对票?”

议长点点头,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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