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再 见(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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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雷震一行人辞别孙九爷一家,由小石头引着,顺利登上了开往济南的火车。雷震把车窗抬起来,对站台上依依不舍的小石头说:“回去吧,别叫九爷等急了。”

“掌香,还得你来说说,俺孬不孬?回去俺好告诉爷爷,省得他老拎着俺耳朵训俺。”

看着这个在上海长大,可一兴奋起来就满嘴山东话的半大小子,雷震心想这孩子机灵懂事,真不枉九爷的教育。也用山东话说:“不孬,当然不孬,好小子!”

“嘿!好!”小石头兴奋地揉着鼻头,脸上放着光。

黑兰从窗户里探出来半个身子,冲石头挤着眼说:“哎,下次你到帮头来记得找我,我带你去吃甏肉,南肠,周村烧饼还有扒鸡……”

孩子更加高兴,睁圆眼睛说:“姐,咱山东有那么多好吃的啊,就冲这个也得快点回去看看……”

老姚在她身后踮着脚,露出半个脑袋说:“对,使劲吃,吃坏肚子我这有药,保你见效……”,大庆也凑趣说:“还用吃药?吃几片潍坊大萝卜顺顺气,放几个屁出去肠胃就舒坦了……”众人都哄笑起来,黑妞板着脸责备道:“嘁,没出息!就知道吃,亏掌香还说你不孬……”于是又引得一阵大笑,见石头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皮,她耍坏得逞,哈哈大笑起来,像摇动着一串银铃。

石头也跟着傻乐,忽然“哎呀”一声,拍着脑袋说:“差点忘了。”又从兜里摸出一个脏兮兮地小纸包,踮起脚递给黑兰,说:“姐,这个帮我捎给虎子。”

黑兰接过纸包,奇怪道:“啥东西?”

“是大船上的糖,可甜啦,虎子这次没坐成大船,这个,就算是俺这个当哥的一点心意……”

听他这么一说,雷震便猜到里面包着的一定是邮轮上的方糖块。虎子是兰山总堂的仆童,和石头年龄相仿,虽说这小哥俩从没见过面,却已从大伙的嘴里互相“听”成了熟人。见石头小小年纪就知道惦记兄弟,雷震对他的喜爱更深了一层——这小子不但伶俐,还有情有义,真是棵好苗!

把礼物交给黑兰,石头又嘱咐:“姐,你再帮俺捎句话,告诉虎子好好开开窍,到时候咱哥俩一起跟着掌香学手艺。”

黑兰是副小孩心性,见石头给虎子“礼物”却没给自己,已有几分不爽,这时听他又说要和虎子“一起学手艺”,便觉得更不是味,嘴一撇说:“就你俩那笨样,还惦记跟掌香学手艺?有你们苦头吃……”

石头睁大眼睛认真地说:“苦俺可不怕,奶奶说,要是觉得苦,吃块糖就好了……”黑兰坏笑着抢白道:“哦……所以你才给虎子带了糖,提前作好准备,是不是?”见石头愣头愣脑地不知如何作答,又摆出大姐架势说:“等你们拜了师,我再多备些糖,让你俩‘兵来将挡,苦来糖填’……”俩人一番对话,让大家再次爆笑起来……

汽笛长长鸣叫,伴随着蒸腾的白烟,火车缓缓地出了上海站,向津浦铁路的方向驶去。和所有的人依依不舍地道别后,小石头在站台上一直守到连火车的影子都看不见了,这才回去。

安置好行李后,大家各自落座。贺振良是客人,自然由雷震陪坐。黑兰不能和雷震同座,心里不爽,嘟着嘴和唐静严老七坐在一起,不安分地四下张望。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捅了捅唐静小声说:“师娘,那个人也是干这行的……”严老七顺着她说得方向看过去,只见车厢门口坐着一人,帽子遮住半边脸半躺在座位上。他双手围抱在胸前,食指和中指几乎同样长短。严老七当然明白她说得“这行”是哪一行,看这人手指大异常人,便小声说:“人家功夫比你深,你看他都把手指练得筷子一样了……”黑兰“噗嗤”笑出来,憋着嗓子说:“七叔你可别献丑了,要都像他那样把手指练成筷子,不叫人一眼就看出谁是贼了?”严老七觉得有道理,点点头,看她手指时,果然与正常人一样,不禁好奇,问:“那他的手怎么会变成这样?”

黑兰得意地说:“他要不是不懂门道,就是练废了筋,才会变成这样。”说着又捅捅唐静:“是吧,师娘?”

几个人正窃窃私语间,车厢门“哗啦”打开了,一个穿长裙的女人拎着提包走进来。火车车厢连接处是露天的,行驶时风很大,她进来后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向车厢深处走。严老七只看到坐在门口的那贼肩膀动了动,就听身边的黑兰低声说:“她遭了贼偷。”说着站起身来,和那女人擦肩而过,向那贼走去。

那贼一击得手,暗笑这女人没防备,也不把提包拉严实些。他见黑兰朝自己走来,也不大在意,把钱夹往怀里一揣,又抱着胳膊打起盹来。

黑兰走到他身边,回头冲严老七笑笑,指了指眼睛,示意他注意看好。严老七屏住呼吸,凝神死死盯住,但见她手臂倏地一闪,转身便往回走,神色极为得意。

见严老七手指着自己半张着嘴,满脸询问的表情,黑兰从怀里掏出一只褐色的钱夹冲他晃晃,走到那女人身后,拍拍她说:“小姐,你掉东西了。”那女人回头见她递过来的正是自己的钱夹,便连连道谢,黑兰潇洒地一摆手坐回座位。严老七伸着大拇哥低声称赞:“黑妞,这一手太漂亮了。你七叔盯盯地看着,愣是没看清你都干了啥……”

黑兰更加得意,手指打着圈说:“哈,这叫‘青蝇过’,不赖吧?”

严老七夸张地用河南话赞道:“噫!真不赖!”心里却想这雷师弟就是太谨慎,要是早让她们娘俩顶上去,就冲这一手功夫,什么东西偷不出来?何至于折损这么多兄弟?

虽然偷窃是见不得光的行当,却也分三六九等。下等的贼苦练食指中指夹东西的功夫,久而久之,这两根手指就会变得一般长短。又因功夫都在指头上,偷窃时就不能随心所欲,只有时机出现时才能下手。如果刚才那女人的提包拉得严,小贼是万万没机会下手的。

而上等的盗贼指法身法甚至步法都要锻炼,旨在“快、准、稳”,只要想偷,哪怕东西被揣进里怀,也一样能被大贼偷出来。黑兰使得这套看家本事流传已久,一招一式都有名称。这招“青蝇过”虽然不怎么好听,但对招式的描述形象之极,施展起来就像青蝇在眼前掠过,一恍之下便偷出东西来。但这偷盗的手艺毕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功夫,听黑兰炫技,唐静瞪着她说:“安生点!了不起么?”

黑兰伸伸舌头缩进座位,见那贼恶狠狠地瞪着自己,显然她归还钱包的行为已被他看在眼里。便翻个白眼歪过头去,再不向他多看一眼。却听身后那女人惊呼“是你?”

当时火车上的座位没有号码,都是各自找地方坐。那女人是最后一个进来的,车厢中早坐满了。只有雷震和贺振良,白珊和杜立的座位尚能各坐下一个人。那女人正要坐到白珊身边,却先看到了对面坐着的雷震。

雷震上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心说莫非她是认错了人?女人见他没认出自己,微笑着小声说了句:“十三点”。雷震恍然大悟,指着她惊讶地问:“怎么是你?!”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眉清目秀,一副小家碧玉模样的女人,竟是昨晚救过自己的青草。一时间百感交集,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青草大大方方坐下,问:“没化浓妆,认不出来吧?”

与恩人相见,雷震当然再高兴不过,但却生怕青草会说出他受伤的事来,想到这一层他便顾不上许多,探身在她耳边说道:“昨晚的事千万保密,不要提我受了伤。还……”话没说完,列车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他坐不稳,结结实实地亲到了青草的脸颊上。立刻脸红到脖子根上,见青草也是脸上一红,贺振良他们却都移开目光,故做视而不见,心中大叫“惭愧”。赶快收回身体坐好。

黑兰早听见他们的对话,扭着身子盯着他们。见他先是对那女人耳语,然后竟然在众目睽睽下亲吻起来,这让她如何捺得住?一甩手走到雷震身边坐下,和青草坐了个面对面。

雷震见她过来,嗔怪道:“你来捣什么乱?”

“哈?”黑兰睁圆眼睛,指着青草问:“她来就不是捣乱,我来怎么就成了捣乱?”

青草见是刚才还给自己钱夹的少女,感激地说:“小妹妹,谢谢你啦。”又问雷震:“她是你妹子?”

雷震刚要回答,却听黑兰说:“什么小妹妹,你比我大得多么?”听到徒弟撒泼,唐静过来喝止:“没规矩,还不走?”说着冲青草抱歉地笑笑。

“我没规矩?”黑兰站起来,指着雷震说:“他刚才,他……”她又急又气,但“亲嘴”这两个字却说不出口,嘴一撇就要哭起来。白珊再坐不住,连忙劝道:“刚才雷掌香是跟她说事情,车晃荡了一下,不是你想得那样……”

黑兰不依不饶,继续逼问:“好,就算不是我想得那样,那你来说说,你又怎么会认识她?”青草见她急的不行,便存心逗她说:“他怎么就不能认识我?”

“你……”黑兰一时语塞,想想又说:“你是他什么人?”

青草笑吟吟地反问:“你又是他什么人?”

“我……”黑兰再次语塞,她和雷震既非兄妹之亲又无师徒名分,自己也只是帮头的外门记名弟子,连字辈都没有,这问题倒是不好回答。想想又说:“我是……他妹妹……”

青草见她一双大大的杏眼睁得滚圆,样子十分可爱,便笑得更加甜,说:“你一个做妹子的,管你哥的闲事干嘛?”

黑兰指着她骂道:“不要脸,他都和你……那样了,怎么是闲事?”

青草无所谓地“嗐”了一声,说:“那样怎么了?他衣服我都脱过,又有什么大不了?”

“什么!?”黑兰难以置信地看着雷震,带着哭腔问:“你……是她说得那样吗?”又生怕雷震唬她,跺着脚说:“你不许骗我!”

雷震心乱如麻,但青草脱过他的衣服确是事实。他是坦荡之人,不愿撒谎,只得点点头,黑兰见他承认,愣了半晌,“哇”地一声哭出来。

青帮规矩森严,老姚大庆等均是小辈,是以掌香这边虽然乱成一锅粥,却没有他们说话的份,只得故意装听不见。贺振良几人更不愿趟这摊浑水,交换了一下眼神,纷纷起身离开。唐静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好,只好拉住黑兰不停抚慰,正无可奈何时,只听身后严老七惊讶地说:“呀?这不是那个谁么?”接着便见他热情地奔向青草,夸张地对雷震说:“掌香,这不是咱们的恩人吗?竟会在这里遇见!”

黑兰抽泣着问:“她……是你的恩人?”见雷震点点头,严老七拍着自己脑壳说:“哎,瞧我这臭记性,咱们恩人叫什么来着……”

青草从没见过严老七,见他这副眉飞色舞地模样,当然知道他是在演戏帮雷震解围,便笑着说:“我叫青草,您老这记性真够可以。”

“哎呀,青草姑娘,我这都老糊涂啦……”严老七更加用力地捶着脑壳,感激涕零地说:“那时候要不是你搭救,哪还有我们哥俩的命在?”又对黑兰说:“就是那时候,她为了救掌香,脱了他的衣服……”

黑兰瞪着雷震问:“她真的是为救你才脱的衣服?”见他又点点头,她还是将信将疑,先制止住严老七的表演,说:“你别插话”,又对雷震说:“那你说说,她因为什么救你?又是怎么救得你,”

雷震想了想说:“我当时受了伤,多亏青草姑娘搭救。”严老七点着头,神色凝重地附和道:“正是这样……”

黑兰继续刨根问底:“你为什么会受伤?”见雷震沉吟不语,严老七立刻立起眉眼,摆出前辈姿态说道:“为什么受伤,这是帮头的秘密,我不能说,你一个外门晚辈更不能问!”

雷震为什么受伤黑兰其实不太关心,但为什么脱衣服却万万马虎不得。虽然严老七的话她从来只信一半。但她知道雷震一向诚实,既然答应不骗自己,说得就是真话。既然他说这位叫青草的姑娘是为了救他才脱他衣服,那就一定是这样。想到这里,便破涕为笑,拉着青草的手说:“谢谢你,救了他的命。”

贺振良三人走到车厢远端,白珊见离青帮众人已远,小声问道:“老大,咱们真就跟他们去山东?”

贺振良点点头:“这次多亏他们帮忙,不然咱们的任务已经失败了,理应迁就他们一下,再说运河现在又不通畅,坐火车的话,山东也是必经之地。”

白珊皱眉问:“万一他们变了卦,不让咱们把里面的东西带走怎么办?倒不如……”她说到这里便打住,目光炯炯地盯着组长。

这问题贺振良早已想过——日本人苦苦追索这金印,在船上时那个刀条脸又一再激严老七打开它,自然是为了里面的东西。而三百年的丰臣秀吉能在里面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稍微想想就明白,最大的可能,无非是里面藏着笔数额惊人的宝藏!

白珊的担心他很理解,她是怕万一打开金印后这些江湖中人见财起意,要如何是好?她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也很好理解,无非是想说“倒不如抢过来”罢了。如果下手强夺金印,凭兰山青帮这几个人的身手绝对无法抗衡白珊杜立,胜算的确很大。可要真这么做了,于情于理却又都说不过去。毕竟想出妙计的是雷震,下药的是唐静,整个获取金印的行动和自己这边没有半点关系,更遑论自己有言在先,允许他们把金印带回兰山帮头。

该怎么办才好?

杜立忽然说:“咱们,官方。”

贺振良苦笑。心想你杜老怪是要说咱们是军统的人,是在代表政府执行官方的任务吗?

但那又能怎样?如果不是青帮,只怕咱们拿到金印也是白搭。须知军统在上海站的负责人王天木早已叛变,正大肆对军统和共产党的特工进行搜捕,要不是青帮众人的帮助,怎么可能顺利走出上海?现在刚逃离了虎口,难道就要反目为敌,恩将仇报?

他忽然想到戴笠曾这样评价过他:“你这个人哪,最大的优点是讲道义,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讲道义。”

是啊,道义,这是他贺振良一直秉持的信念。他坚信世间的正义和公理,不屑于像诸多同僚那样贪墨腐败;他坚信军人就应该杀敌保国,友爱袍泽兄弟。这是他的小组战斗力高,凝聚力强的根本原因。也是他甘愿为国家奉献出一切的唯一原因。

因为道义。

现在动手抢金印的话,道义何在?

贺振良长出一口气,说:“我相信雷震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不守承诺……”

白珊有些急,说道:“老大,你别忘了,他们可和76号的人混在一起呐,都说蛇鼠一窝,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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