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实习（1 / 1）

实习

实习车间里，车桥安装生产流水线缓缓地流过来，流过去。顾瑶身上的短袖工装服上的汗水湿了干，干了湿，眼镜上的汗水热雾，擦了又很快起雾，起雾了顾瑶又忙不迭地利用空挡赶紧擦清楚。终于到了生产线停线时间，顾瑶和小林师傅们，赶紧走出闷热的，光线暗淡的车间，纷纷赶到车间门口梧桐树下荫凉处乘凉，

林市之夏，全国有名的热。由于地形是三面环山的簸箕形，唯独缺口的那一面朝向西北，散热困难，于是从东南方海上吹来的风吹不进去的，夏日无风，林市地理位置靠南太阳直射点直射在北回归线上，住在林市的人们对夏天的感觉，就是山内火炉烧烤般蒸热，而到了冬天，西北风径直往城里灌，特别寒冷！顾瑶没有经历过山间被烈日蒸烤的夏天，第一次惊奇地看到了山，还是18岁那年离开广阔无边的家乡平原，上大学的长途大巴进入林市区域的那一刻，此时，她需要边实习，边努力克服和适应林市炎热的夏天

春光汽车制造厂生产制造小中型卡车，大学分厂的车桥车间负责生产车桥总成，再运输到总厂。顾瑶的实习岗位就在这条车桥总成安装线上。

车桥总成组装是一条半自动流水装配生产线，长约50米，共有六个工位，叉车师傅带着小苗负责把备料都摆放好放到相应的工位点，首端一个身材矮小瘦瘦的女师傅，一手控制空中吊车，一手扶着车桥壳率先配合第二个工位上高大的男师傅安放在线上，小韩和小王把密封胶迅速涂上，铺好密封圈，并盖上差速器壳，周圈垫片垫圈固定，两个老师傅又将差速器总成稳稳落入车桥中间的差速器壳，移走吊车，调整对位密封固定安装差速器总成，车桥慢慢流入下两个工位，车桥左右两端的制动鼓总成安装，是有两个老师傅带着小韩和小王完成，他们安装完毕后，车桥顺着自动流水线就到了五六工位：车桥半轴安装，小林师傅带顾瑶安装左边工位，韩师傅带王熙文在右边对称的工位。

半轴的安装是依次把半轴轴承隔套，轴承，油封，半轴垫片，半轴，垫圈，弹性卡圈，半轴固定螺丝安装固定，这个工位是流水线的收尾工位，时间紧，动作要快。但是要点也多：密封轴承加黄油，密封垫圈垫片不能缺漏，保证旋转，密封不漏油，不松动等等。

带顾瑶实习的小林师傅，是所有师傅中最年轻的一个，小伙子很瘦，很机灵，也很精神，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是那种精明能干的样子。他人缘特别好，其他老师傅们看到他，都喜欢和他开玩笑，打招呼，最厉害的是，他干活的速度永远比对面的相同工位的韩师傅快好多，常常是他干完了，要等好久，生产线才能流动。这时候，他就很得意，经常利用等待时间和其他工位的师傅隔空聊天。

干活时，小林师傅常常是随手抓起一把垫片，手开一圈10个垫片飞花般套入，眨眼功夫，又一圈卡式垫圈飞入，手持紧固汽枪声起声落，完毕！没有任何小件掉落在地，车桥上没有一点滴落或者碰到的黄油，手上甚至没有一片剩下来多余件，干脆利索，他俨然把枯燥重复的安装工作似乎是在享受一种变幻的完美无瑕的艺术，专注如入无人境地。顾瑶看得目不暇接，目瞪口呆。小林师傅对顾瑶说得多的是：“我初中毕业，只能干这个，你们大学生实习结束是要去办公室做深奥的工作，肯定比这个难多了。”不过，顾瑶毫不怀疑他除了是个工作能手外，更是一位人生难得一遇的好师傅，他先是提纲挈领地讲解操作流程，然后让顾瑶自己操作，接着他分配好两人的前后站位，一边弯腰安装，一边指导示范：“背对着车桥安装垫圈垫片螺丝”“黄油枪要注意对准注入口”“安装完一定要这样转动一下，防止轴承装反”……不过，很多时候，他会更多地照顾顾瑶，经常“让我来，你一个女孩子歇歇，旁边玩玩！”他一个人的安装速度都比对面对称工位的两个人快，15-20公斤左右重的半轴，从地上拎起来插入车桥壳内，到全部安装到位一气呵成，以至于后来小林师傅请婚假几天，顾瑶倍感紧张焦虑，担心自己耽误流水线速度，好在师傅教的她深得要领，技法得当，速度完全可以跟得上对面的两个人的操作速度，只是累多了。

实习期间，除了工作，顾瑶还跟小林师傅学习掌握了三鲜炒面的烹饪绝活，经常秀给朋友们吃。师傅和顾瑶的交流并不多。偶尔有一次休息的时候，他忽然关切地问：“你们家不在这里，吃饭怎么弄的？“顾瑶描述了一下她和其他室友一样用小电炉，烧点汤，炒点菜，下面条吃。“哎呀，太可怜了”师傅随即介绍：“我教你做炒面的诀窍，简单又方便，水开后，下面条，一定要等锅里的面条沸开，沸一次，浇一次冷水，三次后捞起放沥水篮，等水沥干一点后，再将面条倒入热炒中的三鲜或者肉末中，你可以放你喜欢吃的各种蔬菜，鸡蛋，木耳等，注意要放荤油，放多一点香葱……”。原来师傅自己家里父母开了好几个小面馆，生意兴隆。

此刻，小林师傅一出车间，就和控制吊车的女师傅在互相斗嘴和开玩笑，引得大伙儿一阵一阵地哄笑。车间的师傅们有的站着，有的坐在砖头地路牙上。王熙文坐在人群中间，小王和她胖胖的韩师傅也紧挨着坐在她旁边，小苗站在她对面和其他几个师傅都站着，大家三三两两，你一言我一语闲聊着。王熙文就是顾瑶第一天报到时在小院里打羽毛球的女生，她正时不时抬起头和人聊天，瓜子脸，伸着模特般长长的脖子，厂里的工装好像是为她量体定做的，即显出她丰满的胸部，又恰恰好地腰处宽松，顾瑶低头看看自己和王熙文截然不同，工装像是套在了干枯的树杆上，宽宽荡荡，不过顾瑶更喜欢自己隐藏在工装里的不起眼和不突出。小苗，小林，小王都是和顾瑶他们一起分来的大学生。

小苗矮矮墩墩的，黝黑的皮肤，他是唯一一个方圆几十里苗族村落考出来的大学生，他很多时候抿着小嘴看着王熙文憨厚地微笑。

小王，自我号称林市公安局长的外甥，和小苗不同，他的小眼睛埋在了一条线里，永远看不到眼神，嘴巴很大，说话声高而洪亮，还动不动就笑哈哈，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大嘴巴“。他是不是扭头紧盯着王熙文，嘴巴咧开。

也许是因为王熙文的漂亮，很明显她绝对是人群的主角，大部分小伙子们簇拥在她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空气中时不时飘来和她颜值不匹配的鸭子般哑粗的嗓门。小林师傅和其他几个师傅在其他地方。顾瑶站在圈子外面一点的一棵小梧桐树下，她大学毕业之前几乎没有和男生说过几句话，母亲灌输给她从小的教育是男女授受不亲，禁止她穿裙子，禁止她和女孩子勾肩搭背一起去上厕所，相比聊天，她更加舒适于旁观和孤僻，在热闹的场所最好做个隐形人。

其实对王熙文的认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入职，那个年代发生这样的事情，可谓吃惊和震撼。以至于后来顾瑶每次看到王熙文那双貌似纯洁，扑闪闪无邪的杏眼，和看到她那些看似风轻云淡的真挚笑容背后，也可以隐藏着一颗不为人知的欺骗和罪恶，顾瑶总想到她的眼神后去捕捉“白莲花“。

听说王熙文当初高考分数较低，入学了她家乡的一所高等院校，但专业和班级是当地的企业照顾和培养内部关系人员子女的，不具备全国统一分配资格，她的工作必须按照原有入学时的招生培养计划协约，毕业后理应遵照协约到该当地企业入职，完全不具备出省人才资格，更是远远不符合春光公司的全国高等院校统一分配的大学生招聘必要基本条件。为了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和男友（就是那天顾瑶第一天报到时碰到的和她在院子里打羽毛球的男生）心生一计，由符合统分条件的王熙文男友冒充王熙文，经吴老师面试后，当她男友冒充她，当着吴老师的面写上王熙文的名字，他们想这样只有性别和专业不同，也许可以蒙混过关，没想到赶来报到时，被吴老师一眼识破，作为在国企春光公司有着几十年经验的资深老人事，吴老师从来没有碰到这样的事件！她认为这对年轻人有计划的阴谋，瞒天过海的欺骗，是道德的败坏和行径的恶劣，是对她这个对工作如此慎重认真的人一种极大的不尊重和无所顾忌的戏弄！！！吴老师异常愤怒，当场怒斥，随即取消了王熙文的所有入职手续的办理，责令退回并要求王熙文立刻离开。估计王熙文也做好了计划万一失败东窗事发的准备，比顾瑶她们来报到提前了好几天，所以家人有时间连夜找人想办法，据说从外省市一个上层领导，通过层层辗转，给春光厂领导递来了一张有大领导签名的纸条，纸条上要求公司无条件接受并安排工作。由于是上级领导的指示，吴老师只得忍声吞气地办理了她的入职，但日后在她的退休晚会上，她非常懊恼遗憾地流露过，这件事情，对她个人的心理影响很大，她认为自己在人事招聘的工作生涯里在一对年轻人手上栽了一个大跟头。不过公司里的其他同事们，没有人会在公开场合说起或者提及此事，这段在顾瑶听起来骇人听闻的胆大包天的王熙文入职史，顾瑶虽然震撼挺大，但她和大家一样也许是害怕得罪领导，也许是担心无意再触碰和伤害吴老师的伤疤，也许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都悄悄地藏起压在心底。至于纸条和签名是真是假，吴老师无力，也更是无人追查，结果不得而知，反正从表面看王熙文和她们没有什么不一样。

王熙文工作的时候，也很积极主动，带她的韩师傅是个胖胖的中年女的，速度很慢，可流水线的速度是不能耽搁太久的，于是王熙文也是紧紧地和她师傅挤在一起，手忙脚乱地赶安装速度。

曾经有大学同学来找顾瑶玩，在她干活的地方等她时，也想帮她忙搬动地上的半轴，吃力地尝试了举起一根半轴插入桥壳内后，直接放弃了，这跟举重运动相差不大，太需要锻炼和力气，一天内要在线完成弯腰几十次拎起半轴，是对十年寒窗坐读圣贤书的年轻学生来讲，尤其锻炼腰部，再加上其他的安装工作也都必须全程在低低的流水生产线弯腰完成。若干年后，每当顾瑶的这个实习工作引起的腰疼发作时，如被人拦腰斩了一刀，让她像个没有腰挺，没有腰支撑的人只能躺办公室长椅子上，无法坐起，无法站立。

顾瑶的哥哥，偶尔会骑着自行车和他年龄相当的几个学生哥儿们来她厂区看她，哥哥们的穿着上也渐渐地跟着林市时尚起来，瘦身的衬衫，喇叭牛仔裤，有时是刚刚流行的铁锈红颜色的t恤。他们应该很忙，只比顾瑶大3-4岁，二十七八的年龄正是忙学习，忙事业，找对象的黄金时间，来回像雾像雨又像风一样。每次顾瑶都会站在小院前目送他们汽车离开，记忆总会定格在那个将近10米宽的厂区梧桐大道下，两排和泥土相近的棕色粗壮梧桐，如一个个健壮沉稳的男人，俯视着怀里的衣着鲜艳，如风般的一群年轻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厂区门口。

日子一天天的，顾瑶也能和师傅一样出神入化地完成工位上的任务了。

厂区里，除了顾瑶和王熙文外，宿舍的其他女生们和楼上的大学生工作日早出晚归赶厂区大巴上下班，他们陆陆续续地总带回些总厂的信息：“今天有老外来参观了……”“某某某老大学生升为车间主任了……”“某某某大学生提前结束实习了……”，随着越来越多的信息，总厂的魅力和吸引对顾瑶也日渐加深。什么时候自己也可以到总厂汽车设计研究所呢？

等到新年过后，梧桐树又开始抽新芽，叶子转新绿的时候，某天同宿舍的林沐卉给顾瑶带回了一个对顾瑶来说近乎晴天霹雳的消息：王熙文提前结束了实习，正式调入汽车设计研究所工作。

第二天，当只有她一个人在工位上，而王熙文没有来，顾瑶确认了消息是准确的。顾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了那几天，虽然知道了王熙文是因为当初入职时找的大领导又打了招呼需要关照的，究竟是感觉自己落后了，是羡慕她有大领导的关系，是觉得自己不够突出和优秀，是担心自己被遗忘在了小小的分厂区，和不起眼的车桥生产线的一个工位上，还是嫉妒忽然对面的女孩“高升了”？是对公司领导的失望？还是其他？她说不清楚，只是非常的沮丧和酸楚，头脑一片混沌。她都感觉到如坐针毡的小林师傅的关切的眼神，和对面韩师傅似乎带出了“优秀”徒弟而比小林师傅胜出的得意洋洋的眼神？她故作淡定，内心却剧烈波动和翻滚：“自己是汽车设计与制造专业的，却没能够及早到研究所报到，而是不符合资格非此专业的人提前到了研究所？为什么？……“。顾瑶的痛苦，她的自尊自强是绝对不允许自己告诉其他任何人的，每当有人关切地问起来的时候，她也只是淡淡地说：“实习正常的是需要一年的，还有好几个月呢”，虽然她心理也直打鼓，紧张惶恐都有。

后来获知王熙文并没有在研究所工作，而是在一个辅助部门，专门的图纸标准审核处工作，主要针对图纸，检查图纸上的数据标注方向，位置，签名，日期等是否符合图纸标准。

可就在王熙文去总厂了以后的第七天，人事部主任亲自到分厂来了，他是特地赶来通知车间主任和顾瑶，顾瑶的工作实习结束，第二天去总厂全面质量管理办公室报到正式工作！什么是全面质量管理办公室？具体做什么工作？人事主任说你明天去报到了，就知道了。

不过顾瑶等不了第二天，她急于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么样子的？于是，等在总厂实习已经如鱼得水的林沐卉一下班回来，顾瑶就迫切地问她具体的信息。没想到，林沐卉也被顾瑶要去工作的消息怔住了，她有点失望地告诉顾瑶，这个办公室的工作，是她经过长期了解，观察后，觉得最理想最有权力也是很多人向往的办公室，是负责全厂的产品质量，其中管理最多的是配套的零部件供应商的产品质量保证，可以经常出差检查供应商的产品生产及检测设备，包括零部件疲劳试验等是否符合国家行业产品标准的要求，如不符合，可以取消该供应商的配套服务资格。除此权力以外，最吸引林沐卉的是办公室里，只有两位相当资深的拥有几十年丰富专业经验的名校老大学生，其中有一个是她校友，她其实已经去那个办公室跟两个老领导沟通过好多次，也努力表达过她想在该办公室工作的意愿，但不知道为什么最终选了顾瑶。

虽然顾瑶没有能进研究所，但对她来说这个消息无异于一束强光非常及时地照进她这几天跌落的黑暗低谷，她一阵狂喜，立刻到门房打电话，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母和哥哥。电话线那端也是同样的欢呼和开心，那一夜，顾瑶辗转反复，未能入眠，明天会不会还有面试？自己要不要做做准备？人家没见过自己，会不会弄错了？……

全面质量管理办公室，简称“全质办“，长相非常斯文的戴眼镜的清瘦书生样的全质办主任接待了顾瑶，他率先解释了为什么选中了顾瑶：”你肯定觉得奇怪？为什么会选中你过来？其实我们翻看了所有的大学生的档案，只有你的字写得最好，而且你的高考作文是满分，你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我们这里的工作，不但需要认真检查，还需要能够写好质量工作报告。……”

顾瑶听了，百感交集，前几天，她很担心自己像个丢在车间，被遗忘在仓库角落的废铜烂铁，没想到却万分幸运地被主任反复挑选了出来，当作有用的铜宝使用。

一路实习走来，顾瑶得到了小林等师傅的栽培锻炼，祝福和期望，她非常感恩！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从未见过面的全质办主任的信任，如梧桐树般枝繁叶茂，把绿意和浓荫悄无声息地送给了她，温暖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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