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光之镜(2 / 2)
但容不得他多考虑,当务之急是把他开枪射杀小偷的事情反馈给父亲;直至此刻,塞缪尔仍然不知道方才枪击的是自己的姐夫:无论在锡鸥大陆的哪个国家,枪击小偷是一回事,枪击亲戚——无论以何种藉口——又是另一回事了。塞缪尔将镜子照样别再自己背后,用脚将小偷的尸体翻过,从他的上衣内里翻出两包香烟、火柴以及手枪弹夹,现在塞缪尔可以肯定,父亲在乎的只可能是这面镜子,毕竟这小偷身上再也翻不出什么像样的物件了。
塞缪尔将烟与火柴摆在尸体胸前,思索一番后,他还是帮这小偷合上了双眼;这时候,开枪带来的恐惧才逐渐占据塞缪尔的内心,为了保持他非凡的理性,塞缪尔抽出镜子,想要仔细打量一番这能够为寻常人招来杀身之祸的稀奇玩意,以此转移注意力。
在黄昏的辉光下,塞缪尔站在一具中枪而死的尸体前,右手握着凶器,左手举起那银色的镜子,将黄铜镜面转向自己。那一刻,他的原本就狭长的影子被夕阳硬生生拽成了一丝细线,将泊油路分为左右两半;借着暖洋洋的光,那黄铜镜子发出斑驳的色彩,但镜面浑浊不堪,根本无法用来梳妆打扮。
正在塞缪尔困惑不解之时,那原本平整的铜制镜面忽地陷了下去,一同陷入镜中的还有塞缪尔模糊的镜像。本就不够光滑的镜子,此刻连一丝光线都反射不出,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的黑洞;塞缪尔从未见过如此具体的黑色,在那足以令人发癫的漆黑当中,他望见一张脸的轮廓,更确切的说,是一个人的肖像,只是掩埋在一片混沌当中。
即便理智如塞缪尔,也被此情此景震撼地冷汗直冒,他真切地听到那肖像,用雄辩而又沧桑的声音,朝着这片空洞的深黑色、朝着他,缓缓吐露道。
“一人会死,一人得到启示,这是主传授与你的第一条教义……”
声音当即消弭,只留下不知所措的塞缪尔杵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沉没当中的太阳。
对于那句话,塞缪尔毫无头绪,他现在正烦恼于如何将这具尸体带回住宅;思索片刻后,他丢下尸体,扭头回家去了。
天要黑了,巴克豪斯待在客厅中,坐在一把配有皮革坐垫的扶手椅内,面朝着他父母的油画失神;油画挂在弃用的壁炉上方,画框精雕细作,其中展示的是爱德华·冯·莱文斯基和他的妻子,二人穿着华丽,仪态毫无可挑剔之处,绘画所用的昂贵画材更是从侧面凸显了画中二人高贵的身份,很少有艺术家能在作品中使用如此大量的群青代替普蓝,而画中人爱德华的军装几乎完全由群青蓝组成。这样鲜艳的军服显然不符合常识,爱德华本人曾经抱怨这画中的他“像个珐国人一样”,因为彼时珐国军服恰恰是这个颜色,但巴克豪斯不为所动,毕竟这幅昂贵的油画是挂在他自己家里,去留完全随他处置。
前门处有人敲门。由于巴克豪斯把唯一的管家也解聘了——原因自然是因为经济不景气,可见他先前所描述的拮据境况句句属实——他只好亲自应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塞缪尔,年轻人右脸肿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一言不发地走进门,很快瘫坐在他父亲片刻前曾坐的地方。
通过那几声枪响,巴克豪斯猜测那扒手大概已经被击毙了,他想安慰儿子几句,张开了口,却又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塞缪尔见他的嘴唇微张,还以为父亲是惦记那面神秘的镜子,便从腰间将手枪和梳妆镜一并取出,放在了身前不远处的茶几上。
屋顶的电灯闪了闪,斜照在镜子上,反射出奇光异彩。
“小偷被我打死了,现在正躺在马路上。”塞缪尔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么一句,“这个镜子究竟是什么玩意?值得您老这么挂念?”说着,他看向自己的父亲,眼神流露出一种介乎于冷漠和关切之间的气质。
“这是你母亲的嫁妆,”巴克豪斯回答,虽然他嘴上在回答问题,内心里却已经在思考如何处理那扒手的尸体了,“它对于我有重要意义,我不能允许它落入贼手。”
塞缪尔点点头,腹部仍传来余痛,这令他难以保持十足的清醒,故而说起话来断断续续,“那家伙,你打算怎么处理?他打伤了我,我这是正当防卫。”塞缪尔省略了具体过程,在这个家庭中,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该如何处理这种糟糕的事情;事实上,如果死者不是他的亲戚(虽然他本人并不知情,但法官可不会相信这种借口),塞缪尔或许能为自己做出完美的无罪辩护,“越早处理越好,赶在我的伤痊愈前办理妥当吧,我要为自己辩护。”
见儿子转移了话题,巴克豪斯松了一口气,他其实非常关心儿子的伤势,但为了不将话题扯回原点,他只能顺着儿子的话向下说,同时,他不打算指出那小偷的真实身份。“也许偷偷处理掉就好。”他首当其冲地想到这个办法,但在自己这个毕业于白尼姆大学法学院的儿子面前,他绝不能这么回答:虽然塞缪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着冷静得惊人的认知,可要让他毁尸灭迹却是绝无可能。
除了理智,塞缪尔的正直也是达到了让常人难以理解的程度;他曾不止一次地调侃自己父亲为生意贿赂警察的行为,对于这种在普拉斯商人间心照不宣的行为,塞缪尔将其视为懦弱的表现,并且愤愤不平地声称要起诉那些找麻烦的警察,每次都是靠父亲的强硬阻拦才作罢。塞缪尔十分了解将警察捅上法庭的后果,但正是因为对行为的后果有着清楚的认识,他的举动才显得难能可贵。
在这件事上同样如此:如果让塞缪尔知道他枪杀的不只是一个内心险恶的客人,还是他姑姑的女婿,估计他会主动判自己有罪。所以,巴克豪斯绝不肯让儿子因为自己的私事住进牢里去,他下定决心,既要瞒住儿子,也要让妹妹那边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就说是外甥女婿带着钱款,在回程的路上被打劫好了。”巴克豪斯换了主意,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个理由说服塞缪尔外出躲避几天,“绝不能让他出现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绝对不能!”但巴克豪斯虽然沉着老道,却也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借口,他对自己儿子的聪慧既感到自豪又时常为之头痛,想要欺骗塞缪尔,他需要一套逻辑严密、首尾自洽的谎话。
万般无奈下,他只得动用父亲的权威,语重心长地开口了:“塞缪尔,听我说,你也知道最近的经济形势很不乐观……虽然你是个优秀的律师——或许是这个国家最优秀的律师——但我生怕你去为自己辩护会影响我的生意,”说到这里,他很自然的停顿了一下,确定塞缪尔表情正常、没有怀疑后,巴克豪斯顿生灵感,继续说道,“毕竟那家伙不只是个可恶的贼,他同时也是替我办事的下人。虽然今日之事是我们占理,可如果叫外人知道我的儿子枪击了自家的……我是说,自家雇来的人,我恐怕自己本就摇摇欲坠的生意会受到致命打击,所以,请你将这件事全权交给爸爸解决吧,爸爸会给你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度假,你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说到此处,塞缪尔好似真的受到了打击,他眉头拧作一团,眼神中写尽质疑,此刻的神色已经超出不信任的范畴,根本就是赤裸裸的猜忌;巴克豪斯被儿子的表情镇住,他还以为是塞缪尔的伤恶化了,急忙询问,“怎么了?你的伤口很痛吗?”
“不,我受的伤没多严重,”塞缪尔的表情恢复了少许,现在,他直勾勾地盯着巴克豪斯,用沙哑的嗓音问道,“你撒谎了吧,父亲?”
面对那目光,巴克豪斯差点就点头承认了;此刻,这个精明的商人仿佛回到了谈生意的场合,眼前这个右脸肿起的年轻人不像他的儿子,反倒像一个狡黠的合作伙伴嗅到了欺骗的气味。那语气,那神情,好像塞缪尔已经掌握了他撒谎的确凿证据,“我哪里说漏嘴了吗?”巴克豪斯心想,他开始流汗,但仔细回忆先前的发言,却完全想不出哪里存在漏洞,这是因为他的发言根本没有漏洞。
“塞缪尔,爸爸怎么会骗你呢?”巴克豪斯鼓足勇气答复到。
“不,你又撒谎了,”塞缪尔的这句话让巴克豪斯瞬间丧失了全部底气,“从刚才中间的停顿起,你就再没说过半句真话。”
两人沉默良久。
“不错,”巴克豪斯无法忍受这样压抑的气氛,索性实话实说道,“你说的一点没错,可爸爸这都是为了你好,有些事,你最好不要了解。”
“看来这句是真话。”塞缪尔耐人寻味地笑了一下。
巴克豪斯长出一口气,“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善于察言观色,我对你刮目相看,塞缪尔。”
“不,我没有那种洞察力,”塞缪尔摇摇头,“我刚刚经历了一次……不那么科学的事故,我发觉自己突然能看穿人的谎话了,真是不可思议,但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爸爸?”说着,他朝着桌上的银镜一指。
巴克豪斯担心的事发生了,但伴随而来的好消息是,这件事是发生在他儿子身上,至少没发生在那讨人厌的小偷身上;他咽了口唾沫,解释道,“是,对,我是比你多了解一点。”他觉得塞缪尔不是在故弄玄虚,自己也就没有必要继续欺瞒下去。
“那镜子,我听那镜子对我说……”
“一人会死,一人得到启示。”没等塞缪尔说完,巴克豪斯已经改换了神态,在他之前讲出了这句教义,“这是第一教义,万变不离其宗。”
塞缪尔看他父亲的眼神再次发生变化。
“或许你会惊讶于这种超自然的能力,但无需感到恐惧,就像有的人天生就比其他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这种恩赐来自于神,是神恩。”
说着,巴克豪斯挪动位置,坐在了茶几上,顺手拿起那面镜子;盯着那满是斑斓色彩的镜面,他继续说道,“1324年,我从你母亲的一箱嫁妆中找到这面镜子,但这件古董之所以会成为我的财产,完全是因为你姥爷的家族不清楚这镜子的奥秘;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家族中已经没有实际了解这面镜子作用的人存在了。
这镜子应该属于一位神的信徒,他负责布道,而我只负责祈祷;某一天,当我为生意的失利而向神明祈祷时,他透过这面镜子告诉我,妒忌教的神明是伪神。”
“你没有被吓到?”塞缪尔发问。
“没有,我当时惊喜极了,因为我以为是妒忌神显灵了,但那布道者却告诉我妒忌神是假的。我起初不肯相信,不是因为我对妒忌神有多么坚定的信仰,而是因为你母亲是虔诚的妒忌教徒,所以我决定保守这个秘密。
但当天晚上我便得到了你母亲的死讯,自那以后,我就获得了神的一点点恩泽:我能透过事物看到它们原本的价值,甚至是透过墙壁看到屋内的人和物。
凭借这神恩,我在生意上再也没受过哪怕一次骗,那之后,布道者也曾几次联系我,请求我为神办几件小事,并许诺给我丰富的物质回报,我……我没理由拒绝,换谁来选都会如此,何况神的布道者非常温文尔雅,每次都预先付给我报偿……”
见父亲停止了讲述,塞缪尔急忙问他,“什么样的事是神做不到而需要人帮助的?”
巴克豪斯意味深长地将脑袋凑近,小声讲:“信仰,神需要人们信仰祂。”
塞缪尔没有追问。
“更具体些,就是建立神坛,并让人们自发地服从神的教义。
我在柏林投资了不少神坛的建设,作为回扣——也可以视为神对祂仆人的贿赂——布道者会以十倍乃至二十倍的价格补偿给我,因此即便时节艰难,生意没法做,我们父子三人也不至于饿肚子。”
塞缪尔知道父亲没有说谎,他有太多的疑问,但善解人意的他只问了最在意的一个,“你几何时曾投资建设宗教建筑了?我看过你的账本,你和尤达教、马斯林都没有来往。”
巴克豪斯清了清嗓子,解释道。
“怎么?你以为我口中的神便是除了妒忌以外的宗教神?聪明如你,还反应不过来吗?我投资建设的是大大小小的图书馆,这些都是福利设施,投资是以慈善名义捐出的,建设它们得不到任何好处,我又何必记在账簿上?”
这回答让塞缪尔来不及做出反应,“怎么?你是说,图书馆就是神坛?”他忍不住发笑的冲动,强撑三秒钟后还是笑出了声,边笑边调侃道,“按你这么说,教师岂不是成了神父,学校则成了教堂?”
巴克豪斯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不,不一样,我所投资建设的图书馆都需要在不显眼的地方挂上神的肖像,以此宣誓神的主权……但有一句话你说中了。”
“哪句?”塞缪尔停止了笑,他开始意识到,这样荒诞的表象背后似乎有着一套坚实的逻辑,只是像他这样的局外人一时难以理解。
“神的名讳之一便是讲师。我现在深信神对人类是好的,祂所做的都是造福人类的大善事,因此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用那些贿赂去消费,我使用神恩而没有心理负担,我还以个人的名义做了不少善事,因为我效忠的神是良善的,只是祂的信徒行事有些……非同寻常罢了。”
这时,塞缪尔想起自己在扣下那发扳机前曾进行过祈祷,当时他不以为然,毕竟他的祈祷并没有指名道姓,但那同时意味着任何神祗——只要祂愿意——都可以接受他的祈祷;顿时,塞缪尔觉得一切细节都联系在了一起,他看出来那套逻辑有多么缜密,一种毛骨悚然的通透感涌上心来。他牙齿打颤,但还是继续问道,“所以,你现在笃信这个以图书馆作为神坛的上帝了?”
巴克豪斯猛地站起,激动地朝壁炉走去,“不!不是妒忌神,妒忌是伪神的名讳。我们唯一且永恒的神被祂的信徒尊称为讲师,但对于外界,神的名讳则更抽象,需要带给无知群众以直观且具体的印象……”
说着,巴克豪斯用双手抓住了那幅他亲生父母的油画画框,毫无顾忌地向右一甩,那幅昂贵的画作被粗暴地丢向地板,发出“咔啷啷”的响动。塞缪尔被父亲的举止所震撼,他抬头看向原来悬挂油画的地方,该处确实不显眼,移开油画后,露出的是另一副肖像画:一个蓝白色的球形被画上了表情夸张的面具,面具左侧是嬉笑着的太阳,右侧则是拗哭中的月亮;球体长出十余张长而白的羽翼,羽翼环绕着祂,同时向后方延展出狭长的阴影;在这球体下方,是汹涌的海浪与密布的阴云,浪与乌云后方则是亮银色的天穹。
当着他二儿子的面,巴克豪斯向这幅诡异的肖像下跪,并用颤抖的语调介绍道。
“这便是神的肖像,我们的神的名讳众多,但广为人知的一个便是——仁慈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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