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布道之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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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熏火燎的电车轨道旁,乘务员吹响尖锐的口哨声,站牌处熙熙攘攘的站着许多穿着朴素的工人,这些人大多是幸运的,他们在这个时节保住了工作,虽然奔波劳累,至少能为一家人谋得温饱,也算是劳有所获。但闲人塞缪尔就不同了,他暂时没有工作,此次乘坐电车也只是兴趣使然——他完全可以选择其它交通方式,只是电车要便宜得多。

塞缪尔获得的神恩让他拥有了不会受骗的洞察能力,因此,他的父亲巴克豪斯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却仍满足不了塞缪尔膨胀的好奇心。

“那就没有办法了,我已经知无不言,你只好去亲自请教那位布道者,我给你他的地址,你明天就去吧,小偷的事还是由我来解决。”父亲是这么告诉他的。

父亲没有撒谎,塞缪尔也就没有拒绝的必要;巴克豪斯希望儿子在外面待得越久越好,于是给他了一大笔钱,并在临行前叮嘱他道,“记得走另一条路,不要去看那具尸体,但愿已经有人发现它并报警了。”

登上电车,塞缪尔闻到周围人群散发出的烟草气味,随着电车启动的嗡嗡声,他在心里默念自己的目的地:“比锡莱大街六号”。乘坐电车带给他一种错愕感,原因之一是他不喜欢挤在人群中晃来晃去,其次便是那些工人谈话的内容无不让他意识到当今普拉斯国的经济低迷到了何种地步。工人们聊天的内容主要是物价和生活的不易,也有人在讨论政治话题,但塞缪尔对那些家伙口中的妒忌主义或温莎主义并不感兴趣,索性当成了耳旁风。

市中心很快到了,在这里下车的只有寥寥数人,此时的大审判长内阁行将就木,市中心的萧条景象让塞缪尔一阵心寒。他沿着廉威大街步行三分钟,来到锡比莱街上,此时他才意识到父亲给他的地址不够具体:街道两旁的楼房都是四层高,没有层号,他无法找到具体的房间,而他又不能逢人便问“你是不是仁慈王的信徒?”否则一定会被当成疯子叫警察抓去。想到这里,塞缪尔才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六号楼前。

“我总不能白来一趟。”塞缪尔如此想到,他鼓足勇气迈出了第一步,打算去敲一层的门,这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脚步。

“塞缪尔?你怎么在这里?”

塞缪尔回头看去,居然是他的小叔叔艾里希;此刻,他的小叔叔正穿着一身笔挺的灰色军装,朝他和善地微笑。虽然两人不同姓,但在血缘上,艾里希确实是他的小叔叔无疑,而且艾里希和他父亲的关系很融洽,爱屋及乌,艾里希对他这个侄儿向来不错。塞缪尔怀疑这个叔叔是否也知道仁慈王的事情:虽然父亲告诉他洛基(塞缪尔的哥哥)对此事全然不知,但并没有说明自己的旁系亲属中是否有人同为信徒。

艾里希摘下军帽,露出他向后梳得很整齐的头发;塞缪尔的这位小叔叔参加过一战,此时已是少校军衔,升为中校是迟早的事,可谓大有前途。他精神抖擞,一副天生的军人模样,在巴克豪斯口中,艾里希是一个正直的军人,现在,他正微笑着用手背拍拍侄子的胸脯,用长辈惯有的慈祥音调问道,“侄儿,你这是被人打了一拳吗?”

塞缪尔这才想起自己的右脸还未消肿,他不想节外生枝,但也不愿意欺骗叔叔,因此他只是憨憨地一笑,点了点头。

“有人打你你就大胆的打回去,我的侄儿!你有像男人一样打回去吗?”艾里希眉头微皱,但语气依旧那么和蔼。

“有,我狠狠地打回去了。”塞缪尔实话实说道。

“那就好!啊,对了,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可别因为我耽误了正事。”艾里希戴回帽子,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条街上人很少,而这幢楼前更是只有他们两人。

早在他出发时,塞缪尔就机智的想好了借口,为的便是回答这类问题,“我来拜访一位我父亲的旧友,但,说来滑稽,我只知道他住址的楼号。”

听他这么讲,艾里希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朝他身后一指,“是这栋楼吗?”

塞缪尔的善解人意不必多言,“啊,正是,”说着,他还装模做样地假装思索了一小会儿,“六号,是这栋楼没错。”

“真巧!我也是来见一位朋友,同样是这栋楼,”艾里希还以为这是一个巧合,热情地将手搭在塞缪尔肩上便往楼内走,“走吧,说不定咱们想见的是同一个人呢。”说罢,他爽朗地笑出了声,塞缪尔难却盛情,只能被他叔叔推搡着前进。

就这样,塞缪尔被叔叔稀里糊涂地带上了三楼,即便机智如他,此刻也难以找到合适的借口脱身。

“哎呀!瞧我,真是太自以为是了,”艾里希敲敲自己的脑袋,“我怎么把你也拉到三楼来了?你要找的人在几楼?”看来叔叔刚才没有认真听他说话。

这个问题塞缪尔实在回答不上,就在他被窘境困扰得直挠头时,一扇门骤然打开了;这门本身并无奇特之处,门后的人却令塞缪尔瞳孔放大,因为那人的身形轮廓与他在黑漆漆的镜子中所看到的别无二致。

“呦,塞缪尔,你也来了?这可真是巧啊。”

说话的男人矮胖而秃顶,从样貌上来看,此人可谓相当丑陋,塌鼻子、小眼睛,但他的穿着却非常新奇,肥大的深蓝色细腿裤配上烙花白色衬衫。之所以称之为新奇,是因为塞缪尔看出这人衬衫的扣子缝在左侧,说明这理应是一件女士衬衫。

“丢勒!”艾里希热切地靠上去,两人拥抱了一下。

“快请进,”叫丢勒的秃顶男人扶着门往屋内一歪头,“塞缪尔,茶在炉子上,麻烦你替我们端一下,当心烫。”他先后两次喊出塞缪尔,显然是在暗示他布道人的身份,塞缪尔也见怪不怪地点点头,礼貌地微笑着走进屋内。

屋子装点的很温馨,让人一眼看去就能做出大致判断:这是过小日子的普通市民住的房子;无论是桌布还是窗帘都由深蓝色的亚麻布制成,靠着客厅的墙壁,摆放着一排风格简朴、涂层部分剥落的棕色柜子,柜子有大有小,颜色也有深有浅,显然不是一套。除了实用家具,居然还有一台自鸣钟,被斜放在了屋角,但最显眼的家具要数一台灰色的、发出运行时轰隆响声的电冰箱。电冰箱是个稀罕玩意,塞缪尔有幸见过几次,这却是他头一次在一个庶民家里见到这种耗电量惊人的大型电器,这台长方体的机器被丢在屋门的内侧,这个位置理论上不应该放东西,之所以将冰箱摆在此处多半是为了防止它运行的声音传到卧室。

听到咕噜噜的烧水声,塞缪尔循着声音走去,在同样装饰简朴的厨房发现了架在火炉上的茶壶,几条灰黄相间的抹布耷在水槽上,塞缪尔抓起一条,抹布湿漉漉、沾着油污,他将抹布垫在茶壶的扶手上,湿抹布受热发出滋滋声,他寻思片刻,又垫了一片,方才提起壶走向客厅。

茶几上已然摆好了茶具,名叫丢勒的家伙正站在那排柜子旁,悠闲地拉开一张抽屉,里面装着几个锡罐和两三个玻璃瓶,“咖啡,还是茶?”

“茶。”坐在椅子上的艾里希简短地回答。

在塞缪尔朝茶杯倒水时,丢勒捧着一罐黑乎乎的茶叶,用他那眯缝着的小眼睛对罐子里的茶叶好一番打量,最后得出结论,“不好意思,这个茶叶似乎有些变质了,里面有飞蛾的幼虫哩。”

“那咖啡也行。”艾里希没有抱怨。

“好的,塞缪尔,别忘了把火关掉。”丢勒扭头继续翻那些瓶罐去了。

塞缪尔提着壶,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傻子;他不是排斥这种端茶倒水的活计,只是厌烦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那个神神秘秘的丢勒不但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甚至通过某种方式察觉到他忘了关炉子的火,这些细节都使他感到自己受人监视。但塞缪尔同时是个善解人意的青年,他自然不会因为这一点点不愉快便发火,于是,他将一片抹布垫在茶几上,把壶放下乖乖关火去了。

待咖啡冲泡好,三人围着一张油乎乎的茶几开始了谈话。

“所以,”艾里希最先开口,军人的气质让他根本藏不住话,“伙计,你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总不会和我这侄儿有关吧?”

丢勒笑而不语,只是盯着他手中那杯咖啡棕黑色的液面。

见他不答话,心直口快的艾里希露齿一笑,“怎么,不会连这咖啡也变质了吧?”

“哪里会,我不过是在等咖啡变凉。”丢勒回答。

听他这么说,塞缪尔抿了一口咖啡,很苦,是那种廉价的黑咖啡;他自然不会在两个长辈谈话时插嘴,自顾自地喝着咖啡,思索着接下来要怎么发问,毕竟有叔叔在场,他无法直言不讳,必须想办法拐弯抹角地套出那布道者的话。

待那冒着白雾的咖啡略微冷却,丢勒开口了。

“你猜对了,这次的事情确实和你侄子有关。”

塞缪尔异常惊讶,但艾里希却很平静,他似乎把丢勒的话当成了玩笑,“哈哈!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我这个侄子失手杀了个人,需要到我这里躲避一段时间?”他笑了起来,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全部猜中了。

丢勒叹了口气,“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呐……”

没错,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他们的特质不是来自长期训练,也不是源于神明的恩泽,而是生而有之、至死方失,艾里希就是这么一种人:无论多么复杂的事情,他总能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半开玩笑式地全部说中,而且他本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点。这种特质往往会带来严重的误会,艾里希只知道自己是在开玩笑,听话者却误以为他早已知晓一切却仍装傻充愣。万幸的是,丢勒显然知道这点,他明白艾里希对情况了解多少。

“你大可不必这么调侃我,什么叫‘这种人’?”艾里希并没有生气,只是收敛了笑容。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继续假装无知了,塞缪尔是我叫来的。你明明已经把事情的原貌说了个一清二楚,自己却不当回事,真是让人伤脑筋……”

“什么?”艾里希有些动摇,但他是个老练的军人,面部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丢勒苦笑着一拍脑袋,“这里坐着的没有蠢人,我们都领受了讲师的恩泽。”

这句话让叔侄二人同时乱了阵脚,两人不约而同地将咖啡杯放回茶几,看向对方。

“喔,讲师保佑,我不知道自己的后辈也会被牵连进来,”艾里希很快便接受了现实,可见他不是头一次经历这种“惊喜”,“我以为圣战会被我们这一辈人结束,该死。”艾里希能在晚辈面前吐出的最失态的字眼就是“该死”,其余脏字他基本没有使用过。

这下塞缪尔总算清楚身为军人的叔叔为何会与身为商人的父亲交往甚欢了,原来二人有着共同的秘密,而这种共同的保密行为可以塑造出坚实的友谊。

“是的,但这是个意外,我估计巴克豪斯和你一样,原本不希望后代陷进来。”丢勒喝干咖啡,也将杯子放下,“我们可以正式开始谈话了,这间屋子里没有外人。”

说罢,丢勒将双手交叉摆在胸前,平静的向后倚靠,坐在扶手椅中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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