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布道之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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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他为什么要换咖啡,原来又是致幻剂,”艾里希赶忙坐稳,可见其经验丰富,“塞缪尔,换个舒服的坐姿,不然一觉醒来你会浑身疼。”

但他说得太迟了,塞缪尔还未来得及照做,便看见那茶几上剩余的半杯咖啡漾开涟漪,他的视野不受控制地朝着咖啡靠拢;那黑褐色的液面先是变作小水池,然后是湖泊,最后成了**大海。

“头一次都不会太顺利……”这是塞缪尔入睡前记得的最后一句话。

再次睁眼,塞缪尔仍坐在原处,只是浑身上下都酸痛不止,叔叔和丢勒正耐心地望着他。房间内昏暗不堪,似乎已经入夜,但透过客厅的窗户,塞缪尔看到彩色的光照进来:那是以灰色为主体、混合着黄褐色以及墨绿色的不详彩光,他此前从未见过这般颜色,事实上,他所熟知的词汇中没有哪个能形容这种怪诞的颜色。塞缪尔认为这是致幻剂的副作用,这些照在地板上的光斑和花纹仅仅存在于他的脑海,于是将其抛在脑后。

“首先请让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名叫丢勒·霍夫曼,是仁慈王的信众之一。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引导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丢勒问道。

“不舒服。”塞缪尔如实回答,“仿佛被人往身体里灌了几升沥青。”他活动活动肩膀,肩周的痛楚让他意识到叔叔所说不假。

看着茶几上已然冷掉的咖啡,塞缪尔以为那致幻剂不过是让三人昏睡了几小时,正当他准备质问丢勒为何要往饮料中下药时,一只守护灵率先现形:那是由晶状椭球组合成的透明活物,分不清哪里是首哪里是尾,它悄无声息地落在丢勒左肩上,保持着悬浮状态。

塞缪尔惊得圆睁双目,但当他看见叔叔肩头附着的那只絮状守护灵,大开眼界带来的震撼感令他暂时丧失了说话能力。艾里希的守护灵形似乌鸦,颜色灰扑扑,和他那军服神似,与丢勒那晶莹剔透的守护灵不同,这“乌鸦”更生动,更像一只具有生命的动物而非呆滞的晶石。

“冷静点,小子,”艾里希提醒他道,“看看你自己的那只。”说着,一指塞缪尔的左肩,示意他朝那看。

塞缪尔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左侧,果不其然,他的守护灵就在那里静候。

那是一只酷似鹰隼的鸟状物,通体漆黑,组成它身体的是无数尖锐的晶针,远看并不明显,但当那鹰将它的利爪贴在塞缪尔肩上时,他切实地感觉到一阵细微的刺痛。

尝试调整呼吸后,面色发白的塞缪尔指着肩上纹丝不动的黑鹰问道,“这是……你们召唤出来的吗?”他对守护灵一无所知,也难怪会这么认为。

艾里希摇摇头,“这是守护灵,是仁慈王赐给你的。”

“作为仁慈王的信众,守护灵一般都是宝石或丝绸组成的,少数则是纸屑或雾气,你这种形态的守护灵可不多见,”丢勒托着下巴,正经地分析道,“你不妨让它动一下,我好判断那黑色的晶体是什么质地。”

塞缪尔恢复了平静,和他年纪相仿的人很少能有这般沉着,“我该怎么做?”

“守护灵只听从主子的命令。”艾里希说着,向上伸出左手食指,他肩头的乌鸦扑扇着翅膀落在指尖,静立半秒后复又飞回肩上,“你甚至不需要开口,它和你心有灵犀。”

塞缪尔点点头,出乎他意料的是,那黑鹰也有样学样,笨拙地晃动脑袋。

“看来是黑曜石,据传,个性最为执拗的仁慈王信徒才会有这样的守护灵。”丢勒哈哈大笑,“这还真是难得,要知道我主的信众大多思想开明,固执己见的家伙非常之罕见,我可不是在嘲笑你啊,塞缪尔,我只是实话实说。”

被那黑鹰抓着肩膀,塞缪尔总感觉不自在,或许是感应到他的情绪,鹰立即做出反应,落在了茶几上,甚至灵巧地避开了茶杯。“所以……致幻剂就是召唤这守护灵用的?”塞缪尔问他。

“不是,哪有这么简单,”丢勒朝艾里希递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在他的军装上衣里摸索一阵,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几张相片递给丢勒,后者则将照片展示给塞缪尔,“你看,这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

因为没有色彩,那三张相片更显得诡谲怪异;画面各不相同,其中一张分布着曝光得很不清晰的白斑,但塞缪尔只是瞧了一眼便反胃不止,打了个哆嗦,连连摆手,不愿细看。

“你总会习惯的,这上面记录的都是地狱的常态。”丢勒将照片还给艾里希。

艾里希接过,独自欣赏了起来,“这是用军用相机照的,嗨,看来人类的科技还有待进步,我当时被那只粉色的雅各布吓了一跳,连相机都差点丢掉,好不容易才曝光成功,结果这玩意在照片上却是白色的,根本看不清细节。”

“您是说,”见他们面对那些可怖的画面却毫无惧色,塞缪尔对两位前辈肃然起敬,“这里是,地狱?”

“哈!地狱!哈哈哈!”艾里希收回照片,用玩味的笑声作为答复,丢勒则解释道,“那是最初的一批信众对此地的描述。根据传说,头几个得到启示的信徒携手走出了神坛,面对那片混沌未开的景象,其中一个英国人脱口而出:‘这简直就是地狱’,那之后的仁慈王信众便将此地称为地狱。当然,异教徒对此地的称呼我们不清楚,也有人管此地叫天堂,就像我们管自己居住的星球叫地球,发光的星球叫太阳,地狱也不过是一个无意义的名词罢了。”

巨大的信息量让塞缪尔脑袋发胀,他只能继续问道,“我不明白,神坛——我父亲告诉我图书馆便是神坛——是怎么一回事?你说的异教徒又是……”

“你父亲从未进入过地狱,并不是每个信众都有资格下地狱,”艾里希打断了他,“我不是在贬低你父亲不够虔诚,但考虑到他曾患有神经衰弱,我们不能让他冒着得心脏病的风险了解这些恐怖的东西。”

“还是让我解释吧,”丢勒说,“首先,你要对地狱有一点基本的认识。”

说着,丢勒端起茶几上的咖啡杯作为教具,目光凝重,那双眯缝着的小眼睛此刻透露出难以名状的智慧,“塞缪尔,告诉我,你在这杯中的咖啡上方看见了些什么?”

这个哲学问题被塞缪尔轻而易举地回答了,“空气,以及一些泡沫。”

“聪明的回答,更多的人会说他们什么也没看见,但无论是你的回答还是常人的回答都不够科学、不够严谨!”丢勒两眼放光,指着那杯普通的咖啡说,“更科学的答案是,咖啡上方有空气,但这部分空气中含有无穷多的、运动着的咖啡微粒。杯中的咖啡不断蒸发,虽然蒸发掉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但如果我们生活在这咖啡杯中,就做不到无视这些咖啡微粒!

至于这液面下方,才是咖啡的本体,是寻常人难以触及的领域。

我们的世界就是这杯咖啡,液面上方就是我们所熟知的世界,液面以下则是地狱,虽然二者在肉眼看来完全不同,实际上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举个例子,在现实世界中已经灭绝的物种,在地狱中仍可能广泛分布;许多民间传说都是真实的,那些怪异故事的讲述者正是遇见了漂浮在空气中的咖啡微粒。相信聪明如你,应该能理解我的话。”

塞缪尔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很好,那我就继续讲了;既然现实世界和地狱是相连的,我们就能通过某种方式进入地狱,比如服用特定的致幻药剂、陷入深度昏迷,或者濒临死亡,如你所见,我们现在便身在地狱。你刚刚看见的照片只是地狱的冰山一角,即便对于我们这些得到神恩的信徒,地狱也是极度危险的,未经探索的区域更是险象环生,神坛便是为了应对地狱的恶劣环境才建造的。正如你所说,仁慈王的部分神坛是以图书馆作为载体的,我的这间房屋也是神坛之一;好比你向滚烫的咖啡吹一口气,就能降低表层咖啡的温度,让它不那么烫嘴,建设神坛的目的也是类似,神坛能将现实世界的部分环境拽入地狱,形成一个狭小的庇护所,在这神坛内部,我们得到仁慈王的关照,可以不受地狱生物或异教徒的侵扰。”

一阵充斥着硫磺气味的风透过窗缝滑入房间,塞缪尔嗅到刺鼻的味道,瞥一眼窗外变幻莫测的天空,默默地咽了口唾沫:原来这一切并不是药物带来的幻觉。

“至于异教徒,那是和我们类似的存在,他们中也有得到神恩的信众,也会建设自己的神龛和教义,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信仰的是仁慈王以外的神明,因此和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是说……”塞缪尔想问一个问题,但他不敢直接发问,因为这个问题过于冒犯,而他的信仰又不够坚定。

丢勒显然猜到他要问什么,“是的,虽然这很不科学,但我们承认,世界上不只有一个真神。据前人记载,理应有一十三个至高的存在,仁慈王正是其中之一。当然,这也无法动摇我们的信仰,因为每个神明都有不同的目的,其中仅有仁慈王当真热爱人类、在乎人类,将传播人类的福音视作自己的唯一目的,”说到这里,这名布道者自发地激动起来,“你有所不知,虽然神明都会给祂的信徒发派一只守护神,但只有仁慈王——我们真善的主——会给祂的信众以最牢靠的守护;如果有异教徒侵入祂的神坛,祂总会亲临显圣,涤尽不怀好意的恶徒。相比之下,那些让祂们的信众自相残杀的神简直毫无神性!”

塞缪尔附和着点头。

“如此,我和艾里希都是仁慈王的虔诚信徒,我们之间不应该有欺瞒的行为存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到这里,两位前辈以及他们的守护灵都盯着塞缪尔,等待着他提问,就连塞缪尔的黑鹰也盯着他。沉默了许久,塞缪尔鼓起勇气问道,“神给祂的信众以恩惠,但代价是什么呢?”归根到底,他对仁慈王不抱有百分之百的信任,毕竟塞缪尔曾是个无神论者,他不相信世间会有毫无索取的付出、会有毫无保留的给予,譬如他获得的神恩。正因此,他坚信获得这些报偿一定有相应的代价,正如他父亲建立图书馆才能得到丰厚的回扣,虽然回扣远比花费多,他父亲还是需要承担暗中布置神坛的风险,如果暴露还可能被警察抓去;而他本人的神恩则是在射杀一人之后获得的,这中间的风险远高于布置神坛。

“这个问题很实际,答案也并不唯一。”丢勒直接了当地回答道,“无论何种教义,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牺牲——‘一人会死,一人得到启示’,这就是仁慈王的第一条教义。神确实不会平白无故送出恩泽,祂要求信众严守戒律,不得逾越。此外,仁慈王的教义是要让世界摆脱无知与暴力,为了达到这一目的,祂需要信众为之献身……”

按耐不住的艾里希插话道,“侄儿,你大可放心,相比于其它神明,仁慈王至善至美,祂的教义从不主动索取,甚至从不主动招揽信众。我想,你一定是出于某种目的向祂祈祷过,而祂则无私地给予了回应。”

叔叔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塞缪尔:他确实祈祷了,也得到了神恩。到目前为止,这两位前辈所说的句句属实,虽然塞缪尔怀疑他得到的神恩对两位信徒未必有效,但那些话语足以促使他做出抉择。无论如何,他的选择都只有互相对立的两种:信,或者不信。

“好吧,”塞缪尔一咬牙,做出了决断,“如果仁慈王没有欺骗我的话,就让祂做我的主吧。”

两位前辈鼓起掌来。

“恭喜你,塞缪尔,讲师从此刻起与你同在。”艾里希真诚地祝贺道。

“好了,二位,”丢勒挠了挠头顶,“庆祝的话就往后拖拖吧,既然塞缪尔已经皈依,我们还是先讨论正事为妙。”

“什么正事?这不就是你叫我来要办的正事吗?”艾里希和他的乌鸦都还沉浸在侄子皈依仁慈王的喜悦当中。

“唉,你之前不是说过吗:塞缪尔枪杀了一人,需要到你那里躲避一阵……”

艾里希愣在座位上,嘴角依然保持着微笑的状态,他的守护灵也跟着歪起脑袋,一副不理解的样子。

“我有这么说过吗?”艾里希后知后觉地眨巴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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