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安海,我的万兰溪崖(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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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为生在厦门路上的缘故,厦门姑姑给我起名“明路”。我喜欢这个名字。后来从姓名学家那里了解到,这名字意味着远离我深爱的家乡,意味着一再出远门。一再出远门,故乡、他乡也随着移动、变迁:我的人生里有几个他乡,我的人生里就有几个故乡。

王鼎钧先生说:“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这句话代表了一个时代,一种文化。在物质相对贫乏、科技相对低下、交通不便的年代,人们没有本钱追逐新奇,只能求安保稳。在那样的时代里,是的,故乡是流浪的最后一站。不过王先生那句话,更揭示了故乡他乡之间的迭代关联:故乡,都是从他乡转化而来的。

安海是我的故乡,却是爷爷的他乡,爷爷的故乡是惠安。父亲告诉我:我们曾家祖祖辈辈没离开过惠安。虽说闽人是西晋时期所谓“五胡乱华”时陆续从山西一带南下的一群人,惠安之外,我上溯不到更远的一个具体的先辈故乡。

爷爷二十岁上下时,家里遭遇大祸,惠安难呆;他只好随曾祖父放弃家业,挑着一副重重的担子:一头坐着他的慈母,我的曾祖母,另一头坐着他的爱女,我的大姑,一路往南。那时候,曾祖父和爷爷并不晓得下一个落脚地会是哪里,甚至不知下一顿饭会在哪里吃。我不知道全家走了多久才到安海这个地方,只知道我辛劳了一辈子的曾祖父没能捱到安海,五十岁的他就在这流浪的途中病故。

到了安海,爷爷看上了这个既有人文之风又有人情味的小镇。安海位于海湾之内,北有泉州,南有厦门。我不清楚曾祖父和爷爷他们当初为什么不选泉州(甚至没有选择同姓的曾林村),而是继续南下直到安海。也许是因为泉州是大城,是庄稼人石匠不敢企及之处。而安海是一个和邓丽君歌中的小城非常相似的地方。她地理位置好,热闹而不失安宁,温馨并隐藏着各种谋生的机会。就在安海,祖父生计一切从头,自学掌握了补牙修牙镶牙的技术,为这个家奠定了根基。

我无法得知爷爷的先辈漂泊到惠安的具体,但是我懂得安海;这个祖父离开惠安后漂流的最后一站,成了我的家乡。

安海作为我人生的第一故乡,就像母亲的子宫之于婴儿:爷爷慈爱的呵护,奶奶在菩萨前如歌般的祈愿,父母的教诲,更有和姐姐哥哥共度的手足时光……往事不如烟。安海街头巷尾的每个故事,她柔肠九转的南音,她那护卫着马路和村落、满山遍野的木麻黄树;阵阵海风吹过潮湿的桥面,吹过田埂和芦花似火的池塘……安海的音、色和相都参与塑造了我的性格和喜好,规定了我血液的元素;她,铸就了我的情感。

我的时代和祖父母的不同。从安海到北京,已经不能说是流浪,而是主动离开家的暖巢,飞往他乡寻奇探胜。

北京虽是他乡,可她对我生命的影响并不小于安海。我来到北京,在她的最高学府学习我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我们几千年来的文字:卜辞、阴阳、哲思、伦理……简单里见精深,见良善,一如世界的初始。北京的每道城墙,每块瓦砖,她早春多情的柳枝,雪原上高高挺立的白杨,还有那百般亲和的老乡,让我从灵魂的深处凝视、呼应着我所从属的这个民族。有了北京这个他乡,才有了我对自己民族的爱和自豪感,才有了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的骨血和内在韵力。出国二十多年,我多次重访北京,为了探望那里的老同学、老师、我的闽南和广东老乡,也为了再度领略北京的丰盛、恢弘和厚重。

从北京再到洛杉矶,更是为了迎接新的人生挑战,实现新的人生梦想。

大洛杉矶地区里,我的家在圣盖博,我的工作地在万兰溪崖。从圣盖博到万兰溪崖大约45英里。我因为健康等因素,不得已在万兰溪崖落地寄宿。每个星期五,我归心似箭往家奔;每个星期日,我百般不情愿地折回寄宿处。寄宿了十三年,我至今对万兰溪崖的商业区服务区等仍然是非常陌生。我还是更习惯于有华人超市、华人聚居的圣盖博的一切。在我心目中,圣盖博是我新的家乡;而万兰溪崖,却始终只是我的客居处。

说圣盖博是我的家乡,不仅因为我家在圣盖博,孩子们在那里读书,还因为我的教会在圣盖博。教会是我的灵魂之家。每个周日,我必去教堂。每遇难处,我一诉说,教友们就会为我祈祷。在信仰的支撑下,我闯过了大小数不尽的关卡。

厚故乡,并不代表要薄他乡。故乡他乡侧面不同,却都影响着一个人的灵与肉。

万兰溪崖是继北京和南卡之后我的又一个他乡。这是一座仅有几十年历史的城市,这以前她只是荒山、荒漠和坟地。几十年前,那些勇于开拓的人们来到这里,硬是从荒岭沙丘中辟出了这个城市。万兰溪崖,成了这些开拓者们的家乡。

我公司的同事们来自世界五大洲四大洋。和他们的接触,拓展了我生命的界限。后来我的寄宿处搬到佳思地。佳思地地处万兰溪崖地区北端,是一个更加接近自然的乡村小镇。我在佳思地野香萦绕的乡间路上留下了无数脚印。

眺望万兰溪崖的山谷平原,她蓝天白云下奔腾的宽阔道路,她远接地平线的种种美景,我觉得我不用再到其他地方旅游观光。每天清晨上班路上,月亮还挂在天上,东方云彩烂漫,远处群山紫里透蓝,两边的树显得那么平安。万兰溪崖有着沙漠的雄伟气势,也有绿野的秀丽多姿。她野气中透着安详,峡谷里散发着幽香。

在万兰溪崖,我磨炼成资深电脑程序员,公司新近大工程的主将和实际上的领军;我以优秀的表现和业绩年年获奖。这份工作支持了生计、家业和孩子们的学习成长。也是在万兰溪崖这样一个他乡,我实现了自己许多的作家梦;我的作品发表、出版、获奖,并被翻译成了他乡的语言!

万兰溪崖是我的情尽处:离开万兰溪崖的那一天,大概会是我人生的风帆停靠海湾的时候;我会怀念万兰溪崖,永远都会。

一个人生活在他乡的日子,往往比他/她在故乡的要长许多。爷爷八十几年的人生中,在惠安的日子只有二十年;而我则是十八岁就离开了安海。从安海到万兰溪崖,几十年的闯荡生涯让我重新认识所谓的故乡和他乡。故乡,他乡;他乡,故乡……我越想,就越觉得我对它们的感情难解难分,越觉得它们之间界限模糊;最终,它们交汇在了一个点上——我心头的感恩,说不完道不尽的绵绵的爱和感恩!不管是漂泊还是寻梦,不管是命还是缘,故乡他乡总关情!

我珍存着安海、北京、南卡罗来那、圣盖博和万兰溪崖的千张照片;底下的诗句,是从那些照片解说词中提炼而成的:

家乡洁白的马蹄莲清香沁肺

家乡的月,白天都如此的清朗纯美

家乡的黄昏,情思悠悠,伴随流星划过

高耸入云、几经强风拍打的棕榈哟

已经和我的灵魂融为一体。

一夜客梦后我睁开双眼——

他乡路上的野花也妩媚

他乡的黄昏也温存

更有白雪公主的小矮人在我背上哼唱

我心欢愉,忘却脚印深浅到了哪里……

------题外话------

汉新散文奖作品,原载《汉新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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