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乡村的墙根,庄稼人围墙而坐,或晒太阳,或短暂休息,或聊聊家长里短,或吹吹牛,侃侃大山。庄稼人就在这里释放着农作的疲乏,就在这里憧憬着未来的幻想,也在这里发泄着心中的苦闷忧愁。庄稼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容貌各异,衣着各异,各怀心事,各有悲喜。但大家都不约而同的,一致选择了在墙根这里歇息。似乎也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各自的心安,也只有在这里,才有一种踏实的归属感。
有的人心有烦闷,在墙根处说说,可能就拨云见天,心中豁然开朗。有的人心有喜乐,非得到墙根来,找人分享,这种喜乐便不能充分感染人似的。
墙根就是一个舞台,就是一个视角,就是一处人生。墙根沉默不语,但它永远有耐心的在听人们倾诉,墙根也在用它的沉默和包容,让人们感受到许多亘古不变的道理。
空气中传来阵阵香味,夹杂着麦子成熟的甜香,夹杂着田野地头不知名的野花的香气,夹杂着黄土地蒸发出来的一阵阵滚烫的热气。
有布谷鸟在叫,叫声一声高过一声,永远不知道疲倦似的。
刘根喜娘此刻也没有闲着,她将即将要大派上用场的各种农具一样样找了出来,放在小院的水泥地上,一样样的农具各有它的用处,竟然摆满了一院子。
根喜娘指着一根叉麦用的木叉说:“你看,这木叉的叉子都快折断了,这样的叉子咋能叉得起麦子哩,得赶紧去置买一个新的来......”
站在她旁边的儿子刘根喜赶紧说:“娘,莫急,这好办的很,我这就去买!”说着,抬起腿就要往外走。
“等等,你急啥哩,不是娘不信任你,这种事还得你爹去办,他干了一辈子的庄稼活,买啥样的木叉,比你懂,喊你爹去吧......”刘根喜娘转身没瞧见刘老汉,又跟着抱怨一句:“这老头子,撂下饭碗就不见了人,保准又到门口墙根那里嘞!”
“我去叫!”娄清荷在旁边听到了,说着,快步走向大门口。
果不其然,刘根喜他爹就在墙根那里。
他穿着粗布汗衫,一双旧布鞋,正谷堆在一排像他一样的庄稼老汉里头。太阳毒辣辣的照的人睁不开眼。按照常人的理解,这个时候防嗮还来不及呢,谁还能坐在日光里头晒大太阳呢?但庄稼人可没有这个概念,他们坐在光里,坐在太阳里是一种享受,这种享受是从身体到精神,都可以感悟到的。习惯了在烈日下劳作的庄稼人,对太阳有一种浓烈的依恋与痴守。农人们习惯与太阳日月相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太阳,再毒辣的太阳,他们不会躲避,他们只有欢喜。
更何况,这麦收之际,有这样浓烈的阳光,正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哩。
娄清荷一眼望见人群中的公公。这位年龄七十多的老汉,依旧精神矍铄,身子骨硬朗。大半辈子的时光都一寸寸洒在脚下的这片黄土地上。长期的田间劳作生活将吃苦耐劳、艰苦朴素这些质朴的农人的品质,深深的刻印在骨子里,体现在外最明显的便是刘老汉大半辈子都是粗茶淡饭,粗布汗衫。
这时,刘老汉正仰躺在身后的墙根上,双眼眯缝着,似睡非睡,大概在闭目养神,为即将开割的麦收积蓄他身上虽老但仍旧不想言老的不屈力量。和煦的阳光和微风一并光顾,照射着他被日头晒成红褐色的脸庞,风吹着他乱乱的,几乎全部白了的头发。
乍眼看去,刘老汉像是依靠在墙根旁的风独残年的老人,但这仅仅是外在给人们的错误感觉罢了。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刘老汉依然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在地里干起活来丝毫不比年轻人差。用刘根喜娘的话来讲,干了一辈子庄稼活的刘老汉,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土地上收获的粮食庄稼可比孩子还更亲哩!所以家里的木叉坏了,她不放心自己儿子去买,她交代着要让老汉去买,他买来的东西,才会让人放心。
“爹!”娄清荷脆生生的一声喊,刘老汉顿时睁开了似闭非闭的双眼,他瞧见儿媳妇正向他走来。
“咋?”
“爹呀,娘喊你去会上买根木叉嘞,老木叉都不能用了!”
刘老汉一听,立即从谷堆的姿势中站起来,他也没多问什么,就往家的方向急匆匆走去。
看到刘老汉往家的方向走去,娄清荷转身也要往家走。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清荷,别走呀!”
娄清荷回转身,见到墙根不远处的一颗大槐树下,站着几个农村妇女。大家都站立着,站在树荫底下。人群中有一个穿着光鲜,打扮也比其他农妇更讲究一些的女人,朝着娄清荷摆摆手,清荷这个时候也断定,刚才朝她喊话的人,就是这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人吧。
别人发出了热情的召唤,虽然娄清荷并不太喜欢这种聚众式的唠家常,但这个时候她也不能直接走开。对别人的招呼要有回应,那种爱理不理,或装作没听见没看见无视于人的行为,在庄稼人眼中,是非常恶劣的一种行为,是不能容忍的。他们要么说你拿大,要么贬低你凭啥。乡村人不能理解也不会去理解你认为这些没意思或你骨子里的不屑,他们只会凭以上感觉给你做出以上推断。
娄清荷嫁给刘根喜后,的确很少到家门外的墙根、树荫下唠些家长里短。一来她忙,骨子里的勤劳品质让她眼睛里处处是活,一刻也不想闲着。二来她对这些女人间的评头论足,家长里短不感兴趣。人们常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村里的大树荫下,常年聚集着的,可是一群女人。所以,这里常常是二台戏三台戏的排场。乡村里每家每户的风云变幻,大到生老嫁娶,小到一日三餐,鸡毛蒜皮鸡零狗碎之类,都逃不过树荫下女人们的嘴,都会在这些戏台上一一展示,就像剥了皮的鸡蛋,晶莹剔透,无任何遮掩。
唠这些除了费口舌以外,女人们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呢?似乎她们并没有获得任何实质的好处,但有一点非常明显,有这些大树下爱唠嗑的女人们,这个乡村的任何消息,任何动态都会及时的向外传递。这种及时的信息流通,好处也有,坏处也有,可以说好坏兼备。
娄清荷对这些不感兴趣,她觉得有那个时间,还不如仔细的去干一样活,不如看一会儿书读一点文字。她的这种逃离人群,尤其逃离同类人群的选择,让娄清荷显得特别之外,也在农人的眼中,尤其是那些大树荫下的乡村妇女的眼中,是格格不入式的不合群。
“哎,过来说说话,着急回家干啥嘞!”年轻女人笑着向清荷说。
另外几个女人在娄清荷向她们走来之前,也全都是用急切的、热烈的眼神望着她,希冀她还是像以前那样,不屑于加入她们的阵列。但现在,当她们看到清荷转身向这里走来,几个女人突然不约而同的把头,把刚才热切的眼光全部移开了。这个时候,她们几个突然一致的对某个话题有了高度的兴趣和强烈的参与度,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三三两两发表着对那个话题的意见,全部不再看已经走到大树荫下的娄清荷。
女人呀!娄清荷心中叹息一声。
娄清荷并没有理会她们。那个年轻的女人,朝着她喊话的年轻女人,清荷倒是知道她的。她和她年龄大致相仿,有着姣好的容貌。白皙的皮肤和一双含笑的桃花眼让她整个人都显得鹤立鸡群。她也是嫁到这里的女子,大概也还没有生孩子的缘故,即使穿着宽宽大大的衣服,依然能看出她高挑的婀娜的身段来。
“清荷,整日里你在忙啥哩?得空还是多出来玩玩吧!”年轻女人说。
“这家里、地里的活一桩桩一件件,都得去忙哩!”
“有你男人在,还有公婆帮衬着,你该省心就把心省了吧!得空出来跟姐妹们唠唠,也能排排闷呢!”年轻女人倒是很真诚的在与清荷说这些话,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个心直口快倒也善良的女人。
清荷正想开口说话,只听见旁边有个女人朝着年轻女人喊:“马山媳妇儿,我看见你男人下地回家了,你还在这瞎白话嘞!”
这个叫马山媳妇的年轻女人嘴角一撇,佯装生气的说道:“瞧见了!饿死鬼托生的,下地回家就要吃饭,这不,我要回家做饭去了......”
“常出来唠......”年轻女人留下一句话,转身旋风似的往家走去。几个女人见马山媳妇都回家了,也各自动身朝着各家方向回了。眨眼的功夫,刚才还热闹的大树荫下,只剩下站立着的娄清荷一个人。她抬起头,望着这树顶如盖的大树,浓烈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枝干,投射到地上形成斑斑点点的光,即使天气炎热,阳光直射,来到这里,也是一个绝佳的避暑的好去处。
站在大树荫下远远望去,便是田野上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清荷轻轻闭上眼,凝心聚气的贪婪的闻着空气中的味道,有麦子的香味,有乡村的味道,还有内心深处泛上来的不知名的味道。这些味道冲击着娄清荷的心。现在,至少是现在,她内心中感到了一种踏实的、丰盈的知足感和幸福感,这种感觉来自于眼前的麦浪,来自于她创造并掌控着的生活,来自于她充实而丰盈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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