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灯黯(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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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儿。

谢雩这才微微回过神来,片刻后,一丝淡淡的酸涩,才缓缓涌上心头。

这是他的深儿。

是他心底,除了方卓,最是愧对的人。

一时间,谢雩觉得,就是这般迟缓的反应,都足以令他羞愧欲绝。

他亏欠深儿良多。

他愧对深儿,以至多年,不敢面对。

他犹记得,深儿刚出世时,他一向死寂的心底,那忽然涌现的、几另他手足无措、夺路而逃的,那初为人父的喜悦。

他小心翼翼捧着婴孩轻飘飘的身子,看着他哭得皱巴巴的小脸,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丑陋,可一时间,他竟觉着这小东西,既脆弱,又可爱。

他的人生,早毁于二十年前。

方卓去世后,他本以为他早已心如冰雪;他恪守着同楚巍的约定——他做他一世孤臣、他护她生前所愿。

世人皆言,谢相孤芳自赏,两袖清风,不屑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甚至几乎断绝了所有人情往来,高高在上,孤傲薄情地好似那蓬莱天上仙

——冷漠绝然,肝胆皆冰雪。

世人一边赞他举世贤能,一边急不可耐地等着他撕下那道貌岸然的面孔,露出他真实、险恶、丑陋的嘴脸来。

自此,天上仙跌落神坛,凡人津津有味的说,看,纵是仙家,也不过如此。

殊不知,他的内心,早已死于二十年前盛夏。

彼时方卓满身是血,面色苍白,气虚微弱,轻声地对他说:

咏归。

你……好好活着吧……

好好活着,完成我们的事。

自此,那温润少年郎,敛去了嘴角一贯挂着的温温柔柔的笑,行尸走肉般,毅然投入了他素来不屑的朝堂中——从此尔虞我诈、你来我往、人间诡谲。

他替她活着。

她希望有朝一日,盛世开泰。

他便做那人间贤相,簪缨衔冠,继万世之太平。

她希望有朝一日,士庶再无等级之分。

他便化作那帝王刃,执笔改革,斩尽前难。

她说,你这般人物,定是天上的仙人,无情无欲,落拓潇洒,却不小心,落了人间。

可他终就不是仙。他不过也是个挣扎于爱欲不得的污浊凡人,一贯用那淡然的仙人之姿,掩饰他的不屑,竟一时间,教她看走了眼。

于是他便生生把自己逼成仙。

褪去一身傲骨,磨去半生情感。

他终于把自己高高挂在了神坛上。

可如今,他手捧怀中娇儿,恍惚间,情绪竟又一次,如此地激动。

前一次是他被岑氏算计,迫不得已,与她共结秦晋的时候。

他不爱她。

成亲后,他对她冷眼以待,她却报以他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婴孩在他怀中熟睡,他幸福地抱着他,恍惚间,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血浓于水,什么叫血脉相连。

更何况谢深像极了他。

大抵世间所有的父母都是如此,他给他以生命,他回以他亲情。

那一瞬间,他便觉得,褪去那一身伪装,他不过这世上,最平凡的男人。

只是这世间缘法,大都是,遗憾多于无悔,苦难多于欢乐。

如同那天上月,长恨不圆。

他犹记谢深懵懂不知事时,他也曾早早下了衙,如这世间大多父亲一样,满心期待地回家,享那天伦之乐——他教他说话、念诗,一字一句;他给他糊灯笼、编蚂蚱,牵着他看庙会、逛集市。

他也如同每一个普通的男人,会在他嚎啕大哭时,手足无措,努力笨拙地尝试安慰,温柔地替他擦去眼角的泪水。

他会在他撒娇时把他抱到膝上,宠溺地揉揉他发顶柔软的毛发。

更多的,他尤今记得很清楚的,是他抱怨着逛庙会走累了,嘟囔着趴到他背上,他背着熟睡的他,走在盛京热闹的万家灯火里,看着头顶满天灿烂星辰。

直到,繁星渐褪,灯火阑珊。

后来,他想,许人都是这般狭隘的天性,片刻欢愉,怎么也记不住,倒是痛苦,能牢记一辈子。

谢深再大点儿,记事的年纪了,他却拜了相,忙于各种琐事,应对各种阴谋算计,刀光剑影,顶着各方压力,身心俱疲;偶尔到家,也是面无表情,抑或是阴沉着一张脸,足以啼哭小儿。

他知谢深害怕,但他心情实在糟糕不定,他几次出声呵斥他后,他便开始躲着他,他心底有些受伤,但愧疚下,便不再管教,由着他去了。

他希望他,仍能自由成长。

只是他忘了,那段时期,岑氏接连怀了谢泓谢澄,正养着胎,谢深不敢打扰——他素来懂事,又不敢靠近他。

偌大的府中,他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孤独着,战战兢兢,便逐渐养成了这自闭的性子。

就这样熬了几年。

等他终于抽出空来,看看他的孩子的时候,他蓦然发现,不知何时,谢深已然变了,变得面容冷漠,神情阴戾。

与他年少时,如出一辙。

少年气盛时,他曾发誓,若今后有子,定叫他快快乐乐、幸福安康的长大……

千万莫如他那样,童年不幸,亲人远逝。

那一刻,他忽就明白了,什么就叫作命。

他心下无比痛苦,悔恨,可他又觉得自己卑劣——他无比的自责。

他甚至认为,自己不配再教养他,看着孩子痛苦而漠然的神情,他觉得自己不配称作父亲。

养不教,父之过。

因此,岑氏请来宋冼州时,他便没拒绝。

他不敢见谢深。

就这么一步一步地错下去。

——他便缺席了谢深整个童年、少年。

而他兀自在愧疚中,深埋了自己。

谢雩直挺挺地盯着眼前的少年——他的深儿,已经这么大了,二十的年纪,身形挺拔,出落的芝兰玉树,风采卓绝,尤其是额心的一点红痣,与他如出一辙。

他忽就红了眼眶,险些落下泪来。

羞愧之中,却又强忍住了。

他嗫嚅着,似是想说些什么,忽又觉得自己不配如此,半晌,才憋出了几个字:

“好……好啊……”

谢深见父亲朝他看来,心底先是一喜,但见谢雩错愕地望着他,似是有些陌生,心下当即便凉了半截——

他以为他不认得他。

年少时,他也曾恨他漠然,忽视他、不爱他,他甚至为此心底默默伤了好多年。

直至后来宋冼州的开导、教养,他才恍然明白,他爱得深沉。

因此,即便离府多年,他也年年记得捎几副他的近期小像,家书更是一封接着一封,月月不断,给弟妹,给岑氏……给他;可饶是如此,谢雩也还愣在原地,似是不敢相认。

他心底,酸涩地疼。

他与他之间的隔阂,即便没了山高水远,依旧如此之深。

他强忍着泪水,心底氤氲。

尔后,他看着谢雩愣了半晌,才憋出几个字的时候,他便再也忍不住了,借着作揖,敛去了泪水,身体微微颤抖:

“儿,见过父亲。”

一旁的岑氏早已忍不住了,潸然泪下。

而此刻谢雩噙着泪,似是又愣怔着,一动不动。

“嗯哼,咳咳……”

宋冼州见这一家子父子相认,着实微妙尴尬,便出声打断:

“咏归,我有些事,想单独与你说,你我不妨去书房如何?”

谢雩张了张口,似是想要拒绝,却听岑氏忽开口打断了他,语气还有些哽咽,娓娓劝到:

“老爷不妨同宋先生去吧。妾身……同深儿多年未见……想……再说些体己话……”

谢雩见妻子语气诚恳,梨花带雨,当下便知她这是在帮自己,不忍拒绝,再一联想到自己方才尴尬的表现,不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念念不舍地望着谢深,随宋冼州去了。

春灯黯淡,拉得人影,像似个梦似的,老长。

谢深便静看着那抹月白的人影,翩翩远去。

*******

陆旻下了衙,抬眼望了望天,已然酉正过半。

他打着呵欠,动了动身子。

他这上司,五城兵马司总指挥钱世明忒不喜欢他,什么活儿都推给他干,也不论有的没的。

他这些天,都得拖到不早,方才能回家。

好在近几年他脾气收敛了许,也不喜整日里的在衙门坐着,便任劳任怨,跑东跑西,权当操练了。

不过今日奔波了整日,纵他自小习武,也给累的够呛。

他腿脚酸软,腰酸背痛,便站在衙门廊下,就地活动起筋骨来。

其实总指挥为何不待见他,他心里也有数。

他就任前,他的前任冯大人,于今年年初,平调进了禁卫,职位便空了下来,原司手底下番子争破了脑袋,也没抢到这位子,谁承想他突然就空降了进来,白白捡了个便宜。

这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于我朝乃从六品的官职,是受官府承认的正经武将编制。

而他之前待在京畿大营,不过一小小都尉,二十出头,未曾立功勋,平白便捡着这大便宜,运气着实忒好。

再者,那钱世明寒庶出身,作风严谨,听闻他从京畿大营里出来的,便将他同了普通盛京纨绔,酒囊饭袋,混吃等死,无甚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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