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灯黯(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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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吃百家饭长大,这般出身之人,他见得多了。

大楚士庶风气已有三百余年,士庶等级森严,门阀世家把持朝政,纵有科举,每每也是士族子弟优先。

而寒门庶族,若想入朝为官,往往需先拜入士族门下,受人驱使,即便如此,也难居清要。

直至本朝,二十年余前,建中元年,景元帝楚巍下令重开科举,兴建学宫,意匡正庶族依附门阀的风气,鼓励天下寒士入朝为官,广募英才,察纳雅言,改弦更张;罢奸相、革冗官,诛尽宵小,剪士族党羽,手段雷霆;一时间,士族敢怒而不敢言,朝廷上下,顿时风貌一新,新潮渐起,清贵涌现,自成一派清流,与士族大家分庭抗礼。

不过沉疴难治,这庶族依附门阀的风气,依旧是积重难返。

陆旻想到这儿,不禁摸摸鼻子,有些庆幸自己晚生了二十余年。

……

活络完身子,陆旻这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春寒料峭,绵绵夜雨,不知何时,已换做如盆,催打着檐下新草。

乌沉沉的夜色里,似有雷声,隆隆作响。

薄雾冥冥,雨幕如盖,水汽氤氲间,青年长身玉立,伸手一展,便撑开了把梅花纸伞,滴溜溜转了几圈,那春夜的檐雨,便如同昆山碎玉一般,溅入廊下。

陆旻长臂一伸,裹上件雨披。

他斯条慢理地掩好披风,确认衣裳都好好裹进雨披里,这才取过一旁精致的梅花风灯,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细细端详。

这是年初时,他与爹一起做的梅花宫灯。

这宫灯细框作架,外覆雪色熟绢,四面绘以梅花报春、锦枝喜鹊之图,外罩乌木顶,祥云片,垂下一把穗结,样式简洁,素雅大方。

惟四角,坠着四只玲珑宫铃,鎏金缠丝,花叶繁绕,模样精致,行走间,随风晃动,清脆作响。

看这样子,分明像是给哪家小女儿用的。

陆旻无奈,这灯笼的架子是他扎的。宫灯流光溢彩,繁复复杂,他勉勉强强,只扎出个四面,还有一处支梁有些歪,不像只宫灯,倒像只风灯,只不过封了顶。

他爹陆瑛乍一见这架子,便捂着嘴乐起来,笑着说,狗做的都没这丑。

他气不过,哼哼几声,便坐到一旁,顺手取了几块乌木角料,手挽剑花,行云流水间,便雕了几朵卷云,气呼呼地丢给他,我手工没那么差!

分明是这灯太难扎。

陆瑛一边摊开了熟绢,取了丹青,接过他丢开的木雕,随意看了看,敷衍笑道,好好好,做得不错;一边问他,灯上想画什么图案?

他想着,陆瑛素来管不住腿,总是爱朝外跑,不是没了个踪影,就是没了个准信儿。

他每次晚上出去找他,他不是在酒馆,喝得烂醉;就是在青楼,喝得找不着北。

那会子他还在京畿大营,平日里不休沐,便回不了家,他想着,他要是喝醉了,他不在,那可怎么办?

于是,他努力想了想,便说,那就画个四季平安吧。

他希望他不在时,他也能出入平安。

熟料陆瑛撇了撇嘴,一脸嫌弃,四季?你就不能想个简单点儿的?为难你老子我。

于是,他认真想了想,又说,要不,三阳开泰?

靠,陆瑛把笔一摔,不会!

那你会什么?

他问道。

陆瑛想了想,半晌,还是拿起了笔,在绢上画了起来,道,梅花。

哦。

他嘴上没说,心里却想,又是梅花。

梅花。

他从小到大,陆瑛给他糊的纸伞伞面、灯笼灯罩,都画了梅花。

甚至给他买的发带,绣的也是梅花。

陆瑛喜欢梅花。

他知道。

他小时候,他便给他说过,永宁侯府,陆家的家纹,就是梅花。

陆家先祖行伍出身,曾追随□□打天下,后又北驻燕关,多次击敌,先祖悍勇善战,为人刚毅忠直,□□曾赞誉其品性高洁、坚韧不屈,宛若梅花、不辞冰雪,从此陆家世代便以梅花做家纹,以诫训子弟需刚正不阿、坚守操节,行事坚毅,不畏万难,更不与污浊鼠辈,同流合污。

是家风,也是荣耀。

他每每说起这事,神情里总透露出些许黯淡。

他知道,他又在想念侯府。

也想他年少时的那些日子。

他曾问过他,是否后悔养了他?

熟料陆瑛神情一滞,片刻后复又嬉皮笑脸了起来:

瞎说什么呢,我是你老子,人子还不嫌母丑呢,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一边说还一边手还特欠地掐他脸蛋儿。

他刚想说,你不是子,我才是子,而且你也不是母的时候,陆瑛又问了,声音低沉而醇厚,少有的正经与好听——

他嘴角噙笑,眼似含了深情,温柔地问道:

谁同你这么说的?

他当时还会上套,傻乎乎的就把名字说了出去。

不过等他大了,便再也不会上当了。

虽然他说了,最后也不会发生什么事。

因为盛京城里都在传,他是陆瑛的私生子,他娘是个勾栏里的□□,陆瑛是因为他才被赶出侯府的。

以至于他小时候,便一直懂事地不问他娘是谁。

导致他到现在都不知道。

至于那宫铃,则是陆瑛除夕夜那晚,突然拿回来的。

毫无征兆。

他当时正在做饭,揉着面团,家里添了不少过年的物什,榻上换了新的褥子,桌上新插了一瓶梅花,红艳艳的,还挺有过年的喜庆。

陆瑛叫他把宫铃拴到灯上,便置了酒,摆了筵。

他叫他陪他喝点儿。

那天晚上,他又喝得烂醉。

幸好他们在家。

于是,他将他扶到里屋的榻上,见他心神飘忽,便试探着问他,那宫铃哪来的。

他却已然喝得神智不清,舌头都大了,他问他话,他只一个劲儿回答,啊?啊?啊?

爹,他只好抬高了声音,一字一句地在他耳边问道,我说、那宫铃是哪来的?你老实交待,是不是你偷的?

他去把那宫铃栓上灯时,特意就着烛火仔细观察过,这分明是御造的东西,是宫中之物。

谁料陆瑛不耐烦地回道,偷个屁呀偷!这圣上给的!小兔崽子哪来那么多话!带着就是,没人敢动你。

一边嚷嚷着还一边蹬被子。

十足的混蛋。

他当时便只当作了侯府旧物,以为是陆瑛从当铺里赎回来的,便不再多嘴,趁机摇摇他,又问,爹,我娘是谁?

陆瑛却再没动了。

他以为他睡着了,便准备再抱几床被子来,这盛京的冬夜尤其冷,他那屋没炕,便打算今晚在这儿睡。

熟料就在这时,陆瑛忽开口说了话,把他吓了一跳:

“小子,你知道那宫灯,代表什么意思吗?”

他那时以为陆瑛喝混了,说梦话,便没接,熟料陆瑛躺平了身,自顾自地说下去:

那是等啊……

等。

阿巍在等,我也在等,呵,谢雩那小子最惨,都没资格等。

二十年了,阿巍等不住了,我也等不住了。

他神色迷离,眼神似乎有些悲伤。

爹。他坐上榻,想叫他别想了,谁知陆瑛忽然抓着他,又哭又笑。

二十年呐。

二十年……

遥想那二十年前,他同阿巍、谢雩,还有她;年少轻狂,愣是硬生生一夜,骑马跑了百里,就只为了赶回盛京,看那十里宫灯会。

彼时他风流,阿巍轻狂,谢雩温润——少年人高据马背,眉眼飞扬,笑容得意;灯火交错,烛影摇红间,不知收敛为何物,看着那流光溢彩的宫灯,只知这是一团和气、哈哈二仙、三阳开泰、四季平安,那是什么五子夺魁六国凤翔、七子才路八仙过海九子登科十面埋伏!

什么纱圆灯、白帽灯、走马灯、罗汉灯、琉璃灯!

——阿巍指着那灯,便如同指点江山般,评头论足;谢雩笑意温柔,言语间和风细雨,娓娓道来;他那时插不上话,只好嘴硬道,没意思,却护着她,在这满街星火、天上人间,东奔西窜,惹的阿巍和谢雩大呼抱怨。

——灯影憧憧间,少女明眸善睐,回眸处一笑媚生;少年鲜衣怒马,歌尽处一身风流。

恍惚间,他才明白。

哪是特地来看灯?这分明是——

——宫灯传情兮。

他忽得后知后觉起来。

那两个傻子。

……何故……闹成那般模样?

……

那晚除夕夜满城的烟花里,陆瑛笑眼阖眸,哭得像个孩子,眉宇依稀,是年少时的英俊。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明明他也曾年少潇洒、飒沓风流。

可如今。

他却已然霜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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