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松(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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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爱情孤注一掷,像金风玉露一相逢的风花雪月,死心塌地喜欢一个人。可他得亲手毁掉这份爱情。

这世间除了男女,其余的都是罪。特别是像他们这些人。

高睢阳沉默了。他妻子早逝,没有一儿半女,自是不能理解父母对孩子的操心与苦。可是他也知道,这份情爱哪怕无关是非,终究天理不容。这二十年来,他和岑嘉州之间,也是如此

——他们得守着士大夫的“道”、克己复礼,不敢越雷池半步;他们不能触碰彼此、他们得守着所谓的“门庭清净”、所谓的“君子之交”。

“去他妈的君子之交。”他心里感慨道。

“断不断袖的,我是无所谓的,”良久,谢雩又低声道,“如今又不比当年,风气都开放了,我是无所谓,可简斋……”

“唉。”他叹了口气,“简斋接受不了。”

他虽是个名满天下的江湖客,却意外的正统。

“那梦远那孩子……被简斋留下来了?”高睢阳道。

“嗯。”谢雩点点头。

高睢阳一声唏嘘叹惋,“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就……唉。”

说到这儿,他不忍再说下去了。

于是二人便收了话,熄了声,沉默着往不知春内走。

不知春临着水榭,青瓦白墙,溶溶澹澹的倩影,倒映在水面上,像一副江南的画。谢雩推门进了屋,转进屏风后。堂屋内的风丝丝凉凉地飘,非礼勿视。高睢阳只好负着手,踱步往水榭边走。

谢雩的屋内很素净,像他这个人,淡得像松檐上的积雪,像静立的琼花。

内室的博古架上空落落的,摞满了书。书架上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尘埃,卷宗罗列得有序,是他二十年如一日的恭谨。高睢阳踱步到水边,水榭边装了栏杆,春风悠悠地吹,吹皱了一池碧绿的湖水。

他回想起当年曲水学府还叫盛京学宫的时候,谢雩也总喜欢坐在水榭边,倚着栏杆,身旁放一张小小的案几,一只甜白釉的瓷碗,手捧书卷,一读读一下午。

他们都是江南人。

他还记得当年第一次在学府里遇见他的时候,那是一个雪霁天晴的冬日。北地的风很冷,吹得人袄子上的毛到处飞。盛京不抵江南,萧瑟的曲水像团沉静的墨,远处的山头落了皑皑的白雪,天空是澄澈的湛蓝,红艳艳的槭树叶落下来,少年合了书,伸手去够那片叶子,衣袖垂落在水面上,衬得眉心的那点朱砂,分外明艳。

“睢阳,”谢雩一声话,打断了他的沉思。高睢阳转过身,却只见谢雩手捧着一身衣物,转出屏风,淡淡道,“来换衣服。”

他顿时如梦初醒,恍惚地走了过去,接过衣物,换下一身官服。

衣料是普通的素锦,月白的斓袍,是盛京士人常穿的服色。他没有什么异议,二人皆容貌出众,穿着一身官服,确实不好办事。

高睢阳熟门熟路地系好衣物,正欲转出屏风后,谢雩却忽然转了进来,将一枚碧绿的玉佩系到他腰间。

“这、咏归!使不得!”他一把抓住谢雩的手,将玉佩取了下来,急急道,“碧玉令是春风不渡的信物,普天之下只有两枚,你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

“睢阳,”谢雩无奈地推开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腰间,“你仔细看清楚了,这不是碧玉令。”

高睢阳向他的腰间望去,只见他细窄的腰间确实系了一枚碧绿的玉佩,柳叶的形状,玉佩上一个镶银的“渡”字。抬首再看自己掌间,是一枚碧玉的短笛,约摸有手掌那么长。

他松了口气。

“此次要去的地方有些危险。睢阳,这枚东风信你须收好,必要时,你可役使春风不渡任何人,为你做一件事,”谢雩一边说,一边又帮他把玉佩系了回去,系好了,抬眼望向他,眉眼雪亮,清正如故,“只有两次。”

“东风信只有两次机会。”

“这、太珍贵了……”高睢阳叹了口气,抚着腰间的玉佩,只觉得有些烫手。

“咏归,”他轻声叫住他,“我不值得。”

春风不渡是他和三贤这辈子的心血,胜过当年他和景元帝的理想,那是个真正自由开化的地方,它虽远在西川,却是真正的天下大同。他何德何能……

“睢阳,你收着吧,”谢雩淡淡道,“这么多年来,你值得。”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他默默帮了他太多。

他这一生,挚爱远逝、兄弟远走、亲人不亲、貌合神离,身在高处,却饱受君王猜忌;他本以为他这孤僻的一生也就罢了,可他却没想到这个同窗兼好友竟如此记挂他,二十年来,他看在眼里,也暖在心里,只可惜他却没能跟他说声谢谢。

“那好吧,”高睢阳叹了一声,那一句“值得”,终究是说进了他心里。他知道这个看似冷淡的人内心底的暖意,便不再推拒。

“那咱们这回去哪儿?”他收好玉佩道。

谢雩示意他朝书房内走。进了书房,轻轻挪动书架上的一只白瓷花瓶,书柜微动,露出柜底的暗道口。谢雩下了暗道,取火折子点了灯,方才捧着灯道,“咱们去竹里馆。”

竹里馆?高睢阳一噎。

大白天的去妓院?

他正跟在谢雩身后,闻言差点一脚踩空,从石阶上摔下去。他扶了扶狭窄的墙壁,疑惑道,“青天白日的,去竹里馆做什么?”

谢雩捧着灯,没答话,轻车熟路地在暗道里走。七拐八拐,很快便走到一扇密室前。高睢阳不紧不慢地跟着,谢府的密室,他来过不止一次两次。二人停下脚步,谢雩将手中的灯台放进门侧的凹槽里,手拍着石门,拧着锁转了三下,石门豁然打开,露出满满一室的火器。

高睢阳一声惊叹,几乎每次来,他都要被这满墙稀奇少见的火器震撼到。

大楚不是没有火器,火器在前朝便问了世,盛京城四个军器监,对火器、黑火、□□管制甚严,却很少见朝廷用过;春风不渡汇集了天下几乎所有能工巧匠、奇人鬼才

——这也是景元帝对谢雩忌惮的原因。国之重器,几乎全部掌握在了春风不渡手里;当年春风不渡惨遭驱逐,远走西川,朝廷对黑火和□□的研制便再也没有进展。

高睢阳负着手,对着满墙的火铳炮筒啧啧称奇;墙边堆着几副玄甲重铠,谢雩走到书柜后,蹲下来,似是去取什么东西;他踱步走到柜边,架上一只手铳,吸引了他的注意。

“咏归,这是春风不渡最新的作品?”他好奇地取过手铳道。

这只手铳不过他小臂长,宽不过三四寸,手柄换了木质,倒是比从前笨重的火铳精致得多。

“小心些,就一个样子而已,”谢雩没抬头,兀自翻着柜底下什么东西。

他收拾好伤药,将一枚袖箭绑进袖里,这才转过头道,“这是问舟最新做出来的东西,据说,是得了大斯腊人的灵感。这东西也就一个样子,黑火的原方没有改进,春风不渡的做出火铳至今大都不能用。”

研发本就非一日的功夫。他们现如今只做出了一个形,若真不管不顾的拿来用,□□怕是会炸膛;黑火的研制,必须慎之又慎,哪怕被驱逐,春风不渡身上背负的,依旧是一个时代

——一个天下大同,包容万象的新时代。

“沈问舟?”熟料高睢阳翻着火铳道,“他倒是有个子侄叫沈汀,那孩子现如今在曲水学府里。”

谢雩闻言便没再说话。曲水学府他已离了二十余年,如今学府里的事,他一概不知,如今再听高睢阳提起,恍惚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待收拾好了东西,他站起身,提着一把小弩,走到高睢阳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高睢阳放下火铳,回过身,却只见谢雩将那把小弩递到他面前。

“玉门关?”他皱紧了眉头,接过□□,将小弩绑进袖里,“这次竟如此凶险吗?”竟连玉门关都带上了。

谢雩点点头,沉吟着走到书案后,手指在案上轻点了半晌,方才开口道,“睢阳。”

“你不是问我为何要去竹里馆吗?”

“嗯。为何?”

谢雩压了低声,烛影衬得他芝兰似的脸上有些许黯淡,他垂下眸子,神色晦暗不明。良久,方才道:

“因为蓬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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