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馆(1 / 2)
蓬莱香?
高睢阳惊了,这蓬莱香他听说过,惑人心智的玩意儿,他也曾提醒岑嘉州须小心这东西,可……这跟蓬莱香有什么关系?
谢雩斜过眼来看他,二十年来,他的眸光依旧清透雪亮,“睢阳,你想想,”他沉沉道,“今日早朝,圣上做了什么决定?”
“撤审刑院,夺大理寺、刑部专案裁定权,宫宴案移交御龙卫,责御史台监督,三司会审。”高睢阳道。
无怪乎他记得清楚,武将查案,世间少有的荒唐事,圣旨一下,御史台那帮士大夫都疯了。
他也觉得景元帝这回有些过分,圣旨下得过于急躁。御龙卫不是善茬,当年建中初年那些教人闻风丧胆的劣迹至今未消,如今人人都道它是皇权座下的一条疯狗;景元帝想叫御龙卫重回台面上,犯不着用这么荒唐的手段,这位雷厉深沉的帝王向来走一步算十步,这不是他的风格。
“可是咏归,”他心底已经有了推测,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宫宴案,和蓬莱香有什么关系?”
“睢阳,”谢雩摇了摇头,负着手走到烛台后,昏黄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你我皆心知肚明,这案子拖了两个月,现如今……可不止是一桩命案那么简单了。”
高睢阳沉默了。
是了,宫宴案拖延至今,现早已成为了多方势力的角逐,皇帝、士族、边关、五胡,还有暗中不知什么势力作祟;案子不破,朝廷就无法议和,虽说大楚单方面将使团扣留盛京,可时间拖久了,又不能保证边关不出什么变故;再者,就算案子破了,议和又是一桩难题。
当真是……如履薄冰,左右为难。
高睢阳轻叹了口气。他可算明白景元帝的心切了。
“所以……那蓬莱香出现得蹊跷?”高睢阳又道。
“嗯。”谢雩点点头,从书柜中摸出一张纸,递给高睢阳,“这是我近两月顺着盛京城各处窝点查得的名单,说来也是巧,蓬莱香出现的时刻,恰巧在宫宴案之后,当初第一批流出去的香,就在竹里馆,宫宴案发第二天。”
高睢阳看着那份名单,名单上熟悉的名字教人触目惊心,“他们怎么敢?”他捏着纸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掺和黑市、倒卖黑物,那可是要杀头的!”
本朝商业极度繁荣,朝廷和户部门下设了好几个贸易机构,大楚律修了又修,坊市的生意管得严之又严。盛京七个名门望族、百年世家,手伸到科举里也就罢了,如今竟连脸都不要了吗?
“睢阳,你冷静,”谢雩道,“这才是最蹊跷的地方!”
高睢阳一顿。却听谢雩继续道:“那些个士族贩的,根本不是蓬莱香!”
不是蓬莱香?
“那如今市面上的,究竟是什么?”高睢阳惊了。
谢雩缓缓从书柜后走出,手指轻轻在案上点了点,道,“这便是我今日非要探竹里馆的原因。”为了这件事,他特地推掉了一身的差事。
“若是我猜得没错,如今市面上的蓬莱香被人改动过,或许稀释了一番,真正的原方,应当还在竹里馆里。而且……”
说到这儿,他有些犹豫。
“而且什么?”高睢阳道。
“这个香的方子,或许我见过的,”谢雩抬起眼来道,芝兰似的面容有些许忧愁,“竹里馆的背后,或许与胡人有所勾结,甚至很有可能……是个‘故人’。”
高睢阳沉默了。竹里馆确实是个很邪性的地方,它的幕后东家公子藏锋神龙见首不见尾,盛京城没人见过他,平日里士大夫喝花酒却偏爱到这竹里馆来,若这人真有心同胡人勾结……那当真是,是何居心?
一时间,他心底渐渐有些发凉。
“睢阳,你莫担心,”谢雩安慰他道,“这些事,圣上或许全知道的。”
楚巍向来算无遗策,当年他问鼎帝途,靠得可不仅仅是雷霆手段。
“唉,当真是……”高睢阳一声轻叹。
他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帝王,身处世间最高处,他得平衡多方势力,大楚有他,也不知是祸,还是幸。
“况且,宫宴那件事,我觉得他是有眉目了,”谢雩又道,“昨天五城兵马司关起门来,大张旗鼓地抓人,我想,那个驿丞便是突破口。”
“那个驿丞是何人?”高睢阳皱着眉头道。
“我不清楚,”谢雩摇摇头,抽身往密室外走,“不过想来,竹里馆也不是铁桶一块。”他走到石门外,昏黄的烛影映着一抹纤丽的背影,扭头望向高睢阳。
“睢阳,你还来吗?”他小声道。
“来,自是要来,”高睢阳拂了袖跟上,都说到这般地步,就算那竹里馆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
于是二人便熄了声,一同出了暗道。来时的书柜渐渐合上,丝毫看不见密室的影子。谢雩进了屏风后取了什么东西,出来时,手捧着两只幂篱。
“我就算了吧,”高睢阳推拒道,“我足不出户的,平康里应当没人认得我。”
谢雩便没再坚持,将袖中一只旧荷包系在了腰间。拿了那顶淡色的幂篱,二人抽身便朝外走。
出府的路依旧是来时的那条。小径红稀,竹叶泛着淡淡的青色,满园苍翠的松柏掩盖着不知春的草堂,青瓦白墙下爬满了爬山虎。谢雩站在茂盛的竹影间,手抓着幂篱,兰草上滴落的露珠打湿了他的衣裳。
他望着树林阴翳处,神情有些恍惚。
其实恁谁也不知,他的不知春临着水榭,透过茂盛的松柏,每当他把酒临风的时候,举目远眺,便能清晰地看到远处潋滟澹澹的湖波,湖波上九曲回肠的石桥像一条玉带——玉带的尽头住着他此生最辜负的孩子。
千秋雪外的梨花簌簌飘落,午后的阳光仿佛半融化的金箔。不知春松风寂寂,松涛如潮,他静听风声,恍惚地想,正午的日头,那个沉静的孩子应当坐在书案后,捧卷默读;他粉嫩的指尖像一抹初红的海棠,轻轻将昏黄的书页一翻,窗外梨花便落了满地。
他……
“咏归。”高睢阳叫住了他,“发什么呆?”
他如梦初醒。
“没什么。”谢雩淡淡道。
出府时,依旧路过那条花藤稠密的小径。小径静谧无声,愈发显得花藤后那一声暴喝突兀起来。
“咏归……”高睢阳迟疑地望向花藤后,却只见来时的那个青衣文士依旧站在花藤底下训人,言语间,似乎有把人发落出去的意思。
他受不了那人刻薄的言语,转头去看谢雩,“你不管管吗?”
这毕竟是他自己家的事。
熟料谢雩摇摇头,“鹫是个有分寸的人,”他淡淡道,平日里不生气也不动怒时,他的眉眼很深沉,眉头深深紧锁着,为他芝兰一样的面容平添了几分苦气,像满园苍翠的松柏,散发着一股清冽愁苦的味道,“更何况……这是她的事,我不管。”
也不能管。
高睢阳沉默了。他显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她”是谁。
“岑姑娘……唉。”他不忍说下去了,这二十年来,他都替这个多年好友感到心疼——他娶了她,就像娶了一辈子的不幸。
“睢阳,”熟料谢雩道,“她是我的妻。”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熏风拂过长庭,松涛如潮,留下澹澹的涛声。他白衣胜雪,大袖低垂,站在风声里,淡淡重复道,“她是我的妻。”
高睢阳只觉自己自作多情了。别人家夫妻间的事,他确实不便多管。
于是,他便好脾气地挥了挥袖子,二人收了声,继续往府门外走。
待出了府门,谢雩戴上幂篱,白纱胜雪,一时间,二人脚踩木屐,轻袍缓带,大袖飘卷宛若浮云,像盛京城每个酌酒花间的士人一样,踩着午后的阳光,闲庭信步,悠悠地朝竹里馆走。
午后的长街上少有人,车马稀稀,却依旧少不了人声鼎沸,贩夫走卒摩肩擦踵;盛京城有三百年的秀气,内城的高楼屋舍青瓦白墙,鳞次栉比,黑油油的青檐像屋脊上的鱼鳞。高睢阳甚少出门,也少有这般悠闲地在长街上漫步,一时间,长街上青石规整,街边梧桐树沙沙作响,春风吹得人脚步都轻快了起来,步履悠悠,像二月底满城飞散的纸鸢。
“咏归……”他想去叫谢雩,却只见谢雩正负手走在他身前,他今日未曾束发,满头乌黑的长发束了一枚玉扣,乌发散乱,因风自起,眉宇间是萧疏轩举的从容。
他忽就不忍心了。
过了平康里,高睢阳只觉身后黑影一闪,背脊一凉。
“谁!”他警惕地转过身去,身后却空无一人。
“莫怕,”谢雩道,“是梦远那孩子。”
“梦远这孩子一直暗中跟着,估计是见你我二人被人盯上,便出手解决了他。”
高睢阳出了一身冷汗。
“那方才……”
“无事,”谢雩道,他走到高睢阳身后,几步外的地方沾了一滴血,他低头瞧了瞧,沉声道,“看来我们挺走运。”
“的确有暗哨跟着,被梦远解决掉了。”
高睢阳见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也放了下来。
看来,那竹里馆,确实危险。
二人又按下心继续走,一路上,高睢阳没什么心里负担,这些年来,他跟着谢雩,做了不少“离经叛道”的事,算是把他这辈子的刺激都过了。
谢雩转进竹里馆的后巷,抬手轻轻敲了敲后院的门,三长一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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