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黄泉有鬼(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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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思将计就计站起身,体贴地笑,掌心里却捏着一小包鸡血。

小徐捧着腰,战战兢兢地站在蓝色的瓷砖上。

赵思体贴入微地弯下腰,雪白的侧脸越压越低。她的食指攥紧,指尖尖在放了鸡血的符纸包上狠狠一弹,弹出薄薄的一层烟灰。

烟灰散逸,她惊声尖叫,手掌捂在额头上,却挡不住猩红色的鲜血从指缝中流下。

即便是做戏,她也稍微用力,在额上浅浅划了一道伤。

此时伤口有些刺痛,眼前一片嫣红,赵思茕茕孑立,心底悲凉得像冬日里枯萎的池塘。

亲不似亲,爱亦无爱。繁华世间,是不是只有她注定一生踽踽独行?

那天晚上,赵思一身疲惫,临近半夜才回到家。

灶台冰冷,腹中饥饿,她随手捡起砧板上的半根黄瓜,犹豫了一秒,轻手轻脚看自己放在水池底下的陶罐。

陶罐里放着她亲手画下的雪白的破秽符,触手可及,没有一角破损。

赵思这才放下心,狠狠地嚼着那早已没有一丝水分的黄瓜。

母亲少芸躺在床上,发出微微的鼾声。

赵思额上的白色绷带,包得有些夸张。

她走到母亲的床旁,缓缓蹲下身,轻声说:“妈妈,我受伤了,之后几个月在家休息,陪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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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无可去,逃无可逃。

赵思心如枯槁,守在四方天地小小的空间里,胆战心惊地担忧着母亲和应先生的交往。

直到小海和茉莉在朱校长家里看到水晶摆台,顺藤摸瓜找到方达大厦自己的公司。

万杰打电话给赵思,她躲在厨房的角落小声接听。

挂了电话转过身那瞬间,却看见少芸正正站在自己身后,深邃的眼眸如一汪黑潭,一句话也没有说。

“如果那一天你没有在银行……恐怕应先生也在劫难逃。”赵思看着小海,轻声说,“应先生出事之后,我想,你们应该迟早会找过来的。”

而小海和茉莉,的的确确找到了她。

赵思在最初的无措之后,深深感觉松了一口气。

她从台阶上站起来,眼前突然黑了一阵,身形微晃了一下,就已经被小海伸手扶住。

他的身上有最清新的气味,像雨后初霁草木萌新,让人情不自禁地从心底生出些新的盼望。

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底,四合院里天色黯淡。

就在赵思住着的最朝北的房间旁边,还有一扇绿色的小门。

她在门前站定,终于下定决心,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屋内一片黑暗,可是就着门外昏黄的路灯,小海也一眼就看见了床上那个鼓起的身影。

短短几天没见,少芸圆圆的脸瘦了一大圈,脚上被透明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目光呆滞地躺在床上。

那透明胶带像是从来都没有拆下来过,黏性不够就在原本的基础上再缠一圈,层层缠起,像是在脚腕上鼓起巨大的包。

少芸的胸前穿着精神病院常见的束缚衣,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连整张床都被松紧带绷得紧紧的,仿佛在束缚一个重病人。

本该是白色的束缚衣,胸前却斑驳不堪,残留着粥汤的痕迹。

屋子里面有一股古怪的臭味,小海的目光扫向少芸身下鼓鼓囊囊的垫子,轻轻抽了一口气。

饶是心理早有准备,看到这样的情形还是让他心头微颤。

都说这个世界上最难处理的是爱情。

可是小海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爱情于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

是愿望,是渴求,是认准了一个人,就一定要是她,哪怕错半根发丝都不行。

可对他来说,最难处理的……是父母恩情。

八岁之前,在那些难熬的岁月之中,他明明知道反抗是一个选项,明明知道当母亲李巧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地瘫倒在床上,那时的她脆弱得还不如他一个几岁的孩子。

反抗和杀戮,都可以是他的选项。

可是身为子女,对父母发自真心的爱和依赖,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赵思就好像当年的他一样,忍了母亲许多年。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忍到终于忍不了的那一天,用稚嫩的双手懵懵懂懂落下魂网。

却没有换得解脱,还是得从头再忍。

赵思足足忍到少芸险些伤害无辜的应先生,才终于下定决心,将亲生母亲像现在这样捆缚在床上。

少芸望向她的目光,像望着一个该千刀万剐的仇人。小海毫不怀疑,如果现在他伸手撕下少芸嘴上贴着的胶布,最恶毒的诅咒会混着腥臭的口水,直直朝着赵思的脸上吐过去。

小海的目光落到少芸胸前那些斑驳,想到赵思是如何忍受着母亲的咒骂和责怪,坚持着一勺一勺将粥喂到她的嘴里……

这几天,在他们找来之前,他难以想象她到底是怎样熬过来的。

小海的喉头有些憋闷,顿了顿,才回头看着赵思的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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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现在,最好的选择,当然是詹台。”他轻声说,“詹台会知道怎么下魂网,让你的母亲彻彻底底地忘记一切纷扰,过上你期待中的平淡生活。”

赵思猛地抬起头:“不,不要!求你……求你千万不要告诉詹台!”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惨白:“……詹台和阿岚半生都为魂网所累,谈及魂网恨之入骨。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我下了魂网,我不想让他对我失望!”

她的声音尖锐得有些凄厉:“我宁愿死,也不要让詹台知道我对她做了什么!”

小海怜惜地看着赵思,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不需要这样。其实可以说的。就算是詹台,也能理解你……”

赵思的嘴唇咬住了血珠,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

小海的安抚没有用,因为将要面对詹台的那个人,不是他。

茉莉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昏暗的灯光将赵思的身影拉得斜长,脑中却如流光闪过,浮现了二十多年前小海的身影。

那样瘦弱的孩子,每次见到她时都要用袖子遮住腕上的伤痕。

即便被李巧打得跪倒在地,他也要将牙关咬得死紧,不愿溢出一丝一毫的痛呼让楼下的她听见。

爱和关怀,常常隐含某种期待,让身陷其中的人,始终没有办法真正地坦白。

过去是她之于小海……

现在,分明是詹台之于赵思。

如今回想起来,赵思从下魂网开始,所作所为何尝不是为了保护詹台……和他爱的那些人?

情之一字,到底拥有多大的力量。

爱情也好,亲情也罢,恩情裹挟着恨意,在俗尘凡世中翻滚。

赵思止住了哭泣,抿起双唇,神色倔强。

茉莉看着她,脸上却露出了一丁点笑意。

这是第一次,她在赵思和小海的脸上,看出亲兄妹的痕迹。

小海也有一瞬间的恍惚,目光在少芸和赵思脸上游移,良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

“好吧。”他沉声说,“我答应你。”

赵思抬起头,一瞬不瞬看着小海。

“不就是下个魂网吗?”小海淡淡地微笑,“不想告诉詹台,就不说了吧。下个魂网这样的小事,我也会。”

那一瞬间,小海的眸光如星河璀璨,倒映在赵思的眼中,是日后岁月鎏金,永难忘怀的一幕。

他宽厚的手掌搭在赵思的肩头,胸膛里传来沉稳的心跳,在寂静的四合院夜晚,鼓点一般坚定。

晚风清凉,吹拂在脸上像流沙划过指缝,安抚了躁动的心。

在他们到达之前,赵思曾经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语。要怎样去辩白,要怎样去撇清,要怎样让自己的哥哥明白她并不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要怎样让他们明白,她是在怎样走投无路的情形下,不得不对亲生母亲做出这样的事。

世人大多奉孝为先。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为人子女,不能善待父母百事顺从,就是最大的不孝,该被千刀万剐钉死在耻辱柱上。

母亲打死了儿子,只需要一场哭泣,或许还有牢狱里三五年的反省。

可是儿子若是打死了母亲,却是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是谁说生命生来平等?是谁说所有人的尊严都一样值得保护?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母是天与地,是永不可质疑的真理。

即便那些屈辱和残忍的过往,在曾经稚嫩的心灵上刻下深可见骨不可磨灭的伤痕,旁人冷眼旁观你的伤痛,还要在你控诉的时候站出来冷冷说出一句。

“那是你妈,还能害你?”

真的可以。

赵思捂住脸,从来也没有想过,当他们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之后,会对她说出这样一句话。

没有怀疑,也没有责怪。

只有满怀的怜惜,和一句安如磐石的:“放心吧,哥哥会帮你。”

她眼前是一场难破的死局。

可是小海敲开了他的门,将她从那阴暗如同耗子洞一样的四方牢笼里拖了出去。

就像二十多年前,曾经有个短发白裙的女孩子站在宝灵街的樱花树下,将满身伤痕的他自己,从那小小的四方牢笼里拖出来一样。

生命始终是一场轮回。

死生脉络如同草蛇灰线,在人生的某一个吉光片羽的瞬间,彻底种下了因果。

曾经以命相护的那个男孩子,在二十余年历练之后,成为了另外一个人的拯救者。

茉莉肉身早已成人,却在这一瞬间,突然超脱于外,感受到了曾经的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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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杰已经回家,茉莉和赵思默默地等在门外,直到月上柳梢,小海才面带微笑推门出来。

赵思扑到门口,近乡情怯,心脏砰砰直跳。

床上,少芸闭着眼睛睡得安详,呼吸均匀,胸口缓缓起伏,像是世间最普通的某个慈爱的母亲。

可如果仔细观看,就会发现她焦黄的面孔下,如同蛛丝网一样的黑线,倏忽隐匿在肌肤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赵思先是一惊,心口那块大石却又落了地。

生于不义,曾经以为孤独而亡就是我本来应该有的结局。原来从这一刻开始,我的人生才终于被赋予了自由的意义。

我真的……自由了。

她眼中迷离,含泪回过头,想对小海说一声谢谢。

小海和茉莉却早已并肩行远,身影在小巷中,与无边黑暗渐渐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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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你要跟你妹妹好好说说话呢?”茉莉被小海紧紧拽着手臂,匆匆忙忙往前走,好奇地问,“怎么跟逃难似的?”

“快点走。”小海压低声音,语气却还算轻松,“以后要兄妹相认,有的是机会。现在赶紧跑吧,跑了之后就不怕洪水滔天了。”

茉莉有些好笑:“逃什么啊?怎么?难不成你下魂网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

小海低声笑:“……我哪会种什么魂网啊?方岚恨魂网入骨,哪会给我机会接触这玩意……”

茉莉不敢跑了,双脚像灌了铅:“那你刚刚在房间里,对少芸做了些什么?”

“没什么。”他笑,“只是说了几句话,讲了讲道理而已。”

讲生命是如何珍贵,讲总角孩童的孺慕之情又是多么应该珍惜;杀害无辜路人的人,又应该受到怎样的惩罚。

黑色的烟气从他的指尖一点点落下,自眉心滴入,像是雨水浸入湖面,霎时间消失不见。

是毒,也是蛊。

“等明早少芸醒过来,就不会再有那么暴躁的脾气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她的肺会像老旧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发出杂音,再也没有办法嘶吼着说出咒骂的话语。

她的手会像绵软的柳条,再也没有办法画出那些害人的道符,即便再对赵思挥出拳头,也只能像是一团柳絮,轻飘飘地落在女儿的肩头。

茉莉目瞪口呆,半晌后叹了气:“你这……你这胆子也忒大了点!”

她像第一次认识小海一样,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唇角带着笑意。

“以前可看不出来,现在才知道我们小海原来天不怕地不怕。”

小海也笑了,眼睛盯着她秀气的额头,只觉得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贴心。

“不,我还是会害怕的。”他轻声说,目光灼热,一点点靠近。

茉莉笑得狡黠:“怕我吗?”

“是啊,怕你。”他坦然承认,“你在我眼中亦妻亦母,古灵精怪无所不能,我落在你的手上如羊入虎口,怕你,理所当然。”

她被那句“亦妻亦母”噎得够呛,掐着他手臂上的肉,大步流星往前走。

转身之时,她鬓边卷卷的长发甩到了他的脸上,留下一抹熟悉的茉莉花香。

小海略微放慢速度,凝视着她恬静的侧脸。

是啊,我怕你。

真的怕你。

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怕你。

怕窗外一场雷鸣,雨声如阵,我昏昏沉沉睡醒,才发现过往三十载岁月,早班地铁,打卡社畜,下班游戏才是人生,哪里有宝灵街,哪里又有黄泉路下的茉莉?

人生如同一场大梦,最怕一朝梦醒。

我此生唯怕,身边的那个人,不是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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