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第159章 尘哀(09)(1 / 2)
(上)
30年前,一所工厂医院的记录远不如现在完善,但也能够通过这份记录大致了解当时安家面临的困难。
7床婴儿——即詹小芸产下的孩子——在经历难产造成的宫内窘迫后,出现了缺血、缺氧性脑病,存在轻度脑水肿的情况。
此外,他本身还伴有病理性黄疸和感染性肺炎。
以1075职工医院的条件,7床婴儿很难度过危险期。但詹小芸和安业乐坚持要救孩子。院内只有一个新生儿监护室,7床婴儿出生之后一直待在那里,一个月内经历了4次病危,但后来奇迹般地好了。
脑水肿消失,黄疸和肺炎也被治愈。
花崇拿着这份报告找到苗院长,对方一看,脸色就沉下来。
花崇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对吗?”
苗院长重重叹息,“我那时一直待在手术室,詹小芸的孩子出生之后,我就没有过问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花崇说:“我并没有怪你。我只是想听听你现在的判断。”
良久,苗院长才道:“这个记录比较粗简,孩子可能在有针对性的治疗下度过难关,但以我对当年产科的了解,多半是治不好,即便真的治好了,后续也会出现很多后遗症,一生都受到影响,无法独立生活。”
花崇眯了眯眼,“具体可能出现哪些后遗症?”
“脑瘫、智力低下。”苗院长说:“肺病,器官衰竭……”
花崇抬手,示意对方不用再说了。
仅仅是智力低下这四个字,就已经证明,7床婴儿绝对不可能是柳至秦。
那个可怜的孩子在苦难中来到这个世界,为活下来而挣扎,然后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被一个健康的孩子所取代。
1075职工医院除了接收兵器工厂的工人,还接收外面的患者,看病不需要多少手续,婴儿监控室也没有专人24小时值守,外来者想要换掉一个婴儿,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但是为什么被换走的刚好就是一个重病、很可能死去的婴儿?
他知道这个孩子活不下去了?詹小芸生产时,他就在医院?
也许是她?
换小孩的正是柳至秦真正的母亲,她也在1075职工医院生产?
她有一个必须将孩子送出去的理由,而最终选择安家,是因为安家的孩子本来就活不成了?
花崇快速翻阅当初的产科记录,职工治病免费,其他人则需要支付不等的费用,支出这一项将职工和其他患者分明地区别开来。
初步筛查中,花崇尽量将时间范围扩大,找到了37名非兵器工厂职工的产妇,交给孟奇友的队员去一一落实。
37人中的31人很快被找到,他们都来自平凡的家庭,孩子也都过着普通的生活。
不是,都不是。
至于另外6人,其中有3人已经患病去世了,他们的家庭也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剩下的就只有肖春燕、刘成娟、叶铃兰。
由于当时的户籍制度还没有完善到现在的地步,她们在1075职工医院生产,登记的仅仅只有一个名字,这三人的名字在系统中都未查到。
她们要么在之后改过名字,要么登记的根本不是本名。
苗院长说,以前来看病的人里,不登记本名的不算少见,有的人对医院本来就抱有偏见,不愿意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医院。如果查出来,院方会要求患者提供有效证件。查不出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花崇盯着这三个人的名字,眉头紧锁。
但看名字,几乎不可能确定谁有问题。这三个名字都普通至极,那个时代的妇女很多都叫类似的名字。
他还需要更多的信息。
卷着资料,来到走廊上,花崇给沈寻拨去电话,“医院改革之后,产科的护士医生换了一拨人,我现在能找到的只有两人,她们在1075就职的时间都晚于詹小芸的生产时间。沈队,我必须找到詹小芸住院时的产科护士。”
沈寻沉默片刻,“我来办。”
王贞原来是凤兰兵器工厂的生产线工人,为了上生产线,还在技校当了半年学徒。可才干了不到一年,段长就把她,还有工段上的其他几个年轻女职工叫到一起,问她们愿不愿意去厂医院当护士。
王贞起初坚决不答应,她闻不惯医院的药水味,更不喜欢和病人打交道。但是回家把这事给爸妈一说,爸妈立即带着她找段长,请对方一定要帮她拿下这个名额。
她懵懵懂懂的,后来才知道护士是肥差,工资比当工人高不说,家里谁生了病,在医院也有个照应。
接受了三个月培训,王贞就和其他从厂里来的姐妹们上岗了。
她起初待在内科病房,后来因为受不了内科病人,被调到了产科。因为喜欢小孩,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多年,直到1075职工医院改为万兴医院,她这样并不专业的护士全都被劝离。
如今王贞50多岁了,和丈夫一起开了个盒饭铺,天天起早贪黑,卖饭给病人和病人家属,自称还算是医疗工作者。
花崇根据沈寻提供的信息找到她。下午2点来钟是一天里最闲的时候,她正在铺子里打瞌睡。
花崇和她聊了会儿,她挺健谈的,也没有因为被“扫地出门”而心生怨愤。
见对方谈兴不错,花崇才提到詹小芸、肖春燕、刘成娟、叶铃兰这4个名字。
王贞扯着围裙,想了半天,“我有印象,但你得让我再想想。太久了,我怕我记不准。”
花崇适时提醒道:“詹小芸是兵器工厂的研究员,后来车间出事,她和她的丈夫都在爆炸中去世,她的两个孩子都是在你们医院产科出生,第二个出生时,你当护士刚好一年。”
“啊!”王贞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原来是她啊!她真的很可怜的,难产,孩子好不容易生下来,又一身是病。”
花崇点头,“对,就是她。这是我在仓库查到的治疗记录,她的孩子是7床婴儿,被放在监护室。”
王贞接过平板,看着拍下来的记录,“是的,就是这些病。我们当时私底下还说,这孩子肯定活不下来了,其实怎么说,活下来了才是遭罪。你想,他出生时就有脑病,长大后很可能是个脑瘫,身体也弱,那可怎么办啊?父母总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吧。”
花崇说:“他好几次病危。”
王贞直叹气,“可怜啊,孩子造孽,父母也造孽。”
花崇问:“那是怎么突然好了?”
王贞愣了下,“这……”
花崇拿回平板,“我查到的资料不太全,看完之后我有个疑惑,这个孩子情况那么危重,怎么突然就好了,出院了?”
王贞张了半天嘴,眼神有些躲闪。
花崇温和地问:“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就是突然好起来了,这种情况挺少的,但也不是没有。”王贞脸色有些白,语气和刚才相比有些发紧。
花崇盯着王贞的眼睛,半晌才道:“你好像有别的想法?”
王贞一下子将围裙抓紧。
花崇严肃起来,“30年前的事了,如果不是非常重要,我们也不会逮着不放。你再好好想一下,想到了什么,就说出来。我等着。”
王贞低下头,过了几分钟,终于道:“我也觉得不正常,但我谁也没说,因为我和科室都承担不起那个责任。”
花崇说:“7床婴儿被人换走了?”
王贞肩膀一下子蹦起来,“他突然就好了,病症全部消失,成了个健健康康的小孩。”
花崇说:“除了你,还有谁发现了?”
“我不知道。”王贞摇头,“当时是我在监护室照顾他,但是那个地方,其实谁都可以去,我还有别的工作,不能一直守在那里。我把孩子抱给詹小芸,说孩子现在情况转好了。我当时一直在观察他们的反应,他们特别高兴,詹小芸都哭了。我……”
王贞不安地站起来,“我一直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人换掉了孩子,既然他们都认那是他们的孩子,我就跟自己说,那就是他们的孩子,是我想岔了。”
花崇今日找到王贞,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他需要王贞回忆肖春燕、刘成娟、叶铃兰这3个警方无法核实身份的产妇。
“假如我明确告诉你,7床婴儿的确被掉换了,掉换的人就是她们之一。”花崇指着平板上的3个名字,“你觉得谁最可能干出这件事?”
“什,什么?”王贞满目惊讶。
花崇说:“你好好回忆一下,她们都不是兵工厂的职工,入院登记的不是她们真正的名字,她们生下的小孩非常健康……”
“叶铃兰!”王贞突然颤抖着说出一个名字。
花崇拧眉,“叶铃兰?”
“她经常抱着孩子和我聊天,问我其他小孩的情况。”王贞激动起来,声音轻微颤抖,“她很奇怪,别的产妇都有家人陪同,但她没有,从住院到生产,一直都是她一个人!”
花崇说:“肖春燕和刘成娟有家人陪同?”
“我记不得了,我对她们没什么印象,但是应该有的,只有叶铃兰没有!”王贞语速渐快,“而且她住了挺长一段时间,一直没有办出院手续!孩子健康,母子平安,这种情况我们都会请产妇早些离开,回家休养。但是她说她在凤兰没有家,如果病床不算紧的话,她想多住一段时间!她经常抱着孩子在产科病房外走来走去,逢人便聊天,还去过监护室。是她,肯定是她!”
花崇再次翻到叶铃兰的入院记录,她的出院时间早于詹小芸的出院时间。
“她办了出院手续后没有马上离开。”王贞说:“我们床位有多余的,不像那些大医院那么紧俏。她和我们又都合得来,继续住着,也没人说她什么。”
花崇问:“那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
王贞想了许久,却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她好像忽然就不见了。她的所有费用都结清,多住的那几天是提前交了床位费的,没有护理费和药费。”
花崇回到车中,看着前方青黑色的道路,和两边白灰色的积雪,感到一切都清晰了。
那个化名为叶铃兰的女人先生下了顾厌枫,顾厌枫在“银河”组织中成长,最后成为首脑之一。
叶铃兰必然是“银河”里一个非常重要的女人。
但是她后来一次生产时,却选择了凤兰市最不起眼,医疗质量最差的1075职工医院,全程没有一个人看护。
为什么?
因为她在躲某个人,某些人?
她不能让他们知道,她又生下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也绝对不能留在她身边。她不能让这个孩子像上一个孩子那样生活。
所以她即便可以出院了,也一直留在1075,她和护士交流,和产妇交流,在病房和监护室外游弋。
她想要为怀中的孩子找到一个可靠的家庭?
在那个时代,工人家庭都很可靠,他们端的是铁饭碗,厂里就像一个小社会,几乎不会被外界打搅。
她要用自己的孩子,去换一个工人家庭的孩子?
这也是她选择1075职工医院的原因?
可是她始终无法下手。
她大约不是一个恶到极致的人,她不想去破坏一个家庭。可是怎么办呢?她也是一个母亲,她想要保护自己的骨肉。
她终于发现了目标。
7床婴儿,难产造成严重脑病,还有黄疸、肺病,多次病危,吊着一口气,随时可能死亡。
她听见医生说了,这个孩子即便现在活下来,将来也会非常难。
她贪婪地看着7床婴儿,他要死了,他马上就要死了!
她是母亲,最懂母亲,目睹孩子死亡,是件多么痛苦的事?
现在她可以帮詹小芸消灭这种痛苦了。
谎言只要是善意的不就是好的吗?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由谎言构成的。只要谁都不揭穿,那它就是真实而美好的。
终于,她下定决定,悄然打开7床婴儿的育婴箱,将怀中的健康男孩放进去,抱走了那个即将死去的孱弱孩子。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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