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云落水起总迷离(2 / 2)
那里永远朦朦胧胧。
青涔涔的石壁上插着一排火把,火光摇曳着,时明时暗。他看见自己走过冗长的通道,鞋子踏在青石地板上,发出脆得让人心颤的声响。路的尽头是道门,血般腥红,半开半掩。
心底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过去,可是双腿却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般向前挪动,哒、哒、哒……一下一下,仿佛踩在跳动着的心脏上。
透过半开着的门,他看见两人站在屋中,四四方方的一间屋子,一大一小两个人。由于朦胧,他们的脸看不清楚。
“去捡起来。从现在起,你所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保护自己。”大人如此吩咐孩子。孩子瑟缩着,迟迟没移动。
“做不到吗?那么就待在里面吧!”大人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后转身,与他擦肩而过,砰的将门锁上,下一瞬间,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起站在了孩子身后,同他一起被锁在屋里。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他会来到这里?
刚那么想,一阵机关启动的咔咔声响起,前方石壁上突然出现一个大洞,无数条毒蛇涌了进来。
快跑!他对那颤立着的孩子喊,快跑!快跑!
房间里很安静,声音像被什么东西屏蔽掉了,只能看见蛇群疯狂地游窜进来,齐齐向那孩子包拢,而那孩子依旧一动不动。
快跑啊!会被咬死的!会被咬死的啊!
正在着急时,孩子的哽咽声轻轻响起,怯怯的,充满迟疑,满是委屈。
孩子的脸瞬间在他眼前放大,小小的、苍白的脸上,全是眼泪。一颗颗,像珠子一样迅急的滚下来,砸在地上,碎开,噼劈啪啪。
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利器刺中一样,狠狠地抽悸了一下。
然后场景开始旋转,孩子扑过去拣起墙边的一把长剑,疯狂的将蛇群砍成两截,鲜血飞溅,最后绽化成晕红的一片……
等漫天的红雾散开后,眼前的景象变了。
冬天,一条异常冷清的长街,地面上厚厚一层雪,那个孩子身穿白衣快步行走,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不知从哪冒出个卖糖膏的老头,挑着担子走到孩子面前,絮絮叨叨的说着些什么,模样显得很慈祥,但下一瞬,老头就从担子里抽出把刀,狠狠地朝孩子砍下去!
孩子抬手拍掉了那把刀,正要反击时,老头突然跪下磕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异常凄惨。看见他那个样子,孩子开始犹豫,最后松手转身。而在那时,跪着的老头从鞋子里又抽出一把匕首,狠狠一刺,匕首正中孩子的腰,鲜血顿时染红了白衣!
孩子这回不再心软,弹指击碎了老头的喉咙,但自己也虚脱倒下,血越流越多,将雪地染成了红色。街的那头,两个女人走过来。一人急忙想去救,另一人却拉着她道:“不许救他。”
“可是他受了重伤啊,不救会死的!”
“那就让他死!”女子的声音冷得不沾丝毫情绪,“他对敌人心软,所以活该挨此一刀,如果他熬不过这一关的话,留着也没有用!我们万俟家不要这样的废物!”
万俟家!
三字如雷电,不偏不倚的击在他身上!一时间冷汗迸出,痛得浑身打滚,感觉便是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了!
眼前的场景再度转换,等静止下来时,一切又已变得完全不同。
三月,春光明媚,百花盛开,旭暖的阳光淡淡照过来,那个倚坐在窗边的少年,温静如美玉。
“骗术分为三乘,表现出十二分的老实可怜以博取对方的同情,是为下等;表现出十二分的可靠强大,使对方安心信任,是为中等。”
“那么上等是什么?”
“上等则时实时虚,令人无法辨析的同时,又忍不住抱有幻想,与其说是他在骗你,不如说是你自己骗了自己。你对某种东西的渴望,对未知状态的狐疑,和对成败几率的侥幸,都促使你说服自己去倚仗对方。明知不可靠,仍无法拒绝那种诱惑。”少年说这番话时,抬起头,眉眼清柔,笑得云淡风轻,飘渺不可捉摸。
他望着那人的侧面,就那样呆呆地望着,景物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在他眼前交织,又如投递在水中的倒影,渐渐隐没。他张开嘴巴,想叫那少年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身形变得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
***
***
万俟兮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天还未亮,仍是夜半时分,虽有月光,但很黯淡,室内的摆设如同笼罩了层薄薄的雾,模糊不清,这令他想起刚才的梦境,伸手探额,果然摸到了湿湿的汗。
他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再睁开来时,目光变得又清又亮,不再混沌。只是心槛深处,依旧有那么个地方酸酸的,隐隐地抽痛,像在提醒他某些事情无法忘记,亦,不能忘记。
入鼻处,依旧是如意橙与天竺葵的淡淡香气,这两样本都是促进安眠的良药,却将他已经许多年不做的噩梦再次催发出来,真是失策,不该要它的。
这时屋顶上传来喀哒一声轻响,在普通人听来不过是雨点落在瓦上的声音,但万俟兮却目光一闪,眉头皱了起来:会是沈狐么?那个不安分的家伙……
但下一刻他又否定了这个判断:不,不是沈狐。沈狐的腿被他射入了独门暗器银丝,虽不会有大碍,但轻功多少会受影响……那么,会是第三拨杀手么?
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黑紫色影如鱼般滑入室内,蹑手蹑脚的朝床塌走过来。万俟兮躺着没有动,静等他走到床边掀起帐帘的一刹那,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对方的双手道:“如此深夜,阁下不请自来,不觉无礼么?”
他对自己的武功一向很有信心,这一抓手到擒来,本是毫无差错的,但不知怎的,对方却一个振臂,硬生生地挣脱了,然后毫不停滞,立刻破窗而逃!
万俟兮暗叫一句可恶,抄起外套一边穿一边追上前去,谁知才刚追到屋顶上,就听二楼发出一声尖叫,一人大喊道:“糟啦糟啦!两名女刺客都死掉啦!”
万俟兮心中一惊,只这么一疏忽间,那人便闪得不知所踪,他只得作罢,返回孔雀楼,直奔二楼声音来源处。原本关押两名琵琶女的房间里点起了很多盏灯,好几个家仆衣衫不整地围在门口旁观,都是被那叫声给吵醒的,见他到了,纷纷让出道来。
万俟兮进去,只看得一眼,便别开了脸。
一家仆道:“她们两个全都被人一刀割断了喉咙,手脚都还是暖的,刚死没多久。”
方才那人果然是冲着这件事来的。
就在这时,楼上某房间里又传来一声惊呼——是沈狐!
万俟兮想也没想,立刻扭身在走廊栏杆上一拍,整个人腾空飞起,瞬间跃至三楼,撞开沈狐的房门,冲到床边掀起帘子急问道:“你怎么样——”
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一只手巧妙的自帘下钻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点了他的穴道。就在那没说完的半句话中,万俟兮软软向前瘫倒,被一人接住,平放在了床上。
而那个人,笑得眼睛弯弯,唇角弯弯,像只阴谋得逞十分满足的小狐狸——正是刚才发出惊呼声的始作俑者——沈狐。
万俟兮在心中叹息,饶他谨慎一世,却疏忽一时,竟然上了这家伙的当!
沈狐冲他眨了眨眼睛:“我真是好感动,万俟兄果然关心小弟,听见小弟的声音,什么都不顾的冲进来了。”他在说“什么都不顾”这五个字时,目光还刻意在万俟兮临时披上的外套上转了一圈。
纵然并未衣衫不整,但被那样刻意的目光瞧着,总归令人不舒服。万俟兮抿紧唇角,沉声道:“那两名琵琶女死了,你知道么?”
“哦,我听见了。”回答相当漫不经心。
“发生了那种事情,你居然还有心思胡闹?”
沈狐嘻嘻笑道:“为什么不呢?那两女人已经招供,如果她们所说的是真的,她们背叛了宓允风,非死不可;如果她们说的是假的,为了防止真相泄露,真正的幕后黑手也会来杀人灭口,所以无论是哪种情形,她们都必死无疑。既然人都已经死了,杀手自然有多远跑多远,你现在再发动全员去追踪也没用,还不如安安稳稳睡个好觉,有什么事都等明天起来后再说呢。”
万俟兮真是哭笑不得:这家伙居然就能厚脸皮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半点难为情的样子都没有。半响,他隐忍怒气,低声道:“放开我。迦蓝,叫你家少爷……”
沈狐一把打断他道:“呀,你不说我倒忘了,还有第三人在旁边!迦蓝,这里没你的事了,等我叫你了你再过来。”
窗外静了一段时间后,有风声一掠,看来沈迦蓝真的听话离开了。万俟兮暗叫一句糟糕,那边沈狐已涎着脸靠近他道:“你身上有如意橙和天竺葵的味道,是我最喜欢的呢,好香……”说罢干脆将脑袋凑到他颈旁,枕着他的肩膀卧倒。
万俟兮的瞳孔在瞬间收缩,眼中怒色一闪而过,声音不自禁地逼紧了:“不要太过分。”
沈狐侧过脑袋,眼睛晶晶亮,温热的气息吹拂而过,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问:“如果我非要过分……又如何?”
万俟兮冷冷回答:“那么我保证,除了你今天在那名琵琶女身上见识过的以外,我还有足足九十种酷刑,会一一让你尝试。”
“呀!我好害怕!”沈狐一边说着,一边在他脖子上像只猫咪般蹭来蹭去,憋笑道,“我真的好好害怕呀……”
万俟兮轻叹口气,此无赖真是劝说无效,恐吓也无效。沈将军一世英名,怎会生出这么一个宝贝?
沈狐见他不说话,便抬起头来,对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的看了半天,忽道:“我刚发现,你的眼珠并不是纯黑色,瞳孔中央泛着明黄,就像琥珀一样……”
“是么?”万俟兮一改常态,扬唇笑道,“你要不要再看点其他东西?也许还有新发现。”
沈狐的眼珠一下子转成了深色,有点惊讶,又有点兴奋,他伸手去解万俟兮的衣带,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的颤抖。
相比他的紧张,万俟兮则要镇定许多,眼神平静之极,仿佛此刻被点了穴道任对方吃豆腐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沈狐解开结扣,抬头又看了他一眼,哑声道:“你好大胆,你就不怕我真的……”刚说到这,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
万俟兮仍在微笑,声音温柔:“怕?为什么要害怕?你想对我做些什么?你——又能——对我做些什么?嗯?”
“你……”沈狐僵了半天,苦笑起来,“草堂春睡暖,窗外日迟迟……原来不只是如意橙和天竺竹,还有草堂春,你身上总是藏着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么?”
“若非如此,遇到像你这样不规矩的人,我该怎么办呢?”
“估计除了我之外,也没有第二个人敢对大名鼎鼎的璇玑公子如此了罢……”沈狐说着,目光越来越涣散,最后脑袋一沉,晕了过去。
万俟兮望着头上方的床帘,微不可闻地轻吁口气。总算把这个麻烦家伙摆平了……幸好小妹平日里总是拿他试药,并在他贴身衣里绣入草堂春这种迷药,他久经薰染早已习惯,否则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正在尝试解穴时,面前银光一闪,一把长剑突然寒凛凛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万俟兮的瞳孔再次收缩,糟了!他只顾着和沈狐周旋,诱他去解自己的衣带,却没留意到先前那黑影去而复返,正等着时机再次下手。草堂春这种迷香必须在离得极近的地方吸嗅,才会产生药效,此刻那人离自己足有两尺远,根本拿他没辙,怎么办?
一时间脑中转过了无数种自救的方法。
蒙面紫衣人开口道:“没想到沈大少爷竟然还有这种嗜好……不过倒便宜了我。璇玑公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你是否很不甘心?”
万俟兮答道:“如果我知道自己被杀的真正理由的话,也许就不会不甘心。”
蒙面紫衣人嘿嘿一笑:“你想拖延时间么?璇玑公子。”
万俟兮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是别人,也许我还有耐心告诉他们,让他们死也死个痛快,但是对象是你——璇玑公子,我可不敢多浪费时间哪。因为一旦给了你时间和机会,死的那个人就该是我了。所以,抱歉啦,去阴曹地府找阎罗王问理由吧!”说罢毫不拖延,举起长剑狠狠刺下!
眼看万俟兮就要命丧当场时,一只手伸过来,再次非常奇妙的以一种谁都想象不出的完美弧度接住了剑尖——世上这样的手绝对不多。
只不过,万俟兮身边正好有一只罢了。
那是沈狐的手。右手。
方才也正是这只手,点了万俟兮的穴道,而此刻,它轻轻拈住了剑尖,那剑便不能动了,无论紫衣人怎么回抽,都纹丝不动。
看着那个本该不醒人事的沈大少爷竟然跟个没事人似的朝自己微笑,万俟兮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的疼了起来,但同时又忍不住松一大口气:也幸好他没被迷倒,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沈狐笑眯眯的看向紫衣人道:“很意外?其实你的轻功已经很好了,可惜,你碰到的是一个从五岁起就被个影子形影不离的跟在身后的人,而你比起迦蓝来,还差了那么一点点。我能听出他的脚步声,又怎会听不见你的?”
紫衣人急忙松剑,扭身想逃,沈狐却比他更快,用剑柄在他后腰处一撞,也点了他的穴道。紫衣人立刻砰的倒了下去。
万俟兮瞪着沈狐道:“我竟不知你五毒不侵。”
沈狐丢了长剑,转身哈哈一笑道:“正如那位仁兄说的,如果是别人,我还无所顾忌,但你可是以智谋闻名天下的璇玑公子,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可都得留个心眼,以免上当。”
万俟兮瞪了他半天,才轻哼一声淡淡道:“不得不说,你的名字起的真是好。”果然是只狡猾多端的小狐狸。
“过奖过奖。”沈狐眼珠一转,忽又露出诡异的笑容道,“既然凶手抓住了,我们就更加可以安心了对不对?那就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事情吧!”说着,双臂一张,就要扑将下来,这时万俟兮终于自行冲破了穴道,反手扣住他的手臂狠狠一摔——
“咚!”沈大公子同一天内第四次与墙壁相撞,并且这一次最是惨烈,整个墙壁都几乎在抖。
与此同时,万俟兮起身落地,好整以暇地拉好衣衫,然后上前打开房门,对闻声前来的沈府家仆道:“点灯,通知姥姥,我要再审新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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