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2)

加入书签

送别展君白,雨已经停了,江月楼拿着伞大步走在小巷中,脚步轻快。

        终于找到陈可盈了。他想着,眼中漾出微微笑意。

        家附近的拐角处,他看见陈余之抱着小白猫站在他家门口,正想走上前,却又顿住,就这么看着陈余之揉了揉小白猫的头,温柔安抚它的情绪,然后将它放在门口。

        一不留神,他踢到了一块石子,发出轻微的响动,被陈余之捕捉到,转头看了过来。原本温柔的神色瞬间不见,整张脸都寒若冰霜,掉头就走。

        “站住。”江月楼喊道。

        陈余之下意识停顿了脚步,但又马上快步往自己家走去。

        江月楼知道只有陈可盈的回归能够让他原谅自己,也不期待他能听自己的话,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不管你五号忙什么,一定要在家。”

        他说完,生怕陈余之追问,抱起门口的小白猫,推门而入,火速关上了家门。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陈余之愣住了,不解地回头看了眼那扇被江月楼猛然合上的房门,只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并未多想。

        五号,五号会有什么事发生呢?

        他照常打理诊所,出诊医病,却忍不住关注起日历来。日期越近一步,他便紧张一分,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样神不守舍的状态被玉堂春好一通嘲笑,还当他看上了哪家的小家碧玉,茶不思饭不想的。他一阵窘迫,倒没注意玉堂春也满怀心事。

        送走陈余之,玉堂春独自坐在院子里,看着华丽又空旷的舞台出神。

        白天的戏园子很安静,和夜晚的喧闹截然相反。

        他想起了那夜,展君白高高在上地坐在亭子包厢里看戏,看到精彩处鼓掌叫好,露出原本藏在衣袖里的手表,翡翠表盘尤为引人注目。

        画面忽然一转,变成一个狭小的房间,他的母亲拉着才十几岁的他匆匆逃进来,慌张地关上门。外面不断响起枪声,惨叫声,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母亲惊恐极了,但在他面前还是努力保持冷静。她冲到房间一角,移开柜子,撬开一块地板,露出地板下一个很小的空间,仅仅能够容纳一人。

        母亲根本没给他选择的机会,仓皇地将他推进去,然后捧着他的脸,欲哭无泪地深深看了一眼。

        那时的他又惊又怕,拉着母亲不肯松手,却被使劲掰开了手指。母亲一边将地板盖上,一边哽咽道:“好好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他哭喊了好几声,但母亲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将柜子也用力推上,压在那块地板上。

        没过多久,门外的军阀士兵破门而入,直接一刀砍在母亲身上。他透过小小的缝隙,看着母亲缓缓倒下,血液顺着木板缝隙滴滴答答地落下他头上、身上。明明悲伤到了极点,却只能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内心又惊又惧,看着那些军阀士兵的身影充满恨意。

        这群人里,有一个尤其与众不同,士兵们都对他都十分恭敬。他蹲在母亲的尸体前,慢条斯理地拿手帕擦拭手指上的血迹,露出戴在手腕上嵌着翡翠表盘的名贵手表,让人一眼难忘。

        玉堂春紧紧盯住那人,却因为角度问题始终看不清他的脸,只有那块表,深深印刻在他的记忆里。

        这段不好的回忆让玉堂春眼中闪过愤怒的神色,搁在桌上的手紧紧握拳。

        身后,传来袁紫宁的声音:“师哥!”

        玉堂春瞬间敛去眼中的愤恨,握紧的拳头也立刻松开,转头时,已是温和的笑脸。

        袁紫宁蹦蹦跳跳跑过来,在玉堂春对面坐下,也不干别的,双手撑在桌上捧着脸,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玉堂春,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爱慕之情。

        “嘻嘻,师哥,你真好看。”

        玉堂春早已习惯师妹的古灵精怪,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又拿我打趣。找我什么事?”

        “展司长你有印象吧?就是昨晚天字号包厢那个客人。”

        玉堂春放到桌下的手又紧紧握了起来,面上却无比自然地点了点头。

        “原来他也是个票友,平日里空了爱唱上一曲。他对你的演出评价很不错,请了你去家里唱堂会呢。”对于这个消息,袁紫宁简直比玉堂春更加兴奋。

        玉堂春佯装淡定,端起桌上的茶杯,润了一口嗓子,漫不经心道:“哦?什么时候?”

        “下午就来接。”

        竟这般快?玉堂春一愣,放下茶杯,从容起身:“那我去准备准备。”

        “师哥加油!”袁紫宁不知道他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像往常一样仰望着他,满眼崇拜。

        玉堂春也不是第一次到顾客家里唱堂会了,只是从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心情乱七八糟,情绪五味杂陈。

        他下了车,看着眼前富丽堂皇的展公馆,不觉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那件白色毛斗篷。他深深呼吸了几口,这才迈步向展公馆走去,只觉得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又异常坚定,毫不退缩。

        有个半大少年,捧着他唱戏的行头,安分地跟在他身后。

        展公馆客厅内,展君白正在翻看一本曲谱,随意地哼着。

        邱名进门提醒:“司长,玉老板到了。”

        展君白放下曲谱,抬眼看去,玉堂春正浅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白色斗篷衬得他气质干净,不染尘埃。

        “展司长。”玉堂春拱手向展君白行了一礼。

        “不必拘礼,进来吧。”

        玉堂春解下斗篷,递给邱名,向着展君白走过去。他身后的男孩躬身将行头放在茶几上,便和邱名一起离去了。

        “玉老板快坐。这孩子是你收养的孤儿?”

        玉堂春在一侧单人沙发前坐下:“谢谢展司长。”他没想到展君白竟将他的事调查得如此详细,内心厌恶,面上却笑着回答:“定是紫宁多嘴,展司长见笑。”

        展君白看着他满眼赞赏:“仁者之心呐。”

        “不比展司长,景城谁人不知您在慈善上的义举呢。”玉堂春亦浅笑吹捧。

        “行了,再互夸下去,天都黑了。”

        玉堂春坦然一笑,两人总算聊起了戏剧。

        “你入行几年了?”

        玉堂春微微欠身,实话实说:“自小就练唱了,至今,一共十三年。”

        “童子功啊。我之前在景城,好像没怎么听过你的名头。”

        “我不是本地人,从阳城来的。前几年军阀乱战,父母兄弟不幸亡故,才来了景城谋生。”

        展君白叹了口气,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唉,乱世中生存不易,最苦的还是百姓。”

        他这副面孔看在玉堂春眼中,只觉得恶心,努力压着心里的仇恨,违心道:“展司长慈悲。”

        展君白对他的话很受用,看向桌上的行头:“这是……虞姬的行头?”

        “是。”

        “与上次的《密议》风格倒是不同。”展君白伸手细细翻看着。

        此时,玉堂春站了起来,提议道:“您单听我唱也无趣,不如今日,我陪您练一曲尽兴,如何?”

        展君白有些意外:“让我唱霸王?”

        “您,本就是霸王。”玉堂春浅笑着。

        两人分别换上了虞姬和霸王的行头,脸上却是素净的,没画任何油彩妆容。

        玉堂春站在桌前,摆弄着装剑的盒子,余光忍不住往后瞄去,眼神里闪烁着复仇的光芒。他见展君白正兴致勃勃地整理戏服,便拿起剑,缓缓转身,杀意毕露。

        展君白丝毫没有留意他的举动,在整理到手腕处的衣服时,觉得不舒服,将那块镶嵌着翡翠表盘的手表摘下。

        玉堂春看着那块表,故意问道:“翡翠做表盘,如此大气,只怕世上再无第二件了吧。”

        展君白见他识货,忍不住回道:“的确独一无二。不过,于我而言,纪念意义大于它的价值。”他说着,弯腰将表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这表,是叔叔赠予我十八岁的礼物。”

        玉堂春的剑已经提了起来,听闻他后半句话,有些讶异,拿剑的手又慢慢垂下。

        那边展君白还在忆往昔:“那年正是宣统帝退位,到处废旧扬新,说是不再实行弱冠之礼。叔叔认为,男子成年是道门槛,应当重视,便按照西方的成人礼节,送了这块表。不提他了。玉老板,请……”

        玉堂春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就着他邀请的手势,迈着碎步,走到客厅中间的空地上,开始唱。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他一边唱着,视线再次扫过茶几上的手表,心里想:他十八岁那年,正是我傅家被灭门那年。难道这灭门之仇,不是展君白所为,而是他的叔叔?

        玉堂春有些疑惑,背对着展君白摆姿势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确定,仇恨的情绪也淡了很多。

        他一句唱罢,展君白起势上场,接着唱道:“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虽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一令休出兵各归营帐,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这一夜,展君白唱得尽兴,玉堂春却再次失魂落魄。

        他坐在当日展君白看戏的包厢内,望着窗外,怔怔出神,仿佛脑子里绕成了一个结,不知何时才能解开。

        假山下,袁紫宁拿着一个橘子,边走边四处张望,一抬头看到了坐在窗口的玉堂春,高兴地挥手喊道:“师哥!”她也不等玉堂春回应,活力满满地朝着假山上跑来。

        “师哥,瞧我给你带了橘子!”

        玉堂春对这个师妹亲厚得像亲妹子一样,替她倒上一杯热茶,笑道:“大冬天的,你上哪儿弄的橘子?”

        袁紫宁气喘吁吁地坐下,捧着茶杯取暖,脸蛋红扑扑的,笑颜如花:“正因为是冬天,所以才难得。我今天和师姐去李家唱堂会了,李家老爷给的,我不舍得吃,偷偷揣在衣服里给你带回来了。你快尝尝,甜不甜?”

        “你吃吧,师哥不爱吃橘子。”玉堂春心情不佳,但看着一腔热诚的袁紫宁,心中生出一丝温暖,心想自己还未到孤寂无助的绝境。

        袁紫宁哪知道他内心的千回百转,娇嗔道:“瞎说!秋天橘子上市的时候,你房里可从没断过,我知道的。”

        玉堂春被点破,也不气恼,更不想辜负师妹的好意,便提议道:“那,一人一半。”

        袁紫宁高兴地剥开橘子,一边说起了闲话:“对了师哥,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总是一个人坐着,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没有,我安静惯了,一个人呆着舒服。”

        袁紫宁将剥好皮的橘子掰开,递给玉堂春一半。“好吧,算我多心。”

        她开始专心的剥橘瓣吃,而玉堂春则慢悠悠地剥下一瓣,送入口中,看了眼吃得飞快的袁紫宁,试探道:“你觉得,展司长为人如何?”

        袁紫宁有些茫然,不知师哥为何会提到展君白,但也没多想,顽皮地翘了翘大拇指,夸道:“展司长啊,那还用说,这个呀。”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继续道:“不过,他叔叔的口碑,跟他就截然相反了。”

        “他叔叔?”提到这个人,玉堂春没注意自己的声音同方才已是截然不同,透着紧张和尖锐。

        袁紫宁并未注意他的不妥,点了点头,将自己知道的八卦说给他听:“对啊,展天青嘛,我姑姑和他一个镇子的。他从小就很顽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才十二岁,就敢杀人。他带兵走过的地方,血流成河,别提多惨了。”

        仿佛那一幕就在眼前,母亲的鲜血滴在他头上,滑落入眼,映出一片血红。玉堂春的呼吸有些急促,他匆匆塞了一瓣橘子到口中,企图掩饰即将爆发的情绪。

        “咦?师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些,是不是展司长上次叫你去唱堂会,刁难你了?”

        玉堂春勉强笑笑,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诧异,他们叔侄两人怎么会如此南辕北辙。”

        袁紫宁耸着肩,将最后一瓣橘子扔入口中:“那谁知道呢。”

        “展司长现在已经是景城财政厅的一把手了,他叔叔难道就没想着也谋个一官半职,就这么一直在外面打打杀杀吗?”玉堂春实在忍不住,想要继续探听。

        “对他叔叔那种人来说,杀人可比做官痛快。哎呀,不说这些瘆人的事了,好好的橘子,刚刚还挺甜的,现在都要被说苦了。”

        玉堂春收了收心神,将自己的橘子又分了一半给袁紫宁,结束了话题:“好,不说了,吃橘子。”

        袁紫宁开心接过,吃得没心没肺。而玉堂春则转头看向窗外,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他的能力实在太过渺小,也许还需要借助别人的力量才能报得大仇,可是他不知道能够相信谁,他所接触的三教九流又有谁能对上这样一个有权有势,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警署的江科长倒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但以他和展君白的关系,也不知最后是帮理还是帮亲。

        玉堂春默不作声地叹息着。

        又忙碌了一天,江月楼捏了捏鼻梁,显得有些疲惫。

        宋戎见他状态不佳,劝他早点下班休息,不要继续在警署熬夜了。

        他略过这个话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问道:“金马堂还是没有消息吗?”

        孙永仁这几天也累得够呛,没好气地说:“这帮小子瞬间好像都没了,一点信儿都没有,几处盯梢的兄弟都白忙活了好几天。我琢磨着可能是又出海了?”

        “有可能。别放松警惕,继续盯着。就算出海了,也总有回来的一天。”

        宋戎见劝不动他,也拿过一份资料向他汇报:“陈医生提供的被拐卖名单,找回了两个女孩子,已经送回家里去了。其余的都不在景城,有些跟陈医生的妹妹一样,卖去了香港,有些卖去了南洋。”

        江月楼伸手接过资料:“把这个给我,展司长人脉广一点,我托他帮忙试试。”

        他将资料妥帖的放入文件夹中,视线无意间触及桌上的日历,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2”字。他忍不住往后翻了几页,在五号那张日历上看了很久,随即放弃了加班的打算,忍不住想要回去看看。

        他走到陈余之家门口,见外门没关严实,露出一条缝隙,正好看见他坐在天井内,一个人孤独地吃饭。桌子上除了两三碟清淡小菜,还摆了两只碗,一只大碗是他的,另一只小碗显然是陈可盈的。

        陈余之就这么安静地吃着,举手投足都带着些落寞。

        江月楼在门外看着,很想推门而入,告诉他已经找到可盈的好消息。可是才挪动了两步,脑海里展君白的话让他清醒过来。

        “我建议你先不要告诉他。其实,我现在也不是很确定,这个人是不是陈可盈。”

        江月楼急忙转身,往自己家走去。

        不过是三天而已,还是先瞒着他,等确认后,再将他的妹妹完好无损地送回他身边。

        日历终于翻到了五号。

        一大早,孙永仁吹着口哨悠闲地整理江月楼的书桌。宋戎推门进来,没看见江月楼,问道:“科长呢?”

        “大日子,这你都记不住?”孙永仁翻了个白眼,拿起日历,冲宋戎晃了晃,上面鲜红的“5”字非常显眼。

        一向冷静的宋戎也有几分喜悦:“船到了?”

        孙永仁点头,打了个响指:“嗯哼。展司长的人来电话了,本来说派车送过来的,头儿非要亲自去接,说是确认一下。”

        “这下好了,陈医生不用再折磨自己了。”

        孙永仁手里收拾文件的动作不停,简直眉飞色舞:“何止他,头儿心里也不用受折磨了。可盈的事,他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很愧疚。现在,皆大欢喜。”他越说越兴奋,将最后一份文件插入文件柜中,又把抹布塞进宋戎手里,说话像连珠炮一样:“不行,我得赶去陈医生家等着,不能让他错过兄妹团聚的重要时刻。拜托,就剩擦桌子了,帮我收个尾,感恩戴德,感恩戴德。”

        宋戎无语地看着孙永仁飞一般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抹布,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科长没有让他充当司机,而是自己亲自开车去码头,对这件事已是相当的重视了。

        宋戎想的并没有错,甚至江月楼的急切有过之而不及。他开车去码头这一路,油门被他踩到底,路上尽显他高超的车技,将汽车开得飞快,满心的迫不及待。

        码头,有艘船停靠在岸边,一位面善的中年妇人牵着陈可盈的手,从船上走下来。

        陈可盈穿了件西式小洋装,头上戴着一顶一侧带有纱状网格的帽子,露出半张小巧的脸。虽然这一身打扮像极了富家小小姐,但她精神状态很不好,畏畏缩缩地跟在中年妇人身后,对四周的环境和来往的生人都很畏惧。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