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1 / 2)
陈余之仅休息了一日便去了余之堂,坐在接诊台前翻看报纸,都是难民进城的消息。
那些标题一个比一个悚然,什么“数万难民入城,景城存食告急”,什么“大华纱厂宣布停工,工人讨薪引发血案”,还有“李庆雄暴毙家中,实业部群龙无首”等等。
他紧蹙眉头,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着:“真是多事之秋啊。”
此时,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进了门。
他听到声响,转头看去,发现来人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步伐飘忽,有气无力的,像是饿了许久。
少年还未走到他面前,忽然就倒了下去。
陈余之快速跑上前,搀扶着少年艰难起身。
“余之。”身后传来楚然与他打招呼的声音。
他来不及客套,费劲地说了句:“帮忙。”楚然赶紧上前扶住了少年的另一侧。
两人将昏迷中的少年扶上二楼的病床上,陈余之立刻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替他把脉,感受着他的脉象。
楚然担忧地看着少年:“怎么样?”
“风寒拖久了,太虚。”陈余之松开手,觉得有些惋惜。
他继续检查,按压着少年的身体各处,按到胃的时候停了下来。“而且,他很久没吃东西了,胃里很空。”
“是昨天放进来的那批难民?”楚然恍然大悟。
他们的视线同时看向床边少年的鞋子,前端已经顶破了,又脏又旧,鞋面上还有血迹,显然是走了很久的路。
楚然立刻转身,匆匆下楼,声音远远飘了过来:“我去帮他买点吃的。”
陈余之又看了看少年的面色,准备下楼去配药。
只是,他还没离开床边,手就被人拉住。他转头看去,少年已经醒了,睁着一双小鹿般干净却又惶恐不安的眼睛,怯生生地松开抓着陈余之的手,四下看了看,迷茫道:“这是哪里?”
“是我的诊所,你生病了。”
他的话令少年更为惊恐,费劲地从床上爬起来:“我不治病,我没钱。”
陈余之眼露悲悯之色,将少年按回床上,柔声道:“钱你不用担心,我免费帮你治。”
少年眼中霎时燃起希望,问道:“那您能先治我弟弟吗?”
陈余之还未来得及回答,楚然便拿着一纸袋子的包子蹬蹬瞪跑上楼来。
“先吃饱了,我们就去。”
少年点头,对着楚然的纸袋子垂涎欲滴,在她的示意下,左右开弓,两手各抓了一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去。
楚然心疼他的遭遇,忙倒了一杯水,嘱咐道:“慢点,里面还有。”
可少年吃东西的速度依旧不减,风卷残云般吃完两个包子,下意识又准备再抓一个。他似乎想起什么,连忙收回了抓包子的手。
他抬起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陈余之和楚然,轻声问:“我可以把包子带回去吗?”
陈余之和楚然对视一眼,一同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陈余之问。
少年咧嘴一笑:“石磊。我爹希望我像石头一样命硬。”
在确定石磊并无大碍后,陈余之和楚然陪着他一起去了一个废弃的院子,里面聚集着七八个病恹恹的孩子,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有些坐着,有些躺着,皆是瘦骨嶙峋。
石磊拿着纸袋迫不及待跑过去,满是喜悦地大喊着:“吃包子了!”
孩子们闻言一骨碌爬起来,向着石磊蜂拥而去,将他团团围住。石磊颇有大哥哥风范,将纸袋里的包子一个个分发到孩子们伸出的小手上。
陈余之和楚然站在院门处,看着这一幕,心里都有些酸楚。
“我再去买点吃的,这么多孩子根本不够吃。”
陈余之拉住准备离开的楚然,叹了口气:“治标不治本。他们需要的不是几顿饭,是妥善的安置。”
楚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忙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最好有政府出面,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场所,年满十六岁的提供工作,培养他们自力更生的能力,年纪小的送去教会保育院。同时开放义诊和粥棚,先渡过眼前的困难。”
楚然想了想:“这事儿不是你我二人能实现的,恐怕要找江月楼帮忙。”
陈余之对她的话表示赞同。
两人都是行动派,直接到警署找江月楼商量对策。可江月楼外出办事不在办公室,两人扑了个空。离开时,碰见一个穿着简单朴素的女子站在警署门口,似乎也在等待江月楼。
陈余之迎了上去,问道:“你找江月楼?你是?”
女子彬彬有礼地对他欠了欠身,答道:“你好,我叫高韵。我有事找江科长。看样子,您和他认识?”
“我们认识,他现在也许正在忙案子。你若有什么急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高韵有些迟疑,露出窘迫的神情,和之前的英气爽朗截然不同。
“我……我是来拿钱的。”
三人走到警署旁边的小巷口,高韵继续说着自己的难处。
“我是慈安小学的校长,我们学校大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其中一半是战乱留下来的孤儿,每年的基础教育费用和食宿费用都很难凑起来。江科长三年前知道此事后,每年都资助我们一大笔钱。可今年太冷,煤炭涨价涨得厉害,取暖的费用比往年贵了一倍,所以……”
她没有再说下去,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陈余之和楚然从未听说过江月楼还有这样一面,皆是一脸意外。可现在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陈余之忙问道:“你需要多少?”
“我想先跟江科长拿三千块,够用到过年就行。年后,学校可能要关了。”
“因为没钱?”楚然问道。
高韵叹息一声:“是啊,实在负担不起了。人手越来越少,孩子们越来越多,过了年,房东还要涨价,就算江科长帮忙,也很难撑下去了。”
陈余之二话不说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我目前只有这么多,你先拿着。”
“不,这我不能拿。”高韵连忙同他推搡起来。
“拿着。”陈余之固执地将钱放在高韵手中,高韵推脱不了,只好接过,“我替孩子们谢谢你。”
楚然也拿了些钱出来,一同放在高韵手里,安慰道:“剩下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高韵看着两人,眼中闪着泪光,感激地将钱握在手中。
送走高韵,楚然跟着陈余之回了家,竟发现他与江月楼是邻居,不禁惊叹,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
陈余之将仙人掌放在院子门口的花架上,这是他和江月楼的约定,转身对楚然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在桌前坐下,陈余之给楚然斟了杯茶。
楚然捧着茶杯感慨道:“没想到江月楼如此面冷心善。”
陈余之笑了笑,想起自己之前对他也多有误解,若不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成了朋友,只怕还将他当成仇人对待,永远也看不清这个人的本质。
“高韵的事,或许我们也可以帮些忙。”他思索了一会,说道。
“你有什么想法?”
“募捐。”
楚然一听,并不看好地摇了摇头:“恐怕很难。太平盛世,人人饱腹,也许可行,现在大批的难民涌进景城,本就僧多粥少,又去哪里再分一杯羹呢?”
陈余之心中早有考量,耐心解释:“这个问题我已经想过了,这次募捐主要面向商人、士绅。首先,他们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其次,我们可以相应地给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比如你,可以以慈善募捐为主题撰文,文章中标出他们的商行,算是免费广告。至于我,可以为这些捐赠资金的人免费做一年家庭医生。”
“的确是个好主意。而且,安置难民和学校募捐可以同步进行。”楚然眼睛一亮,非常赞同陈余之的计划。
她看着他拿出纸笔,在上面工整地写着关于募捐的初步想法和措施,每一条都令她赞赏。
她指着其中一条措施笑道:“你竟然还想要发动学生义演。”
“慈安小学的孩子们上街义演,本身就是最好的宣传,而且,也可以杜绝孩子们养成不劳而获的恶习。”
楚然拿着纸张看了一会,突然说道:“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和江月楼真的是一类人。”
“不是南辕北辙?”
她笑着摇头:“是殊途同归。”
“或许吧。”陈余之不置可否地笑笑。
江月楼此时刚从财政司出来,为了难民安置计划拜访展君白,同时知道了配合他一起执行这个计划的副手正是和他不太对付的赵璟明。
他倒是无所谓,赵璟明却是不太想同他合作,只是委员会的安排,也不能明着拒绝。
反倒是赵墨清来了精神,打听到江月楼在财政司,故意开车停在他回程的必经之路,将油箱上的油管拔松,一箱油缓缓漏了出来。
她倚靠在自己那辆小巧洋气的小汽车上,拿出镜子仔细补着妆容,鲜艳的口红抹在嘴唇上,性感又美丽。
她对自己这个形象非常满意,对于一会迷倒江月楼的计划也自信满满。
孙永仁开着车一路驶来,很早就看见前方荒无人烟的路边停着一辆车,车尾的地上有一摊油污,车旁站着一位神色焦急的小姐。他提醒江月楼:“头儿,那辆车好像坏了,油漏了一地,停车吗?”
江月楼的目光淡淡扫过赵墨清的脸,毫不客气地丢下一句:“你什么时候这么怜香惜玉了,我竟不知道?”
孙永仁明白了江月楼的意思,老实噤声,专注开车。
赵墨清已经看到了越来越近的车子,正是江月楼的座驾,忙扬起手帕,示意他停车。
但车子丝毫没有减速,呼啸着从她身边开过。她僵着手,不可置信地侧头看去,发现后排的江月楼根本没有看她一眼。
车子开出去没多远,孙永仁从倒车镜中看了眼狼狈的赵墨清,面带犹豫,忽然听见江月楼说:“前面马场停一下。”
孙永仁诧异地转头看去。
“你回来载她,我骑马回。”江月楼解释了一句。
孙永仁顿时嬉皮笑脸起来,以为他刚才是不好意思和人家女孩子搭讪,忙兴奋地说道:“头儿,费那事干什么,我现在掉头回去就好。”
可惜江月楼冷冰冰地瞪着他:“我不想方圆两米内有陌生女人。”
孙永仁被凶了一句有些委屈,小声嘀咕:“那当初在香港,程小姐她……”
这话传到了江月楼耳中,一巴掌毫不客气地拍在他后脑勺上。
站在路边的赵墨清还未缓过神来,气恼地跺着脚,“真不绅士,女孩子落难都不管!”
她刚抱怨完,就听见汽车的喇叭声,抬头看去,发现江月楼的车又开了回来,顿时高兴起来。
只是,车上只有司机孙永仁,而后座已经没有了江月楼的身影。
“小姐,上车吧,我带你回城。”
赵墨清虽有些失望,但此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上车,坐在后排江月楼刚刚坐过的位置上,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坐垫,仿佛感受到江月楼残存的温度。
“刚刚我看到后座好像是江科长?”她明知故问。
孙永仁惊讶地从后视镜中看向她:“你认识我们江科长?”
“我是赵墨清。”她优雅一笑。
孙永仁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赵科长的妹妹?”
赵墨清并未明着回答,而是问起了江月楼的动向。“回警署起码还要半小时,江科长不乘车了吗?”
不等孙永仁回答她,她自己就看到了答案。
前方不远处,一名穿着暗色制服的男人骑在毛色纯白的骏马上,肆意洒脱,意气风发。
赵墨清的目光像是黏在了他的身上,看着他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甚至有几秒并行,可以看到他冷峻帅气的侧脸。就算汽车最终超越了他,赵墨清还趴在窗口往回望着,舍不得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江月楼瞧着自己的车追了上来,随意往车内看了一眼。而这一眼,深深烙印在了赵墨清的心里。
孙永仁尽心尽责地将赵墨清送到大兴洋行,停了车,打了招呼,才使她回过神来。
她推开车门正准备下去,突然向孙永仁问道:“对了,你们江科长喜欢什么颜色?”
孙永仁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头雾水地被赵墨清拽进了大兴洋行。
他想挣脱又不敢太用力,苦着一张脸说道:“赵小姐,这样不合适吧?要是我们科长知道了,我的屁股会开花的。”
赵墨清大小姐脾气,达到自己的目的最重要,才不管这么多。但她也担心孙永仁不配合,忙安抚道:“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别人不知。”
她将孙永仁按在椅子上,转身去柜台后拿东西。
孙永仁还是头一次来大兴洋行,不觉四处打量起来。
不远处,一个伙计打开柜子翻找商品,孙永仁恰巧看向那边,发现柜子里居然有几块西洋香皂,用的包装纸正是郊外旧仓库生产的那种。
他立刻激动起来,刚要起身,就见赵墨清端着一个托盘回来,里面装着颜色不一、款式各异的领带。
“你跟江月楼那么多年了,一定很了解他。帮我看看,他喜欢哪种颜色?”
孙永仁的心思完全被西洋香皂占据,一心想找机会再看个仔细,对于领带不过是随便扫了两眼,瞎指了一个。“这个,只要不是黑色就行。”
他视线越过赵墨清,再次往柜子处看去,可惜伙计很快关了柜子,没办法继续观察。
赵墨清看出他的敷衍,有些不悦:“你仔细看看,认真点。”
孙永仁低头,发现刚才瞎指的碰巧是自己刚说的黑色,尴尬地摸摸鼻子,只好认真地将几条领带都看了一遍,指着一条青色的说:“这个挺好。”
赵墨清半信半疑地拿起来看了看:“你确定?”
“确定确定。对了,赵小姐,你家洋行有没有西洋香皂?科长前几天交代让我买一块,我给忘了。”
赵墨清回头,冲一个伙计招手,等他走到跟前,便吩咐他去拿一块香皂。
孙永仁眼巴巴地看着那名伙计,视线随着他移动,却看到他从玻璃货柜上拿了另一款在卖的西洋香皂过来。
“那个,有没有打折的或者不要的陈年旧货,给一块就行,这太高档了,我们用不着。”孙永仁连忙找了个借口。
赵墨清奇怪地看着他:“又没让你出钱,这领带和香皂是我送给江月楼的。”
孙永仁正要说些什么,赵璟明走了过来,似笑非笑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他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
“是江科长找我?”赵璟明问。
“没,赵小姐的车抛锚了,科长让我送赵小姐回来,我这就走了。赵科长,再会。”
赵璟明笑着拦住他:“巧了,我一会儿正好要去警署找他说难民安置的事,一起吧。”
这话孙永仁没法拒绝,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赵墨清在一旁对赵璟明撒娇:“哥,我也要去。人家好心把车子借给我,我得登门道谢。”
“又胡闹。让钟叔派车来接你。”赵璟明训完妹妹,对孙永仁比了个手势:“走吧,孙警官。”
孙永仁笑着点头,跟着赵璟明往外走去。路过货柜时,他用余光瞟了一眼,顿时心事重重。
赵墨清看着两人的背影,不满地噘嘴,气鼓鼓地对伙计说:“给我用礼盒好好包起来!哼,他们不带我,我还不能自己送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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