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2 / 2)
赵璟明和孙永仁达到警署时,江月楼也恰巧骑马归来,几人在办公室门口相遇,装模作样地寒暄了一番。
赵璟明手上拿着一份密封的文件:“江科长不忙吧?咱们讨论下难民安置计划?”
“好。”江月楼推开办公室的门,让赵璟明进屋,将孙永仁和宋戎留在门外。
赵璟明在沙发上落座,将文件袋拍在桌上,舒舒服服地翘着二郎腿。“这是各地方统计上来的难民名单,按照规定,人均两个大洋的补助标准。”
江月楼拿起文件正欲撕开,赵璟明忽然坐起身,按住了江月楼的手腕。“江科长,不急这一时半刻,一会儿再看,先商讨下安置方案?”
江月楼停下动作,抽回手,等着赵璟明的下文。
“花名册上一共37万人,财政司的专项款一共74万,下午已经汇入了专用账户,现在应该到账了。有两个方案,一个是设粥棚,城东城西各设一处,难民可以自行前往饱腹。一个是按照入城登记的花名册,每个难民领取两元补助即可。”
“自然是第一种更合适,这74万算下来,起码够吃三个月。”
“江科长,这第二种省心省力,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忙完,皆大欢喜。上头满意,下头满意,你我二人也轻松。”
江月楼蹙眉:“我不同意。”
赵璟明早就猜到他的答案,也不在意,浅笑着:“江科长,我实话跟你说,委员会是不可能同意设置粥棚的。在蔡市长眼里,一切都没有稳定来得重要。每天大量的劳动力派去做份外之事,那份内之事,比如说江科长该办的案子,该抓捕的人,又该怎么办呢?难民牵扯你太多精力的话,鸦片可就没人管了。你说是不是,江科长?”
江月楼沉默片刻,似乎被他的言语说动,一言不发地拿起桌上的密封文件,拆开来看。
他的视线扫过一张张难民名单,说:“明天早上八点,警署门口发放补贴。赵科长以为如何?”
“江科长看着办吧。对了,年底海关忙得紧,明天发放补贴我就不过来了,辛苦江科长。”赵璟明说着,起身准备离开。
江月楼丝毫没有要送的意思,继续翻看名单,头也不抬。
赵璟明走到门口,刚开门,宋戎端着茶盘正准备进门,两人差点撞上,茶水洒到了盘子里。
赵璟明不悦地瞪了宋戎一眼,冷哼着离去。
“怎么了?”江月楼注意到这一幕,有些奇怪宋戎怎么和孙永仁一样冒失。
“大事。鸦片伪装的西洋香皂可能出现了。”孙永仁紧跟着跑进来关上了门,急切地将在大兴洋行的发现说了一遍。
“你看清楚了?”
“距离有些远,我不能完全确定,但有九成相似。”
宋戎思索着:“赵璟明是这个幕后神秘人?”
江月楼的神情有些凝重:“有疑点,单凭他一个海关科长,掌控金马堂和吴书为,还能把钱同庆安插进警署……总觉得还差点。而且,按照这几年的交手,我觉得,这个神秘人走私鸦片不是单纯为钱。或者说,这也许是他来钱的渠道之一,至于钱的用途,目前我不好判断。”
“难不成还想复辟做皇上?”孙永仁开着玩笑。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也许是第二个张勋。你们俩今晚辛苦些,先去探一探情况。”
“是!”两人答应一声往外走去。
江月楼思索片刻,继续拿着花名册看了起来。他看着看着,觉得不太对劲,抽出一张已经看过的名单和手上正拿着的名单作对比,发现有好几个重复的名字。
江月楼立刻将所有的名单摊开在桌子上,犀利的目光一一扫过,从中发现了许多许多重复的名字。
他拿起电话,给展君白打了过去。
“难民的名单有错误。这份花名册上有很多重复的名字。”
电话那头的展君白一愣:“也许同名同姓吧。这些名单是难民进城时,城防部一个个核实登记了才放进来的,按理不大会出错。”
“再同名同姓,不可能有四成的重复。我发放时会查清楚,剩余的补贴结束后退给展司长。”
展君白笑了笑,说了声好。
解决了难民名单的事,江月楼收拾收拾回了家,在陈余之家门口又看了那盆被当作暗号的仙人掌。
他看见陈余之院子的门并没有上锁,便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此时,陈余之正在屋内专心地翻看着一本书,温暖的灯光笼罩在他身上,祥和宁静。
“你找我?”江月楼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这才打破这美好的氛围。
陈余之抬头,看到他不觉一笑,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江月楼在桌边坐下,看到桌上除了陈余之面前的茶杯,自己面前也有个茶杯,茶已经凉了,看起来客人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
“楚小姐来了?”他问。
陈余之疑惑他怎么能猜测出来,故意道:“怎么不能是别人?”
“玉老板在展公馆养伤,病人一般在余之堂接诊,能关系近到可以带回家的,也没什么人了。”
“我们有件事想和你商量。”陈余之笑了笑,默认他的推理。“最近城内涌现出很多难民,他们衣食无着,很难挺过这个寒冬,且容易引发疫情。我和楚然想筹划一次慈善募捐。”
江月楼伸手捏了捏鼻梁,一副疲倦的样子,有气无力地回应:“我这两天忙的就是此事。财政司已经拨款了,每个难民两元的救济补助,明日就发放。至于募捐,暂时可以不用。”
“我想,还是提上日程吧,用钱的地方还多。”陈余之见江月楼有些不解,解释道:“高韵今天来了,学校入不敷出,再无经济资助,很难撑下去了。”
“我明日派人送钱过去。”
“单靠你一人,杯水车薪。众人拾柴,火焰才高。”
江月楼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等忙完这段时间,安置好难民,我找展司长帮忙一起筹备慈善募捐。”
两人走到屋外坐在台阶上,望着夜空漫无目的地闲聊着。江月楼觉得这是无比轻松的一刻,仿佛在这个人面前,能够放下内心所有的枷锁。
他叹了口气:“真是多事之秋。今天还有两家工厂宣布停产,解散了三百多个工人。厂长不见踪影,工人们工资都没拿到,闹到了政府大楼。问题不解决,景城的治安只能越来越乱。”
“现在还不是最乱的时候,等物资短缺的后果呈现在市场,屯货的资本家哄抬物价,波及更广。”
“一件一件解决吧,总会有办法的。”江月楼躺了下来,用手枕着头,闭上了眼,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困倦。
“一起扛。”
他的肩膀被陈余之撞了撞,听着这样的承诺,不觉扯了扯嘴角,转眼陷入睡眠之中。
这一觉睡得极好,将多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再到警局时已是神采奕奕,正好接着忙碌难民的事。
不过在这之前,宋戎和孙永仁回来汇报,说是半夜把大兴洋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些特殊的西洋香皂。
由于发放补贴的时间已经到了,此事只能先放下,忙完眼前的事再说。
警署门口已经布置好了,只是难民实在太多,拥挤在一起,个个争先恐后地想要先把钱领了,现场秩序极乱。
众多警察排成一排组成一堵人墙,企图隔离开难民和发放区之间的距离。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喊着,维持秩序,但还是无济于事,难民人多势众,几乎要将警察组成的人墙撞开。
“啪”的一声枪声传来,将难民们吓了一跳,瞬间安分下来。所有人往枪声发出的地方看去,只见江月楼冷着一张脸从警署院内走出来,手上握着枪,显然刚才那一枪正是他开的,用来震慑难民。
“今天的补助费用每个人都有,排好队按顺序领。谁再往前挤一步,最后领。”
在江月楼强大的气场下,难民们不敢再挤,全都老老实实排起了长队。警察们这才松了口气,皆向江月楼的投去敬佩的目光。
一共两条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着,有两个警察坐在长桌后面对照花名册上的名字发钱。先领到钱的难民欢天喜地,高高兴兴地离去;还没排到的,伸长了脖子,面上皆是迫不及待的神情。
江月楼站在一旁,对眼前有序的场面颇为满意。他随意往难民中瞄去,突然发现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看起来情绪不太正常的样子,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这是毒瘾发作的症状,江月楼再清楚不过了。
很快就轮到了这个男人,他几乎是一把从警察手里抢过钱,转身大步匆匆而去,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
江月楼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低声交代宋戎:“这里你盯着点。”然后带着孙永仁跟着那个男人而去。
谁知这一跟踪,撞上的却是和陈余之有过一面之缘的石磊。当时石磊看到江月楼,为了销毁证据,竟将所有的鸦片用石灰水送服了,顿时口吐白沫,神志不清。
江月楼嘱咐孙永仁叫来陈余之,但已经回天乏术,能做的只有给他一个痛快,少受点折磨。
但是江月楼不同意他的方案,端起一杯冷水浇在石磊头上,冷眼看着他的反应。
他的举动令陈余之心中又有了一丝怒意。
可惜江月楼不让他插手,看向石磊逼问道:“你活不了太久,说出线索,我给你个痛快。”
石磊轻蔑地看了江月楼一眼,神情和面对陈余之时伪装出的单纯反差极大。
“谁指使你在难民中销售鸦片的?你的货源是谁?”江月楼伸手按在石磊腹部,略略用力,石磊便大汗涔涔,几乎撑不住。
可他也是个硬骨头,咬牙切齿地冲着江月楼笑,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
江月楼一把揪过陈余之:“救他,多活一分钟是一分钟。”
此时,陈余之已经理解江月楼这么做的缘由,于是选择配合。他打开牛皮包,取出几根银针,准备救治石磊。
这下子,石磊终于惊惧起来,实在不想多承受这样的痛苦。
他的反应落在江月楼眼中,继续追问:“你的上线是谁?是不是赵璟明?”
石磊一阵猛烈地抽搐着,已是濒死状态。
“起来,说清楚,你的上线是谁?”
陈余之上前拉开江月楼,看着石磊抽搐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叹了口气,“他已经死了。”
江月楼气愤地一脚将椅子踢翻,头也不回地走出审讯室。
陈余之跟着他走回办公室,留心着他的状态,深怕他躁郁症再次发作。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石磊那日昏倒在余之堂,我救过他。他其实不是什么坏人。”陈余之回想起当日的情景,更觉得惋惜。“一个人在富足的时候心怀良善不难,可自身处在泥沼中也肯给予的人,应当不会是大恶之人。”
江月楼瞪着他,冷哼一声:“有些坏人的恶是瞧不见的。今天才发下去的难民救济款,居然只是在他们口袋打个转儿,转头就进了鸦片贩子的腰包。而石磊,就是将一个个难民拉上贼船的罪魁祸首。”
这样的事实让陈余之无话反驳。他想起刚才江月楼的逼供,问道:“你刚刚提到了赵璟明赵科长,是怀疑他?”
“嫌疑很大。”江月楼点了点头,“他故意引导我放弃设置粥棚的方案,采用发放救济金的方式补助难民,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洗钱。他就算不是幕后主使,极可能也是核心成员之一。”
陈余之思索了一会,认同江月楼的分析。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嘈杂声。
江月楼走到窗边一看,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门外,宋戎急忙慌地闯进来汇报:“科长,工人们罢工了,游行队伍到了警署门口,还和领取补助的难民闹了起来!”
“给城防部打电话,让他们加派人手!把所有的人手都调过来!快!”江月楼大步往外走,一边吩咐着。
陈余之不想在办公室内等候,便也跟着一同下了楼。
警署门口,警察们试图介入劝阻纠纷双方,但根本拉不开打急眼的工人和难民。
有警察冲天鸣枪,众人们起初畏缩了一会,很快就不再惧怕,再次闹在一起,场面极为混乱。
江月楼带着一队警察从院子里出来,警察们迅速拉起警戒线。
“安静!”江月楼大吼着。
工人们闹事的动静小了些许,其中有个叫老七的人挤在人群的最前端,大喊:“我们要见署长!”
“对,我们要见署长!”工人们附和着。
老七又喊:“纱厂停工了,我们几千人没饭吃。凭什么政府管难民不管工人?我们才是景城的百姓!我们要求驱逐难民!保护工人利益!”
“驱逐难民!保护工人利益!驱逐难民!保护工人利益!”
江月楼的视线落在老七身上,“你们有合理的诉求可以派遣代表来跟政府谈,一味的闹事于事无补……”
可惜工人们沉浸在煽动和狂吼中,根本无人听见他在说些什么。
陈余之已经下了楼,站在人群外看着这一幕,不觉忧心忡忡。
和老七配合的老八混在人群中,摸出一个鸡蛋朝着江月楼砸过去,大喊:“你算什么东西,叫姓白的出来!”
那颗鸡蛋砸在江月楼的肩上,警服顿时脏了一大块。
站在江月楼身后的孙永仁登时就要发作,被宋戎拉住,示意他稳住。
但陈余之的心却提了起来,双手不禁捏紧拳头,担心江月楼躁郁症发作。
江月楼沉着脸,视线从肩上移向老八的脸,目光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署长要是缩头乌龟不出来,我们就冲进去!”老七对老八使了个眼色,两人带头往里冲去,故意撞向警戒中的警察。
混乱中,老八故意跌倒在地,撒泼起来:“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他们故意为之的举动都落在江月楼眼中,立刻明白他们是有预谋地煽动工人们闹事。。
被针对的警察一脸惶恐地去拉老八,结巴道:“我……没有,别……乱说!”
可后边的工人已经骚动起来,不停往前涌,局势相当危险。
老八污蔑警察成功,得意洋洋地准备从地上爬起来,却又被江月楼一脚踹翻在地。
他这一脚极重,踹得老八揉着胸口,半天动弹不得。
江月楼这一举动所有人都看到了,工人们一片哗然。
他丝毫不理那些乌合之众,居高临下地盯着老八,颇为嚣张地说:“那不叫打人,这才叫。”
陈余之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他拼命地往人群里挤去,试图劝阻江月楼。可是工人实在太多了,他挤得非常艰难。
“你们自己瞧瞧,这是工人的手吗?”江月楼一把抓起老八的胳膊,强迫他将手展示给众人看。
有工人伸开手比对起来,发现自己的手心有着一层一层的老茧,而老八的手确实白白嫩嫩的。
“他根本不是工人,他是煽动你们闹事,居心叵测的歹人。”
老八自然不愿江月楼坏他好事,立刻狡辩道:“我是纱厂的会计,没有茧子不代表我不是工人。”
他一边挣扎一边去抢江月楼的配枪,被江月楼反手控制住,持枪指着他的头。
这一瞬间的变化又令工人们惊呼起来。
江月楼盯着老八,继续道:“你食指有长期打枪留下的痕迹,你绝不是工人。”
此时,人群外围,楚然、俞斯年和其他报社的记者都已经赶到,纷纷举起相机拍照。
挤到人群中央的陈余之看到老八抓住江月楼持枪的手,面上露出惶恐的神情,凑在江月楼身边小声说着什么。
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江月楼居然开枪了,老八瞪着双眼从他身上滑落,血液瞬间流淌在地面上。
工人们被吓得尖叫起来,“警察杀人啦”的喊声不绝于耳。
闪光灯咔咔闪烁着,江月楼站在人群正中央,举着枪,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陈余之和楚然同时在人群中向他挤去,急切地大喊他的名字。
宋戎和孙永仁也非常意外,同时向他靠近。
可是江月楼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听不到他们的喊声,四周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恍若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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