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天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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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

    四更天。

    万岁在榻上忽然醒来。

    这几日朝中大洗牌,政务颇为繁忙。他已经几日没去后宫妃嫔们处了,独自歇在乾清宫的西暖阁。自登基至今日,他才总算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君王了。

    那个不苟言笑,说教起来没完没了的张太岳,没了。这是最令他舒畅的事。

    十年,他登基整整十年,终于能亲政了。

    张太岳,仗着先帝托孤、太后依赖,又以儒家大义来压他,满嘴的百姓疾苦,他朱翊钧堂堂一个帝王,想给心爱的宠妃修座宫殿还要看一个臣子的脸色!

    他不得已,敬着张太岳,重用着张太岳,支持张太岳的什么狗屁新政,活在张太岳的阴影下。天知道,他有多厌恶这个名字!

    张太岳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置他于何地?

    他亲眼看到张太岳尸首的那一刻,扶柩痛哭,心里又喜又怕。好像下一刻,棺材里的人就会又蹦跶出来,咳嗽一声后,将他一通数落。

    死了。

    张太岳死了。

    死人再也不能阻拦他了。

    他在心里默念道:“老师,你斗垮了严嵩,斗垮了高拱,斗垮了一个又一个的狠人。今,朕斗垮了你,才算真的出师了。”

    三天后,欣喜的潮水慢慢褪去,他开始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风呼呼地往里刮着,吹进来巨大的茫然。

    那个指指点点的老头子不在了,他从此要直面庞大的帝国、直面各怀心思的文武百官了。

    昨晚,他做了个梦。

    他梦见小时候,张太岳奉诏来给他讲学,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张太岳将自己的袍服脱下来,披在他的身上。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张太岳那双慈爱的眼:“太子殿下,要好好读书啊。”

    隆庆六年,父皇驾崩,内忧外患,悍臣当朝,他惶惶不知何所。张太岳跪在他的面前,老泪纵横:“臣誓保吾皇,死而后已。陛下信臣,何虑之有?”

    他手心满是汗,张太岳陪着他,一步步走向金銮殿。张太岳像山一样的身躯,为他挡住了所有的血腥。

    这是他记忆里关于张太岳最温情的色彩。

    醒来的时候,他满身的汗,口中叫着的,却是一句:“先生,先生教我,先生!”

    帐外伺候的小太监忙跪在地上:“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他扶额:“是不是快要上朝了?”

    “陛下,才四更天儿,还早着呢。且,您不是已经下旨,辍朝七日吗?”

    哦。

    是。

    万岁彻底清醒过来。

    殿中的灯晃着。

    他坐起身来,沉吟片刻:“去,让冯厂公速速来面圣!”

    小太监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儿,冯高来了。

    冯高受了伤。

    额头处犹在淌血。

    万岁觑着他:“这是怎么了?”

    冯高忙道:“禀万岁,不要紧,磕着了……”

    “嗯?”万岁慢悠悠道:“说实话。”

    万岁素来如此,越说无事,他越觉得有事。

    “万岁,昨儿,东厂中的岳飞像忽地倒了,砸了好几个人……”

    “都砸到了哪些人?”

    “有臣,还有葛大胜,林茂才……”

    万岁眉头皱起。

    这几个人都是与张太岳的死有直接关联的人。

    岳飞像好端端的,怎么会倒?

    听闻至忠至贤之人,原是天上的星宿,难道,是老师在报复吗?

    东厂的人,都是他的心腹。下一步,是不是就该轮到他了……

    万岁面色越发凝重起来。

    他腿有些抽筋。幼年的痼疾似乎又犯了。

    他招招手,示意冯高凑近。

    冯高过来了。

    他压低声音道:“你带几个人,悄悄将张太岳的灵牌放去太庙。”

    昨日差点儿下令将张太岳鞭尸,他心里总有些不安稳。

    父皇曾允张太岳陪祭太庙。

    如今,他食言了,不仅怕张太岳有怨,也怕父皇责怪。但,张太岳已定罪,绝不能翻案。所以,此事只能悄悄地办。

    冯高领命去了。

    一个时辰后,出了大祸。

    太庙的梁当场掉落,险些将那几个人压死。

    冯高是瘸着回来复命的。

    万岁起了身,在西暖阁来回踱步。

    冯高与万岁同仇敌忾,道:“万岁,是不是张太岳那贼人终是无福陪伴先帝?他惹陛下您不高兴,就该把尸首拖出去喂狗才好……”

    “住口!”万岁怒喝。

    东厂这些人,知道个什么?

    虽说是完全地忠于他,到底是不知神明,不知圣贤,一点敬畏心都没有。

    天慢慢地亮了。

    今日是处决程淮时的日子。

    大理寺的人送来一个东西,说是,在囚犯程淮时身上发现的,上面有御赐的皇穗,他们不敢擅自收着,呈给陛下御览。

    小太监端着托盘过来。

    万岁看清了,那是一枚如意结。

    父皇赏给张太岳的如意结。

    昔年,父皇托孤时,曾言:“朕以如意之结,赠如意之臣,愿卿保国如意,开如意之太平。”

    这枚如意结,张太岳一直当圣物收着。

    今,给了程淮时,想是哀求万岁,饶他这个门生一命。

    万岁攥着如意结,沉默了好久。

    被大梁压瘸的冯高,陪伴在他身边。

    十二监来人禀报:“陛下,数月前新建的道观走水了!”

    万岁大吼一声,忙命人去救火。

    此时,他确定了。

    这是天谴。

    待他冷静下来,他给冯高下了一道密诏——

    “此事,只有朕与你知,务必死守秘密。程淮时今日,必得受刑,震慑天下。你去,将……”

    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

    十分周密。

    冯高犹豫着。

    直到万岁狠狠瞪了他一眼,冯高方跪在地上:“臣领旨。”

    冯高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万岁独自坐在书案前很久,很久。

    窗外,依稀有风声。

    他起身,去了奉先殿。

    愿列祖列宗,愿神明,都能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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