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来自风镇(3)(1 / 2)
我们的厨房里,爸爸用来舀水的一只水瓢,是很特别的。
那是王家寨的一个老艺人,用最好的青冈木刨成,送给爷爷的。我知道,这个老艺人可不是一般的匠人,他专门做木器的。
他在水瓢长长的木柄上,雕出了许多花纹,这些花纹,我后来常常在苗族同胞的衣裙上看到。
这个水瓢,爷爷本来是放在书房里,挂在墙上的,可奶奶把它拿去厨房了,她说:“与其拿来看,不如拿来用。”
她就是这么个人。
奶奶一直在为什么小事情不满,抱着手臂,从一个房间旋到另一个房间。她是个高大硬朗的女人,当她跨过门槛的时候,身体几乎把那道门堵住了。
爷爷对她的唠叨充耳不闻。她大嘴巴、表情生硬,只要她在,房间里的氧气就会越来越少,让人难受。
她冷漠的眼珠子盯我一下,我的喉头就开始发紧,呼吸困难起来。
我等着爷爷救我。
爷爷总是一转身就想起我,然后就高声喊:“忻儿——”
我会在他身后稍稍躲藏,等他找来找去,然后才嘿嘿笑着伸出脑袋。
奶奶唠叨的声音更响起来,像流水一样急促。
爷爷依然充耳不闻。那样子,似乎觉得她已经不可救药,所以干脆不予理睬。
我很欣赏他的这种态度,对那些我们觉得不可救药的人,她们越是发急,我们就越要给予轻视。
他不会像那些女的一样,态度变化无常,一会儿对你亲得不得了,恨不得把你的脸蛋子啃下一半,一会儿却又用恶毒的话骂你,对你凶。
比如奶奶。
还有她的那些朋友——那些女邻居。她们的丈夫跟着钟声去上课之后,她们就和奶奶凑在一起,对我指指点点。
爷爷的声音浑厚。
浑厚是个什么概念?
有一次,电视机里全是穿西装的人,排列整齐地唱歌。
爷爷正在教我念“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慢慢把头转向电视,听那里面的人唱歌。
我也听。
他们的声音像大河的水,气势大得不得了,缓缓地涌过来,缓缓地,让人心脏砰砰跳。
我抬起头,看见爷爷流泪,水珠儿从他的脸上,流到花白的胡子上,我伸手接住。我说:“爷爷不哭。”爷爷拍拍我的头。我想从他的腿上溜到地上,他把我按住了,说:“听,苏武牧羊!”
我听。
他们的声音又像巨大的风,放缓了步子,一步一步走远,又近来,仿佛要把我们从地上推倒,再卷到屋顶、带到天空里去……
那就是浑厚。
不止,那是要让人死死地憋气,然后放声大哭。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似铁石坚,夜坐塞上时听笳声入耳恸心酸。
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 。终叫匈奴心惊胆寒诚服汉德威。
爷爷一直流泪。
他当时的心里,应该比我们小孩子放声大哭还要难受吧,他是爷爷哦,从不哭的。苏武,他的朋友,肯定的。
爷爷的声音不只是浑厚。
爷爷的声音是温暖的。
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感到快乐,感到安全,哪怕我刚被人推进泥坑,弄得满身满脸的泥,泥水和泪水流到一块,正哼哼唧唧,他一叫我,我立刻破涕为笑。
有时候,他也小小地捉弄我我一下,是为了让我变得聪明些,不做傻瓜。所以,每次他捉弄我之后,我就哼哼着,一定要把他玩的把戏再玩一遍,让他尝尝我的手腕。
爷爷说,如果我看东西没有别人清楚,那么,脑瓜里一定要比别人懂得更多的东西。
他每天把我抱起来,放在膝头上,先玩“大眼、斜眼”的游戏,然后教我读唐诗宋词。
有次,我做了件很得意的事情——在爷爷午睡的时候,抓了一把豆子,往他的耳朵和鼻孔里放。他打了个天大的喷嚏,把鼻子里的豆子射得老远。
我哈哈笑了一整天。
可是,这个玩笑后来变成一桩可怕的事情:爷爷耳朵里的那粒豆子出不来了。我很怕,怕爷爷因此会死掉。半夜,我突然醒来,抱着爷爷的脑袋摇,希望把豆子摇出来。爷爷说,本来是可以摇出来的,但是耳孔肿了,把豆子挤住了。
暑假,爷爷带领几个自愿留下来的老师,去山里,给苗族同胞做扫盲教育。
苗族同胞住得很分散,在一个个山旮旯里。爷爷他们举着松明子火把,得从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又穿过一个个黑糊糊的树林子。
爷爷迷路了。
人家喊他,他听不见。苗族同胞在山腰上吹牛角,呜呜响,他也听不见。
他掉进了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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