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雪袍子(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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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忘记我的话题。

我在等待着那个特殊的时刻。我隐隐约约感到,关于妈妈,对爸爸来说是个艰难的话题,对我又何尝不是!

一个人要面对自己生命中的秘密,不能没有勇气。我铁心了,一定要在今夜,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

我把水杯递过去:“爸,喝水。”

爸爸接过水杯的时候,手有些发抖。但是,我已经拽不回自己。等他喝了水,我再次恳求:“告诉我,我妈妈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和我们在一起。”

他又咳了一声。他并不是想拖延。

“关于她,我一点也不了解。”他说。

“为什么?”

“我并没有和她结婚,也不知道她是谁。”

“爸,你没糊涂吧?我太吃惊了。”

“没有。”爸爸说。

我安静下来,耐心等爸爸把他的历史打开。

“十三年前的那个暑假,学校里没有放假,大家都去帮村寨里的农民干活。晚上,就在大操场上放电影,是一部很新的外国片,《人鬼情未了》。我们预先就到几个村寨里去通知了,请乡里乡亲们都来看,结果,来了很多人,大操场都站不下了。电影散场的时候,人都走尽了,就剩放映员在收机器,爷爷陪着他。这时,爷爷听见了婴儿的声音。他在自己的凳子下面发现一个篮子,里面有个小小的婴儿……”

我的声音完全变了:“难道,就是我?”

“包裹里有张小纸条,写着你的出生日期。爷爷用手指拨开包布,你不哭了,含住他的手指不放。爷爷把你抱回家。以后,我天天熬米汤喂你。”

“她什么都没有留下吗?像那些电视剧里一样,玉佩啊,银锁啊什么的,可以证明我的身份的。难道她不想以后找到我吗?”

“有一条围巾,是城里人用的那种,棒针织的海马线围巾,上面绣了一个名字:王小丫。”

我沉默许久,终于,不出声地哭了。

“她扔下你,不等于不爱你。她一定遇到了难处。”

爸爸把我抱住。

“你瞧,她多聪明,把你送给爷爷,爷爷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我依然哭,哭了很久。

我再次变回了那个婴儿,就由爸爸抱住,在炉火边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黑色爱丁堡的那只白鸽子,飞来。我吹着口哨,向它打招呼,同时责备地问:“怎么才到啊?”

它说:“咕咕。”同时把红色的小脚伸给爸爸。

爸爸捏住那张纸条,问:“它带什么给我们呀?”

我不好意思地说:“一首小诗,我写的。”

“你写诗?哦哦,写了什么呀?”

“雪袍子。”

“哦,哦。“

爸爸展开来看,我赶快跑了。

97

第二天早上,我一直睡到十点过才醒来,肚子饿得咕咕叫。

爸爸还在睡。被子里很暖,整夜,爸爸一直把我的双脚抱在怀里。

我轻手轻脚从被子里抽身,起来,穿戴好,去店主的小商店买两碗方便面和几个卤鸡蛋,泡好面,再叫爸爸起床。

吃过早饭,我们把裤脚扎紧,向王家寨奔去。

一路上看不到人影。

冬天的乡下,真的十分荒凉,如果你一个人在这样的季节里走,一定会迷路的。那些光秃秃的梧桐树和槐树的枝桠,伸在灰蒙蒙的天空里,几只乌鸦盲目地飞过,发出饥饿的叫声。天空,大地,找不到一片绿色的树叶。

走了一个多小时,到王家寨了。寨门口的古树上,挂着很多红布条,那是年年岁岁人们的祝福和祈愿。

寨子里,家家关门闭户,连牲畜也躲在它们的圈里,不做声。

整个世界都因为冷而寂静无声,紧缩了。寂寞在寂静中,被成亿倍地放大,大到整个地球都轻起来,在虚无的空气中茫然转动。

多么荒凉!

我庆幸,我是和爸爸在一起的。我们就像是人类最后剩下的两个,已经走到地球的边缘,一个身体虚弱的中年男人,和他收养的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要说,男人和男孩心里有同样的温情,并且,这温情保持着恒定的热度,不会因为他们没有血缘联系而冷却,是什么在给他们的心、给这温情加热?是爱,他们彼此深深地爱着对方。

就在那片刻,我突然理解了爱和生命,和这整个世界的关系。如果没有爱,世界一片荒凉,地球就是一个坚硬然而虚无的存在。

我的妈妈,如果有爱,她一定很美丽。如果她没有,我们要把自己的,给她留着。

我转脸向爸爸,爸爸不看我。但,我知道,他和我心心相印。

他艰难地拖动自己僵硬的腿,他的腿一定又犯风湿痛了。他小心地隐瞒着腿痛,对我微微一笑,说:“找找吧,说不定……”

我们在寨子里转了一圈,那么漫长,好像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没有人影,连牲口和家禽也看不到。这和我童年记忆里的乡村,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很久,终于,我们看见一个戴绒线帽的老人,在茅草房子后面的地里干活。他的手脚因为冷而捏不住锄头,笨拙地,慢慢地把那些土疙瘩一块块敲碎。

我们走上前。我说:“大爷——”

老人直起腰,扭过头来。

“大爷,我是周忻,他是我爸爸。我们来找一个人,女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

“王小丫。”

“小丫?我们这里的女子都叫这个名啊。她长什么样?多大?”

我想了想,说:“她长得像我,年纪嘛,也许和我爸爸差不多大吧。”

“我们寨子里的小丫,没有戴眼镜的。”

“我不是戴着眼镜来到世间的。”

我取了眼镜,请他看我的脸。

他摇摇头,表情疑惑,又陌生。

“大爷——”

他拄着锄头,决然地说:“你们肯定找不着。寨子里的年青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小孩都比你小,大人都比他老。”他指我爸爸。

“那么,”爸爸说,“快过年了,出去打工的,就要回来了吧?”

“这个,难说。回家可不容易,太远了。要是没挣到钱,更没法回了。”

他说着,呼出一口浓浓的白气。

“你们看天,”老人指指天空,“要下雪了。今年这场雪一定很厉害,打工的都回不来了啊!”

98

下午,我们回到小旅店。天空黑乎乎的,像给棉被捂住了。

吃过晚饭,爸爸就一直站在窗前。

店主过来说:“天气预报,有大降雪。班车已经停开,你们恐怕得多住些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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