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辞美玉提亲沈嘉柔(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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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斯见容川这样,真想踹他一脚,但他躺在床上动不了,只好接着喊:“容川!快接孩子!”

容川哆哆嗦嗦接过红通通的新生儿,按照马克斯的指令,给孩子清理口鼻,并吊打小家伙直到他哭出来。

另一边,伯驾让嘉略拉皮,自己轻车熟路地开始缝合。他一边缝合,一边给嘉略讲解技巧,嘉略往后拉着钩子,使劲伸着脖子往前好看个清楚。

容川和美玉一起伺候着新生儿,看着小婴儿的样子,他们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那之后半个多月,马克斯都没从床上起来,静养十几日,又和没事儿人一样了。

令人欣慰的还有,那新生的大胖小子长得挺好,产妇也躲过了和难产一样要命的产褥热。只是这户人家没什么钱,只能以日后一年的家养鸡蛋抵做医疗费。艾克曼抱怨不仅收不到钱,只有实物还是分期付款。患者一家为答谢医馆的救命之恩,便真如约送鸡蛋来,足足送了一年半,直到八国联军进京。

嘉略和容川完成了学徒以来的第一次大手术,特别是嘉略的眼疾手快,缩短了病人暴露时间,避免了术后感染。病人顺利出院后,医馆为他们举行庆功宴。

伯驾高兴地多喝了几杯,嘉略也有样学样。也许是少年无畏,也许是葡萄酒比家里的白酒清淡,几杯过后并不觉上头。宴席快结束时,嘉略端着酒杯走到伯驾身边:“先生,您教了我许多,特别是这次。若先生不嫌弃,我叫您一声大哥可好?”

京城小爷以自己的礼数,跟洋人示好。这还是来医馆之后,头一次敢用自己的规矩行事。

伯驾离家已有三年多,起初他以为能和医馆兄弟们玩儿到一起,可这里的人都很内敛,玩不起来。无奈,他只能自己跟自己逗闷子。嘉略来了以后,伯驾开心了不少。此刻借着酒劲,伯驾也激动起来:“嘉略,以后我们就是兄弟!”

庆功宴结束,伯驾带嘉略到自己房间,来个第二场。这是伯驾头一回独立与人畅饮,以往都是以沈家独子的身份,配合场面罢了。他努力模仿父亲的样子,觥筹交错,乐不可支。不觉间,乙醇侵袭了大脑,神经系统运作被严重干扰,意识已经不能控制语言行为,嘉略兴奋地搂着伯驾问:“大哥,百望山,还有这医馆,是不是有什么宝贝。”

伯驾眯着眼满脸通红。他把头磕在嘉略肩膀上,短着舌头说:

“百望山就是宝贝,医馆也是宝贝。”

嘉略说:“不是,我是说,这里头是不是埋着什么宝贝。”

伯驾说:“有,美玉!美玉就是宝贝。我真想带美玉回家,给我母亲看看。”说罢嘿嘿笑起来。

嘉略已经喝得稀里糊涂,已经忘了自己要问什么,也听不清伯驾在说什么。他们同时起身去开新的酒,然后给对方斟满,碰杯后一饮而尽。

下丘脑和脑下垂体终于被乙醇影响,嘉略尿了裤子。他被下身湿冷的袍子弄得很不舒服,本想去脱,却倒在地上睡着了。伯驾看着躺在地上的嘉略,给他盖了一条毯子,然后一头栽进床里睡着了。

次日的早会,队伍里少了俩人,巴斯德很无奈地说:“真是温饱思淫欲。”

大部分医生没听懂这句高级的中文,他们互相询问是什么意思。

巴斯德说:“就是说生活条件好了,就怠慢了工作。”

艾克曼说:“要不要派人去找找。”

巴斯德看着队伍里的容川问:“嘉略呢?”

容川摇摇头,不说话。

巴斯德又看向马克斯,问:“伯驾呢?”

马克斯耸耸肩。人群里已经发出窃笑声,他们小声议论着为什么两人平日就交好,今日又一同消失,哎呀,医馆总算有了这样的绯闻!

巴斯德听到了他们的议论,如此一来,也只能敞开了说亮话。

他冲着艾克曼说:“艾克曼,你就做第一界稽查队队长。现在去找一下缺勤的两位医生。如果他们还算是医生的话!”

艾克曼早就习惯了所有麻烦事儿,得罪人的事儿基本都是他来干,也就自然地接受了任命,然后不经意地问:“院长,既然是队长,那我需要兵,一个就行。”

巴斯德头也不抬地说:“你自己选一个。”

嘉略不在,这事儿必然是落在队伍里最没分量的容川身上。容川倒是无所谓,反正锅总得有人背,坏人总得有人做,只要上级高兴,就行。

幸好嘉略和伯驾未同床共枕,证实了自己并非“龙阳之好”。容川打开门后,艾克曼看到他们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床上,瞬间有些小小的失望。对于这次单纯的酒后误事,艾克曼吩咐做好容川记录,向院长做了汇报。

院长是倒吸一口冷气,他心想,这要是出了事儿,那刚刚安稳下来的医馆,又得折腾一番。既然事情不大,那就简单处理,他以违反医馆规定“不可饮酒大醉”为由,处罚嘉略和伯驾到葡萄园剪枝。

伯驾和嘉略的酒还没完全性,迷迷瞪瞪被压到葡萄园。艾克曼觉得自己办的这趟公差,完全没有技术含量,也没戏剧冲突,他没精打采地念叨着:“剪下的枝木要碾碎再分洒在土壤中,给土壤增添腐殖质,以待夏天收获高质量的葡萄。那就开始干吧,兄弟们。”

其实,这工作很费体力,幸好嘉略和伯驾都长得结实,但一天下来,肩周、颈椎、手腕和手指,都酸痛得发颤。嘉略开玩笑说:“大哥,那些骨骼图不白画,我能想象现在是哪块关节和肌肉在肿胀。”

坐在葡萄架旁木桶上的伯驾低着头不言语,好一会儿他才仰起头看着即将落山的太阳,缓缓说道:“小时候,我常和姐姐一起折腾家里的葡萄架。”

“你也有个姐姐?”嘉略小心翼翼地接话,他看出伯驾有些失落。

“她喉咙疼,发高烧几天不退,当时我们在乡下的农场  ,请了个大夫。那人来了就开始放血,说是什么总统先生都用放血来治疗。大夫用了两种方法:一是水蛭吸血,把水蛭放在她的耳后和颈部。另一种是把斑蝥放在喉咙上,通过动物刺激皮肤,使喉部的皮肤局部出现一些血泡。她受了不少罪,可没有任何效果。然后,那个该死的大夫决定增大放血量,开始静脉放血。很快姐姐就开始昏昏欲睡,大夫说这是恢复健康的表现。

光静脉放血,就放了2次,可姐姐的病情并没有控制住。到了下午,医师们继续放。到了夜里,大概被放掉2000毫升血液,姐姐就,就离开了人世。”

虽然这是多年前的事,伯驾还是情不能自已。他红了眼圈,哽咽着。

“后来我们带着医案到  波士顿,那里的医生说,引起姐姐喉咙疼痛的原因可能是白喉,但是要了她命的是放血。”

伯驾看着天边的彩云,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强打精神,微笑起来,扭头看向嘉略,说:“她和美玉很像,很瘦,很美,那时我十岁,最喜欢跟着她屁股后面跑。”

伯驾又吸了口冷冷的空气,“再后来我就去城里读医学校。医生是救人的,但医术有误就是刽子手。这也是我来中国投奔巴斯德的原因。他真的是个好大夫。”

这样悲伤的往事,嘉略也跟着难过。他不由得想起姐姐,她说三叔要娶她,又怕三叔另有所图。嘉略和父亲一样,不善于在人情关系上费脑筋,便不自知地转移话题:“大哥,百望山的每一个角落您都走过了吧。”

“虽然我已经在这里六年,对,我是和美玉同一天到这儿。我们的马车同时停在山脚下,她去了女校,我进了医馆。哦,你问我什么?对,虽然我在这里六年,但很多角落没去过。”伯驾思绪混乱地回答,那悲伤的往事,让他此刻脑子里全是美玉。

“除了地下室的标本间,还有什么角落?”嘉略追究起来。

“兄弟,你看我长得这么黑,我父亲是印度人,母亲是爱尔兰人,我们随着船去了波士顿,后来又迁往西部,我从小就被白人,甚至印第安人嘲笑。”伯驾最喜欢念叨他的背景,这段话书嘉略都已经背的滚瓜烂熟了。

念完这段经,伯驾接着说:“这里是英法的主场。他们时常开会不叫我。还有,很多角落,我也不知道,我也没去过。”说着伯驾哈哈笑起来。嘉略盯着他的满口白牙,不知说什么好。

二人在葡萄园说笑时,医馆地下室正在召开伯驾口里的“不带他的会议”,参会的各国医生一致认可扩建玫瑰山的提议。“这里的灰墙太过冷清,扩建的玫瑰山会带来更多鲜活的气息。”比利时人安德烈站起来拍手称好。

安德烈是解剖学医生,但他不喜欢看诊,只喜欢自己研究,偶尔愿意进行教学。所以虽然巴斯德一直劝说他多给医馆新学生和女校学生讲课,但他总是说,让孩子们自己去读那本《人体的构造》就好了。在非医疗事物上,安德烈到很有兴趣,特别是土木工程一类的事儿,他觉得土木工程的拆拆建建可以给他做人体解剖研究带来灵感。巴斯德也准备日后就把建设疗养院的事,交给安德烈。

这个玫瑰山,就是之前的医生们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堆起来的。起初只是半人高的一座小石山,自从安德烈来后,两年时间垒成现在的两人高。

玫瑰山的半腰处是半人高的凹陷,凹陷里栽种玫瑰花。春夏之交时栽植红玫瑰,其他月份则用五彩绢花代替。所以,人们把这座假山叫成“玫瑰山”。

巴斯德面露难色,但看着同事们高涨的情绪,也只好说:“那就等天再暖和些的时候,扩建吧。”

安德烈想巴斯德院长鞠了一躬,说:“扩建后的玫瑰山,做一人高凹陷,假山石也要加倍。”

巴斯德礼节性地回了一个笑脸,然后从会议室离开。他回到自己在四楼的办公室,关上房门,计划着怎么安放那两处宝贝。

他站在窗前,盯着院子里的人来人往,一直站到天黑。他见着宿舍和食堂点起了灯,又熄了灯,可还是完全想不出思路。正在他打算放弃今天的思虑,离开办公室时,看到了一个黑影。

那黑影借着月色,进到小教堂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来。巴斯德的目光跟着黑影,进了宿舍楼,而后见到三爷的常驻客房,亮起了灯。

巴斯德想起东交民巷公使的话:有人在打探龙首。

三爷是医馆的常客,甚至比很多不积极的医生,更像是医馆的主人。这里的上上下下,除了自己,三爷应该是最熟悉的人了。这里有什么会让三爷不惜半夜三经地神出鬼没?

况且,他和三爷的关系,可是连皇上的病情都能推心置腹坦诚交谈的。那么,三爷此举,到底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除了龙首和那箱珠宝,别无其他了吧。”巴斯德紧张地攥起拳头,又打了个哆嗦,忐忑地自言自语。

“圣洁的玫瑰,你是天赐的美好,你最珍贵。你被世人赞颂,你的花蕊同被赞颂。圣洁的玫瑰,请带领我们吧;圣洁的玫瑰,请祝福我们吧。”宿舍楼传出这首安德烈创作的玫瑰颂,巴斯德伴着这首歌,回到自己的房间安寝。

三爷是巴斯德来到北京后,认识的第一位中国兄弟。不管是林家遇难时他自己的全力相助;还是医馆伤寒病发时,林家的义不容辞,巴斯德都格外珍惜与这位异族兄弟间难得的手足之情。但此刻,他意识到,他和三爷之间,终免不了要针锋相对了。

这样糟心的事儿,让巴斯德伤感起来,他是漂洋过海来到百望山的洋人,深知快乐和忧愁混在一起是什么滋味。他醉心于医疗事业,让自己少去想,只有在与病人生离死别时,才会思念自己的故土和母亲。

在百望山,玫瑰山是医生们最温暖的慰藉;巴斯德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看着远处的玫瑰山,也随着同事们一起哼唱起这首玫瑰颂,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这首歌能顺风往西,飘到欧洲大陆,飘到自己  母亲的身旁。

在北京的另一边,东郊通州大营的那位母亲,也在为儿女的将来筹划。自打明白山顶被无论如何都得交出去,她还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二十年前入京那天,她带着夫君直奔海淀官衙,把地契里的“所有权人”一栏,换成自己的名字“易杭彩”;然后又寻着百望山的地形图和儿时的记忆,到山脚下祭祖,当时那儿还保留着她祖上建的简易平房和葡萄架。

那天,她一路怀揣地契回到通州,恭恭敬敬地将其置于木盒内,摆放到沈家祠堂牌位后面的密柜里。然后双膝跪地,请夫家的祖宗保佑易氏一族在北京最后的产业,能长长久久地传下去。但在沈易氏的内心深处,山顶不仅是产业,还是她源自北京的物证,更是易氏全族从属于北京的念相。

如此,沈易氏是有多不舍,也便可想而知。但在儿女面前,祖宗家业都得让位。沈易氏的不舍,也仅仅是她挚爱儿女的佐证。

平常日子总是很慢,深居简出的大宅女子们,闲来无事,更觉得车马慢。可当沈易氏躲避着某日,不想它到来是,它却偏偏加速了日月轮回,一下子就飞到眼前。

三月初三提亲的日子,就这样“嗖”地一声到了。林家大爷带着三爷,坐着宽敞阔气的马车,如约而至。

前院,沈宗福热情地招呼着,和林家结亲那是他早就巴望着的。

“大爷远道而来,辛苦辛苦。”沈宗福乐得合不拢嘴,对林家大爷说。

“沈兄,您看我们日后如何称呼?”大爷笑着问。

几个爷们儿大嗓门儿嚷嚷着,开怀大笑起来。他们还真是正经八百地坐在北屋会客厅,商量日后大家应该如何称呼。

林家大爷说:“我看,除了三弟改口,我们之间就不改了吧。沈兄。”

沈宗福笑着说:“对,咱们二位就不改了。”

三爷坐在下手,笑着说:“我听泰山大人的。”三爷不好意思叫出那句岳父,就巧用泰山来代替,这是他想了几天想出来的。但怎么称呼沈易氏,三爷觉得叫“岳母”也无妨,毕竟长嫂如母,他和沈易氏,很多时候也都是这样互相认知的。

“夫人好。”三爷起身,他还是没能叫出那句岳母。

“三爷好。”沈易氏回礼。

这是1899年4月12号,农历三月初三,地处东亚的这片广袤国土处处洋溢生的气息,万物如约般按时长出来,那即将掩盖不住的危机并没有阻止柳枝绿桃花开,放眼望去,这里还是那个祥和美好的千秋万代。

沈易氏看着林家大爷和三爷带来的无数彩礼,摆在会客厅桌子上地上的大小包裹,心想这是把百望山的地银也算进来了。再瞧瞧三爷手里的“知帖”,她心说这知帖不是拿在大爷手里,而是三爷自己握着,想必今日交出地契,是躲不掉了。

果然,三爷起身呈递“知帖”时,他请沈易氏到一旁,  “夫人,小婿有喜事相报,大哥已经完全把药材库交我看管了。”三爷并未显摆自己是药材库的实际所有人。

“恭喜三爷,这是好事儿,”沈易氏伸手去接知帖,却明显察觉到三爷再往回扥。

沈易氏自然明白三爷的意思,轻声细语地说:“三爷放心,地契随美玉的嫁妆一起送到府上。来日我再与您到海淀官衙换新文书。我们都是一家人,嘉略日后更是要仰仗贵府。”

为了将主家捧上高台下不来,三爷变卖了东间一半的宝贝,凑足了银两才敢夸口出两倍价钱,只要银子到位,就算沈夫人为难,自己也不理亏。但他等不及到一年后的婚娶之日,一手拿着知帖,从衣袖里掏出银票,将知帖和银票一起递过去。沈易氏只好笑着接纳,她本想待嫁娶那日再将地契送出,可这张烫手的银票逼着她必须马上发货。

易杭彩也就是沈易氏,心里很不爽快,她要最后再拿捏一把。

她请三爷跟着一起往祠堂去,又请他在外候着,自己进去拿地契。沈易氏盯着地契盒子,下巴上滴下泪,滴到孔雀蓝的丝绸衣裙上。迟疑片刻,她恭敬地捧着地契盒走到祠堂外。而后,庄严肃穆地,把家族最后的基业,移到三爷手上。

沈易氏看着木盒被捧在别人手上拿走,感念本族已无男丁,如今又丢了京城最后一块地,心里空落落的。

京城的几位男女老少,为眼前这点家长里短闹腾着,而在朱一河的老家山东,半个月前的二月中,毓贤,叶赫颜扎氏,正黄旗,授山东巡抚。正是这位新任东抚的上任,终于拉开了大戏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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