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人工水系 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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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让我猜着了。没想到,比我预想的更糟。”通州大营那位同样喜欢焦虑的沈易氏,看着朱一河媳妇带来的胭脂水粉,对自己的三女儿,也是三爷的未婚妻沈嘉柔,抱怨道。

嘉柔问:“您猜着什么了?”

沈易氏点着手说:“还能有什么?你没听见啊?三爷要在九国医馆待上大半年。”

嘉柔冷静地说:“听着了,他不也说,有事儿让咱们去百望山找他。”

“我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沈易氏快把手指头,点在嘉柔头上了。

嘉柔轻轻拂去母亲的手指,说:“您别指指点点的。婚姻之事,您指点我欢迎,但您指指点点的,我受不了。”

沈易氏直着眼睛说:“三姑娘,您可真是淡定。”

嘉柔说:“沈夫人,您可真是不淡定。都多大岁数了。”

沈易氏冷笑一声,拿出长辈的姿态,说:“我要是一声让您跪下,您也得乖乖跪下不是。不过,您也大了,跪不跪的不妨事。”

嘉柔起身,向母亲行礼,说:“我还是喜欢母亲这样镇定的样子。”

沈易氏消了消气,说:“闺女,我是担心,这日后,你嫁过去。”

嘉柔说:“日后是我嫁过去,母亲何苦担心?”

沈易氏干脆把话说开了:“你又不是没见过那美玉。她可不是一般人。”

嘉柔说:“不是一般人,也是人。又不是鬼怪,还能吃了我不成?美玉姐姐是好人,她不会兴风作浪。”

沈易氏见女儿主意太正,也不想再争辩什么,只说:“行,闺女,日后哭的时候,沈家大门随时给你开着。”

嘉柔不解地说:“母亲何苦为那尚未发生的事担忧?”

沈易氏并不想说服女儿,只是要证明自己言之有理:“那是万事万物,莫不在通常道理中行进。我担忧那未发生的,因着我见过那些已经发生的,便寻着通常的道理去推测,未来必将发生的。”

这话不无道理,嘉柔听懂个七八,她侧着头问:“母亲如此笃定?”

沈易氏见女儿动了心,又怕她因此犯了愁,过不好日后的日子,只好说:“也有例外,说不定你那美玉姐姐,就是例外。”

嘉柔低下头沉思,沈易氏也在心里说:哪有什么例外,就算有,这男女之事也不会有例外。

母女俩干坐了一会儿,嘉柔说:“母亲,我可否找一日去医馆瞧瞧。”

沈易氏说:“不去。他有心自会来找你。别上赶着。”

嘉柔低头说:“又不是第一天上赶着了,还扭捏什么。我看那美玉姐,就甚是主动。”

沈易氏嗨了一声,说:“无父无母的姑娘,自然没什么伦理道德约束着。她到活得洒脱。有时候啊,我还真羡慕她。不过,你是着大宅子里的姑娘,她再洒脱是她的事儿,她不用给任何人交代。你不一样,你得给我们这一大家子,还有那祠堂交代。没听你爹常说,无颜见列祖列宗。就是说,你活着要考虑祖宗的颜面,死了以后,也得考虑祖宗的颜面。”

嘉柔叹了口气,说:“母亲,您真是看得透彻。”

沈易氏说:“看透有什么好?平添烦恼罢了。不说这些,再有半年你就出阁。是哪天来着?”

嘉柔说:“冬至那天。”

沈易氏说:“行,那咱就等着吧。正好他三爷忙完百望山的事儿,日子也就到了。”沈易氏顿了顿,又说:“若那美玉一同入门,你行么?”

嘉柔说:“不行又怎样?她别难为我就行了。”

沈易氏说:“那姑娘倒是洋气,兴许不懂这些女人争风吃醋的事儿。咱也不用太过担心。”

嘉柔说:“若没有容身之处,我就回通州,请母亲给我一处容身之地。”说完这话,嘉柔哭了起来。

沈易氏赶忙上前安抚,她帮女儿抹去眼泪,说:“见你一直特想得开,怎么说这些丧气话。”

嘉柔说:“一阵儿一阵儿的。有时觉得无碍,有时又觉得活不了。母亲,别人家都是入了门,听天由命,老爷娶几个也都任由他去。咱们家可好,还没过门儿呢,就认识了那日后的姐姐了。”

沈易氏:“论理儿,她要叫你一声姐姐。不过孩子,你刚刚还夸赞了她一番,怎么又担忧起来了?”

嘉柔抹去刚刚掉下来的眼泪,说:“母亲,一阵儿一阵儿的。没事儿!我想得开。再不济,我也是他的正妻。侧室,不可入族谱不可入祖坟,也是可怜的。只要我别生事儿,自然可以安稳度日。若她真的变了面目,那也有大爷和爹在呢不是。”

原本,嘉柔是想开了的。但陪着祖母在九国医馆诊治时,嘉柔几次亲眼目睹三爷和美玉的卿卿我我,令再能想开的人,也会如坐针毡。年纪尚小的嘉柔还不懂算计和记恨,也并不怪罪美玉,只是担忧以后,若那如胶似漆的你侬我侬日日在宅子里晃悠,就算自己无动于衷,恐怕那些家丁下人们,也会见风使舵的。

日出日落,月圆月缺,通州沈家敬候着百望山水系的完工,完工后,便是嘉柔和沈易氏盼着的出阁了。

这几日,三爷正忙着修筑玫瑰山附近的那处蓄水池。安德烈一边监工一边叨叨:“完全可以顺手把玫瑰山扩建了。那玫瑰山也不大,几天就能完成。”

三爷研究着手里的地形图,顾不上搭理他。

安德烈招呼三爷跟自己说话:“三爷,麻烦您来看一看,玫瑰山距离这蓄水池十步的路,咱们顺手就弄了,不是么?”

三爷顺着安德烈的手看过去,说:“嗯,是不远。那巴斯德院长怎么说?”三爷继续看回手里的地形图。

安德烈悻悻地说:“他没有任何理由地,拒绝!”

三爷研究着地形,嘴里“嗯,嗯”了两声。

安德烈走近三爷,小声说:“其实我们动作快一点儿,两天就弄完了,他总不会要求把扩建好的,再缩小回去,不是么?”

三爷继续研究着地形,抬头问:“什么?什么扩大?缩小?”

安德烈见他没心思打理自己,就耸耸肩膀,悻悻地走开了。

晚上收了工,三爷到美玉屋里说话。

三爷说:“安德烈跟我一个毛病,我是死活要找到个东西,他是死活要扩建玫瑰山。”

美玉玩笑道:“说不定你帮他建了玫瑰山,那东西就出来了。”

三爷说:“哎,都不得志啊,百望山都快给翻了个底儿掉,我也没找着什么,他也没扩建成玫瑰山。不得不说,巴斯德院长可是真能藏啊。”

美玉问:“既然相安无事,您何苦还找什么。李公公不在了,那对夫妻也远走燕子湖。现在多好,没人找麻烦,让我说,您可别折腾了。”

三爷问:“说起李公公,那盒珍珠还在么?”

美玉说:“在。巴斯德院长收起来了。”

三爷说:“我应该送还给沈夫人。改日我去找他拿。”

美玉看了三爷一眼,问:“您要去通州沈家?”

三爷说:“等修完水系再说吧。”三爷说着,走向美玉,粘在她身上问:“今晚不走了行么?”

美玉拍拍他的后背,不言语。然后在屋子里绕了一圈。

三爷追着她,等她说话。美玉迟疑许久,才说:“巴黎有一所医学院,招收护理专业的学生。校长和院长计划着送我到法兰西读书。”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三爷说不出话,他拉住美玉,看着她,问:“你说什么?没听懂。”

美玉听出三爷的不满,说:“怎么会听不懂,不瞒您,我确实挺动心的。”

三爷摇摇头,冷笑着说:“什么动心?”

美玉说:“如果成行,我将是中国第一位前往欧洲的护理专业留学生。”

三爷看出美玉不是跟自己逗闷子,却也一时被这些“中国第一位”、“欧洲”、“留学生”等等高级词汇,弄得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什么,一股不满和醋意油然而生,三爷缓缓地点点头,示意他听明白了,然后顶着气儿,半带嘲讽地说:“真厉害。的确,可以名垂史册了。”

美玉歪着头,看着三爷,问:“您在嘲讽我么?”

“不敢!”三爷愤愤地回答。

美玉提起一口气,抬起头,伸出她修长又高傲的玉颈,说:“三爷小瞧我,在医馆这些年,早就习惯了别人的嘲讽和讥笑。”

三爷知道美玉语意所指,他也实在应该为自己惹得美玉名声受损担责,便打断美玉说:“别说了。是我不好,本来就是咱俩的事儿,传的沸沸扬扬,害了你的名声。”三爷的确是有些生气,因为他不能接受美玉竟然打算丢下自己,远走他乡。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美玉的一切,这么看来,并不是。情爱的天平倾斜,付出少的那一方,便先察觉到不公平!

美玉安慰三爷:“您心里知道就好。我无父无母,不用给谁交代,也不在乎名声。”但在心里,美玉还是对自己说:谁会不在乎名声呢?

这话和早前大哥的话如出一辙,弄得三爷冒出一身虚汗。他抬头看向美玉,像是一位陌生人。再一想,“法兰西”,“医学院”,这些听起来甚是高贵的字眼,确实令谁也会动心。

三爷低下头,低沉着声音,像个低头认错的孩子:“对,换我,也不会到大后仓,住在外宅里。”

这幅可怜样子,惹得美玉母性大发,她笑起来,也流下泪,说:“我出身轻薄,幸得上天厚待,遇众多贵人。这些年,和三爷您不清不楚的。若不是院长和校长可怜疼惜,早就被撵出去了。眼下,他们是知道,您的大宅门容不下我,才给我一处生路。”

这话,听得三爷痛彻心扉。相比医馆对美玉的厚爱,自己为爱人所做,不仅不足挂齿,甚至,连他自己都找不到几件可圈可点之事。

三爷叹了口气,说:“没想到我竟输在这儿了。”

对三爷的这种表态,美玉有点吃惊。她原以为三爷会跳起来留下她自己。但美玉对三爷的爱深信不疑,她知道爱人是真的无奈了。

“只是每日,太阳落山时,便格外低落。所以我喜欢阴天,阴天没有太阳,也不会落山,便不会低落。”美玉淡淡地自言自语。

三爷忍着泪,点着头,说:“我还有翻身的余地么?好日子真是不会长,水系快修好了,好日子也就没了,还没得这么彻底。”

二人各说各话。美玉心生去意,但期盼爱人的挽留;三爷自惭形秽,无能为力,看着爱人高飞,倍感自身渺小。他原本是高高在上的,一下子变成了那裙摆下的低姿态追求者。所有这些,都是三爷一时无法接受的:他和爱人,竟在无意间产生了距离,并且不仅仅是那大后仓和百望山的距离,而是要漂洋过海,到整个大陆的另一边。

三爷自言自语道:“就算是能说服大哥,让你入了门,但那侧室的名分,自然比不上去法兰西留学。”至此,我们的三爷,总算是站在美玉的立场上,替她想了想。

美玉测着头,不说话。

“我还有翻身的余地么?”三爷看着她的侧脸,低沉着声音问。

美玉见三爷失落的样子,很是心痛,她抹去眼泪,转头看着三爷,笑着问:“三爷,您心里有我么?”

三爷走过去抱住她:“我输了。还成天担心那个伯驾,哎!我拿什么让你留下。”

“这一去好多年,您能等么?”说完,美玉呵呵地笑起来,“我也没脸了,谁让我死活舍不得您呢?反正也只是个侧室,也就不急着入门不是。”美玉把自己紧紧地嵌入三爷怀里。

三爷说:“那你回来就是有名气的护理学家了,能看得上我么还?”情爱莫不如此,骄傲的一方,总是在另一方真要远走高飞时,低下姿态。

美玉咯咯笑,说:“我现在也是有名气的护士啊,南边多少医馆请我去做护士长,上海,广州,香港。我舍不得您,舍不得百望山,才不肯去。”

三爷也笑起来,说:“呦呵,您的意思是,现在也不一定看得上我是吧?”二人笑了起来。

美玉收敛情绪,平静地说:“我知道三爷家里说不过去,您也别非跟家里别扭着。过几年,我留学回来,他们自然会高看我一眼不是么?到时候,您别嫌弃我岁数大就好了。”

“那合着,您这无情无义地舍我而去,是为了更好的陪着我。得,都是您的理儿。若真有那一天,我等着,你可不能不回来。”说完,三爷湿了眼眶。

善解人意的美玉,把分离的前奏,调和的无比温暖。她给自己留下希望,也给三爷留下希望。这对恩爱的情侣,谁也接受不了分离,只好用这些暖心的话,先行慰藉。明天总会来,爱人总会走,但若确信某一天必会重逢,那别离也就容易些吧。

美玉送三爷离开护士站,站在医馆门口,头顶着星光和月亮,美玉说:“三爷不问问我什么时候走?”

三爷说:“得了,干脆我跟你去。”

美玉呵呵笑起来:“希望那天是个阴天。没有日出日落,也就不会难过。”

三爷抬头看看月亮,虚着声音问:“哎!那你什么时候走?”

美玉伸手抚摸三爷的脸:“明年夏天。”

三爷深吸一口山里的空气,缓缓吐出去,说:“那天可不能是阴天,我受不了。”

“阴天的日子心里踏实,没有日头照着,也就没有阴影;还有那么多人陪着一起哀叹天儿不好,没精神,倒像是有了同党不再孤独。太阳一出来,人人都喜笑颜开,只剩自己一个黯然神伤,更觉得阴暗凄凉了。”美玉依旧自顾自说着。

三爷叹了口气,“你怎么突然生出这么多感慨?”

美玉噗嗤笑出来:“三爷说笑,怎么是突然?这去法兰西的喜讯,就像那太阳,照得我心烦意乱。我倒宁可一直跟您别扭着,看不到希望,却也不会离开您。哎呀!以前总觉得烦恼和悲伤是一回事儿,现在才明白是两回事儿,只是两回事儿冷不丁地,会一同来。所以,就喜欢阴天了。”

同样神伤的三爷回到宿舍,他在想如果没有接下李公公的那张纸条,便不会寻什么龙首,更不会觊觎山顶的地契,自然也没有和嘉柔的婚事。那么,他便能把美玉接回大后仓,若家里不肯她为正妻,便一直不娶妻,只要一直和她厮守着,便知足了。三爷心中不爽,决定去找到巴斯德,希望了解美玉突然要被派往欧洲的来龙去脉。

巴斯德尚未休息,他在自己的宿舍里,接待了三爷的来访。

“水系快完工了,真是辛苦您了。”巴斯德说。

三爷说:“嗯,就差玫瑰山旁的蓄水池了。过几天就能试水。”

巴斯德听到玫瑰山,把头扭向窗外,问:“安德烈是不是缠着你要扩建玫瑰山。”

三爷说:“没错。见天儿叨叨。不过,这事儿还是您决策,您说做,我们就做。”

巴斯德看着三爷,半晌,才说:“回头再议吧。这么晚了,您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三爷想想,不知如何开口,“嗯”了半天,说:“院长,美玉怎么会被派往法兰西去?”

巴斯德笑起来,说:“哦,这事儿是应该跟先三爷打个招呼,是我没想周到。一是她的确优秀,二是,这孩子是我们一手养起来的,像亲生女儿。我们一直想培养一位中国护理学家。而且。”

三爷问:“而且什么?”

巴斯德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好吧三爷,没必要隐瞒您什么。事实的真相是,伯驾接到法国医学院的邀请函,邀请他到法国行医并讲学。伯驾提出,如果他们肯接受一位来自中国的护士,进修护理学,那么他便接受邀请。”

这些描述,让三爷恼羞成怒。刚刚他还觉得是输给了不知所以的形势,到头来,他堂堂的本草堂林家三少,还是输给了自己的情敌。

“美玉知道这些么?!”三爷问。

“她知道伯驾也会去,但不知道这个机会是伯驾争取来的,伯驾不想给她什么压力。客观的说,从实力上,她完全应该被选派过去,伯驾只是顺手帮了她一把。而且我相信,美玉将成为杰出的护理学家。这不仅对她自己,对医馆,对京城,甚至对这个国家,都是好事。”

儿女情长在丰功伟绩面前,瞬间没了分量。三爷觉得自己若站出来阻止此事,便失了大丈夫胸怀;他也觉得,怎么伯驾可以暗自做出这些事儿来?弄得自己黯然失色。

“一般,要去多久?”三爷问。

“护理学至少也要三年,第四年到医院实习。但她还要读一年预科,这样算下来,一共是五年。”巴斯德掰着手指头数着说。

三爷心里也算,美玉今年十六岁,毕业后要二十一岁。如果当年回国,也有二十二岁了。自己那时三十岁,也能独立门户了,正好做主娶进门。

“法兰西坐船去,要多久?”三爷回过神,问。

“快了三个月,慢了四个月。”巴斯德说。

“那么远,这一走就得五年,中途也不能回来看看。”三爷自言自语着。

巴斯德冷笑一声。

三爷问:“您笑什么?”

巴斯德说:“三爷,我和校长是商量过的。把美玉交给您,我们也不放心。”

三爷错愕,他不解地看着巴斯德,一脸茫然,他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只道:“是,我是没做为她做过什么。”

“哎呦,我的三爷,您到这时候都想着,她什么时候回来看您,怎么就没想过,您去看看她?我们经常有人到法兰西,您完全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看美玉。”说罢,巴斯德哈哈笑起来。

“对,对,我可以过去看她。”三爷又一次自惭形秽,他也纳闷,自己怎么就想不到这些。

巴斯德见三爷满面愧疚,说:“别担心年轻人,您太过美好和骄傲,习惯了别人的夸赞和爱慕,不懂如何爱别人,也是正常。但糟糕的是,您没机会学习如何关爱别人,甚至,您可能  一生都学不会。”

三爷惊讶地看着巴斯德,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如此论断,片刻后,三爷说:“院长,我还有机会么?”

巴斯德没听懂,疑惑地看着三爷。

三爷说:“怎么样才能学会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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