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白衣女子 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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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东郊地区已经被八国联军攻占,回百望山的马车,便由几个洋人坐在外面赶着。一路上遇到各国骑兵,洋人们之间欢快地互相打招呼,与之映衬的,是中国百姓们逃难的血和泪。

沈易氏陪着嘉柔同在一辆车上,容川抱着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就像早前他和嘉略做第一次剖腹产手术后,怀抱着那个早产的小婴儿。沈易氏对自己的外甥说:“我们有祖宗护佑,躲过了一劫又一劫,可那些人怎么办?”沿路的叫喊和哭泣,让沈易氏悲痛不已。

容川已经被那些叫喊和哭泣吓得哆嗦,他畏惧极了,轻声说道:“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那些百姓没招惹他们。”

沈易氏流下泪来,她恍惚间想起之前也是这样坐在车里,送容川去百望山求诊。“都杀进家门里了,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他们眼里,这里的人,不是人。”

“姨夫呢?姨夫能救他们么?”容川怯怯地问。

沈易氏抹了一把泪,道:“只求祖宗保佑你姨夫活着就好了。”

另一辆车里,三爷尚未苏醒,嘉略和安德烈陪护着他。

“三叔的头部会否有淤血。”嘉略对同坐一辆车的安德烈说。

安德烈盯着三爷说:“头痛、眩晕、恶心、呕吐、失眠、记忆力减退、思想不能集中这些症状,一般多在数周至数月逐渐消失,但也有可能会长期持续。他得坚持卧床休息,脑子里的问题,还是靠自愈。”

一路上,嘉略努力固定三爷的头部,尽量减少车马颠簸造成的二次损伤,快到百望山时,三爷渐渐醒了过来。

“哪儿啊这是?”三爷迷迷糊糊地说。

“三叔,快到百望山了。”嘉略说。

三爷捂着头,努力回想之前的事儿,然后半坐起来,慌张地说:“我得去找美玉。”但剧烈的头痛和眩晕恶心,让他一头仰倒在车里。

嘉略对三爷解释:“三叔,您脑部受到撞击,必须静养。”

三爷不敢想美玉可能的遭遇,他闭着眼,紧皱着眉头,恍惚间,记起晕倒前他对自己说的话:“得赶在八国联军动手前,把龙首移走。”

三爷把眼睁开一条缝隙,看到车里只有嘉略和安德烈,问:“怎么这辆车就咱们三个?”

“有几个大夫骑着咱家的马走了。坐车的人不多。”嘉略说。

“安德烈,还要扩建玫瑰山么?”三爷问。

“您现在还想着那事儿?那看来脑子伤得不重,这是好消息。”安德烈嘿嘿笑起来。

“不如我们到了医馆,就扩建玫瑰山,如何?兵荒马乱的,没人会管我们。”三爷一边说,一边要作呕。

“三叔,您忍着点,别吐车里。”嘉略想找点什么东西接着。

“臭小子,放心,我肯定吐到外面去。”三爷笑起来。

安德烈纳闷地看着三爷,问:“您为何在逃难受伤的时候,还想着玫瑰山扩建的事儿?”

三爷道:“您不觉得巴斯德死活不肯扩建玫瑰山,是因为下面埋着宝贝么?”

安德烈恍然大悟。“宝贝?什么宝贝?”

“那是我们中国的宝贝!被法国人藏在玫瑰山下。若安先生肯看在我们一家,看在美玉的情分上,帮我把玫瑰山下的宝贝挪走,林老三感激不尽。”  三爷躺着给安德烈拱手作揖。

“三爷只管挖,挖开拿走。有人问起,当然是我在私自扩建玫瑰山。”安德烈甚是轻松地说。

“先生不怕被人追究?”三爷问。

“东交民巷那帮人,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他们把我们丢在百望山,不顾我们安危。是您救了我。我自然要报答我的恩人!到了咱们就开挖,一刻都别耽搁。”安德烈很是激动,他知道美玉为了救大伙儿,跟着那些人走了。他难过极了,但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就像,他从未让任何人察觉到,扩建玫瑰山是为了献给他挚爱的美玉。

“嘉略,代我给给安先生磕头。”三爷动不了,一动就天旋地转,便让嘉略带自己行礼。

“得了得了,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宝贝?”安德烈问。

“是中国的图腾,圆明园遗失的铜质龙首。那东西并不值钱,铜质的罢了。只是那龙之首,是我们华夏的象征。”三爷说。

“那法国人要一个铜质的龙首做什么?三爷,法国人总是强调什么文化,什么信仰,他们最喜欢这一类有文化价值的东西。那些该死的骄傲的法国人,知道他们的公路上为什么不需要路灯,因为他们总是把自己当成光明。对,他们把自己当成全世界最伟大的民族,是全人类的救世主!更不能理解的是,他们总是嘲笑我们比利时人的口音。拜托,嘲笑我们的口音,您能理解么?!为什么我不肯在医馆行医,就是因为我讨厌法国人。巴斯德院长很好,但他是法国人。所以,亲爱的三爷,我一定帮着您,把龙首,留在中国!”安德烈致辞一般地宣誓完自己的主张,说完长长地吐了口气。

听了这些话,三爷冲着安德烈伸出大拇指,安德烈耸耸肩,继续说道:“法国人还有什么好骄傲的,他们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当今的世界,是英美的天下!”

安德烈肯出手相助,这样的好消息,大大缓解了三爷的痛苦,他的眩晕也一下子减轻许多,也不觉得路途有多颠簸了。

车行至山脚时,路过那座破庙。三爷往破庙里张望了一眼,然后对安德烈说:“安先生,我什么时候能好?”

安德烈说:“休息好,几天;休息不好,十天半个月吧。”

三爷心想:不知哥嫂是否安好,得找到他们,龙首出了玫瑰山,得有人守着。

百望山医馆的逃荒者们已经撤离,走单骑的洋人们早一步抵达百望山,见几辆马车驶来,出来迎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嘉柔和孩子迎进医馆急诊留观室,三爷也在另一个病房躺下。大家看着又脏又乱的医馆,默默地清扫起来。这一天是西历1900年8月14日。

三爷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太阳落山。他想起美玉的话,“每到太阳落山时,便失落”、“烦恼和悲伤一起来”。此时的三爷也体会了这些话的意境,他在巨大的失落、烦恼和悲伤中,沉沉地睡下。

一觉到天明,医馆随着天微亮时的鸡鸣声,一起苏醒。众人起床,继续清扫。三爷也睁开眼,所视十分清晰,他很是安慰。尝试坐起身,下床走了两圈,无碍。他先到嘉柔房间探望,瞧见嘉柔、沈易氏和刚出生的儿子,还在安稳地睡着,便转身到医馆外。他准备交代好玫瑰山的事儿,然后立即进城去营救美玉。

“三叔,您好些了么?这么快下床?”嘉略正在清扫院子,见三爷过来,急忙迎上去问。

“好了,看东西清楚,也不晕了。我们得去找到那对夫妻,不然龙首挖出来也无处安放,还会被人劫走。另外,美玉那儿,我得尽快进城去找她。嘉略,三叔是分身无术了,你得帮我。”

嘉略使劲点头,道:“三叔吩咐,终于可以证明我沈嘉略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的好汉了。”

“那对夫妻不在破庙里,就在圆明园东北门旁的“同人客栈”,他们是那家客栈的东家。你去了,就说龙首即刻便被八国联军端了,让他们赶快随你到玫瑰山来。”

“嗯,记下了!三叔,是要等您回来,再行挖龙首?还是我们直接行动。”嘉略问。

“安德烈呢?”三爷没。

嘉略抬手指向玫瑰山,说:“他已经在考察地形了。”

三爷望着安德里的背影,说:“他是对玫瑰山和法国,有着多大的喜欢和讨厌,竟比咱们还上心!嘉略,挖开玫瑰山,得先把那些石头搬开。这至少得一整天。你差遣阿贵、朱大爷和全有留下帮他搬石头,你去找那对夫妻。他们若有更好的地方,便把龙首带走;若无,便将其安置在玫瑰山前的蓄水池里。我会尽早赶回来。”

“三叔,那蓄水池距离玫瑰山那么近,不会被洋兵们发现了?”嘉略问。

“那是洋人们庆典时用的圣水,想放干,得请洋和尚来做法事才可。”三爷一本正经地说。

“三叔,那叫神父,来念圣经。”嘉略笑道。

“都一个意思。”三爷不屑地说。

三爷拉上嘉略,朝玫瑰山走去。

“早上好,我亲爱的安德烈。”三爷学着他们的强调,向安德烈问好。

安德烈回头看向三爷,笑着说:“早上好,我亲爱的三爷。”

艾克曼走过来,询问道:“你们聚在这里,打算做什么?”

安德烈看了一眼三爷,然后盯着艾克曼,笑嘻嘻地说:“啊,我们在扩建玫瑰山!”

艾克曼摇摇头又点点头,无奈地说:“三爷,我现在出发去东交民巷,请他们出手援助美玉。”

“我与你同去。”三爷点着说,然后转身对安德里道:“安先生的手是用来做手术的,这些搬砖的活儿,让沈家那几位家丁来干。您在一旁做监工就行了。”说完和安德里使了眼色。

“艾克曼,您瞧瞧,三爷对我多好,不仅帮忙扩建玫瑰山,还知道心疼我的手。”安德烈摊开双手,给艾克曼显摆。

三爷和艾克曼顾不上搭理安德烈,俩人一起快步往医馆的马厩去,他们准备骑马走,可以快些赶进城里。从马厩出来,迎头见朱大爷跑着嚷嚷道:“三爷,我们家老爷在山脚。”

沈宗福是从大沽口赶往海淀的。清军得了消息,八国联军近日后要攻占百望山顶,便派沈宗福的小分队,先遣登顶,守护百望山。

“大哥,怎么回事儿?”三爷问沈宗福。

沈宗福瞧着艾克曼,不言语。

三爷转身对艾克曼说:“不如,您自行到城里。我过后来追您。”

艾克曼点点头,“我到东交民巷,您来这里找我。”说罢策马而去。

“三爷,快带我们登顶。”沈宗福见艾克曼走远,抓着三爷的胳膊,焦急地说。

“洋人要占了山顶?”三爷问。

“正是!那可是京城最近的制高点,他们占了,可就什么都完了。”沈宗福摊开手,咧着嘴说。

“我上去过几次,快了一个时辰,就能登顶。”三爷说完这话,眩晕了一阵,他劝说自己国事为大,美玉自有伯驾和艾克曼相救。

“三爷有恙?”沈宗福关切道。

“无碍,走吧沈兄,岳父。”

沈宗福迟疑着,三爷疑惑地看着他,说:“岳父有何疑虑?”

沈宗福拱手道:“三爷,若我们把这群洋人作为俘虏,那山顶便能保住。”

三爷一愣,他没想到沈宗福会有生了这样的歹念,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凭咱们这队人马,这些破烂兵器,根本抵不过后来的洋兵。三爷。”沈宗福劝说着。

“沈兄,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三爷扭过身去。

“三爷,您跟他们是熟人,你去把他们叫到一块,我们包抄了,轻轻松松俘虏上山,任那些洋兵有再多的先进兵器,咱们也能保住山顶。”沈宗福追着三爷说。

紧紧皱着眉头的三爷,不敢正视沈宗福。他拎得清国家大义的紧要,咬着牙攥起了拳头。三爷朝医馆院子里望去,琢磨着以什么名义叫大伙聚到一处。可抬眼所见,是安德里在玫瑰山忙碌的身影,是救治了嘉柔早产的马克斯从宿舍走向医馆的步伐。

紧握的拳头松开,三爷摇摇头,说:“不行。”

沈宗福“哎呦”一声,“有何不可?他们不过是侵略者的一部分。”

“不是,不能这样说。”三爷不断地摇头。

“唉!”沈宗福跺着脚哀叹。

“至少美玉不会这样想。她为了救一众洋大夫,凶多吉少。若我们俘虏了他们,那美玉不是?”三爷反问沈宗福。

“美玉救的是小家,我们现在要救的是百望山,是京城。”沈宗福嚷嚷起来。

“他们救了嘉柔,嘉略和容川的命,救过那么多病人的命,和沈家全家的命!现在通州,恐怕已经被八国联军焚毁了。”三爷辩驳着。

“我不是要他们的命,只是俘虏,会善待他们。”沈宗福劝解道。

三爷低头不语。

沈宗福摇摇手,说  :“行了兄弟,当我没说。咱上山去!”

“您添了外孙,嘉柔和岳母尚好。要不要先去看看他们。”三爷边走边说。

“已经听朱大爷说了。等我下山,再去看她们。”沈宗福催着三爷带路上山。

西历1900年8月15日晌午,三爷带着沈宗福的队伍,向百望山山顶进发,他们抄小路,虽陡峭,却可快速登顶。不多时,队伍行至半山腰处,灿烂千阳下,满山槐花飘香,苍翠摇曳。百望山下是硝烟四起的京华大地,还有,一串长长的车马正往西去。

“三爷,你看。”沈宗福指着那串长长的车马说。

三爷顺着沈宗福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问:“何人?”

“是你那瀛台的病人和他老娘。”沈宗福冷笑一声。

“大爷!”三爷从心底涌出的咒骂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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