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日事件(1 / 2)
一
早晨八点钟的时候,他正站在窗口。他好像看到很多东西,但都没有看进心里去。他只是感到户外有一片黄色很热烈。“那是阳光。”他心想。然后他将手伸进了口袋,手上竟产生了冷漠的金属感觉。他心里微微一怔,手指开始有些颤抖。他很惊讶自己的激动。然而当手指沿着那金属慢慢挺进时,那种奇特的感觉却没有发展,它被固定下来了。于是他的手也立刻凝住不动。渐渐地,它开始温暖起来,温暖如嘴唇。可是不久后这温暖突然消失。他想此刻它已与手指融为一体了,因此也便如同无有。它那动人的炫耀,已经成为过去的形式。
那是一把钥匙,它的颜色与此刻窗外的阳光近似。它那不规则起伏的齿条,让他无端地想象出某一条凹凸艰难的路,或许他会走到这条路上去。
现在他应该想一想,它和谁有着密切的联系。是那门锁。钥匙插进门锁并且转动后,将会发生什么。可以设想一把折叠纸扇像拉手风琴一样拉开了半扇,这就是房门打开时的弧度。无疑这弧度是优雅而且从容的。同时还会出现某种声音,像手风琴拉起来后翩翩出现的第一声,如果继续往下想,那一定是他此刻从户外走进户内。而且他还嗅到一股汗味,这汗味是他的。他希望是他的,而不是他父母的。
可以让他知道,当他想象着自己推门而入时,他的躯体却开始了与之对立的行为。很简单,他开门而出了。并且他现在已经站到了门外。他伸手将门拉过来。在最后的时刻里,他猛地用力,房门撞在门框上。那声音是粗暴并且威严的,它让他——出去。
不用怀疑,他现在已经走在街上了。然而他并没有走动的感觉,仿佛依旧置身于屋内窗前。也就是说,他只是知道却并没有感到自己正走在街上。他心里暗暗吃惊。
此刻,他的视线里出现了飘扬的黑发,黑发飘飘而至。那是白雪走到他近旁。白雪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出现,让他颇觉惊慌。
她曾经身穿一件淡黄的衬衣坐在他斜对面的课桌前。她是在那一刻里深深感动了他,尽管他不知道是她还是那衬衣让他感动。但他饱尝了那一次感动所招引来的后果,那后果便是他每次见到她时都心惊肉跳。
可是此刻她像一片树叶似的突然掉在他面前时,他竟只是有点惊慌罢了。
他们过去是同学,现在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了。她也没再穿那件令人不安的黄衬衣。然而她却站在了他面前。
显然她没有侧身让开的意思,因此应该由他走到一旁。当他走下人行道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踩在她躺倒在地的影子上,那影子漆黑无比。那影子一动不动。这使他惊讶起来。他便抬起眼睛朝她看去。
她刚好也将目光瞟来。她的目光非常奇特。仿佛她此刻内心十分紧张。而且她似乎在向他暗示,似乎在暗示附近有陷阱。随即她就匆匆离去。
他迷惑不解,待她走远后他才朝四周打量起来。不远处有一个中年男子正靠在梧桐树上看着他,当他看到他时,他迅速将目光移开,同时将右手伸进胸口。他敢断定他的胸口有一个大口袋。然后他的手又伸了出来,手指间夹了一根香烟。他若无其事地点燃香烟抽了起来。但他感到他的若无其事是装出来的。
二
他躲在床上几乎一夜没合眼。户外寂静无比,惨白的月光使窗帘幽幽动人。窗外树木的影子贴在窗帘上,隐约可见。
他在追忆着以往的岁月。他居然如此多愁善感起来,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他看到一个男孩正离他远去,背景是池塘和柳树。男孩每走几步总要回头朝他张望,男孩走在一条绳子一样的小路上。男孩绝非恋恋不舍,他也并不留恋。男孩让他觉得陌生,但那张清秀的脸、那蓬乱的黑发却让他亲切。因为男孩就是他,就是他以往的岁月。
以往的岁月已经出门远行,而今后的日子却尚未行动。他躺在床上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已经目送那清秀的男孩远去,而不久他就将与他背道而去。
他就这样躺着,他在庆祝着自己的生日。他是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这个刚刚来到又将立即离去的生日。那是因为他走进了十八岁的车站,这个车站洋溢着口琴声。
傍晚的时候,他没有看到啤酒,也没有看到蛋糕。他和平常一样吃了晚饭,然后他走到厨房里去洗碗。那个时候父母正站在阳台上聊天。洗好碗以后,他就走到他们的卧室,偷了一根父亲的香烟。如今烟蒂就放在他枕边,他不想立即把它扔掉。而他床前地板上则有一堆小小的烟灰。他是在抽烟时看到那个男孩离他远去的。
今天是他的生日,谁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早已将此忘掉。他不责怪他们,因为那是他的生日,而不是他们的。
此刻当那个男孩渐渐远去时,他仿佛听到自己的陌生的脚步走来,只是还没有敲门。
他设想着明日早晨醒来时的情景。当他睁开眼睛时将看到透过窗帘的阳光,如果没有阳光,他将看到一片阴沉。或许还会听到屋檐滴水的声音。但愿不是这样,但愿那个时候阳光灿烂,于是他就将听到户外各种各样的声音,那声音如阳光一样灿烂。邻居的四只鸽子那时正在楼顶优美地盘旋。然后他起床了,起床以后他站在了窗口。这时他突然感到明天站在窗口时会不安,那不安是因为他蓦然产生了无依无靠的感觉。
无依无靠,他找到了这个十八岁生日之夜的主题。
现在他明显地感到自己的眼睛在发生变化,那眼睛突然变得寒冷起来,并且闪闪烁烁。因此他开始思考,思考他明天会看到些什么。尽管明天看到的也许仍是以往所见,但他预感将会不一样了。
三
现在他要去的是张亮家。
刚才白雪的暗示和那中年男子的模样使他费解,同时又让他觉得滑稽。他后来想,也许这只是错觉,可随后又觉得那样真实。他感到不应该让自己的思维深陷进去,却又无力自拔。那是因为白雪的缘故,仿佛有一件黄衬衣始终在这思维的阴影里飘动。
他已经走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两旁是高高的院墙,墙上布置着些许青苔,那青苔像是贴标语一样贴上去的。脚下是一条石块铺成的路,因为天长日久,已经很不结实,踩上去时石块摇晃起来。他走在一条摇摇晃晃的胡同里。他的头顶上有一条和胡同一样的天空,但这一条天空被几根电线切得更细了。
他想他应该走到张亮家门口了。那扇漆黑的大门上有两个亮闪闪的铜环。他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铜环,已经推门而入了。而且他应该听到一声老态龙钟的响声,那是门被推开时发出来的。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潮湿的天井。右侧便是张亮家。
也许是在此刻,那件黄衬衣才从他脑中消去,像一片被阳光染黄的浮云一样飘去了。张亮的形象因为走近了他家才明朗起来。
“他妈的是你。”张亮打开房门时这样说。
他笑着走了进去,像走进自己的家。
他们已经不再是同学,他们已经是朋友了。在他们彻底离开学校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拥有了朋友,而以前只是同学。
门窗紧闭,白色的窗帘此刻是闭合的状态。窗帘上画着气枪和弹弓,一颗气枪子弹和一颗弹弓的泥丸快要射撞在一起。这是张亮自己画上去的。
他想他不在家,但当他走到门旁时,却听到里面在窃窃私语。他便将耳朵贴在门上,可听不清楚。于是他就敲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张亮看到他时竟然一怔。随后他嘴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便自己转过身去了。他不禁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走进去。于是他又看到了朱樵和汉生。他俩看到他时也是一怔。
他们的神态叫他暗暗吃惊。仿佛他们不认识他,仿佛他不该这时来到。总之他的出现使他们吃了一惊。
他在靠近窗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那时张亮已经躺在床上了。张亮似乎想说句什么,可只是朝他笑笑。这种莫名其妙的笑容出现在张亮脸上,他不由吓了一跳。
这时朱樵开口了,他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朱樵的询问比张亮的笑容更使他不安。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是来找张亮的,可朱樵却这样问他。
汉生躺在长沙发里,他闭上眼睛了。那样子仿佛他已经睡了两个小时了。
当他再去看朱樵时,朱樵正认真地翻看着一本杂志。
只有张亮仍如刚才一样看着他。但张亮的目光使他坐立不安。他觉得自己在张亮的目光中似乎是一块无聊的天花板。
他告诉他们:“昨天是我的生日。”
他们听后全跳起来,怒气冲冲地责骂他,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然后他们便掏口袋了,掏出来的钱只够买一瓶啤酒。
“我去买吧。”张亮说着走了出去。
张亮还在看着他,他不知所措。显而易见,他的突然出现使他们感到不快,他们似乎正在谈论着一桩不该让他知道的事。在这么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他悲哀地发现了这一点。
他蓦然想起了白雪。原来她并没有远去,她只是暂时躲藏在某一根电线杆后面。她随时都会突然出现拦住他的去路。她那瞟来的目光是那么地让人捉摸不透。
“你怎么了?”
他似乎听到张亮这样问,或许是朱樵或者汉生这样问。他想离开这里了。
四
他在一幢涂满灰尘的楼房前站住,然后仰头寻找他要寻找的那个窗口。那个窗口凌驾于所有窗口之上,窗户敞开着,像死人张开的嘴。窗台上放着一只煤球炉子,一股浓烟滚滚而出,在天空里弥漫开。这窗口像烟囱。
他像走入一个幽暗的山洞似的走进了这楼房。他的脚摸到了楼梯,然后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竟是那样地空洞,令人不可思议。接着他又听到了另一个同样空洞的脚步,起先他以为是自己脚步的回声。然而那声音正在慢慢降落,降落到他脚前时蓦然消失。他这才感到有一个人已经站在他面前,这人挡住了他。他听到他微微的喘息声,他想他也听到了。随后那人的手伸进口袋摸索起来,这细碎的声响突然使他惶恐不安,他猛然感到应该在这人的手伸出来之前就把他踢倒在地,让他沿着楼梯滚下去。可是这人的手已经伸出来了,接着他听到了咔嚓一声,同时看到一团燃烧的火。火照亮了那人半张脸,另半张阴森森地仍在黑暗中。那一只微闭的眼睛使他不寒而栗。然后这人从他左侧绕了过去,他像弹风琴一样走下楼去。他似乎是在这时想起这人是谁,他让他想起那个靠在梧桐树上抽烟的中年男子。
不久后,他站在了五楼的某一扇门前。他用脚轻轻踢门。里面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就将耳朵贴上去,一颗铁钉这时伸进了他的耳朵,他大吃一惊,随后才发现铁钉就钉在门上。通过手的摸索,他发现四周还钉了四颗,所钉的高度刚好是他耳朵凑上去时的高度。
门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打开的,一片明亮像浪涛一样涌了上来,让他头晕眼花。随即一个愉快的声音紧接而来:
“是你呀。”
他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竟是张亮。想到不久前刚刚离开他家,此刻又在此相遇,他惊愕不已。而且张亮此刻脸上愉快的表情与刚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怎么不进来?”
他走了进去,又看到了朱樵与汉生。他俩一个坐在椅子里,一个坐在桌子上,都笑嘻嘻地望着他。
他心里突然涌起了莫名的不安。他尴尬地笑了笑,问道:“他呢?”
“谁?”他们三人几乎同时问。
“亚洲。”他回答。回答之后他觉得惊奇,难道这还用问?亚洲是这里的主人。
“你没碰上他?”张亮显得很奇怪,“你们没有在楼梯里碰上?”
张亮怎么知道他在楼梯里碰上一个人?那人会是亚洲吗?这时他看到他们三人互相笑了笑。于是他便断定那人刚刚离开这里,而且那人不是亚洲。
他在靠近窗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这窗口正是刚才放着煤球炉的窗口,可是已经没有那炉子了。倒是有阳光,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于是他便想象自己此刻头发的颜色。他想那颜色一定是不可思议的。
张亮他们还在笑着,仿佛他们已经笑了很久,在他进来之前就在笑。所以现在他们脸上的笑容正在死去。
他突然忧心忡忡起来。他刚进屋时因为惊讶而勉强挤出的一点儿笑意,此刻居然被胶水粘在脸上了。他无法摆脱这笑意,这让他苦恼。
“你怎么了?”
他听到朱樵或者汉生这样问,然后他看到张亮正询问地看着他。
“你有点儿变了。”
仍然是朱樵或者汉生在说。那声音让他感到陌生。
“你们是在说我?”他望着张亮问。他感到自己的声音也陌生起来。
张亮似乎点了点头。这时他感到他们像是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于是那已经僵死的笑容被抹掉了。他们开始严肃地望着他,就像那位戴眼镜的数学老师曾望着他一样。但他却感到他们望着他时不太真实。
他有点儿痛苦,因为他不知道在他进来之前他们正说些什么,可是他很想知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好像听到了亚洲的声音,那声音是飘过来的,好像是亚洲站在窗外说的。然后他却实实在在地看到亚洲就站在眼前,他不由吃了一惊。亚洲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竟一点儿没察觉,仿佛根本没出去过。亚洲现在正笑嘻嘻地看着他。这笑和刚才张亮他们的笑一模一样。
“你怎么了?”
是亚洲在问他。他们都是这样问他。亚洲问后就转过身去。于是他看到张亮他们令人疑惑的笑又重现了,他想亚洲此刻也一定这样笑着。
他不愿再看他们,便将头转向窗外。这时他看到对面窗口上放着一只煤球炉,但没有滚滚浓烟。然后那炉子在窗台上突然消失,他看到一个姑娘的背影,那背影一闪也消失了。于是他感到没什么可看了,但他不想马上将头转回去。
他听到他们中间有人站起来走动了,不一会儿一阵窃窃私语声和偷笑声从阳台那个方向传来。他这才扭过头去,张亮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亚洲仍然坐在原处,他正漫不经心地玩着一只打火机。
五
他从张亮家中出来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在那阴沉的胡同里吆喝着某个人名。他不知道那名字是不是她的外孙的,但他听上去竟像是在呼唤着“亚洲”。
于是他决定去亚洲家了。亚洲尽管是他的朋友,但他和张亮他们几乎没有来往。他和张亮他们的敌对情绪时时让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没有直奔亚洲家,而是沿着某一条街慢慢地走。街两旁每隔不远就有一堆砖瓦或者沙子,一辆压路机车闲逛似的开来开去。他走在街上,就像走在工地里。
有那么一会儿,他斜靠在一堆砖瓦上,看着那辆和他一样无聊的压路机车。它前面那个巨大的滚轮从地面上轧过去时响声隆隆。
然而他又感到烦躁,这响声使他不堪忍受。于是他就让自己的脚走动起来。那脚走动时他觉得很滑稽,而且手也像走时一样摆动了。
后来,他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知道是后来,他好像站在一家烟糖商店的门口,或者是一家绸布店的门口。具体在什么地方无关紧要,反正他看到了很多颜色。很可能他站在两家商店的中间,而事实上这两家商店没有挨在一起,要不他分别在那里站过。反正他看到了很多颜色,那颜色又是五彩缤纷。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心里竟涌上了一股舒畅,这舒畅来得如此突然,让他惊讶。然后他看到了白雪。
他看着她拖着那黑黑的影子走了过来。他想她走到那棵梧桐树旁时也许会站住,也许会朝他瞟一下。她那暗示什么似的目光会使他迷惑不解。这些都是刚才见到她时的情景,他不知为何竟这样替她重复了。
然而她确实走到那棵梧桐树旁时站住了,她确实朝他瞟了一眼过来,并且她的目光确实暗示了刚才所暗示的,而且随后如同刚才一样匆匆离去。
看到自己的假设居然如此真实,他惊愕不已。然后他心里紧张起来,他似乎感到有一个中年男子靠在梧桐树上。他猛地朝四周望去,但没有看到,然而却看到一个可疑的背影在一条胡同口一闪进去了。那胡同口的颜色让他感到像井口,让他毛骨悚然。但他还是跑了过去。他似乎希望那背影就是那中年男子,同时又害怕是他。
他在胡同口时差点儿撞上一个人,是一个中年男子,这人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以后就走开了。走去的方向正是他要去亚洲家的方向。这个人为何不去另一个方向?他怀疑这人正是刚才那个背影,躲进胡同后又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这人好像知道他要去亚洲家,所以也朝那方向走去。
他看到他走出二十来米后就站住了,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望到他时迅速又移开目光。他感到他在注意自己。为了不让他发现,他才装着东张西望。
这人一直站在那里,但已经不朝他张望了,可头却稍稍偏了过来。他觉得自己仍在这人的视线中。他也一直站在原处,而且一直盯着他看。
另一个中年男子走了上去,与这人说了几句话,而后两人一起走了。走了几步这人还回头朝他望了一下。他的同伴立刻拍拍他的肩,这人便不再回头了。
六
现在是黄昏了。他站在阳台上望着对面那幢楼房。楼里的窗口有些明亮,有些黑暗。那明亮的窗口让他感到是一盏盏长方形的灯,并且组成了一幅奇妙的图案。这图案不对称,但却十分合理。他思索着这图案像什么,然而没法得出结论。因为每当他略有所获时,便有一两个窗口突然明亮,他的构思就被彻底破坏,于是一切又得重新开始。
刚才他在厨房里洗碗时,突然感到父母也许正在谈论他。他立刻凝神细听,父母在阳台那边飘来的声音隐隐约约,然而确实是在谈论他。他犹豫了一下后就走了过去,可是他们却在说另一个话题。而且他对他们所说的似懂非懂。他似乎感到他们的交谈很艰难,显然他们是为寻找那些让他莫名其妙,而他们却心领神会的语句在伤透脑筋。
他蓦然感到自己是作为一个障碍横在他们中间。
这时父亲问他:“洗完了?”
“没有。”他摇摇头。
父亲不满地看着他。母亲这时与隔壁阳台上的人聊天了。他听到她问:“准备得差不多了吗?”
那边反问:“你们呢?”
母亲没有回答,而是说起了别的话题。
然后他回到了厨房,他在洗碗时尽量轻一些。不一会儿,他似乎又听到他们在谈论他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开始响起来,声音里几次出现他的名字。随即他们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声音突然变小了。
他将碗放进柜子,然后走到阳台上,在阳台另一角侧身靠上去。尽管这样,可他觉得自己似乎仍然横在他们中间。
显然他的重新出现使他们感到不满。因为父亲又在找碴了,父亲说:“你不要总是这样无所事事,你也该去读读书。”
于是他只得离开,回到房间坐下后,便拿起一本书来看。是什么书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上面有字。
父母在阳台上继续谈论什么,同时还轻轻笑了起来。他们笑得毫无顾忌。
他坐立不安,迟疑了片刻后便拿着书走到阳台上。
这一次父亲没再说什么,但他和母亲都默不作声地看了看他。尽管他不去看他们,但他也知道他们有怎样的目光。
他们这样默默无语地站了一会儿后,就离开阳台回到卧室。于是他再也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了。但他知道他们此刻仍在说些什么。
然后黄昏来了,他就这样无精打采地望着那幢大楼。他心里渴望能听到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可他只能看到一幅不可思议的图案。
后来他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站在他们卧室的门口了。门紧闭着。他们已经不像刚才那样不停地说话,他们每隔很久才说一句,而且很模糊。他只听到“四月三日”这么一句清晰的。然而他很难找到这话里面的意义。
门突然打开,父亲出现在面前,严肃又很不高兴地问:“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他看到母亲此刻正装着惊讶的样子看着自己。没错,母亲的惊讶是装出来的。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父亲的话,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然后才走开。他走开时听到卧室的门重又关上,父亲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他回到自己房间,在床上躺了下来。此刻四周一片昏黑,但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闪闪发亮。户外的声音有远有近,十分嘈杂,可来到他屋内时却单调成嗡嗡声。
七
按照他昨晚想象的布置,今天他醒来的时候应该是八点半,然后看到阳光穿越窗帘以后逗留在他挂在床栏的袜子上,他起床以后还将会听到敲门声。
在那台老式台钟敲响了十分孤单的一声之前,他深陷于昏睡的旋涡里。尽管他昏昏长睡,可却清晰地听到那时屋外的各种响声,这些响声让他精疲力竭。这时那古旧的钟声敲响了。钟声就像黑暗里突然闪亮的灯光。于是他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大汗淋漓。
然后他疲倦地支起身体,坐在床上,他感到轻松了不少。与此同时,他朝那台钟看了一眼——八点半。随后他将身体往床栏上一靠,开始想些什么。他猛然一惊,再往那台钟望去,于是他确信自己是八点半醒来的。再看那阳光,果然正逗留在袜子上,袜子有股臭味。所有这些都与他昨晚想象中布置的一样。
接下来是敲门声了。而敲门声应该是在他起床以后才响起来的。尽管上述两点得到了证实,但他对是否真会响起敲门声却将信将疑。他赖在床上迟迟不愿起来。事实上他是想破坏起床以后听到敲门声的可能。如果真会有人敲门的话,他宁愿躺在床上听到。
于是他在床上躺到九点半。父母在七点半的时候就离家上班去了,他就可以十分单纯地听着时钟走动的声音,而不必担心屋内有其他声响的干扰。
到了九点半的时候,他觉得不会听到什么敲门声了,毕竟那是昨晚的想象。他决定起床。
他起床之后先将窗户打开,阳光便肆无忌惮地闯了进来,同时还有风和嘈杂声。声音使他烦躁不安,因为这些声音在他此刻听来犹如隔世。
他朝厨房走去时听到了敲门声,发生在他起床以后。事情果然这样,他不由大惊失色。
在他昨晚的想象中,听到敲门时他没有大惊失色,只是略略有些疑惑,于是他走去开门。他吃惊的事应该是发生在开门以后,因为他看到一个中年人(就是那个靠在梧桐树上抽烟的中年人)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进来。
他显然问了一句:“你找谁?”
但那人没有搭理,而是一步一步朝他逼近,他便一步一步倒退。后来他贴在墙上,没法后退了,于是那人也就站住。接下来他预感到要发生一些什么。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在昨晚已经无法设想。
现在他听到这声音时不由紧张起来,他站着不动,似乎不愿去开门。敲门声越来越响,让他觉得敲门的人确信他在屋内,既然那人如此坚定,他感到已经没有办法回避即将发生的一切。同时从另一方面说,他又很想知道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他将门打开,他吃了一惊(和昨晚想象中布置的一样),因为那人是在敲对面的门(和想象不一样)。他看到一个粗壮的背影,从背影判断那是一个中年人(作为中年这一点与想象一致)。然而是否就是那个与梧桐树紧密相关的人呢?他感到很难判断。仿佛是,又仿佛不是。
八
商店的橱窗有点儿镜子的作用。他在那里走来走去,侧脸看着自己的形象,这移动的形象很模糊,而且各式展品正在抹杀他的形象。
他在一家药店的橱窗前站住时,发现三盒竖起的双宝素巧妙地组成了他的腹部,肩膀则被排成三角形的瓶装钙片所取代,三角的尖端刚好顶着他的鼻子,眼睛没有被破坏。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恍若另一双别人的眼睛在看着自己。
然后他来到百货商店的橱窗前,那时他的腹部复原了,可胸部却被一件儿童衬衣挡住。脑袋失踪了,脑袋的地方被一条游泳裤占据。但他的手是自由的,他的右手往右伸过去时刚好按着一辆自行车的车铃,左手往左边伸过去时差一点儿够着一副羽毛球拍,但是差一点儿。
这时橱窗里反映出了几个模糊的人影,而且又被一些展品割断,他看到半个脑袋正和大半张脸在说些什么,旁边有几条腿在动,还有几个肩膀也在动。接着他看到一张完整的脸露了出来,可却没有脖子,脖子的地方是一只红色的胸罩。这几个断裂的影子让他觉得鬼鬼祟祟,他便转回身去,看到街对面人行道上站着几个人,正对他指指点点说些什么。
由于他的转身太突然,他们显得有些慌乱。“你在干什么?”他们中有一人这样问。
他一怔,他看到他们都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他不知道刚才是谁在问。他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们,尽管面熟。
“你在等人吧?”
他仍然没有发现是谁在说话。但他确实是在等人,可他们怎么会知道?他不由一惊。
看到他没有反应,他们显然有些尬尴。接着他们互相低声说了些什么后便一起走了。他们居然没有回头朝他张望。
然后他在那里走起来,刚才的事使他莫名其妙。他感到橱窗里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于是他就将目光投向街上,街上行人不多,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半明半暗。
“你怎么不理他们?”
朱樵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他吓了一跳。朱樵已经站到他面前了。朱樵像潜伏已久似的突然出现,使他目瞪口呆。
“你怎么不理他们?”朱樵又问。
他疑惑地望着朱樵,问:“他们是谁?”
朱樵夸张地大吃一惊:“他们是你的同学。”
他仿佛想起来了,他们确实是他过去的同学。这时他看到朱樵滑稽地笑了,他不禁又怀疑起来。
朱樵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觉得这种亲热有点儿过分。但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这样问。刚才他已经经历过这样的询问。
“你在等人吧?”
显而易见,朱樵和刚才那几个人有着某种难言的关系。看来他们现在都关心他在等谁。
“没有。”他回答。
“那你站这么久干什么?”
他吓了一跳,很明显朱樵已在暗处看着他很久了。因此此刻申辩不等什么人是无济于事的。
“你怎么了?”朱樵问。
他看到朱樵的神态很不自在,他想朱樵已经知道他的警惕。他不安地转过脸去,漫不经心地朝四周看起来。
于是他吃惊地发现居然有那么多人在注意着他们。几乎所有在街上行走的人都让他感到不同寻常。尽管那些注意的方式各不相同,可他还是一眼看出他们内心的秘密。
在他对面有三个人站在一起,边说话边朝这里观察,在他的左右也有类似的情况。那些在街上行走的人都迅速地朝这里瞟一眼,又害怕被他发现似的迅速将目光收回。这时朱樵又说了一句什么,但他没去听。他怀疑朱樵此刻和他说话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发现那些看上去似乎互不相识的人,居然在行走时慢慢地靠在一起,虽然他们迅速地分开,但他知道他们已经交换了一句简短且有关他的话。
后来当他转回脸去时,朱樵已经消失了。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九
眼前这个粗壮的背影让他想起某一块石碑,具体是什么时候看到的、什么样的石碑,他已经无心细想。眼下十分现实的是这个背影正在敲着门。而且他敲门的动作很小心,他用两个手指在敲,然而那声音却非常响,仿佛他是用两个拳头在敲。他的脚还没有采取行动,如果他的脚采取行动的话——他这样假设——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站在门口似乎在等着这背影的反面转过来。他揣想着另一面的形状。他可以肯定的是另一面要比这背影的一面来得复杂。但是否就是那个靠在梧桐树上的中年人?
但是那人继续敲门,此刻他的敲门声像机床一样机械了。
由于想看到这背影的反面——这个愿望此刻对他来说异常强烈——他决定对这人说些什么,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屋里没人。”他说。
于是这背影转了过来,那正面呈现在他眼前。这人的正面没有他的反面粗壮,但他的眉毛粗得吓人,而且很短,仿佛长着四只眼睛。他很难断定此人是否曾经靠在梧桐树上,但他又不愿轻率地排除那种可能。
“屋里没人。”他又说。
那人像看一扇门一样地看着他,然后说:“你怎么知道没人?”
“如果有人,这门已经开了。”他说。
“不敲门会开吗?”那人嘲弄似的说。
“可是没人再敲也不会开。”
“但有人敲下去就会开的。”
他朝后退了两步,随后将门关上。他觉得刚才的对话莫名其妙。敲门声还在继续。但他不想去理会,便走进厨房。有两根油条在那里等着他。油条是清晨母亲去买的,和往常一样。两根油条搁在碗上已经耷拉了下来。他拿起来吃了,同时想象着它们刚买来时那挺拔的姿态。
当他吃完后突然被一个奇怪的念头震住了。他想油条里可能有毒。而且他很快发现自己确信其事。因为他感到胃里出现了细微骚动,但他还没感到剧痛的来临。他站住不动,等待着那骚动的发展。然而过了一会儿那骚动居然消失了,胃里复又变得风平浪静。他又站了一会儿,随后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那人还在敲门,并且越敲越像是在敲他家的门。他开始怀疑那人真是在敲他家门。于是他就走到门旁仔细听起来。确实是在敲他的门,而且他似乎感到门在抖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将门拉开。
他看到的是对面那扇门迅速关上的情景,显然那门刚才打开过了,因为那个粗壮的背影已经不在那里。
十
如果昨晚的想象得到实现的话,现在在这里他会再次看到白雪。这次白雪没有明显的暗示。白雪将旁若无人地从他眼前走过,而且看也没有看他。但这也是暗示。于是他就装着闲走跟上了她。接下来要发生一些什么,他还没法设想。
站在文具柜台里的姑娘秀发披肩,此刻她正出神地看着他。
那时候朱樵像电影镜头转换一样突然消失,而他蓦然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极为可疑的环境中。他是转过身后才发现那姑娘的目光的。
因为他的转身太突然,姑娘显得措手不及,随即她紧张地移开目光,然后转身像清点什么似的数起了墨水瓶和颜料盒。
他没想到竟然在背后也有人监视他,心里暗暗吃惊。但她毕竟和他们不一样,她在被发现的时候显得很惊慌,而他们却能够装得若无其事。
他慢慢地走过去。她仍然在清点着,但已经感觉到他站在背后了,她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因此她显得越发紧张,她的肩膀开始微微抖动起来。然后她想避开他,便背对着他朝旁边走去。
这个时候他开口了,他的声音坚定而且沉着,他问:“你为什么监视我?”
她站住,双肩抖得更剧烈了。
“回答我。”他说。但他此刻的声音很亲切。
她迟疑了片刻,随后猛地转过身来,悲哀地说:“是他们要我这么干的。”
“我知道。”他点点头,“可他们为什么要监视我?”
她嘴巴张了张,但没有声音。她非常害怕地朝四周张望起来。
他不用看,也知道商店里所有的人此刻都威胁地看着她。
“别怕。”他轻声安慰。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鼓起勇气对他说:“我告诉你。”
他站在商店门口,一直盯着她看。她清点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可发现他仍看着自己,立刻又慌乱了。这次她不再背过身去,而是走到柜台的另一端。于是他的视线中没有了她,只有墨水瓶和颜料盒整齐的排列。
他在思考着该不该走进去,走到她跟前,与她进行一场如刚才假设一样的对话。但他实在没有像假设中的他那样坚定而且沉着,而她显然也不是假设中那么善良和温柔。因此他对这场绝对现实的、没有任何想象色彩的对话结果缺乏信心。
他很犹豫地站在商店门口,他的背后是纷乱的脚步声。他在栩栩如生地揣想着他们的目光。此刻他背对着他们,他们可以毫无顾虑地监视他了,甚至指手画脚。但是(他想)若他猛地转回身去,他们(他觉得)将会防不胜防。他为自己这个诡计得意了一会儿,然后他立刻付诸行动。
可是当他转回身去时却没有得到预想的效果。当他迅速地将四周扫看一遍后,居然没发现有人在监视他。显然他们已经摸透了他的心理,这使他十分懊恼。“他们比刚才狡猾了。”他想。
然而白雪出现了。
按照想象中的布置,白雪应该是沿着街旁(不管哪一端都可以)慢慢走来的。可现在白雪却是从那座桥上走下来,尽管在这一点上有出入,但他的假设还是又一次得到证实。
白雪从那座桥上走下来,白雪没有朝这里看。但他知道白雪已经看到他了,而且也知道他看到她(是白雪知道)。白雪没朝这里看是为了不让他们发现。她非常从容地从桥上走下来,然后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白雪的从容让他赞叹不已,他也朝那里走去。
白雪穿着一件鲜红的衣服,在行人中走着,醒目无比。他知道白雪穿这样的衣服是有意义的,他赞叹白雪的仔细。然而他随即发现自己这么盯着红衣服看实在愚蠢,因为这样太容易被人发现。
十一
他需要努力回想,才能想起昨日傍晚母亲在阳台上与邻居的对话。
“准备得差不多了吗?”母亲是这样问的。
“你们呢?”对方这样反问。
刚才他往家走时,很远就看到邻居那孩子趴在阳台上东张西望。同时他看到自己家中阳台的门打开着,他想父母已经回来了。那孩子一看到他立刻反身奔进屋内。起初他没注意,可当他绕到楼梯口准备往上走时又看到了那个孩子,孩子正拿着一支电动手枪对准他。随即孩子一闪就又躲进屋内。那门关得十分响亮。
他走进屋内后才发现父母没在。他将几个房间仔细观察一下,在父母卧室的沙发上,他看到了一只尼龙手提袋。毫无疑问,父母确已回来过了。因为在中午的时候,他看到母亲拿着那尼龙袋子出去,记得当时父亲还说:“拿它干吗?”母亲是如何回答的,他已记不起来。但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证实了父母在他之前回来过。
现在他要认真思考的是父母去了何处。他不由想到上午那个中年人十分可疑的敲门声。因此对门邻居也让他觉得十分可疑,而且连他们的孩子都让他警惕。尽管那男孩只有六岁,可他像大人一样贼头贼脑。
显而易见,父母就在隔壁。他此刻只要闭上眼睛,马上就可以看到父母与邻居坐在一起商议的情景。
“准备得差不多了吗?”
“你们呢?”
(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在准备着什么。他只能预感,却没法想象。)
那孩子被唆使到阳台上,在那里可以观察到他是否回来了。随后又出现在屋门口,当他上楼时,那孩子十分响亮地关上房门。这一声绝对不会没有意义。这一声将告诉他们现在他上楼了。
接下来要干些什么他心里很清楚。他需要证实刚才的假设。而证实的方法也十分简单,那就是将屋门打开,他站到门口去,眼睛盯着对面的门。
他的目光将不会是从前那种怯生生的目光,他的目光将会让人感到他已经看透一切。因此当父母从对门出来时将会不知所措。
他们原以为屋门是关着的,他正在屋内。所以他们可以装着从楼下上来一样若无其事,可是没想到他竟站在门口。
他们先是大吃一惊,接着尴尬起来,尴尬是因为这些来得太突然,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掩饰。然而他们马上又会神态自若,但是他们的尴尬已经无法挽回。
十二
那鲜红的衣服始终在他前面二十米远处,仿佛凝住不动。那是因为白雪始终以匀称的步子走路。
白雪一直沿着这条街道走,这很危险。因为他越来越感到旁人对他们的注意。他已经发现有好几个人与白雪擦肩而过时回头望了她一下,紧接着他们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又看他一下。他也与他们擦肩而过,他感到他们走了几步后似乎转身回来跟踪他了。他没有回头,此刻绝对不能回头。他只要听到身后有紧跟的脚步声就知道一切了。而且那种脚步声开始纷乱起来,他便知道监视他的人正在逐渐增多。
可是白雪还在这条街上走着。他深知这条街的漫长,它的尽头将会呈现出一条泥路。泥路的一端是一条河流,另一端却是广阔的田野。而泥路的尽头是火化场。火化场那高高的烟囱让人感到是那条长长的泥路突然矗起。
白雪现在还没有走到这条泥路的尽头,可也已经不远了。白雪曾在几个胡同口迟疑了一下,但她还是继续往前走。白雪的迟疑只有他能够意会。显然她已经发现被人监视了。
就在这个时候,白雪站住了。如果她此刻再不站住的话,那将失去最后的机会,因为街道的尽头正在接近。白雪站住后走进了一家商店。那是一家卖日用品的小店,而这家商店所拥有的货物在前面经过的几家商店里都有。显然白雪进去不是为了购买什么。
他放慢脚步,他知道商店前面十来米处有一条胡同,是十分狭窄的胡同。他慢慢走过去,此刻街上行人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多了。他观察到前面只有两个人在监视他,一个正迎面走来,另一个站在废品收购铺的门口。
他走过商店时没朝里面看,但他开始感到后面跟着他的脚步声正在减小,当他走到那胡同口时身后已经没有脚步声了。他想白雪的诡计已经得逞。但是那个站在废品收购铺门口的人仍然望着他。
他侧身走进了胡同。
因为阳光被两旁高高的墙壁终日挡住,所以他一步入胡同便与扑面而来的潮气相撞。胡同笔直而幽深,恍若密林中的小径。他十分寂静地走着,一直往深处走去。胡同的两旁每隔不远又出现了支胡同,那胡同更狭窄,仅能容一人走路,而且也寂静无人。这胡同足有一百多米深。他一直走到死处才转回身来,此刻那胡同口看上去像一条裂缝。裂缝处没有人,他不禁舒了口气,因为暂时没人监视他了。他在那里站住,等待着白雪出现在裂缝处。
不一会儿,白雪完成了一个优美的转身后,便从裂缝处走了进来。他看着那件鲜红的衣服怎样变得暗红了。白雪非常从容地走来,那脚步声像是滴水声一样动人。她背后是一片光亮,因此她走来时身体闪闪发光。
所有的一切都与他假设的一致,而接下来他就将知道所有的一切了。
然而此刻有两个人从一条支胡同里突然走了出来,并排往胡同口走着。他俩的背影挡住了白雪。
令他大吃一惊的是其中一人是他的父亲,而另一人似乎就是那个靠在梧桐树上抽烟的中年男子。他们背对着他朝胡同口走去,他们没有发现他。他们正在交谈些什么,尽管声音很轻,但他还是听到了一点儿。
“什么时候?”显然是那个中年人在问。
“四月三日。”父亲这样回答。
其他的话他再没听清。他看着他们往前走,两个背影正在慢慢收缩,于是裂缝便在慢慢扩大,但他们仍然挡住白雪。他们的脚步非常响,像是拍桌子似的。然后他们走到了裂缝处,他们分手了。父亲往右,那人往左。
然而他没有看到白雪。
十三
父母居然是从楼下走上来的。他一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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