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何写作(1 / 1)
二十年前,我是一名牙科医生,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手握钢钳,每天拔牙长达八个小时。
在我们中国,过去牙医属于跑江湖一类,通常和理发的或者修鞋的为伍,在繁华的街区撑开一把油布雨伞,将钳子、锤子等器械在桌上一字排开,同时也将以往拔下的牙齿一字排开,以此招徕顾客。这样的牙医都是独自一人,不需要助手,和修鞋匠一样挑着一副担子游走四方。
我是他们的继承者。虽然我在属于国家的医院里工作,但是我的前辈们都是从油布雨伞下走进医院的楼房,没有一个来自医学院。我所在的医院以拔牙为主,只有二十来人,因牙痛难忍前来治病的人都把我们的医院叫成“牙齿店”,很少有人认为我们是一家医院。与牙科医生这个现在已经知识分子化的职业相比,我觉得自己其实是一名店员。
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写作的。我在“牙齿店”干了五年,观看了数以万计的张开的嘴巴,我感到无聊至极。当时,我经常站在临街的窗前,看到在文化馆工作的人整日在大街上游手好闲地走来走去,心里十分羡慕。有一次,我问一个在文化馆工作的人为什么经常在大街上游玩,他告诉我,这就是他的工作。我心想这样的工作倒是很适合我。于是我决定写作,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进入文化馆。当时进入文化馆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学会作曲;二是学会绘画;三就是写作。对我来说,作曲和绘画太难了,而写作只要认识汉字就行,我只能写作了。
现在,我已经有十五年的写作历史了,我已经知道写作会改变一个人,会将一个刚强的人变得眼泪汪汪,会将一个果断的人变得犹豫不决,会将一个勇敢的人变得胆小怕事,最后就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位作家。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贬低写作,恰恰是为了要说明文学或者说写作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因为文学的力量就在于软化人的心灵,写作的过程直接助长了这样的力量,它使作家变得越来越警觉和伤感的同时,也使他的心灵经常地感到柔弱无援。他会发现自己深陷其中的世界与四周的现实若即若离,而且格格不入。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具有了与众不同的准则,或者说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理解和判断,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具有了无孔不入的本领,他的内心已经变得异常丰富。这样的丰富就来自长时间的写作,来自身体肌肉衰退后警觉和智慧的茁壮成长,而且这丰富总是容易受到伤害。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这一代人是在没有文学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当我成年以后,我开始喜爱文学的时候,正是中国对文学解禁的时代,我至今记得当初在书店前长长的购书人流,这样的情景以后我再没有见到。这是无数人会聚起来的饥渴,是一个时代对书籍的饥渴,我置身其间,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一样,我一下子面对浩如烟海的文学,我要面对外国文学、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的现代文学,我失去了阅读的秩序,如同在海上看不见陆地的漂流,我的阅读更像是生存中的挣扎,最后我选择了外国文学。我的选择是一位作家的选择,或者说是为了写作的选择,而不是生活态度和人生感受的选择。因为只有在外国文学里,我才真正了解写作的技巧,然后通过自己的写作去认识文学有着多么丰富的表达,去认识文学的美妙和乐趣,虽然它们反过来也影响了我的生活态度和人生感受,然而始终不是根本的和决定性的。因此,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一直以中国的方式成长和思考,而且在今后的岁月里我也将一如既往;然而作为一位中国作家,我却有幸让外国文学抚养成人。除了我们自己的语言,我不懂其他任何语言,但是我们中国有一些很好的翻译家,我很想在这里举出他们的名字,可是时间不允许我这样做。我就是通过他们的出色的翻译,才得以知道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文学是多么辉煌。
我要说的是文学的力量就在这里,在一切伟大作家的叙述里,在那些转瞬即逝的意象和活生生的对白里,在那些妙不可言同时又真实可信的描写里……这些都是由那些柔弱同时又无比丰富和敏感的心灵创造的,让我们心领神会、激动失眠,让我们远隔千里仍然互相热爱,让我们生离死别后还是互相热爱。但丁告诉我们:人是承受不幸的方柱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物体能够比方柱体更加稳定可靠?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三日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