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中的现实(1 / 1)
什么是文学中的现实?我要说的不是一列火车从窗前经过,不是某一个人在河边散步,不是秋天来了树叶就掉了,当然这样的情景时常出现在文学的叙述里,问题是我们是否记住了这些情景。当火车经过以后不再回到我们的阅读里,当河边散步的人走远后立刻被遗忘,当树叶掉下来读者无动于衷,这样的现实虽然出现在了文学的叙述中,它仍然只是现实中的现实,仍然不是文学中的现实。
我在中国的小报上读到过两个真实的事件,我把它们举例出来,也许可以说明什么是文学中的现实。两个事件都是令人不安的,一个是两辆卡车在国家公路上迎面相撞,另一个是一个人从二十多层的高楼上跳下来。这样的事件在今天的中国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已经成为记者笔下的陈词滥调。可是它们引起了我的关注,这是因为两辆卡车相撞时,发出的巨大响声将公路两旁树木上的麻雀纷纷震落在地;而那个从高楼跳下来自杀身亡的人,由于剧烈的冲击使他的牛仔裤都绷裂了。麻雀被震落下来和牛仔裤绷裂,使这两个事件一下子变得与众不同,变得更加触目惊心,变得令人难忘,我的意思是说让我们一下子读到了文学中的现实。如果没有那些昏迷或者死亡的麻雀铺满了公路的描写,没有牛仔裤绷裂的描写,那么两辆卡车相撞和一个人从高楼跳下来的情景,即便是进入了文学,也是很容易被阅读遗忘,因为它们没有产生文学中的现实,它们仅仅是让现实事件进入了语言的叙述系统而已。而满地的麻雀和牛仔裤的绷裂的描写,可以让文学在现实生活和历史事件里脱颖而出,文学的现实应该由这样的表达来建立。如果没有这样的表达,叙述就会沦落为生活和事件的简单图解。这就是为什么生活和事件总是转瞬即逝,而文学却是历久弥新。
我们知道文学中的现实是由叙述语言建立起来的,我们来读一读意大利诗人但丁的诗句。在那部伟大的《神曲》里,奇妙的想象和比喻、温柔有力的结构、从容不迫的行文,让我对《神曲》的喜爱无与伦比。但丁在诗句里这样告诉我们:“箭中了目标,离了弦。”但丁在诗句里将因果关系换了一个位置,先写箭中了目标,后写箭离了弦,让我们一下子读到了语言中的速度。仔细一想,这样的速度也是我们经常在现实生活中可以感受到的,问题是现实的逻辑常常制止我们的感受能力,但丁打破了原有的逻辑关系后,让我们感到有时候文学中的现实会比生活中的现实更加真实。
另一位作家叫博尔赫斯,是阿根廷人,他对但丁的仰慕不亚于我。在他的一篇有趣的故事里,写到了两个博尔赫斯:一个六十多岁,另一个已经八十高龄了。他让两个博尔赫斯在漫长旅途中的客栈相遇,当年老的博尔赫斯说话时,让我们看看他是如何描写声音的,年轻一些的博尔赫斯这样想:“是我经常在我的录音带上听到的那种声音。”
将同一个人置身到两种不同时间里,又让他们在某一个相同的时间和相同的环境里相遇,毫无疑问这不是生活中的现实,这必然是文学中的现实。我也在其他作家的笔下读到过类似的故事:让一个人的老年时期和自己的年轻时期相遇,再让他们爱上同一个女人,互相争夺又互相礼让。这样的花边故事我一个都没有记住,只有博尔赫斯的这个故事令我难忘,当年老的那位说话时,让年轻的那位觉得是在听自己声音的录音。我们可以想象这是什么样的声音,苍老和百感交集的声音,而且是自己将来的声音。录音带的转折让我们读到了奇妙的差异,这是隐藏在一致性中的差异,正是这奇妙的差异性的描写,让六十多岁的博尔赫斯和八十岁的博尔赫斯的相遇变得真实可靠,当然这是文学中的真实。
在这里录音带是叙述的关键,或者说是出神入化的道具,正是这样的道具使看起来离奇古怪的故事有了现实的依据,也就是有了文学中的现实。
二〇〇三年三月十九日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