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新版访谈录(2 / 2)
我一直觉得童年是一个整体,那是一段恐惧和欢乐并存的岁月。
我印象很深的一个例子是,有天晚上我和我哥哥已经睡下了,我父母突然神色慌张地从外面回来,把我们叫醒了。虽然我和我哥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因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们都很害怕,那种恐惧感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们被父母带到了一个房子里集中起来,到了那里,我发现白天在一起玩儿的小伙伴全在那儿。对一个孩子来说,最快乐的是什么呢?就是哪怕已经深更半夜了,我还可以继续玩儿,那种快乐是大人们无法理解的。我身边的很多人,在自己成年之后便不再能理解孩子的快乐;不过我儿子小时候却被我惯坏了,经常深更半夜还在玩儿,因为我太能理解那种对于孩子来说,该睡觉的时候还可以继续玩儿的那种快乐和幸福感了。
所以对我来说,我的童年是恐惧和欢乐并存的一个童年,我的作品也是恐惧和欢乐并存的。但是欢乐必须是在恐惧的后面,这个是最重要的,《我胆小如鼠》《十八岁出门远行》《河边的错误》都是这样。就是因为前面有恐惧,所以后来得到的欢乐是欢乐中的欢乐,是高一个档次的欢乐;假如前面没有恐惧,那么欢乐就不会有这么强烈。所以尽量去恐惧中寻找欢乐的结尾,而不要在欢乐中寻找恐惧的结尾。《十八岁出门远行》就是从欢乐出发,经历了恐惧,然后又重新找到了欢乐,虽然这种欢乐是变质了的欢乐,但这种欢乐却让少年心安,因为那个汽车的驾驶室就是他的“旅店”。
怯懦是一种美德,敏感会带来发现
6.最难忘的是那些失败的经历
《十八岁出门远行》对我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次成功。因为在那之前,发表小说还是蛮困难的,《十八岁出门远行》之后就一片坦途。所以当别人问我,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时,我说就是《十八岁出门远行》之后,因为我发现自己不愁没地方发小说了,那种成功的感觉是后来所有的成功都无法替代的。
《十八岁出门远行》让我充分自信,后来我又写了《我胆小如鼠》。人往往在顺利的时候,更愿意去面对自己失败的那些部分。如果一个人始终处于失败中,他大概率是不想面对失败的,所有人都一样。我也一样,因为我经历过很多很多的失败,当我在失败的时刻,我并不愿意去面对我失败的那些东西。但当我在获得胜利的时刻,我特别想去面对我失败的那些经历,因为觉得失败的经历特别美好。很奇怪,当你胜利以后再回想,你会觉得最难忘的是你那些失败的经历。这些失败的经历造就了你后来的成功。所以“失败是成功之母”这句老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7.时间会治愈所有伤口
但我现在依然会有一些敏感、自卑、怯懦的时刻,人的那种挫败感是会伴随一生的。我以前说“怯懦是一种美德”,因为我觉得人就是因为有恐惧感,有一种怯懦感,有一种不安感,有一种敬畏感,所以我们人才会变得越来越善良,我们才会知道什么事情是自己可以做的,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其实敏感也是一种重要的品质。因为敏感才会带来发现,而发现是我们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内容。
人在生活中可能时不时会有那么一些敏感脆弱的时刻,这个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去想,不要想的最好的办法是不要说。时间会治愈所有伤口,是我们人生中最强大的免疫力。我们遇到的很多挑战,都不是我们主动去找的,而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例如《十八岁出门远行》中那个少年的遭遇,它是躲不了的,他只能去寻找旅店,因为天黑了。当我遇到让我特别难受的事情的时候,我的方法就是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写小说,进入虚构的世界,忘掉现实的世界,不让自己闲下来。因为如果我闲下来,我脑子里就会反复去想这个事情;但是当我去做一份工作,而且又是一份我擅长的工作,我就会沉浸其中。有时候工作就是最好的治疗方式。
我依然在“十八岁出门远行”
8.我们要改变这个世界,而不是仅仅停留在理解这个世界
时至今日,我觉得自己还是像《十八岁出门远行》中的那个少年那样,想去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还处于自己人生的“十八岁出门远行”之中。我对我自己最满意的一点,就是我始终抱有我年轻时候的那份好奇心,我对什么事情都充满了好奇。对什么事情都想去了解,这是一个人能够继续往前走的一种必然的条件。
我小时候在《人民日报》上看过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一句话,后来我有一年去柏林,当时洪堡大学邀请我去演讲,我和翻译高立希一起进入洪堡大学主教学楼,马克思的那句话就在那儿,高立希给我翻译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因为这句话太了不起了,我当时听完后感觉自己好像信心倍增,充满勇气。
所以我觉得所有伟大的人物,哪怕到了晚年,他依然是在“十八岁出门远行”,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够不断地去寻找真理,发现真理,而不故步自封。我认为我也应该继续这样下去,我们要改变这个世界,而不是仅仅停留在理解这个世界。
二〇二四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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