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周 绝境(1 / 2)
赵颖爸爸本想开出租车去机场,却被妈妈劝住:“老丈人怎能去接未来的女婿?必须让他自己上门。”赵颖想想有道理,便独自去接国峰,临出发前爸爸开玩笑:“进门的时候别叫爸,我还没同意,别高兴太早。”
国峰能不能通过考验?赵颖忐忑不安地从机场接到他,两人钻进出租车,手拉手坐在后座上。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司机,开着当地产的羚羊车,把赵颖和国峰都当作外地人,一路上介绍,这是开发区,那是某某银行。
“一天拉多少钱?”路途漫长,国峰和她聊起来。
“大约六七百元吧。”
“不少啊,每个月有两万元左右的收入。”
“我和老公一起拉,加一起这么多,每个月要交七千五百元的管理费给公司,这车是公司买的。”
“这辆车市场上卖不到七八万,凭什么一年交九万?自己不能买车吗?好像北京以前可以。”刘国峰出着主意。
女司机简单地回答:“不让。”
“交那么多钱,出租公司帮你们做什么?”
“除了收钱也不干什么,老板坐在办公室看报纸聊天,几百辆出租车给他打工。”
“让我算算,每辆车让他赚一千元,每月至少有几十万利润,没什么风险,这生意真好。”
“你以为谁都能做啊?没有交通局的关系,你能拿到牌照?”
提到交通局,刘国峰想起前一阵子报纸上密集报道的北京交通局的案子:“北京交通局的副局长毕玉玺有一次去洗脚,一个洗脚的小姐买房缺钱,你猜一次就给了她多少?”
“五百元?”女司机问。“一千元?”赵颖猜测。国峰摇头:“太少了,再猜猜。”
女司机不相信比一千元还要多得多:“就洗洗脚嘛,你搞错了吧?什么,没错?顶多一万元吧?”
“别猜了,你肯定猜不到,一次就给了二十万。喂,小心,看路,对面有车。”女司机被二十万吓了一跳,转头看国峰的表情,判断是否开玩笑,差点撞上一辆擦身而过的大货车。国峰指着前面的高速公路收费站:“这人叫作毕玉玺,已经被抓了,你上网看看去吧,不少钱就是从修高速公路的项目中贪来的。”
“二十万呀,够我们家几年的生活费了。”女司机说了一句,然后一言不发地继续开车。车子离开高速公路拐入收费站,她从一个丝质小包里挑出现金递给收费员。小包里钞票的数量不少,大多是些五元和十元的旧票,驶离收费站后进入了加油站,女司机掏钱加油,钱包瘪了下去。
车子再次启动,赵颖看着道路两边的街区分辨方向,离家不远了。女司机叹口气:“油又涨了,每天几乎一箱油啊。去一趟机场,来回百公里油就要花掉四十多元,加上过路费,就剩不了多少钱了。”
“你们生活水平也还不错吧。”国峰心里计算,扣去油钱她们夫妻俩每个月还能剩下五千元。
女司机算是中等水平:“我们还没有房子,和父母住一起。一套房子至少要五十万元,如果分期付款的话,每个月至少要准备一千元吧。”
“和父母在一起住啊?那很不方便呀。”
女司机想起烦心事情,无奈地说道:“家里本来还有一套市中心的老楼,被拆迁了,补助的钱根本买不起市里的房子,我们不想搬走,还是被强行拆了。只能再赚几年,想办法在郊区买一套房子了。主要是为了孩子读书,农村小学的教学质量不行啊。”
国峰在北京开宝马,从不坐出租车,难得有这样聊天的机会:“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学习好吗?”
“是女孩儿,学习不错,老师都说她有潜力,我一定要让孩子上大学。”女司机提到女儿,眉头就舒展开了,她女儿还有两年就上中学了。
孩子是这家人最大的希望,国峰赞同:“是啊,只要上了好中学,考上大学的机会就大多了。”
“上中学也不容易,要托人,还要交赞助费,大学费用就更高了。”
赵颖想起父母,想到自己就要远走高飞,去万里之外的加拿大,心里难受起来。国峰突然想起他们夫妻两人都开出租车:“你们两人开一辆车,那不是很少见面了吗?”
女司机每天凌晨四点钟开始,下午一点交车,她老公干到凌晨一点回家,上床睡觉:“每天在一起三个小时,但还是见不到。”
国峰想了一下,恍然明白:“呃,明白了,因为你在睡觉。”
“我走的时候不忍心叫醒他,只有交接车的时候能说句话,一起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每周总能有一天可以在一起吧?”
“不能,我们每周七天都要干,节假日是生意最好的时间,累得动不了才能休息一天。每天开车八九个小时,只能坐在车里,身体也坏了。可是没办法,心里着急啊,每天起床就欠公司两百多元钱,哪能休息啊?我挺担心的,万一身体出了点毛病那可怎么办呢?或者车出了故障,我们也没法过了。我们夫妻的关系都越来越远了,每天欠人家这么多钱,压得我都没心思跟他一起吃饭聊天了,更别说逛街了。我真不想干了,就想去见见父母,给老公做顿饭吃,然后带女儿去次公园。”
她的声音模糊起来,用手抹去眼眶中的泪水。赵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想起父母心里酸酸的,为什么要抛下他们去那么远的地方?车子沿着道路前进,家就在眼前。国峰取出二百元钱,表示不用找了。每月上交的份钱,飞涨的汽油,被炒成天价的房子,中小学的赞助费,她已经被压榨到了极限,这点零钱很快就会被吞噬,国峰只希望让她觉得世间还有一点温暖。
下了出租车,国峰说:“祝你女儿能考上重点中学。”
女司机点点头表示谢谢,然后便匆匆驶开,现在不到下午两点,离交班还有几个小时,她还可以再多拉几个客人。国峰转身去拉赵颖,却发现她眼中湿润,眼泪一滴滴地顺着脸庞流下来。
“怎么了?”国峰诧异。
“想起父母,有点儿不舒服。”赵颖拭去眼泪,对国峰笑笑,“走吧,到家了。”
国峰看着驶去的出租车:“不公平,司机们辛苦赚来的钱都被这些公司老板和贪官污吏拿去了,难道一定要把老百姓逼上绝路吗?你学习那么好,却交不起学费去读大学,这些教育和保障的钱都哪里去了?国家最近注入银行抵消不良资产的钱就数以万亿计,这些钱全被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掏空了。”
国峰深吸一口气:“我想到自己的生活就觉得不安,依靠父亲的地位过着奢华的生活,我们家在外面吃餐饭,就可能花掉她家一年的生活费,我心里不安。”
国峰进家门之后,赵颖爸爸表面客气,却始终板着脸。赵颖想起父亲曾说过他不去北京,也不让自己去的话,紧张起来。趁国峰不在的时候,赵颖小声说:“爸,你别那么严肃,他好像被吓着了。”
赵颖爸爸却摇头:“你把他领来了,并不表示我就同意了。”
赵颖特别希望父母能够喜欢国峰,父亲却有意刁难,她着急起来:“那你怎么才同意啊?”
赵颖爸爸想想说:“他的学历和背景,一句话,那是很不错了。可是让我把女儿嫁给他,最重要有两点:第一人品要好,第二要对你好。我都没看到。”
赵颖向爸爸撒娇:“人家才来,你怎么能看出他人品?”
父亲不管不顾,如果看不中就是不同意:“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出国不告诉我们,跟人家都要结婚了,我都不知道,突然带着他上门了,你这不是先斩后奏吗?”
婚礼就在眼前,爸爸还是固执己见,赵颖不知该怎么说服父亲,有些着急:“爸爸,我都答应了,请柬也发了,怎么跟人家说?”
赵颖妈妈第一眼就对国峰有好感,走过来劝道:“你们别争了,人家从北京来,怎么说都是客人。把人家晾在客厅,你们在房间里嘀嘀咕咕,像话吗?现在快七点了,先吃饭吧。他从北京来,找个好点的地方吧。”
赵颖爸爸固执地摇头说:“不能惯着他,我经常在大街小巷,寻找餐馆挨家试吃,被我找着一家,门面不大,卫生条件也一般,不过麻辣烫做得很地道,味道很好,价格也不贵,就去那里。”
那地方一定好不到哪里去,赵颖担心国峰难以适应,却又担心父亲生气,点头答应:“要不要订一下。”
赵颖爸爸站起来,那地方不用订,下楼开车出发。国峰坐在羚羊后座,试图去拉赵颖的手,她摇头轻轻移开。出租车在街道中左右穿行,停在一个小小店面的门口,浓烈的麻辣香味扑鼻而来。国峰进门后皱起眉头,小店拥挤不堪,他们找到一个窗边的圆桌,正在点菜的时候,一个老乞丐推门而入。
饭店地处繁华地带,常有乞丐,赵颖爸爸见怪不怪。小饭馆的老板挺有人情味,或多或少都要施舍点儿,今天也不例外,没等老人开口,他便掏出一块钱递过去。老人声音很含混说:“不要,不要钱,有剩饭给口就成。”国峰诧异,这是一个真正“要饭的”。老人有八十多岁,身板硬朗,腰板挺直,一身衣服虽然破旧却干净,他在乞丐中绝对少见。这家小饭馆的主食是火锅,都是现做,老板没有剩饭剩菜,很明显他也不能给老人上这么一个火锅。
赵颖这桌上了一碟烧饼,老板很有一套,你点完菜后,随口问一句,几个烧饼?口气不容置疑,你会下意识地选择数量,而不能拒绝他们的祖传手艺。国峰招呼老板,把这碟烧饼给老人拿过去。没有太多顾客,老板不拦着老人坐下,让他随便吃桌上的调料,老人喃喃道谢,从包袱里掏出一个搪瓷茶缸,要口水喝。国峰吃了一惊,缸体一行斑驳的红字可以辨认,献给最可爱的人!国峰喜欢研究这些:“您这缸子哪来的?”
“我的,是我的,发给我的。”
赵颖爸爸看着国峰,招呼老乞丐:“你过来坐,过来坐,咱们唠唠。”
老人说“不用不用”,国峰把他扶到桌前:“老爷子,您参过军?”
“是呀是呀,当了七年兵哩!”
“哪年入伍呀?”
“一九四六年,日本鬼子投降的第二年,新四军六师,就是后来的华野六纵。”
“还记得你们纵队司令是谁吗?”
“王必成啊,打仗是好手啊!”
老人含糊不清地念叨起来,国峰知道,这是一支英雄部队,在孟良崮击毙张灵甫,一战成名。国峰给老人夹菜,赵颖爸爸倒酒,配合默契:“您后来还参加了抗美援朝?”
“是呀,美国人的飞机厉害呀,我就是在朝鲜受伤后复员的啊!”
“您参军七年应该是干部了,怎么复员了?”
“没有文化啊,当不了干部,你们两个娃不信吗?我有本本儿的!”老人慌慌地摸出一个精心包裹的布包,里面是两个红色塑料皮的小本,一个是复员军人证书,另一个是二等残废军人证书。老人卷起左边的裤管,里面是一条木腿。包包里还有一张白纸,国峰看完递给赵颖爸爸,这是一张村委会的介绍信,大意是持该介绍信者为我村复员残疾军人,无儿无女,丧失劳动能力,由于本村财政困难,无力抚养,特准许出外就食,望各地政府协助。大印红得刺眼,饭店老板目瞪口呆,好久才结结巴巴地说:“给老爷子一个火锅,再到吃饭的时候您就上我这来,只要我这饭馆开一天,您就……”
老人打断他,说还能走动他就不用别人养着。国峰纳闷地问:“您为什么不要钱呢?”老人盯着他:“我当过七年兵的,我还是个共产党员哩,怎么能……”
老人慢慢吃完离开座位,国峰低头,心里真不是滋味:“哎,堵得慌。”
乡政府怎么能让老人家出来讨饭?赵颖总是把人向好处想:“是不是那个地区比较落后?”
国峰不信,他见多了豪华气派的政府大楼和领导们的豪华轿车:“我不信,官员们吃喝嫖赌,就不能安置这样一个残疾军人吗?”
赵颖爸爸深有同感:“乡长们与这位少了一条腿的老人比,谁更应该配个司机和一辆车?”
赵颖回忆着老人衰老的样子:“确实不公平,可是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国峰叹了口气,迟疑一下:“我只是普通百姓,确实不能做些什么,但是看到这个老人,我突然十分惭愧。我早就有个想法,一直没有说,我想退掉加拿大的宝马和豪华公寓,我攒的钱够买辆二手车了,我们租普通的公寓住,我只是担心亏待你。”
赵颖来自普通家庭,笑起来:“就是搭公车住宿舍,我也可以适应。你从小娇生惯养,能受得了吗?”
国峰沉醉在她的笑容中,拉着她的手说:“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吃糠咽菜露宿街头,也会幸福温暖得不得了。”
赵颖妈妈装作没有听见,悄悄看一眼老伴儿,他向自己点头,知道他心里接受了这个未来的女婿。刘国峰出身豪门,却那么单纯,没染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习惯,难得。
常仪犹豫不决,经信银行要在十点钟的会议中做出最终的选择,他曾经支持捷科的方案,考虑到刘丰的立场,他在第一次招标中没有明确表态。二次招标中的戏剧性变化,惠康方案大变,核心部分与捷科几乎一模一样,宏贯报出了最高的价格,处处透着反常,这里面有什么玄机?要不要保持中立?他站起来拿着文件夹,走进电梯正遇见肖晓阳,打了个招呼。电梯里人多,两人没有说话。
会议室中,项目小组已经到齐,刘丰早早地坐在大椅子上,还有几分钟才到会议时间,看来大家都关心着招标的结果。刘丰主持会议,环视会议室说:“大家辛苦了,封闭在宾馆里的滋味不好受啊。招标以后给大家放三天假,从项目中摆脱出来休息一下,以后还有很多工作。”
刘丰说完套话,停顿一下:“说说招标结果吧。”
崔国瑞看着评估表,客观地说:“我们收到五个厂家的建议书,并进行了讨论和评估。我们认为,在二次招标中,捷科和惠康依然明显领先于其他厂家,报价在我们的预算范围以内。在兼容性和工程师的熟悉程度上,惠康更优,捷科在实施能力和价格方面更胜一筹。”
刘丰已经从肖晓阳那里得到了分数,故作不知:“最终的打分结果怎么样?”
崔国瑞简洁地回答:“捷科和惠康都是八十一分。”
刘丰不想贸然行事,他在拍板前一定要掌握会议室中每个人的想法:“大家的意见呢?”
肖晓阳开始表现,振振有词:“惠康是国际级公司,只要他们能做出方案,就一定具备实施的能力。他们不可能拿信誉来冒险,如果出了问题,惠康还想在国内市场上存活吗?”
崔国瑞驳斥肖晓阳:“惠康不能拿信誉冒险,我们更不能冒险。为了得到订单,厂家总会夸大自己的产品和实施能力,我们不能贸然相信他们,更不能认为是跨国公司就放松评估标准,越是跨国公司,也许埋藏的风险越大。”
双方意见对立,肖晓阳闭上了嘴,众人沉默不语。刘丰决定不激化矛盾,提出建议:“既然惠康和捷科分数一样,各有所长,难分优劣。我建议,两个厂家都进入商务谈判,同时进行深入的技术评估。这个项目时间紧迫,要抓紧时间啊。”
这是一个公正的裁决,崔国瑞同意:“好,我们立即通知两个厂家,尽快进行技术交流和谈判,这周就开始。”
刘丰同意这个计划:“好,我们不能闭门造车,我建议邀请懂银行业务的专家参与进来,我们可以参考他们的建议决策嘛。”
这个建议必有深意,又合情合理,崔国瑞无法拒绝,项目小组也没有不同意见。肖晓阳立即提议:“我建议,邀请软件中心的金主任参加。”
软件中心是从银行系统中剥离出来专门开发软件的公司,多次与惠康合作承担经信银行的项目,金主任与惠康交情深厚,多次受邀去美国参加技术交流,这对捷科非常不利。涂峰本来不想出头,实在觉得软件中心不够公正,鼓足勇气说:“请外部专家非常有意义,是否多邀请几位?”
刘丰不动声色地说:“当然好啊,但是邀请的专家一定要懂得银行的业务。你们提出一个名单,尽快交给我吧。”刘丰见大家没有异议,站起来说,“大家再接再厉,早日把客户关系管理系统建设起来,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吧。”
商务谈判在经信银行的会议室中进行。方威在谈判前得到了金主任的背景,惠康就是软件中心多年的合作伙伴,惠康赠送软件中心开发平台,帮助他们培训工程师,经信银行的不少软件,就是由他们在惠康的平台上开发出来的,这就注定了捷科在今天的商务谈判中将始终处于被动。林佳玲对于兼容性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但是金主任反复纠缠的执着程度让人接受不了,一个一个的细节不断抛出,连项目小组都受不了他的啰唆,溜出去了。会议室中充斥着金主任阴阳怪气的尖刺声音,交流变成了他一个人对捷科销售团队的摧残和折磨。
一天的商务谈判下来,捷科的每个人都筋疲力尽,心情忧郁。他们找了个咖啡厅,围坐在一起,周锐看着围坐在一起的团队:“觉得怎么样?”
林佳玲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客户,身心疲倦地抱着滚烫的咖啡,温暖双手:“现在这个阶段,很多细节的问题没办法详尽回答,都需要在实施的时候实现。”
方威看出来,金主任是故意刁难:“他与惠康关系深厚,这个时候出来,就是要难倒我们。”
这个项目正在朝着无法挽回的败局上滑去,肖芸忧心忡忡,方威继续分析:“骆伽第一次招标时一招未发,这次却一招比一招狠,陈刚调出项目小组后,我们就没有了信息来源,失去方寸。又冒出这个金主任对我们死缠烂打,不知道以后还会使出什么招式,可这都不是我最担心的。”
形势不容乐观,方威说出更坏的情形:“我担心惠康降价,我们的技术得分输了,如果惠康再把价格拉下来,我们就没有取胜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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